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普希金

第一章 生平及創作道路

十九世紀以前的俄羅斯文壇,正處於發展階段。俄國文學史上雖有流傳久遠的英雄史詩和少數國內有影響的作家,但卻缺少具有世界意義的大作家。十九世紀二十年代,普希金登上俄國文壇,雖然他的全部創作活動隻有二十年,但他卻發展了十九世紀俄國浪漫主義文學,並開拓了俄國現實主義文學的道路。他在詩歌、散文、戲劇各個方麵,為俄國文學奠定了堅實基礎,開創了俄國文學的新時代。繼普希金之後,在不到百年的時間裏,俄國湧現了一大批才華出眾的作家,創作了幾十部具有廣泛世界影響的名著,推動與加速了十九世紀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的發展。

人稱普希金為"俄羅斯文學之父"。蘇聯學術界稱普希金文學遺產的研究工作為"普學"。要了解和研究十九世紀俄羅斯文學,首先,應考察與研究普希金的文學寶庫。

亞曆山大·謝爾蓋耶維奇·普希金於一七九九年六月六日(俄曆5月26日)生於莫斯科的一個貴族之家。普希金家族雖非當朝的顯貴,但在俄國曆史上卻頗有聲望。普希金的遠祖係普魯士移民,其後代曾屢任曆代沙皇重臣。他們中有人在軍、政界頗有建樹,但也有人因反對彼得一世的改革而被判處死刑。詩人的祖父列夫·普希金在一七六二年葉卡捷琳娜二世同彼得三世的奪權中,由於站在彼得三世一邊而獲罪。普希金家族正是由於曆史關頭的幾次錯誤抉擇,才未能獲得宮廷特殊恩典,因而始終處於普通貴族之列。詩人的母係,也有幾人是沙俄曆史上的名將。他的外曾祖阿勃拉姆·漢尼拔生於阿比西尼亞,是一個部落酋長之子。後被土耳其俘虜至伊斯坦布爾,又從土耳其被帶至俄國宮廷。彼得一世發現了這個黑人的聰明才智,送他去法國軍事學校學習,畢業後在彼得堡任數學和軍事工程學教授,曾獲少將銜並任要塞司令職。漢尼拔的幾個兒子,後來大多在俄國海軍及軍事工程方麵任要職。這一切,就是詩人後來引以自豪的"六百年世家"的因由。

普希金的父輩,雖然也都曾在沙皇軍隊中任職,但後來冷淡仕途、熱衷文學。父親謝爾蓋·普希金喜歡法國文學,堪稱俄國最早的"莫裏哀專家",常在家中排演莫裏哀戲劇。謝爾蓋·普希金比較開明,他允許兒子隨意瀏覽自己豐富的法文藏書,還允許孩子坐在客廳中聽他們同客人關於文學藝術的談話,這對未來的詩人產生了良好的啟蒙作用。伯父瓦西裏·普希金是當時一位頗有名氣的詩人。十九世紀初他在圍繞著改革俄語的新舊派--卡拉姆辛同希什科夫的鬥爭中,站在改革派卡拉姆辛一邊。後來還一度擔任過這一派的文學社團"阿爾紮馬斯社"社長。伯父瓦西裏·普希金同一些文化名流常有交往,就連卡拉姆辛也曾出入其府上。這些著書立說的大人物以及他們生動的談吐,都給小普希金留下終生難忘的印象。詩人的雙親--謝爾蓋·普希金和納傑日達·奧西波芙娜對長子的文學興趣都起過有益的作用,但卻作的不夠係統和耐心。又加之他們偏愛次子列夫,往往對長子責備過多,所以對小普希金的影響並不持久。伯父瓦西裏·普希金恰好彌補了這一遺憾,他很早就發現了侄兒的聰穎和詩才。如果說外祖母教會了普希金拚讀俄語,奶娘阿林娜·羅吉翁諾芙娜曾用她那生動的民歌和迷人的故事給小普希金以熏陶的話,那麼第一個教普希金寫詩的則是伯父瓦西裏·普希金。正因如此,詩人才終生敬重、摯愛伯父,並稱他為"我的詩父"。

小普希金的另一個幸運是他的幾個啟蒙教師均非乎庸之輩。第一個家庭教師蒙弗爾伯爵受過上流社會的教育,是個畫家、音樂家。教法語與拉丁語的盧斯洛先生,具有頗高的寫詩才能。教他俄語的別利科神甫,也是個頗有名望的傳教士。這幾位啟蒙教師對未來俄羅斯民族詩人的成長,起到了光榮的引路人和辛勤的園丁作用。

一八一一年一月,沙皇政府決定成立貴胄子弟學校--皇村學校。建校的目的是為沙皇政府培養政治人材,校址設在彼得堡郊區葉卡捷琳娜皇宮的皇村陳列館。八月上旬,伯父瓦西裏·普希金帶領侄兒到彼得堡通過了考試,十月十九日皇村學校正式開學。以沙皇亞曆山大一世為首的皇室成員、國務會議成員、東正教總會的神職人員等出席了這一典禮。這充分反映了宮廷及政府對這所學校的重視。皇村學校的學製為六年,講授中學及大學課程。學校擁有一批思想進步、確有真才實學的教授,如先後講授俄語和拉丁語的科尚斯基與加裏奇,教授修身課的庫尼曾等。他們對普希金的思想和詩才的發展,都有過重大影響,詩人終生懷念他們,曾多次在詩中緬懷自己的老師。政府原擬以敵視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思想的精神來培養這批貴族子弟。但統治者們沒有預料到,皇村學生們在入學的第二年正逢一八一二年爆發的衛國戰爭。拿破侖於一八一二年六月率六十萬大軍入侵俄國。俄國軍隊節節敗退,直至放棄莫斯科。拿破侖的入侵充分暴露了專製農奴製俄國的腐朽和虛弱,並帶來了法國資產階級革命的神話般的傳說。亡國的威脅震驚了整個俄國,出現了民族覺醒、同仇敵愾的嶄新局麵。莫斯科人民堅壁清野,臨撤退前一把大火燒了莫斯科。這場大火燒了三晝夜,拿破侖的軍隊入城後麵對著一片斷垣殘壁,缺糧、無房、又加上北國嚴寒的酷襲,隻好放棄這座廢城,原路逃竄。沿途遭到俄國軍隊和遊擊隊的截擊,離開俄國時,隻剩了三萬左右的殘兵敗將。衛國戰爭的炮聲及其勝利,激勵了俄國人民,更激勵了皇村學校這一群優秀的貴族少年。普希金在這偉大的曆史事件中,認識了人民的力量,產生了民族自豪感,第一次朦朧地意識到自己肩負著表達人民意誌的某種義務。

還是在戰爭爆發前,皇村學校已經組成了文學小組,伊利切夫斯基、戴裏維格、久赫裏別克爾、哥恰可夫等人都在小組中初露頭角。後來,其中有幾位成了詩人、有幾位成了十二月黨人。普希金是小組中最有詩才的少年之一。衛國戰爭喚醒了俄羅斯民族,當然,也改變了文學的麵貌。在戰爭年代,像茹科夫斯基、巴丘希科夫、克雷洛夫這些當時一流的詩人,都自覺地以詩與寓言反映反擊侵略者的戰鬥,用愛國主義精神鼓舞人民。皇村學校裏的這群少年詩人對時代脈搏的感應當然就更敏銳--他們幾乎難捺胸中燃燒的愛國主義熱情,幾乎不能平靜地坐在教室裏聽講。他們固然未能馳騁疆場與頑敵廝殺,但愛國主義的火種卻就此永遠埋在心頭。正是由於成長在一八一二年這戰鬥的年代,正是因為胸中洋溢著火樣的熱情,普希金才能在一八一四年寫出《皇村回憶》這樣優秀的詩篇。

一八一五年一月皇村學校舉行公開升級考試,一月八日七十三歲高齡的著名詩人傑爾查文親臨考場。這次升級考試的水平關係到皇村學校聲譽,所以加裏奇副教授事先就選定了由普希金當場朗誦一首近似"傑爾查文"主題和風格的抒情詩。當普希金朗誦完他的《皇村回憶》後,傑爾查文眼含淚花激動地說:"這就是那將要接替傑爾查文的人!"老詩人想要擁抱這個詩壇新秀,但靦腆的少年詩人早已跑出考場。當晚國民教育大臣拉祖莫夫舉行宴會招待貴賓,詩人的父親謝爾蓋·普希金作為成績優秀的學生家長也被邀請出席,席間傑爾查文及許多貴賓都稱讚普希金的詩才,預言他將在詩壇上贏得榮譽。而拉祖莫夫卻對詩人的父親說:"我倒是希望把您的孩子培養成散文家"。這反映了官方重視應用文體而輕視詩歌的觀點。傑爾查文卻不以為然地插話說:"讓他當個詩人吧!"識千裏馬者伯樂,老詩人的殷切期望說明了老一代詩星已經預感到眼前這棵嫩苗有可能長成為俄羅斯文壇的參天大樹。

