李建夫頭也沒動,眼睛卻睜開了,他望著前方,沒精打采地說:“唉,發什麼財,和人家相比算什麼,喝了口湯,揀了根骨頭而已。”
“如此看來,這湯十分鮮,骨頭的味道也很不錯哇。’然大筆如此說,口氣裏似乎有了點獻謅的味道。想當年,張大筆從大學畢業後一支大筆縱橫上海灘,何等意氣風發,李建夫可憐巴巴地從鄉下來投他,憑著他的名望,也憑著他與總編的私交,把他安排當報社抄寫員,後來,又手把手地教,終於升任編輯。看目前光景,似乎是倒過來人人啦,沒辦法,隻認錢,有錢就是大爺。
“哎,建夫兄,我們究竟上哪去?你以前不是住在西風橋一帶嗎?怎麼往東邊走。”
李建夫笑而不答:“你急什麼,等會就知道了。”
車子一直沿東平路到了靠江邊的一座帶花園的小洋樓前停下來。李建夫付了車錢,兩人就下了車。
“哇,這麼漂亮的房子,是誰的?”張大筆站在漆成白色的柵欄門前,麵帶羨慕之色。
“過去是紗廠的一個老板住在這兒,後來紗廠破產了,老板就搬出去了,現在嘛……”李建夫走到門前,按了門鈴。
一位40歲左右的女傭人來開了門。李建夫吩咐道:“叫太太下樓來見客,然後去弄幾個菜,我和這位先生有事要談。”
“是,先生。”
李建夫和張大筆一起走進小樓。這是一個上下兩層小樓房,裝飾得富麗堂皇。他們走進一T一樓的客廳。
張大筆站在寬敞的客廳裏打轉,他被那些名貴的家具以及那種寶貴氣象迷住。他不敢相信地問:“建夫兄,這房子,莫非…”
“正是在下剛剛買過來的。”李建夫已坐進了沙發抽起了煙,躊躇滿誌地說。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建夫兄真有你的。”張大筆不停地在房子裏轉來轉去,興奮不已,好像這房子是他的一樣。
這時,從樓梯上走下一位風姿綽約的小姐來,大約二十一二歲,穿著叉開得很高的旗袍。張大筆這時正轉到樓梯那兒,看見那位小姐沿梯下來,每走一步,就把那白生生的大腿露出來,看得張大筆目瞪口呆矯舌難下。
張大筆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直到她下到了客廳,坐到了李建夫坐的沙發的扶手上。
張大筆驚訝地問:“建夫兄,這位是?”
“這是賤內小潔。”然後又拉那女人說,“小潔,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以前的老朋友張大筆,名震上海灘的一支大筆嗬。”
那女人風情萬種地和張大筆點了點頭說:“常聽建夫說起,今天得以認識張先生真是三生有幸嗬。”
“豈敢,豈敢。’聽著她那鶯聲燕語,望著那顧盼生輝的臉,張大筆隻覺得整個身子又麻又酥,動彈不得了。
李建夫在小活耳邊說了幾句什麼,丁潔便對張大筆說:“張先生稍坐,我先失陪了。”
丁潔一扭一扭地出去了,看著她那啊娜多姿的身材,以及富有彈性的乳房和豐滿的充滿性感的臀部,張大筆如置身夢幻。他激動不已地對李建夫說:“建夫兄,你是用的什麼手段,半年時間就弄到了這麼漂亮的一幢房子,還有這麼迷人的一位小妞。不管怎樣,你也得拉小弟一把。”
李建夫緩緩吐出一團煙霧,一本正經地說:“老弟,這年頭不用點手腕打得開天下嘛?光走正路子,這樣的房子,這樣的女人能有我們的份嗎?”
“哪,走什麼路子呢?”張大筆還是不明白。
“你還記得前兩個月轟動上海的那兩本書嗎?”
“你是說北京一位博士寫的什麼性史?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豈關係而已,沒有那本書,我哪裏會有眼前的這一切,還不跟你一樣幾個人擠在一套破公寓裏。”
張大筆似乎有一點明白了,但到底怎樣,他當然還是不清楚,他望著李建夫虔誠地等著他說下文。
看著張大筆那股子呆勁,李建夫覺得沒有什麼必要賣關子了。他說:“我從報社一出來,正好遇著幾個朋友,拉著我去發財。那個時候反正工作也沒了,管不了那麼多,就隨他們去。原來他們是要我編一本書,就是你剛才說的北京的張競生博士所著的那本《性史》,那幾個朋友筆頭子不甚好使,所以就拉了我。我想,反正閑著也閑著,也就幹上了。不過話我也跟你說,傳出去可要吃官司的。”見張大筆不住地點頭,他又說下去,“那幾個朋友雖然筆頭不健,卻很有一套辦法,知道怎麼改怎麼編,也不知從那裏弄來了一些很精彩的圖片,十幾天時間就把那書整了出來。”
“後來呢?”張大筆見李建夫不說了,興猶未盡。
李建夫笑了笑,用手指著房子劃下一圈說:“後來就有了這些。”
到這裏,張大筆對李建夫的膽識和氣魄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嘴唇咂了半天,歎了口氣道:“說來說去也是白搭,我是沒有這樣的運氣呷。”
“此話差矣,老弟,機會正等著你哩,隻看你腦子開不開竅。”
“怎麼開竅?莫非如法炮製?”
