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風江蜿蜒如帶,穿過饒平大地。山,簇擁著它,樹,裝點著它。當炊煙在暮色裏慢慢散淨時,村村寨寨顯得更加美麗而寧靜。在風江北岸的一個山坡上,幾棵古榕如蓋,遮無遮地,而一叢叢的竹英又零星散開,在風中不停地搖曳。山下的浮濱溪清澈見底,稍微專注一些,還可以看見一尾尾的小魚在石子間遊動,而在綠樹蕉林掩映中有一個古堡似的舊山寨。

19歲的少年張競生望著他的家望著這座屬於大榕鋪村的舊寨園,感到親切,也有些戀戀不舍。因為,他就要離開舊寨園,到廣州的黃埔陸軍小學去上學了。

這是1907年,張競生考入了中學。但他在抉擇之後,還是考入了黃埔陸軍小學。年紀尚幼的張競生已經認識到,要想挽救瀕臨滅亡的中國,唯一的捷途就是要兵強械利,建立自己的新軍,把列強趕出中國,況且,黃埔陸軍小學在當時較有名氣。兩廣總督兼總辦,另外還聘請了日本陸軍學校畢業的士官和一些有名望的人當教習。又加上正是亂世,有錢人家多希望自己的子弟投身軍界,進可以飛黃騰達,退可以保護家園,於是,每期投考陸軍小學的人都不下兩三千,而錄取者不過寥寥百人。張競生聰慧過人,以優異的成績考入黃埔陸軍小學。從那個時候起,他立誌要成為一名優秀的軍人,為苦難的祖國而戰。

張競生在陸軍小學學的是法文。因為要學習世界上一些先進國家的軍事技術,一些軍事強國的語言便成了必修的內容。那時法國已是世界上幾大軍事強國之一,張競生既已明誌,自然不放過學習借鑒他國之經驗的機會,於是拚命攻讀法文,無論是閱讀還是聽力都十分優秀,成為眾同學的楷模。

那時,革命黨人的勢力在不斷擴大,黃埔陸軍小學雖然為清政府所辦,但一樣阻止不了革命勢力的滲透。而且陸小的學生大都是20歲左右的年輕人,思維敏捷,更容易接受新思想。所以革命黨人更容易把他們的影響擴大到陸軍小學。張競生那時已開始意識到,舊王朝、舊軍隊一定不是中國未來的希望,他們在陸軍小學學習的目的,也不是要成為腐朽的清朝的幫凶,而是要推翻帝製,建設一個新的中國。於是,他開始偷偷閱讀一些革命黨人的書刊,如《民報》等。《民報》以一種鮮明的革命態度提出了“排滿”的口號,驅除近虎,恢複中華是當時革命的主要目的。所以《民報》號召人民起來“推翻帝製”建立資產階級民主共和國。這些主張,使得年輕的張競生熱血沸騰,把一顆心靠到了革命者這一邊。而且,《民報》還大力推介世界各國的資產階級革命運動和民族解放運動,介紹西方的進步文化和各種思想。在這些進步思想熏陶和啟發下,張競生在經過一番冷靜的思考之後,更加堅定地認識到,中國的希望或許在這些革命黨人身上,而自己決不能由這所學校培養成清王朝的儈子手,鎮壓革命的刀斧手。張競生漸漸滋生了一種反叛心理,越來越覺得施在腦後的那根豬尾巴似的辮子,就像一條恥辱的鞭子,在不停地抽打著他的心靈。一天張競生和同鄉沉厚培幾個要好的同學在校外的一個小酒館裏喝酒。年輕氣盛的學生軍在酒精的刺激下,慷慨激昂,一邊哭一邊罵,由張競生領頭,毅然將那條辮子剪了下來。他們的這一舉動,把個酒店的老板嚇得目瞪口呆,錢也不敢收,連求帶哄地將他們送出了門,趕緊把門關得死死的,生意也不做了。走在夜色如畫的街道上,幾個學生軍手舞足蹈高歌而進。張競生領頭唱道:“驅除勒虜,還我中華,我們是祖國忠誠的戰士。”

剪辮子事件,不單在學校,在社會上也引起了很大的反響,連朝廷也非常震怒,令學校一定要嚴辦那幾個犯上作亂的學生。虧得副校監趙聲的多方周旋,才漸漸把事情平息下來,給了幾個學生一些處罰,為首的張競生自然處理得嚴厲一些,關了一個星期的禁閉。