在皇村學校的後期,普希金的詩陸續在報刊上發表,愈來愈受到整個詩壇的注目。另一位著名詩人卡拉姆辛在參觀皇村中學時叮囑普希金:"你要像一頭鷹似地翱翔呀,但不要在中途停止飛行。"茹科夫斯基也稱讚普希金"是個奇才"。一八一六年夏普希金常常去拜訪來皇村消夏的卡拉姆辛,他還參加了擁戴卡拉姆辛的進步詩歌團體"阿爾紮馬斯社",投身於同以希希科夫為首的"俄羅斯語言愛好者座談會"的戰鬥,普希金那時用的筆名叫"蛐蛐"。

如果說拿破侖的入侵強烈地激起俄羅斯人民的愛國主義精神的話,那麼這場戰爭的勝利者俄羅斯的軍隊從巴黎帶回的卻主要是關於法國資產階級革命的見聞。長期處於腐朽黑暗中的俄羅斯的青年們聽著那些令人驚奇的變革,彷彿走進一個神話世界,他們不禁要問:難道俄國不能這樣嗎?......普希金正是懷著這樣的心情,開始接觸從巴黎歸來的軍官們。離皇村中學不遠,駐紮著一個從法國換防回來的禁衛軍驃騎兵團隊。普希金同這個團的兩名軍官--卡威陵和恰達耶夫過從較密,他常常趁著夜幕去團隊駐地聽他們講述法國資產階級革命的情況及學說。在歸來的途中,他總是激動不已,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若這一切也在俄國發生,那該有多好啊!

正是在皇村學校時期,普希金的詩泉開始噴湧。他熱衷於觀察和思索,陶醉於詩句的推敲。詩人皇村時代的同學科莫夫斯基回憶說:"不僅在課餘的休息時間裏,在大休息室裏,在皇村那迷人的花園裏散步的時候,就是在教室裏,甚至在禱告的時候,普希金的頭腦裏都常常會出現各色各樣的詩歌構思。這時候他的臉色就時而陰沉時而開朗......他把自己想到的詩句匆匆寫在紙上......通常都是迫不及待地咬著筆杆,皺起眉頭,噘起嘴唇,目光裏噴射著火焰,默默地讀著自己寫下的詩句。"另一位同學、詩人的好友普希欽也說,當時"他是文學活動的首領"。

普希金出身在貴族家庭,但他成長的天地卻遠遠超出了貴族階級的狹小天地。他幸逢偉大的時代--一八一二年的衛國戰爭,他像一棵勁鬆,根子紮在例羅斯大地深處,從人民口頭文學、從人民所表現的崇高愛國主義精神中汲取了豐富的營養。時代的雨露、人民的汗水、大地的乳汁,為他創造了長成為參天大樹的良好條件。

一八一七年六月,普希金於皇村學校畢業。同學們有的從政、有的投身軍界。普希金堅定地選擇了作一個詩人的道路。在畢業前夕寫的《給同學們》一詩中,他詼諧地寫道:"朋友們,請稍稍寬容--,請讓我戴著紅色的尖帽,隻要我不是罪孽深重,必須用鋼盔把它換掉;......"暗示自己要終生作個歌唱自由的詩人的願望。普希金以十等文官身分被分派到外交部任職。

初入社會,普希金一度熱衷於上流社會的社交生活。他迷戀熱鬧的酒宴和神秘的劇院後台,沉溺在一切娛樂之中。後來他自己也曾追憶說:"在這些充滿快樂與希望的日子中我最喜歡舞會。"這種生活方式隻能產生醉生夢死的花花公子和奧涅金式的"多餘的人",當然不會造就出傑出的詩人。幸而普希金少年時代經曆了一八一二年的偉大時代,感染了人民群眾的愛國主義熱情,已萌生了做一個自由詩人的願望,才免於過久地沉淪在這紙醉金迷的生活之中。另一個幸運之處是,離開皇村學校之後,普希金仍繼續與恰達耶夫等一大批思想激進的優秀分子保持著密切關係,如尼古拉·屠格涅夫、普希欽、庫尼曾教授、維亞柴姆斯基、尼基塔·穆拉維約夫、謝爾蓋·穆拉維約夫-阿波斯托爾、米·亞·別斯圖熱夫等人。這些人中有兒位是秘密組織"幸福同盟"的領導和骨幹,是幾年以後十二月黨人暴動的組織者和中堅,流放和絞刑架的命運正在等待著他們。他們鼓吹自由,宣揚聯合起來、造福祖國的思想。這對普希金的思想發展起了極其有益的作用。普希金還參加了文學團體"綠燈社",這是"幸福同盟"的一個外圍組織。他也在戴裏維格、久赫裏別克爾等人所在的"俄羅斯語文愛好者自由協會"裏活動。它的領導人是早期十二月黨人費多爾·格林卡。一八一七---八一九年是普希金接受十二月黨人思想影響,世界觀發生質變的兩年。他這一時期寫下的著名詩篇《自由頌》和《鄉村》,是十二月黨人政治綱領的藝術初現。在《自由頌》中,詩人用巴維爾一世的被謀殺,影射亞曆山大一世的篡位嫌疑,用鏗鏘有力的語言,抨擊世間的一切專製暴君。在《鄉村》中,詩人更集中更明確地抨擊了殘忍野蠻的農奴製度,詩的矛頭直指專製農奴製的基礎,起了十二月黨人宣言書的作用。這一時期的政治抒情詩表明,普希金已從對本階級的彈劾發展成了叛逆詩人。

創作浪漫主義長篇敘事詩《魯斯蘭與柳德米拉》是普希金此一時期的另一重大貢獻。

早在皇村學校時期,普希金就開始構思這部取材民間傳說的長詩。它講述的是勇敢的公爵魯斯蘭與基輔羅斯大公的小女兒柳德米拉悲歡離合的故事。

在他們新婚之夜,黑海魔王搶走了新娘,弗拉基米爾大公悲慟焦急中宣布:凡救得柳德米拉者即為其丈夫,"還把半個王國作為酬勞"。當夜,魯斯蘭和另外三勇士便踏上營救公主的征程。長詩具有民間故事想象豐富、情節跌宕的特點,故事中出現了民間故事常見的黑海魔王、"能知未來的"芬蘭隱士、老妖婆及"隱身帽"等人與物。長詩讚美柳德米拉的堅貞,她在被俘於魔窟之後,曾想以死抗拒魔王的欺淩,幸虧偶然中獲得隱身帽,才避開妖魔的糾纏。長詩也頌揚了魯斯蘭的忠誠與勇敢,他為營救妻子,跋山涉水、曆經千難萬險,終於找到了魔窟。他驍勇善戰,同魔王苦戰三日,從地上殺到天上,打得難解難分,最後終於製伏魔王,救出公主。長詩也像所有的民間故事一樣,一波方乎、一波又起。另外尋訪柳德米拉的三勇士,有兩人因嫉妒而對魯斯蘭心懷歹意。羅格達伊尾隨魯斯蘭,暗下毒手,被魯斯蘭擊斃,法爾拉夫受妖婆納伊娜蠱惑,趁魯斯蘭與柳德米拉歸途中人困馬乏的深夜刺死魯斯蘭、劫走昏迷中的柳德米拉並向大公冒功請賞。芬蘭隱士用活命泉水救活了魯斯蘭又贈以解除魔法的戒指;魯斯蘭趕至基輔時正逢敵兵圍城,他勇退敵兵,用神秘戒指為妻子解除魔法,夫妻重新團聚。法爾拉夫羞愧難當、俯首認罪,受到魯斯蘭與大公的饒恕。全部故事以正義戰勝邪惡、勇士戰勝妖魔和小人而告終。

《魯斯蘭與柳德米拉》是普希金第一部長篇敘事詩。雖然它遠非盡善盡美,但它卻顯露了青年詩人概括廣闊現實生活的巨大藝術才能。從表麵看,似乎浪漫主義敘事長詩與詩人廣為流傳的《自由頌》、《鄉村》等自由詩篇並無聯係,但仔細推敲則會看到它們在關心國家命運、歌頌人民的曆史功績上卻緊密呼應。隻是在自由詩篇中,詩人的愛國主義主要表現在對黑暗腐朽的社會現實的批判上,而在敘事長詩中則主要表現在對懲治邪惡、抗擊異族侵略的民族英雄的謳歌中。普希金用了三年左右的時間完成了這部敘事長詩。它的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優美生動的語言,豐富的想象力和浮雕般的人物形象,都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人們看到,一個才華出眾的青年詩人正在迅速地步入全國第一流詩人的行列。詩人的好友們,尤其為長詩取得的成就而高興,他們設宴慶賀他的成功,茹科夫斯基甚至在贈給普希金的照片上欣慰地寫道:"失敗的老師贈給勝利的學生。"