“不聞古人雲,重複就意味著失敗。這次要大發必須另辟蹊徑。我想我們可以出第二集第三集,不斷出下去。”
張大筆道:“那是不成問題,可印刷和推銷的事怎麼辦?”
“老弟你隻管用心去寫,別事一概不管。到時包你也有這樣的房子和女人。”
一席話說得張大筆口舌生津,仿佛自己已經住進那寬敞的房子,正摟著年輕漂亮的女人快樂。
正想著,小潔進來請他們八席。在他們說話的這段時間裏,客廳裏已擺出了一桌美味。張大筆在李建夫和小潔的陪同下,步入餐廳。三人入座開了瓶酒,一齊舉杯同飲。
張競生在法國寒窗9年,獲得哲學博士。在回國的這幾年裏,他首先發起對性學的研究,在這個領域已成為無可爭議的第一人。當初他到北京時,以那篇《愛情的定則與陳淑君女士的研究》亮出自己的旗幟時,引來多少人的攻擊和嘲諷嗬,幸而他意誌堅定不退反進,在北京知識界一些年輕人的支持下終於站穩了腳,繼而聲名鵲起。到《小性史》第一集出版後,風靡了京滬兩地,雖然因為偽作的不斷出現使他背了一身罵名,但他作為一個性心理學博士,專家,性學大師的地位在人們心中漸漸確定了。現在,他每天都能收到許多信,或是提出一些有關性的問題以求解答的,或是從心理上求教求醫的,或是表達愛慕之情的,從這些信裏,每每也得到一些新的材料,可供研究。所凡來信張競生都必拆閱,隻要是有問題都耐心予以解答。這樣一來倒也接觸了一些以前從未接觸過的東西。
一位姓梁的男子來信說:“有許多談論性的書,在講到男女性交,懷孕受服時,就有了許多說法,莫衷一是,不知到底應該怎樣?有的說,如果婦人在經水後4天交請受孕的,必是懷的女胎,4天以上至8天以內則必是男胎;有的說男子射精在女子卵巢的右邊的是男服,左邊的那就是女胎了;有的還說女子受孕應該是在經水剛停或經水後15日。以上說法:很多書上都有,不知是不是這種情況,性海慈航,功德無量,請博士指教,不勝感激。”
這樣的信,時常接到。這樣的問題太幼稚可笑。開始,他本不願回答,後來一想,中國社會封鎖由來已久,對性缺乏了解本不足為怪,自己既已立誌在人們的思想上打開一條通途,自然也不能冷了這些人的心。於是,也就在燈下捉筆作複:
“……所舉的這些例證,大多是民間愚昧覺察說法,沒有一點科學。生男生女,斷非個人交婚時的姿式與一時的情況及經水後的限期所能決定的。生男生女全憑偶然,男子之精子與女子之卵子相遇,由能衝進卵子並與之結合的精子是雌性或雄性所決定,那條衝進卵子是雄性的則生男孩子,否則即為女服。在現實生活中,似乎也能尋找到一些跡象,但這也不是鐵定的規律,隻是有那麼一種趨勢罷了。大概富裕之家多生女,貧窮之家多生男。文明夫婦多生女,野蠻伴侶多生男。居城市者多生女,居農村者多生男。豐年時節多生女,饑餓戰亂之時多生男。住平原水邊的多生女,居高原山林的多生男。討究其原因。大概男女之生與父母的包含及身體狀況有關係。所以安居足食者或身體孱弱者容易生女,而饑餓強悍者多生男。由此觀之,倒有些道理,但沒有多少科學。由此說來,個人也可以通過這些生活中的現象,加以藝術的方法,以達到自己的期望。即凡要生女者,平時夫婦則應當多食脂肪等,少做些劇烈運動,而做些輕微的運動,如旅行,玩耍,多讀書等。若要生男呢,自然要少食些脂肪多吃些素食,而且多做些激烈運動等。總之,一切偷情不可做,一切興奮的事應竭力去做。但是,這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有效果的。這樣的鍛煉須要繼續一年半載或更多的努力才可。不是一早起來跑幾百裏路,做完幾套體操就能達到目的。若夫妻雙方都在求學時期,最好以每學期或一年為限,在彼此商量好生男生女之後。在一個比較長的時期裏鍛煉身體和休養精神,然後才做男女之決定或許可以得到相當成績。”
張競生寫好信後,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身體。北京秋天不知不覺又來,涼咬咬地侵入。連日的陰雨似乎是停了,庭院裏落葉滿地,屋簷上滴水依舊,一聲一聲敲打著心扉,使寓居京都的他不免想起他陽光明媚的潮汕故土,風撲進了院子,吹到他身上,打了個寒噤。他進屋去加了件衣服。屋內屋外都很靜,風的聲音和落葉的如泣如訴,給人的感覺好像正是靜穆的午夜,張競生看了看表,才10點鍾,裏外的燈已經熄滅,諸叢雪似乎是已經睡了。張競生輕手輕腳地坐到桌前,擰亮台燈,準備再拆閱幾封信。
這時,他好像聽到了門外有腳步聲,在走廊上響來響去,後來似乎是停在自家門口。
“篤篤篤。”三下敲門聲,很輕很禮貌。
張競生把門打開,一股夜風撲進來,一個男子站在門口。手裏拿著一件雨披。他朝張競生笑了笑,問道:“請問是不是張博士?”