經過這一事件,張競生已然覺得再在陸小呆下去也沒有什麼意思,畢業之後,還不是為清王朝去賣命,所以就萌生了離去之意。適逢清朝陸軍部準備在陸小法文班中選派3個學生到法國去讀土官學校,得此消息,張競生甚是高興,在國內看來是沒有什麼意思,如若能到法國去,學習人家的先進軍事,然後為多災多難的國家出力那是再好不過的。如果以成績優秀論,張競生一直名列前茅,要去法國,自然非他莫屬。所以,張競生又覺得機會來了,在心裏勾劃了去法國然後還鄉的美好藍圖。然而,事與願違。趙聲雖然力薦張競生,但其它幾位思想守舊的學校頭麵人物認為張競生這樣的學生思想激進,派出去很危險,所以堅決不同意。

希望破滅,一想到還要在這個舊勢力也很強大的學校裏呆下去也沒有什麼意思。想走,但又不知要到哪裏去,張競生感到很苦悶,怎麼也排遣不開,隻得天天到外麵去喝酒,常常三五個同學,大醉而歸,好在也沒有引起校方的注意,所以也並沒有引起什麼麻煩。雖然如此,另外一件麻煩事還是發生了。當時,學校的飯堂裏常常發生搶食的事,往往有那些霸道的學生,一上桌就搶食,使得那些吃得慢的同學到第二碗時,已沒有菜吃,隻好吃白飯,張競生正是心情不好的時候,對這些事十分看不慣,便想改變這種狀況。當時學校規定,每8個人一桌,並編定人員。張競生便極力反對,提出了自由組合。張競生的提議,得到了大多數同學的響應。於是那些吃飯文雅的便自願組成了一桌,吃得融融樂樂,談笑風生。那些平素搶食的學生被排擠了出來,顯得很孤單沒味,於是便尋機鬧事。兩方學生各不相讓,於是大打出手。飯堂裏一時間桌倒椅伏,飯菜橫飛,打的打,罵的罵,亂成一團。

張競生又一次成了禍首,校方惱羞成怒借此將張競生和另一位同學開除了。開除不僅意味著失學,更說明從此離開了軍界離開了仕途,失去了升官發財的機會。但是,在張競生看來,這也沒有什麼,他既然早就準備了要離開,所以也並不怎麼在意,反倒有一種解脫的輕鬆。

這天晚上,趙聲來到張競生的宿舍,說:“公室,你明天就離開學校了,我們師生一場,我請你吃頓飯吧。”

張競生覺得很不好意思,連連說:“趙監督,你一向都很照顧我,應該我請你才對呀。”

趙聲說:“公室,你一個學生,口袋裏能有幾個錢,這次還是我請你,你要請我就留待以後吧。”

張競生感激地點了點頭。

趙聲帶著他出了校門,然後上了一輛人力車。半個多小時之後,他們在一家比較高檔的潮州館前下了車,上了樓。趙聲推開一扇門,把張競生帶了進去。那間屋子裏還有一個人,趙聲給張競生介紹說:“這是陸先生。”又對陸說,“熱血青年張公室。”

陸先生握著張競生的手說:“中國青年如若都像張公室這樣,中國就有救了。”

於是坐下來一邊吃飯一邊交談。陸先生對張競生說:“公室,你現在已經失學了,我和百先(趙聲的字)想推薦你去一個地方,不知願不願意?”

張競生道:“反正我現在已是無事之人,但憑兩位先生安排。”

“我們想叫你到新加坡去。”

“新加坡?”

“是的,新加坡,現孫中山先生正在新加坡,我們想請你帶一點東西給他。”

“孫中山先生?”張競生一下子站了起來。趙聲對他笑了笑,示意他坐下來。

陸先生說:“是的,去見孫先生,你願意嗎?”

張競生一下子覺出了這件事的份量,他怕自己完不成任務,壞了大事,但他一想到可以見到孫中山先生,馬上熱血沸騰,他站起身來說:“我願盡我生命,完成兩位先生所托。”

陸先生和趙聲相視一笑說:“革命又多了一員小將,清王朝又多了一名掘墓人。”

1909年暮春的一天,熱浪鋪天蓋地地湧上新加坡大地。一夜未眠的孫中山煩躁地步出臥室,拉開客廳上的窗簾,推開窗扇深深地吸了幾口粗氣這才踱回堂中央,重重地跌坐在那張陳舊的竹涼椅上。

他的眉頭,不由地又皺到了一起:

義舉屢遭失敗,革命正在開頭,自己卻不得不遠躲他國,蟄居鬥室。家鄉放國,近來怎麼樣了呢?唉——

他一口氣未吐完,門鈴響了,他正站起身,一份報紙從門底下的縫裏捅了過來。他走過去,拾起展開,臉部肌肉刹地便拉緊了,但隻一忽兒,便哈哈地笑出聲來。

這時,門鈴又響了起來,夾著砰砰拍門聲,可見來者何等之急迫。孫中山趕忙迎上去,拉開門閂。進來的是幾位同在新加坡避難的革命黨人。他們沒等坐定,便把一張報紙遞到孫中山麵前。

“逸仙,你看,敵人竟然追殺到這裏來了!”