普希金在長詩中引入了生動的人民口頭語言,這種革新嚐試遭到保守派文人的攻擊。他們說,普希金有意和上流社會的讀者開玩笑,人民口語進入文學,就好像一個滿臉胡須的農夫突然登堂入室--闖入高雅的貴族客廳一樣地令人不可理解。這些淺薄而頑固的守舊派,根本不了解這個文壇新秀所開始的改革的深遠意義。

普希金的《自由頌》、《鄉村》等政治抒情詩和《童話》、《詠阿拉克切耶夫》等政治諷刺詩不脛而走,從首都到邊遠小鎮都有人在傳抄。陸軍大臣阿拉克切耶夫把警憲們搜查來的這些詩篇送到了亞曆山大一世的禦案上,沙皇閱後很憤怒。他命令彼得堡總督米洛拉多維奇搜查並逮捕普希金。一八二○年四月中旬,總督召見普希金。總督坦率地告訴他,他接到命令要搜查和逮捕他;普希金則開誠布公地說詩稿已燒毀,但他可以重寫一份。當著總督的麵,普希金很快寫出了那些反政府的詩篇,這種騎士風度得到了米洛拉多維奇的敬重。總督在向沙皇呈送這些反叛詩時,為普希金求情,希望寬恕這個有才華的青年詩人。但沙皇根本未理睬總督的建議,而是想從嚴懲處普希金的叛逆行為。沙皇在同皇村學校前任校長恩格哈特談話時說:"普希金把那些可惡的詩散布到整個俄國,所有的青年都在背誦這些詩。得把普希金送到西伯利亞去。"按照沙皇的旨意,阿拉克切耶夫要求國務會議討論普希金的案子,普希金確實受到流放西伯利亞的威脅。多虧普希金的許多好友和幾位有正義感的上司--如卡波季斯裏亞等人的斡旋,又加上恰達耶夫的長官近衛軍司令瓦西裏契科夫和老詩人卡拉姆辛的說情,鑒於同情勢力很強,沙皇才同意改流放為調遣。

五月四日,外交部長官涅謝爾羅親自接見普希金,通知他說:根據皇上的旨意,派他去俄國南方移民委員會監督英佐夫將軍處送一份重要公文,然後他就作為額外人員留在那裏工作,直到另有調遣為止。五月十八日,詩人的好友戴裏維格和亞科夫列夫把普希金送到皇村,然後他們淒然告別,在隻有老仆人尼基塔·科茲洛夫陪同下,乘著四輪馬車,沿著白俄羅斯大路向南駛去。彼得堡、皇村--歡樂的青少年時代已經漸漸模糊,但南方與未來則那麼陌主和渺茫。柔情和憤怒的波濤在年輕詩人胸膛中湧流不息。

流放!這是普希金有生以來遭受的最沉重的打擊。還沒到達葉卡捷琳諾斯拉夫他就染上了瘧疾。幸好攜眷去高加索礦泉療養的拉耶夫斯基將軍路過此地。將軍一家在彼得堡時就與普希金相識,將軍的小兒子尼古拉·拉耶夫斯基是普希金的好友。他們一聽說普希金在這裏,當晚就來詩人臥病的茨岡人的茅屋裏探望他。普希金正處於間歇地昏迷和譫語狀態之中,朦朧中發現床邊站著尼古拉·拉耶夫斯基,頓時流出了激動的淚水。將軍也安慰詩人,並邀他結伴去溫泉。幾天以後--大約是一八二○年五月末,身體尚未康複的詩人已經同尼古拉共乘一輛馬車在去往溫泉的路上了。拉耶夫斯基將軍一行有他的小兒子驟騎兵大尉尼古拉、女兒瑪麗亞和索菲亞、英籍女家庭教師、韃靼女仆和軍醫。老將軍講不完的俄國軍事史話和有關南俄少數民族的種種動人的傳說;尼古拉的激烈的思想、對時事的批評;兩姊妹開朗而火熱的性格以及對詩人的敬慕的目光;還有韃靼女仆的閃電似的一瞥......都給這被流放的詩人以無限的安慰、喜悅和一連串的遐想。遼闊的草原、爛漫的山花、浩渺的大海、甘美的友情,既令詩人陶醉,又賦予他以激情。在古爾祖夫這種歡樂的景象達到了整個旅程的高潮。拉耶夫斯基將軍率領的旅行隊伍與等在此地的夫人拉耶夫斯卡婭、長女葉卡捷琳娜、二女兒葉蓮娜會合了。葉卡捷琳娜性格剛毅、容貌出眾,葉蓮娜年方十七,久患肺癆,柔弱、然而相當剛強,並富有犧牲精神。普希金在這個顯赫而又有高度文化教養的家庭中分享了天倫之樂,從四姊妹那裏承受著格外的垂青和芬芳的友情。將軍夫婦甚至悄悄地猜測詩人是不是迷上了他們的哪一棵"小白樺樹"。

高加索之行,開闊了普希金的生活視野。一八二○年九月底普希金在給弟弟的信中寫道:"我在高加索住了兩個月,礦泉對我來說是很需要很有益的......我的朋友,可惜你沒有和我一起看到這雄偉的連綿不斷的群山,它們那終年結冰的山峰在晴朗的早晨,從遠處看上去像是朵朵奇異的彩雲,五彩繽紛,一動不動......"正是在高加索,詩人為《魯斯蘭與柳德米拉》寫下了那出色的尾聲:

遠離涅瓦河邊的故鄉,

現在我來到你的麵前,

高加索的驕傲的山巔。

我登上群山巍峨的峰頂,

在懸岩中間斜坡上立定,

心中翻騰若種種無言的情感,

領略著這荒野沉鬱的大自然的奇景;

......

這樣的奇景在貴族"沙龍"裏是領略不到的。這樣的詩句在莫斯科或彼得堡是寫不出來的。初到南方,尤其是同拉耶夫斯基一家分手後,普希金常常被憂愁、苦惱所困擾。因為,在離開彼得堡前他不得不向為他斡旋的要人之一--詩人卡拉姆辛承諾了兩年內不寫任何帶有反政府情緒作品的諾言。要《自由頌》和《致恰達耶夫》作者不抨擊專製農奴製,還有什麼會比這更使詩人感到痛苦呢?要普希金不寫反政府的詩,這就等於不許駿馬奔馳,要雲雀停止歡唱;而撫慰詩人創傷和痛苦,給予他激情和力量的,恰恰又是高加索壯麗的大自然和驍勇的人民。譬如,在從菲歐杜斯至古爾袒夫的途中,他的哀歌體的浪漫主義詩篇《白晝的明燈熄滅了》就是證明:

白晝的明燈熄滅了,

黃昏的霧氣籠罩在蔚藍的海上。

喧響吧,喧響吧,順風的帆,

在我腳下起伏吧,沉鬱的海洋。

......

不置身於驚濤駭浪的海洋上,怎能如此形象、有力地描繪出海的喧響和起伏,怎會那麼準確貼切地用海的沉鬱表達出自己的苦悶和憤怒。普希金此後幾年在南方寫的詩篇,主要取材於他沿途的所聞所見。《高加索俘虜》(1820-1821)、《強盜兄弟》(1821-1822)和《巴赫切薩拉依的淚泉》(1823)等浪漫主義長詩都是高加索山民和大自然恩賜的素材。葉卡捷琳諾斯拉夫監獄,有兩個囚犯越獄,他們雖然被銬在一起,但卻成功地泅渡過第聶伯河,這種反叛的決心和勇氣感染了詩人,於是開始孕育《強盜兄弟》。又如,在詩人同拉耶夫斯基家的小姐們分手前夕,她們中的一位,曾講起詩人和老將軍前行將途經巴赫切薩拉依宮,飽含深情、繪聲繪色地講述了有關這座"淚泉"的悲涼的故事。它深深地打動了詩人的心。故事說土耳其可汗基列王擁有眾多嬪妃,但他卻對被俘的波蘭公主波托茨卡婭產生了不可遏止的愛情。這個身經百戰、殺人如麻的可汗,竟然對一個階下囚頂禮膜拜,甚至還破例允許她在這個伊斯蘭教規統治一切的宮廷中,供奉聖母瑪利亞像。可汗的癡情,為他素所崇愛的妃子所妒嫉,一個出生在格魯吉亞的愛妃,終於在一個深夜將波托茨卡婭公主刺死。可汗懷念他所寵愛的公主,為她在巴赫切薩拉依宮修築了一座噴泉,在泉旁矗立的石碑頂端,伊斯蘭教的新月教徽和基督教的十字架教徽,奇妙地鑄在一起。多少世代過去了,人們仍然被這美妙的傳說所感動,稱那涓滴不止的泉水為"淚泉"。普希金在同拉耶夫斯基家的小姐們分手之後,同拉耶夫斯基將軍一道路經巴赫切薩拉依宮。當他置身在這傾圮的可汗宮殿中,詩人憶起一八一九年他在彼得堡曾聽索菲婭·波托斯卡婭--她正是這不幸的波蘭公主的後代--就曾向他講過這個"淚泉"的故事。此刻詩人仿佛看見宮殿依舊巍峨森嚴,宮女、嬪妃、可汗和波蘭公主又重現其間,......這就是《巴赫切薩拉依的淚泉》最初閃現。