張競生道:“我是,請問……”
“我姓徐,福建人,我向人打聽了許久,才知道先生住在這兒,所以今天特來向先生請教。”
張競生說:“請進。”把那男子讓進了屋裏,然後他關了裏屋的門,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對麵。
“你找我是……”張競生問。
“是這樣,我……’深人給張競生遞去一支煙,張競生禮貌地擺手謝絕了。他便把煙咬在嘴上點燃,隨即眯起一對深造銳利的眼睛,似乎在考慮該怎樣對張競生講。
張競生也在想,這位素不相識的人冒雨找來,是要說些什麼呢?他想,不會又是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吧?
那年輕人抽了幾口煙後,開口說:“博士,我知道您正在從事一種研究,我今天來找您,是想講點我知道的事給您聽,並順便向您請教一些問題。不知您感不感興趣?”
聽著他如此說,張競生知道來人一定也不是那種什麼也不懂的泛泛之輩,說不定這個晚上會有一些總想不到的收獲。張競生興致一下子高了,催他道:“我非常願意聽,您請講。”
來人一看張競生如此爽快也很感激。他深吸一口煙之後說:“去年,我看到先生的《性史》出版了,覺得很有價值,便想幫助先生搜集些史料。我曾想請一位堂伯母,自述其生平偷漢子的浪漫生活,以此來作一篇性史。因為在我很小時就聽到了不少關於她的風流傳聞,並聽說她有些生理上的異常。我想象這樣的人的經曆,一定會有些價值。”
張競生望著他,知道他不是那種湊熱鬧的人。他說話的神態是嚴肅的,而且他的眼睛裏也透著一股認真。所以張競生也認真地聽他說下去。“可惜,我沒有來得及把這些記下來。在南歸途中,我不慎被土匪綁了票,被囚了80多天,家產散盡,方始得釋。經此一劫,心清萬分懊喪,搜集史料的熱情蕩然無存。待到過了些日子,心情好轉,準備動筆時,卻又生活沒了著落,不得不背井離鄉,去為吃的和穿的奔波。而且,人生渺茫,也不知何時才能返回,而我的那位堂伯母,也不知能不能活那麼久?”
張競生此時已全神貫注,有好多的疑問隨著他的敘述而浮了起來,但他又不便打斷他,所以隻好存在心裏等到時一起再問他。沒想到,這人也是個思路飛快的人,話題一轉就丟下了他的堂伯母,而講起他的七弟來了。
“最可惜的是我在被囚期間,又錯過了一個很好的機會,在我被綁票的那些日子裏,我那七弟竟害起一種怪病來。尋死覓活的弄得家中一團糟。等我返家時,他就好了。我隻是從別人口中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七弟那年十八九歲,是個頗為詼諧樂觀的人。不知怎麼就發了病,神情變得很古怪。後來聽說在鄉間尋到一個婦人幹了那事之後就好了。他在病的時候,也承認自己在性方麵有些木正常如手淫、伺性戀等。但是他同時又懷了很深的自責,幾次跳到水裏尋死被人救起。後來,愈演愈烈,隻要看到女人,不管是老的少的,漂亮的,醜陋的,都會產生性交的想法。但自己又認為這種想法好似禽獸,所以極想以死來洗刷罪惡。我覺得他一方麵受了內心激蕩的性衝動,一方麵又受了外麵禮教的束縛。在這種煎熬中,他於是害了這場大病。可惜我不在家,不能為之作些記錄,不然,也可以作為性變態者研究的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