“哈、哈、哈!”孫中山似是接上了剛才的笑茬,開懷大笑,“你們難道相信這是真的?”孫中山指著剛才扔在竹椅上的那張報紙,又搖了搖手裏這一張,“一個內容,我都看過了:清廷新從廣州派遣來的刺殺孫中山的一個刺客,已抵達星洲。我那一份比這一份登得還詳細呢!連刺客的形態特征都作了詳盡的描述:男,20歲左右,小眼睛、高顴骨、偏瘦、皮膚稍黑……你們說,如今的朝廷能雇到這麼年輕的殺手來殺害我嗎?再說,敵人怎麼會出賣自己的刺客,暴露他的行蹤呢?”

“是呀!他們不會這麼愚蠢吧?”

“不是愚蠢,也許是狡猾,是一種反間計……”

幾個人就這麼揣度、議論、猜測,最後還是達成了共識: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非常時期,需要非常的警覺性。為了預防萬一,幾個人一致決定:暫時集中住在這個客廳裏。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刺客”就上門了。他剛閃過門,就被一把匕首,兩支手槍抵住了後背:

“你是幹什麼的?”

“誰派你來的?”

“你為什麼要刺殺孫先生?”

“為什麼還要登報?是故意恫嚇嗎?”

“刺客”一愣,稍頃便鎮定了下來:“我叫張競生,是廣州黃埔陸軍小學學生,有人派我給孫中山先生送信,沒人派我刺殺孫先生……”說著,從容地從夾背心裏取出一枚銅鈕扣,欲送給站在不遠處的孫中山。

“慢著!”那個手執匕首者倏地搶過來,“會不會是枚炸彈?”

張競生笑了:“要是枚炸彈,我早就上北平了,到星洲來幹什麼?要行刺,我就刺殺狗皇帝……那可是給孫先生的書信呀!”

孫中山也笑了:“朝廷要有這麼先進的武器,我們也不用反他了。”說著,接過那枚鈕扣,撬開來,從中取出紙卷,通過顯影,原來是份南方革命黨人捎來的重要情報。

“乃吾等之同誌啊!”眾人如釋重負,這才放下槍支、匕首,拿出芒果、拓榴,招待這位年輕的不速之客。

“是百先派你來的?”孫中山已經從內室走了出來,關切地問道,“在船上顛累了吧?”

“不累!”張競生趕忙放下手中榴模:“趙先生囑我繞道香港,轉船誤了些日子,就是有點怕,累倒不覺得……”

“噢!你也有怕的時候呀!你把《民報》偷偷帶回學校,分給其他同學看的時候,不是說過,拚將頭顱與熱血,換取一片新天地嗎?”

張競生非常詫異,抬起頭問:“先生何以得知?”

孫中山先生笑道:“我認識你也算是很久了,百光早就跟我提起過你。你從前做的那些事,我也知道一些,隻是遲至今日我們才見麵,以後革命隊伍中又多了一名小將阿。”

張競生道:“謹聽先生教導。”

從新加坡歸國之後,張競生又回到了饒平的舊寨園來。在新加坡的那些日子裏,他多次聆聽孫中山的教誨,以前那些想不清的事情現在都能想清楚了,他覺得從此之後,他就是孫中山先生這麵革命大旗下的一員新兵了。孫先生十分賞識他的勇氣和機智,叫他到北京講武堂去讀書,了解和掌握北方的情況。孫先生叫人給他安排好了去北京講武堂的一切事宜。於是他就先回到饒平來,跟家裏人說要到北京去讀書的計劃。誰知,不說還好,一說又要到北京去讀書,本來對他在陸小被開除就頗為生氣的父親,一聽兒子又要去讀那沒有什麼用的書就很來氣,說什麼也不同意。因為張家世代經商,做人的準則就是:老老實實賺錢,做一個令人尊敬的鄉紳。張競生從小就不安分,已經叫父兄傷透了腦筋,但他們對他又沒有什麼辦法,因為他性子執拗,認準之後就隻知道往前闖,任誰也勸說不了。當他在黃埔陸軍小學剪辮子和鬧學潮時父兄就擔心得要命,生怕惹出什麼亂子來,幸而隻是開除,老父親高興得不行,以為他這下沒轍了,隻有乖乖地回來學做生意了。哪想到他竟去新加坡跑了一趟,回來之後又要到北京講武堂去讀書。老父親自然很生氣,也難得這個不聽話的兒子磨牙,就對長子、張競生的大哥說:“我是不準他去北京,他要去就自己去,我是沒有一分錢給他,也不會再認他這個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