這期間,英佐夫將軍的公署已從葉卡捷琳諾斯拉夫遷至基希涅夫,普希金九月間來到這裏。在此後的兩年多的時間裏,由於英佐夫將軍的庇護,普希金的流放生涯尚屬平安。有幾個月,他甚至就下榻在英佐夫的公館。當然,詩人的內心很不平靜,他總有屈辱之感,時刻都提防著他人的侵犯和淩辱。他素來清高豪放,鄙視卑汙,既不肯奉承達官顯宦,也不願隱瞞自己對政事的尖銳抨擊。他甚至相當輕生,多次向人挑戰或接受決鬥,他的反政府情緒多次被密告到彼得堡去,因為有英佐夫這麵擋風牆,他才免去許多麻煩和危險。

普希金流放南方的幾年,正是南歐諸國民族民主運動蓬勃發展的年代。一八二○年西班牙人民舉行起義;一八二一年希臘開始了規模廣泛的反土耳其統治的解放鬥爭;意大利燒炭黨的鬥爭及其廣泛影響......都激勵著普希金。他甚至與希臘革命運動的領導人李普息蘭蒂有過接觸。在希臘起義失敗後,他激動地寫下了《希臘的女兒》(1821)一詩:

希獵的女兒嗬!不要哭,--他成為英雄而

死去!

是敵人的子彈穿進了他的心胸。

不要哭吧--是不是你自己,在戰爭的前夕,

給他指定了這光榮的流血的途程!

......

和阿裏斯托吉頓一樣,他用桃金娘的綠葉纏

起利劍,衝進了戰鬥--是的,他雖然陣亡,

卻完成了神聖的、偉大的事業。

普希金在南方的幾年,又恰好是未來的十二月黨的"南方協會"積極活動的年代。基希涅夫曾經一度是他們的活動中心。"阿爾紮馬斯社"的成員、詩人、著名的十二月黨人奧爾洛夫任師長的部隊正在這裏駐紮,他娶了拉耶夫斯基將軍的大女兒葉卡捷琳娜為妻。普希金同這個家庭過從甚密。被人稱為"第一個十二月黨人"的彼·弗·拉耶夫斯基那時也在基希涅夫。一八一二年衛國戰爭中的另一位著名英雄達維多夫和拉耶夫斯基將軍是同母異父兄弟。一八二○年十一月中旬他在基輔省的莊園卡敏卡為老母慶壽,邀請大批軍官赴宴,也邀請了普希金。從表麵看,這隻是一次顯赫而熱鬧的祝壽會;而實際上卻是十二月黨人"南方協會"的一次重要秘密聚會。當普通的賓客離去後,軍官們多次集會商討重大問題。有天晚上,青年軍官甚至公推拉耶夫斯基將軍為主席,提出了有無必要在俄國建立一個秘密革命組織的問題。許久以來普希金就猜測可能有秘密組織存在,到卡敏卡後他更是激動不已。他時刻期待著人們向他公開這一秘密。此刻他尤其激動,以為自己生命最有意義的時刻已經來臨。他發表了激烈的演說,論證著組織秘密團體的必要以及它將給俄國帶來的好處。這一晚,軍官們是有意試探拉耶夫斯基將軍的態度,由於問題提得過於尖銳,隻好以"隻是玩笑"的方式收場。普希金原以為下一刻鍾便會宣布秘密結社的存在或組成,自己當然是這個組織中的一員。突然間這場嚴肅的討論變成了一場"玩笑",他感受到沉重的打擊,失望得幾乎放聲大哭。他噙著淚花說:"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不幸過。我已經看到了我的生活......可能變得多麼高尚。我看到了我麵前崇高的目標。可是這一切......,這一切......但是你們開的玩笑多麼殘酷啊!"據參加過這次祝壽活動的革命者們回憶,當時他們的確視普希金為自己人,但由於詩人受沙皇軍、警、憲的特別注意,所以未告訴他集會的真實目的。一八二一年,以佩斯捷爾上校為首,以第二軍軍官為骨幹的十二月黨人南方協會組成。普希金甚至有機會同佩斯捷爾進行了深談。他很敬佩佩斯捷爾的清晰的頭腦和透辟的政見。他曾經在日記中寫道:"他是我所認識的最有獨到見解的人物中的一個。"協會曾委托謝爾蓋·格裏戈利耶維奇·沃爾康斯基考察並吸收普希金加入組織,但沃爾康斯基擔心詩人"遭到意外的政治懲罰",所以"沒有執行這個任務"。國內外蓬勃發展的革命形勢,加速了普希金叛逆思想的發展。一八二一--一八二二年間所寫的《匕首》和《囚徒》,已經從對"法"的抽象讚揚,轉向頌揚以暴力對付暴政。詩人謳歌威脅著王位的匕首:

你沉默的刀鋒對著惡人的眼睛直射,

有如地獄的冷光,有如天霆的電閃,

而他呢,左右環顧,顫栗著,

在宴飲之中坐立不安。

《匕首》雖未發表,但由於它反映了激進的十二月黨人的政治主張,因而在十二月黨人中流傳很廣。

《囚徒》是詩人一次被關禁閉時看見監外一隻"在禁錮中成長"的鷹雛有感而成。詩人以"囚徒"自況,又以渴望自由飛翔的雛鷹自喻:

"我們原是自由的鳥兒,飛去吧--

飛到那烏雲後麵明媚的山巒,

飛到那裏,到那藍色的海角,

隻有風在歡舞......還有我作伴!......"

《囚徒》透露了詩人久藏心頭的一個反叛念頭--逃離俄羅斯,到一個較為自由的國度去。當然,他要叛離的既不是俄羅斯大地,更不是俄羅斯人民,而是專製政府。在十九世紀二十年代,懷有普希金這樣叛逆思想的人成千成萬。十二月黨人是這些人中最堅定的代表,普希金則是他們的代言人。

沙皇亞曆山大一世及其專製政權預感到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命運,因而不斷加強其鎮壓職能。憲兵和警察早就窺視著基希涅夫的革命活動,不久就開始了鎮壓。彼·弗·拉耶夫斯基因在軍隊中宣傳自由平等思想而被捕入獄,奧爾洛夫將軍也被調離審查。一度充滿自由主義氣息、活力與希望的基希涅夫突然變得陰冷和令人難以忍受。一度那麼令人振奮的歐洲革命形勢,也因意大利、西班牙等國革命相繼失敗而消沉和停頓。革命運動的挫折和停頓,也挫折了普希金的叛逆精神和戰鬥信心。因而一八二三年他在《我是荒原上自由底播種者》中流露了悲觀、消沉乃至幻滅的情緒:

我是荒原上自由底播種者,

早在晨星出來前,我就操作;

我把富有生命的自由之種

以潔淨而無罪的手撒播

在奴隸所耕耘的田壟中--

然而,我不過白白浪費時間,

這善意的思想和工作枉然......

他甚至寫下了有這樣嚴重錯誤的詩句:

吃你們的草吧,和平的人民!

你們不會響應光榮的號召。

為什麼要把自由贈給畜生?

他們該被屠宰,或者被剪毛。

一代又一代,他們承繼的遺產

是帶響鈴的重軛和皮鞭。

這首詩是由於西班牙革命的失敗而寫的,但它卻暴露了這位貴族革命詩人輕視人民群眾、缺乏勝利信心的嚴重弱點。同時,也可以看出,革命力量的消長,對一個詩人思想和藝術的巨大影響。

普希金無法忍受被鎮壓後的基希涅夫的陰冷政治氣氛,他寫信給在彼得堡的朋友,請求他們幫助他調往別的城市去。一八二三年六月,普希金獲準調往敖德薩,到諾伏羅西亞邊區總督沃隆佐夫伯爵辦公廳服務。

更殘酷的命運正等待著這個叛逆者;同時也終於促使他更果決地走上叛逆之路。

一八二三年七月,普希金來到了敖德薩。新長官沃隆佐夫伯爵是個心胸狹窄、態度傲慢、盲目崇拜英國的官僚。詩人初到敖德薩時,他表示願作普希金的保護人,許諾為詩人創造適宜的生活環境和創作條件。他妄想讓普希金為他歌功頌德,並且用對待一般下級職員的態度對待詩人,所以雙方的關係很快就惡化了。普希金無法忍受沃隆佐夫的官僚主義態度,他在給沃隆佐夫辦公廳主任的一封信中坦率地陳述了自己的觀點:"七年來我沒有辦過公事,我沒有寫過一封公文,我同任何長官都無信件來往。我自己斷絕了自己的前程,可是我選擇了另一個目標。請不要以為我是懷了一個末流詩人的幼稚的虛榮心來看待詩歌創作,也不要以為我把它看成了一個多情善感的人的消遣:這就是我的職業,這就是我個人的實業,它能維持我的生活並給我的家庭帶來獨立的地位。"詩人還說,他把政府每月支給他的五十八盧布薪俸"不是看作一個官吏的俸祿,而是看作一個流刑囚人的口糧。"沃隆佐夫原想把自己打扮成詩人的保護神,以為普希金必然會感激涕零,並為他唱頌歌。他低估了詩人的才能、時代意義及其應有的尊嚴。所以,當他發現詩人不但不俯首聽命,而且毫不掩飾自己的叛逆思想時,他當然要以勢相壓。於是在這個愚蠢的官僚和民族詩人之間,便爆發了互不容忍的鬥爭。當沃隆佐夫得知普希金用諷刺詩譏笑他時,他對待人更加打擊迫害。一八二四年五月二十二日,沃隆佐夫簽署了一份公文,要普希金到縣城去調查蝗災。普希金的推辭不被接受,於是普希金用四五天時間繞了一圈,並寫了《蝗蟲飛呀飛》一詩。

蝗蟲飛呀飛,

飛來就落定;

落定一切都吃光,

從此飛走無音信。

這首小詩當時雖未呈送沃隆佐夫伯爵,卻暗地裏為人所傳。同時,詩人還向辦公廳送上了一份辭呈。

普希金在南方時期,曾一度傾慕拜倫的文采及其反叛性格。他在南方寫的詩受拜倫東方詩篇影響頗大。沃隆佐夫不但在公事上刁難普希金,還進而攻擊詩人的創作。說什麼普希金是個"不值得尊敬的典範--拜倫的卑微的仿效者"。普希金則以諷刺詩《譏沃隆佐夫》回敬,嘲笑沃隆佐夫"半似英國貴族,半似商賈,半似哲人,半似無知之徒,半似無賴,但是很有希望使他的卑鄙變為十足。"沃隆佐夫的妻子沃隆佐娃與普希金的相互傾慕,更加重了這種政治上的仇視。沃隆佐娃年輕貌美、喜愛藝術和文學,她傾慕普希金,不讚成丈夫對待詩人的輕蔑與壓製態度。普希金也一度迷戀這位貴夫人,並以此作為對他的上司的報複。普希金先後為她寫了《一切都完了》、《焚毀的信》、《聲譽與想望》、《保護我吧》和《護身符》(均作於1824-1827年間)等詩。公仇私怨使沃隆佐夫對這個叛逆詩人恨之入骨。他決意運用他的全部權勢陷害詩人。他在給彼得堡某要人的信中甚至呼籲:"把我從普希金手下解救出來吧"。這場較量的雙方,力量過於懸殊。一方是個變相的流放囚徒;另一方卻是有整個專製政權支持的沙皇的邊陲大臣。沃隆佐夫頻頻向沙皇告密,恰好這時警察局又截獲了一封普希金讚同無神論觀點的私人信件。信中說無神論"雖不如平常所想象的那樣令人快慰,但是,不幸它卻最接近真理。"在政教合一的俄國,讚同無神論就意味著讚同異教邪說,就意味著對專製政權的反叛,所以罪在不赦。於是,沙皇亞曆山大一世下令:普希金行為不端,立即撤職,押送回普斯科夫省父母的領地,交當地長官監視。麵對著新的迫害、強權與更加險惡的未來,普希金仍然不肯屈服。在離開敖德薩前夕,他寫下了著名的浪漫主義抒情詩《致大海》。

再見吧,大海!你壯觀的美色

將永遠不會被我遺忘;

我將久久地,久久地聽著

你在黃昏時分的轟響。

心裏充滿了你,我將要把

你的山岩,你的海灣,

你的光和影,你的浪花的喋喋

帶到森林,帶到寂靜的荒原。

這是該詩的最後兩節。普希金把大海視為"自由的原素",他詠歎浩瀚的大海,就是在傾訴自己內心洶湧的波濤;他禮讚海的轟鳴,謳歌海的光和影,借以表明自己將永遠憧憬自由。南方所給予他的悲痛、慰藉、歡樂、愛情和失望,都融合在這大海之歌中。

沃隆佐夫伯爵的卑鄙目的終於實現了。一八二四年七月三十日敖德薩衛戍司令部執行了沙皇的旨意--解送普希金去普斯科夫省。四年前,他被迫離開了心愛的彼得堡,如今他又被迫離開了他所熱愛的南方。四年前,當權者企圖用流放的手段製伏這個階級逆子,窒息或壓抑他那帶有反叛精神的詩才。盡管他們很嚴重地傷害了他,但他們卻未能達到他們的目的。四年來這個流放詩人,就像一株牛蒡草一樣,韌性地生活著,吸取著大地的力量。他從十二月黨人的革命活動中、從南歐諸國的革命運動,以及從南方秀麗的山水中汲取了靈感和題材,勤奮地堅持寫作。在一封從基希涅夫寄給恰達耶夫的信中他寫道:"在孤寂中,我那任性的天才體驗到了平靜的勞作和思考的饑渴。我掌握著白天,心智和秩序和平相處。我學習著保持長時間的思維,在自由的懷抱中,我要用激動的青春來補償那些虛度的歲月,同時,在啟蒙方麵我要和時代並駕齊驅。"詩人的弟弟列夫·普希金回憶道:"普希金在敖德薩寫了很多作品,讀了更多的書。在那裏他寫了《奧涅金》的頭三章。他熱情地開始寫作,每天孜孜不倦地進行工作。普希金很早就醒來,一般都要寫好幾個小時,然後再起床。朋友們常常見他要麼沉思默想,要麼對自己小說裏的詩行大笑不止。"普希金把他對農奴製的滿腔憤怒,對自由和革命的渴望,對祖國美好未來的向往,都融合在他在南方時期的創作之中。四年前離開彼得堡時,除那些膾炙人口的政治抒情詩、政治諷刺詩外,他隻有一部剛剛問世的《魯斯蘭與柳德米拉》;四年後當他又從南方被驅趕--被押解回北國時,他已是寫過浪漫主義長篇敘事詩《高加索的俘虜》、《強盜兄弟》、《巴赫切薩拉依的淚泉》和另一部現實主義詩體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前兩章的譽滿全俄的大詩人了。南方四年的流放生涯,使普希金廣遊了祖國的大地,更真切地諦聽了人民的心音,更清楚地認識了統治者們的卑鄙,尤其是與十二月黨人的接觸,更使他成了一個有明確政治目標的革命詩人。

敖德薩衛戍司令部的命令,明確規定普希金不得路經莫斯科,不得中途停留,所以八月九日普希金便到達了父母領地--米哈伊洛夫斯科耶。警察當局要求詩人的父親謝爾蓋·裏沃維奇"警覺而關切地監督兒子",還要求聖山修道院院長執行同樣任務。兒子被送回幽禁,父親感到蒙受了奇恥大辱,於是父子間發生了一場相當嚴重的衝突。過後,父親便攜眷他往,隻留下老奶娘阿林娜·羅吉翁諾芙娜陪伴詩人。

幽禁的歲月是寂寞而又淒涼的。鄉村地主們畏懼這反叛的詩人,隻有三山村的女地主奧西波娃頗有教養與慧眼,她和她的女兒們都敬重與愛戴詩人。"我周圍的鄰居很少",詩人在一封信中寫道。"我隻認識一戶人家,而且很難得見到他們--我整天騎馬,晚上聽我奶娘講故事,她就是達吉雅娜奶媽的原型......她是我惟一的朋友,隻有和她在一起,我才不感到寂寞......"生活中他偶爾也有歡樂,譬如,在奧西波娃家普希金曾遇見了青年時代的女友凱恩。在她離去時他贈予她剛發表的《葉甫蓋尼·奧涅金》第一章,其中還夾著那首著名的抒情詩《我記得那美妙的時刻》(1825)。

幽禁,使詩人與上流社會完全隔絕,但同時卻使他更加接近人民。這又是愚蠢的統治者們未曾料及的。詩人不但與奶媽和農奴相伴,而且每逢節假日都到集市或教堂廣場去,聽民間藝人的吟唱,記錄群眾的俚語村言。他穿著紅襯衫,不修邊幅,"走到人群裏去,那裏大家都在玩兒,他往地上一坐,叫那些瞎眼的叫花子過來,他們給他唱歌,念詩。"人民的口頭文學,猶如人民的乳汁,繼續哺育著自己的民族詩人。

在所有的痛苦中,最折磨詩人心靈的是他對祖國命運的係念。一八二四--一八二五這兩年正是十二月黨人起義的前夜,朋友們的安危,祖國的未來......國難和私愁常常使他寢食不安。他生就了叛逆者的性格,卻被幽禁在窮鄉僻壤,猶如一隻猛獸被囚於籠中,猶如一匹烈馬,空對著遙遠的疆場嘶鳴。終於,在漫長而陰冷的日子中,他迎來了一個光輝的黎明--一八二五年一月十一日,詩人皇村學校的同學、好友普希欽繞道來米哈伊洛夫斯科耶探望自己的至友。普希欽是清晨到達的,普希金披著睡衣跑來迎接友人。這是詩人幽禁中最幸福的一天。兩位密友傾談竟日,談往日基希涅夫的所有的友人;談被監禁在梯拉斯波爾獄中的彼·弗·拉耶夫斯基少校的堅強不屈;談奧爾洛夫將軍;談秘密結社;談祖國的現在和未來。普希欽暗示了秘密組織的存在,但他不肯說的更多。普希金激動地說:"親愛的普希欽,我並不勉強你說出來。也許,你是對的,你不能信任我。的確,我有許多輕舉妄動的地方,不值得你信任。"普希欽還特意為詩人帶來了格利鮑耶陀夫的喜劇《聰明誤》。當時這部喜劇因其對農奴製批判得辛辣尖刻,正被貴族青年們爭相傳誦。兩人共同朗讀著,不時拍案稱快或者發出由衷的笑聲。直到深夜,兩位摯友才依依惜別。普希飲終於去了,他們哪裏知道此一別竟成永訣。普希欽此行帶來了戰友的音訊,帶來了關於祖國命運的重大信息,這使詩人獲得了莫大的安慰。

一個偉大的民族詩人,必然與祖國的脈搏息息相通。正是出於對祖國命運的關心,普希金才對俄國曆史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一八二四--一八二五年間,普希金認真研讀俄國曆史,並創作了曆史悲劇《鮑裏斯·戈東諾夫》。

一八二四--一八二五年普希金還完成了長詩《茨岡》。茨岡人,通常被稱為吉普賽人,是一個失去自己國家、分散居住在歐洲各國的民族。他們那種自由奔放的習性和流浪的生活方式,吸引了十九世紀歐洲一些作家。他們常常借助吉普賽人表現資產階級要求自由和個性解放的願望。法國十九世紀浪漫主義作家雨果的長篇小說《巴黎聖母院》、梅裏美的中篇小說《高龍巴》、英國十九世紀批判現實主義代表人物狄更斯的長篇小說《艱難時世》等作品,都曾塑造過吉普賽人的鮮明形象。普希金在南方時曾與吉普賽人接觸,並寫就了長詩的提綱。長詩從描繪吉普賽人自由而奔放的生活場景開始的:"一大群熱鬧的茨岡,沿著柏薩拉比遊蕩。他們今天過夜,就在那河上搭起破爛的篷帳,自由自在的,還有天做他們的篷,好快樂的過夜,他們的和平的夢。"他們的宿營地充滿著生機:"他們的馬在幹淨的田野上放著,曠場中間,一切都是活潑潑地:小孩子叫著,娘兒們唱著,還有車上的行軍灶響著。"長詩的主人公阿樂哥是一個厭倦貴族上流社會並與之發生了嚴重衝突的人。在一個傍晚,他來到茨岡人中間。茨岡少女真妃兒把他帶到父親麵前,說:"我的父親哪,我得個客人:我在墳場荒地上找著他,我叫他來到我們的營帳,讓他在這兒過夜吧,他說,他要做茨岡,跟我們一樣。衙門裏要捉他。我可要保護他,他名字叫阿樂哥,願意到處跟著我。"阿樂哥留在茨岡人中間,並成了真妃兒的丈夫。開始時他覺得茨岡人素樸的自由的生活方式很新鮮;但不久之後,他發現自己無力割斷對城市文明和貴族上流社會生活方式的眷戀。雖然初來時自己曾聲明厭倦城市文明:"那沉悶的城市,不自由有的是!......,出賣著自己的自由,對著偶像叩頭;討那一點兒錢,還帶一個鎖鏈。"但實際上在這裏他生活得卻很煩悶。"盡望著那空曠的荒地,那年輕人是在煩悶,憂愁的原因好秘密,自己卻不敢問一問。"這往日的貴公子終於未能成為茨岡人。過了兩年,單純、任性的真妃兒不再愛他了。這,在吉普賽人本是極其平常的事,用老頭兒的話說:"誰能指示天上一個地方,給月亮說:再動就不行!誰又能夠對著年輕的姑娘,說:愛著一個不準變心!"但茨岡人認為習以為常的事,卻是這位貴公子所難以接受的。當他發現真妃兒與情人幽會時,他竟持刀行凶--殺死了一雙情侶。阿樂哥沒有遵循茨岡人樸素的自由原則,而是用資產階級和封建階級的私有觀念衡量事物。茨岡人並未要阿樂哥以血還血,隻是用驅逐來懲罰他。詩人通過老頭兒--真妃兒父親的一段話,表達對阿樂哥的譴責。"遠遠離開我們吧,驕橫的男子!我們是野蠻的,我們中間沒有法律,我們沒有殺戮,也沒有刑罰;我們既不要罪人的血,也不要罪人的眼淚。和殺人者一起過活,是可厭的!你不是為這粗糙的命運而生,你隻曉得一己的自由,......"普希金即對阿樂哥的叛逆行為表示同情,又批判了這個自私的厭世主義者。對阿樂哥的批判,也表明詩人對拜倫的厭世主義的否定。

曆史的車輪一刻不停地向前滾動,俄羅斯愈來愈臨近了一個曆史的關鍵時刻。一八二五年十一月十九日亞曆山大一世在塔幹羅格病逝。國家會有什麼重大變革?革命團體會不會有所行動?個人的命運有無轉機?這一切都使被幽禁在偏遠鄉村的詩人十分不安。普希金曾計劃化裝前往彼得堡,後因故未能成行。甚至就是在這舉國惶惶不安、個人憂心如焚的日子裏,詩人仍未停止創作。他用十二月十三、十四兩個早晨,完成了詼諧長詩《努林伯爵》。十二月十五日普希金照常去三山村奧西波娃家。她們家派往彼得堡采購的廚子阿爾謝尼突然趕了回來,並報告說:"彼得堡發生了暴動,......"普希金回到米哈伊洛夫斯科耶立刻收拾行裝,再次準備去彼得堡。但他隻走了很短一段路程就轉了回來,他決定等待更準確的消息。十六日報上刊登了尼古拉一世繼位的詔書。又過三天,公布了十二月十四日叛亂的消息。十二月末,詩人在政府公布的"國家要犯"名單中讀到了康德拉季·雷列耶夫、別斯圖熱夫、普希欽、威廉·久赫裏別克爾等人的名字。這些情同手足的少年同窗與誌同道合的詩友,竟然成了"罪人"和"要犯"!普希金當夜就把他幾年來有關十二月黨戰友的速描、回憶、日記和信件付之一炬。一八二六年初,切爾尼戈夫團在南方的暴動也遭到鎮壓,形勢愈來愈惡化。普希金給彼得堡的朋友寫信探詢有關自己的命運。茹科夫斯基告訴他審判委員會發現幾乎每個暴動者的材料中都有普希金的自由詩和政治諷刺詩。七月十三日最高當局公布了對十二月黨人的判決。帕維爾·佩斯捷爾、康德拉季·雷列耶夫等五名領導人被判絞刑,尼古拉·屠格涅夫、普希欽、久赫裏別克爾等大批優秀青年軍官被判無期徒刑和長期服苦役。佩斯捷爾、雷列耶夫等五人一八二六年七月二十五日被處死。死訊傳來時,普希金正在創作《葉甫蓋尼·奧涅金》第六章。他情不自禁地在手稿上畫了五個吊著犧牲者的絞架,還寫了"我也會、我也會......"的字樣。

還是在一八二六年春,考慮到最高當權者已經易人,普希金曾給最高當局上書,要求政府作出決議,恢複他的自由。他在給茹科夫斯基的信中也表示了自己要把自己的政治思想和宗教觀念"暗自藏在心裏","對必然要發生的事不想作不理智的反抗"。考慮到相當惡化的客觀形勢,詩人決定緩和同新沙皇的矛盾。恰好新沙皇尼古拉一世對十二月黨人采取了血腥鎮壓後,也有意籠絡人心,所以決定對普希金采取軟化手段。

九月三日深夜,普希金從三山村返回米哈伊洛夫斯科耶,正好趕上普斯科夫省長的信使到來。省長通知普希金:皇上已經恩準他的"奏請",普希金可在信使陪同下立即去莫斯科,到達後馬上去總參謀部值日將軍處報到。當夜,普希金帶上簡便行裝及兩部珍貴的手稿--《葉甫蓋尼·奧涅金》、《鮑裏斯·戈東諾夫》就啟程了。老奶娘、管家和管家的女兒都猜不透這究竟是福還是禍,第二天一早老奶娘就跑到三山村奧西波娃家去報信。其實,正在旅途上的詩人,也不清楚明天自己究竟又會麵臨著何種處境?......

九月八日下午四時,普希金被召至尼古拉書房晉見新沙皇。為了政治需要,尼古拉一世決心演出一場精彩的"赦罪"戲。他雖然隻比詩人大幾歲,卻用長輩的口吻教誨普希金。當話題觸到十二月黨人起義時,尼古拉問:"如果您於十二月十四日在彼得堡的話,您會怎麼辦?"普希金坦率地回答說:"我會站到叛亂者的行列裏。"尼古拉問他:今後"你的思想方法是否有所變化,你能否保證改變自己的思想和行為......"普希金不肯正麵回答,經過一陣沉默,才勉強同意。沙皇還詢問普希金的創作情況,詩人抱怨審查太嚴。沙皇說:"從今以後允許詩人住在兩京或國內其他任何地方,可以任意選擇。"接著他又補充說,從今以後普希金的作品隻由皇上一個人加以審查。這些對話是外交家科茲洛夫斯基公爵聽沙皇複述後追記的。談話結束後,尼古拉挽著普希金的手將他送至書房門口並對敬候在書房門外的重臣和文人們宣布:"諸位先生!這是一位新的普希金。讓我們把舊的忘掉吧。"這當然隻是沙皇一廂情願的想法,普希金並沒有變新,"舊的"普希金依然故我。

久別的莫斯科群眾,熱烈歡迎他們敬愛的詩人。當普希金首次在大劇院露麵時,"整個劇場頓時喧鬧起來,紛紛提到他的名字;所有的視線,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在劇院門口,許多人圍著他......"流放歸來的普希金已經是舉國聞名的大詩人了。"全城的人都知道他,大家都對他感到興趣,最優秀的青年都集中在他身邊。"二、三十年代之交,正是"非常恐怖的"(赫爾岑語)年代。社會的最精華部分--十二月黨人或被處死、或被流放,憲兵、暗探仍然四處逡巡,追查十二月黨人的支持者。他們當然不肯放鬆對普希金的監視。憲兵頭子班肯多爾夫警告普希金:他的詩作不經沙皇審閱,不僅不許發表,甚至不能在任何場合朗讀。普希金送呈了悲劇《鮑裏斯·戈東諾夫》要求出版,但沙皇卻批複說:"我認為,假如普希金先生把他的悲劇加以必要的修削,改成類似華爾特·司各脫的曆史小說,那麼,他的目的就能完全達到了。"沙皇及其禦用文人敵視、懼怕謳歌人民力量的《鮑裏斯·戈東諾夫》,正好說明了悲劇的深刻和成功。普希金堅決拒絕了沙皇的旨意,並告訴班肯多爾夫說:"我很同意皇上的意見,就是我的詩劇與其說是悲劇,毋寧說是更接近曆史小說。惋惜的,就是我沒有力量能改寫我已經寫好的東西。"悲劇就這樣被扼殺在繈褓中了,直到一八三一年才得以正式出版。

在普希金歸來之初,沙皇及班肯多爾夫都認為用強權與籠絡的雙重手法,也許會使普希金"轉到對政府有利的一邊來"。但他們漸漸發現自己錯打了算盤,於是就加緊了對詩人的監視和迫害。一八二六--一八二八年普希金曾因《安德利·舍尼埃》和《加甫利頌》兩次被傳訊。他們懷疑《安德利·舍尼埃》中提到的十二月十四日是影射政府對十二月黨人的迫害,普希金好不容易才證明此詩寫於一八二五年十二月之前。而《加甫利頌》一案就更具有威脅性,因為他在這首詩中嘲笑了基督聖胎的神話。僅此一點,普希金就可能被判終生禁閉教堂牢獄之罪。正是在這時候,他寫下了《預感》一詩:

靜靜的、險惡的陰雲

又在我頭上凝聚;

......

我是否對它還一樣蔑視?

是否在和惡運的邂逅中

我還能保持青春的驕傲,

還那樣堅忍,絕不屈從?

幸虧由於朋友們的斡旋,又加上當局對利弊的多方麵權衡,不久之後,政府就自行停止追查。但是當局認為新沙皇尼古拉一世對普希金的赦罪,是對詩人的莫大恩惠,所以在朝的人士,都認為普希金應有謝恩的表示,但普希金數月之久不肯屈就。對於一個登極伊始猶瘋狂鎮壓十二月黨人革命的新沙皇,詩人當然不肯違心地唱頌歌。後來,他隻好用一首《四行詩節》(寫於1826年末),搪塞過關。這首詩前三節都是歌頌彼得一世的,說彼得"以真理招納人心,以學術挽救了頹風"。"他時而是水手,時而是木匠,時而是博學之士,時而是英雄,他以一顆包羅萬象的心,永遠當著皇位上的勞工。"詩的最後一節,是對尼古拉的期望:

請驕傲於宗室的近似吧,

請在各方麵和祖先靠近:

像他一樣的不倦和堅強,

也像他那樣遺澤可親。

這希望中還包含著詩人對沙皇可能赦免十二月黨人的幻想。有幾位友人,因此詩責備普希金阿諛奉承沙皇,普希金不得不在一八二八年寫了《致友人》一詩為自己辯護:"不,我不是諂媚的人,......""我阿諛!不,朋友,......"。但憑公而論,這兩首詩也確實反映了普希金這期間曾對新沙皇抱有相當的幻想,這和他既想忠實於十二月黨人的理想又能與新王朝和諧相處的矛盾心理相符。但這種搖擺時間很短,進入一八二七年,普希金就重又"唱起舊日的頌歌",他的一係列抒情詩篇再次響徹著十二月黨人的回聲。

一八二七年他寫下了著名的政治抒情詩《致西伯利亞的囚徒》和《阿裏昂》,一八二八年又寫了抨擊專製製度的諷刺詩《毒樹》。

於是這驕矜的君王

把他的羽箭浸滿了毒,

他就向遠近的鄰邦,

把這些死亡的箭射出。

這散布死亡的君王,正是反動的"神聖同盟"的盟主亞曆山大一世和他的專製王位的繼承者尼古拉一世。這證明沙皇威逼和利誘普希金的種種手段,終於不再奏效。

二三十年代之交普希金的創作數量頗高,除《致西伯利亞的囚徒》等政治抒情詩外,還寫下了《詩人》、《三條泉水》、《回憶》、《我曾愛過你》等優秀抒情詩篇。一八二七--一八二八年間,普希金繼續譜寫詩體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的第七章;一八二八年創作了敘事長詩《波爾達瓦》並開始了曆史小說《彼得大帝的黑奴》(又譯《黑教子》)的寫作。普希金猶如一座巍峨的大山,永遠轟鳴著十二月黨人,震撼著整個俄羅斯的回聲。

一八二八年冬,普希金從彼得堡回到莫斯科,在一次舞會上與未來的夫人岡察羅娃初次相識。岡察羅娃很美,被譽為當時莫斯科第一美人。詩人又一次為"美的精靈"所傾倒,並"虔誠地拜倒在神聖的美麗之前"。一八二九年五月,普希金第一次向岡察羅娃求婚,未獲允諾,但也未遭肯定拒絕。姑娘的雙親推說女兒才隻十六歲,須等些時候再說。普希金受了很大刺激,當夜未向政府作任何說明便啟程去高加索。當時俄國和土耳其正在高加索交戰,詩人的好友小拉耶夫斯基在那裏任團長,詩人的弟弟也在巴斯凱維奇部隊中任職。南行途中詩人還繞道兩百裏去訪問了隱退在奧廖爾的一八一二年英雄葉爾莫洛夫將軍。五月普希金趕上了部隊,此後一個月他隨同部隊前進、野營,還參加過一次戰鬥。六月末俄軍攻占了阿爾茲魯姆後,普希金才離開部隊。由於擅自離開莫斯科,普希金受到班肯多爾夫的申斥。這次高加索之行產生了《阿爾茲魯姆旅行記》、《高加索》和《雪崩》等一組描繪高加索自然風貌的出色的景物抒情詩。

一八三○年五月初,普希金再次向岡察羅娃求婚,獲允。十二月初普希金和岡察羅娃舉行正式訂婚典禮。婚前,普希金的父親把尼席高羅德省吉斯坦涅夫村一份有兩百個沒有被質的農奴的領地分給了詩人。秋初,詩人啟程去辦理過戶手續。當普希金到達父親領地波爾金諾村時恰逢瘟疫流行,他被迫在那裏度過了整個秋天。這年的秋天是詩人坎坷半生中最幸福的季節。盡管他被困異鄉、焦渴地思念未婚妻,但他的情緒卻空前高昂,詩才猶如湧泉。三個月中,他寫了四個小悲劇:《吝嗇的騎士》、《莫紮特與沙萊裏》、《瘟疫流行時的宴會》和《石客》,全部《別爾金小說集》,一篇《科洛姆納的小屋》,以及《葉甫蓋尼·奧涅金》的最後兩章和近三十首抒情詩。普希金傳記的作者曾經把這三個月詩人的創作排過一個日程表,發現多數短篇和戲劇都是在兩三天內完成的,有些作品甚至隻用了一天時間。這種速度,這種以多種題材、文體交錯寫出優秀作品的才能,即使在世界第一流的作家中,亦不多見。

一八三一年二月十八日普希金與岡察羅娃在莫斯科舉行結婚典禮。婚後,他們生活得很幸福。詩人珍愛妻子,他在給摯友--作家、詩人普萊特遼夫的信中寫道:"我結婚了。非常快活。我惟一的願望,就是在我一生中不要有什麼變動,更好的是不再期望了。這種情況,對於我是這樣新鮮,就好像我再生了一樣。"岡察羅娃也愛丈夫,敬重他的創作事業,有時還能幫丈夫抄寫詩稿。但岡察羅娃的母親卻與女婿有矛盾,她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又非常崇拜亞曆山大一世,因而在政治、宗教觀點上,有時同普希金發生衝突。為了避免衝突尖銳化,五月,普希金便攜妻子去彼得堡,在皇村租了一所消夏別墅。恰好,那年春天尼古拉一世的宮廷為了躲避向彼得堡蔓延的瘟疫也遷來皇村。有一次在公園裏,普希金與尼古拉一世相遇。沙皇表示很關心詩人的生活,問普希全為什麼不供職,並建議普希金寫彼得大帝的曆史。秋天,普希金遷居彼得堡,被重新任命於外交部任職並晉升一級,但年俸也隻有五千盧布。

一八三○年法國再度發生資產階級革命,推翻了波旁王朝。同年秋比利時爆發要求脫離荷蘭的獨立鬥爭。十一月波蘭舉行起義,一八三一年一月二十五日華沙議會宣布廢除尼古拉一世在波蘭的王權。俄國派十一路大軍入侵波蘭王國,爆發了激烈而殘酷的戰爭。整個歐洲進步人士都同情波蘭,抨擊俄國的侵略行為。而普希金在這一事件上卻表示支持帝俄的沙文主義觀點。他在一八三一年八月二日寫的《給誹謗俄羅斯的人們》和九月間寫的《鮑羅金諾周年紀念》二詩中均為俄國軍隊辯護。作為一個忠於十二月黨人理想的民族詩人,在自己的詩歌中鼓吹沙文主義這無疑是一汙點。

詩人婚後的寧靜心情並未能持久。岡察羅娃正處於青春煥發時期,她出席各種貴族的、乃至宮廷的舞會,她到處受人簇擁,甚至受到沙皇的垂青。她還很年輕,閱世不深,這使普希金頗為憂慮。為了陪妻子去社交場所,詩人浪費了很多寶貴時光,這使他很苦惱。他在給莫斯科的朋友拉雪金的信中抱怨說:"我在彼得堡的生活過得很不正常。由於為生活操心,我已忘了寂寞。但是我沒有一個作家所需要的那種自由的、單身漢生活中的空閑。我在上流社會進出,我的妻子紅極一時--這一切需要用錢,要錢我就得工作,而工作就需要安靜下來......"岡察羅娃並不輕浮,她愛自己的丈夫,而且也頗有思想。但在那個上流貴族階層裏,她不能不參予社交生活。而她的出眾的美貌,又經常招致一些放浪貴族青年的追逐。雖然她很能自持,大多處理的很得體,但終不能完全解除丈夫的憂慮。

為了完成尼古拉一世提議的彼得大帝史的寫作,普希金獲準查閱國家機密文獻檔案的權利。他勤奮地研究俄國及有關彼得大帝的史料。他每天早晨步行到檔案館去,很遲才步行回家吃午飯,邊走邊思考所看的資料和古往今來許多關乎民族、國家命運的重大問題。那些如火如荼的農民起義史實,常常使他激動不已,他感到有責任再現它們。於是一八三二年他完成了反映農民暴動的中篇小說《杜布羅夫斯基》。這之後,便著手《普加喬夫史》的準備工作。經陸軍大臣批準,他又獲得了查閱有關普加喬夫起義的檔案,一八三三年夏末還獲準去喀山、奧倫堡和普加喬夫起事的拜爾地村調查有關普加喬夫的史實。普希金找了幾位見過普加喬夫的老年人談話,記錄他們講述的起義史實與有關民歌,還在當地檔案館抄寫了材料。在詩人離去後,有人懷疑普希金的來曆,村裏竟特意備車去奧倫堡報告,說:昨天有個黑卷發、長著長爪的人來詢問普加喬夫起義的事,臨行還償了金洋,行為令人生疑等等。這一切普希金可不知道,他對自己此行很滿意,在給妻子的信中說:"我在這裏忙於向老人們、向我的主人公(普加喬夫)的同時代人了解情況;跑遍了城郊,參觀了戰場,詢問、記錄,我很滿意,我沒有白白到這個地方來。"

一八三三年十月,普希金再次來到波爾金諾村,這親切而靜謐的鄉村,又一次賦予詩人以旺盛的創作熱情。他每天從早晨七點鍾寫到下午三點,然後騎馬郊遊,回來後洗澡、吃飯,然後讀書一直到九點。他在給妻子的信中說:"我正在寫,並且已經寫了很多東西了。"在這次暫居波爾金諾的一個半月裏,普希金完成了:故事詩《漁夫和金魚的故事》、《死公主的故事》;反映彼得一世改革的長詩《青銅騎士》;小說《黑桃皇後》和一組優秀抒情詩。

自一八三二年以來,普希金的家庭負擔逐年加重。這年五月他們的長女瑪麗亞降生,接著又相繼有兩個兒子亞曆山大和格裏高裏出世,後來又添了小女兒娜塔麗亞。岡察羅娃的兩個妹妹也來詩人家寄居,生活負擔相當重。普希金欠了一大筆債,有欠私人的,也有欠政府的。經濟形勢日益困窘,而政治處境也不斷惡化。沙皇尼古拉傾慕岡察羅娃的美貌,希望她能經常出席宮廷舞會,所以於一八三四年新年前夕,下令恩賜普希金"宮廷近侍"銜。這頭銜一般是賜給年輕貴族軍官的,賜給年已三十五歲、詩譽全俄的普希金,明為恩賜,實是侮辱。普希金非常氣憤,他在日記中寫道:"我被任命為宮廷近侍,這對於我的年紀是太不相稱了。但是宮廷(其實應該理解為皇上)希望娜塔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常到安尼奇柯宮去跳舞。"不久,普希金又得知警察局拆閱他寫給妻子的信並呈給沙皇過目的事,他更加震怒。他立即遞了辭呈,他和宮廷多年來勉強掩飾著的矛盾因之而公開化、明朗化。沙皇對茹科夫斯基表示了對普希金的不滿和威脅,茹科夫斯基一再周旋,最後才以普希金主動撤回辭呈而罷休。關於此事,普希金日記也有記載:"我對宮廷侍從的委任不曾表示感動和謝忱,皇上對此感到不滿。我可以做一個臣民......但就是在上帝那裏,我也不做奴隸和小醜。可是在我們的政府裏不道德的積習是多麼深啊!警察局竟然拆開丈夫給妻子的信並且讀給沙皇聽......沙皇也不羞於承認此事--並且讓維克多和布爾加林去執行這項陰謀。"在那樣一個專製而恐怖的年代,詩人敢於在日記中直斥沙皇,這是相當勇敢的。詩人內心生活愈來愈痛苦,一八三四年五月他在給妻子的信中傾訴道:"讓我唾棄彼得堡,呈請退職,到波爾金諾去......依附於人是不快的;特別是一個二十歲的人是應該獨立的。這不是責備你,而是對自己不滿。"一八三五年十月普希金甚至當麵對班肯多爾夫說:"沒有一個俄國作家受到像我這樣的壓迫"。這一係列的自我獨白和公然抗議都表明沙皇對詩人的迫害愈來愈殘暴,詩人內心的痛苦愈來愈劇烈。這種迫害和壓抑嚴重影響了詩人的創作情緒。最後幾年詩人除完成長篇小說《上尉的女兒》、創辦《現代人》雜誌外,再沒寫什麼大型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