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石川啄木

第一章 生平及創作道路

石川啄木(1886-1912)是日本近代文學史上卓有成就的詩人、小說家和評論家。他的一生雖然是短暫的,僅僅生活了二十七個春秋,卻在20世紀初葉,從一個普通僧侶的兒子,成長為一個浪漫主義詩人、自然主義小說家,終於在日本近代文學史上,發展成為一代詩風的開拓者,一個具有革命民主主義思想的文學家。他的作品,至今仍然受到日本人民的珍視;他的卓越成就,使他成為日本革命文學的先驅。

石川啄木本名石川一。按照戶籍簿的記載,他是明治十九年(1886)二月二十日(一說為明治十八年舊曆九月二十日),出生在岩手縣岩手郡日戶村的常光寺。

這個寺,屬於佛教禪宗的曹洞宗。按照這一教派的規定,做和尚是不準帶家眷的。然而,啄木的父親一禎,卻有一段特殊的經曆。他的師父葛原對月是一個學僧,精通"和漢之學"。一禎隨師父學習佛學之外,還專心致誌地讀日本和中國的文章和典籍,平素也很愛好日本的"和歌",有一部收有三千八百五十餘首的和歌稿,取名《亂蘆》。啄木的母親,原姓工藤,名"勝",是葛原對月的妹妹。據啄木的《羅馬字日記》說,她"幼時,是盛岡仙北町的廟設私塾裏數一的才女"。在葛原對月做了龍穀寺的住持時,她便隨哥哥住在寺裏做些家務活計。這時,她和石川一禎產生了愛情。這雖然得到了師父的默許,但畢竟是違背教規的行為。後來,經過葛原對月的奔走,在明治七年末(1874),為一禎在岩手郡日戶村的日照山常光寺,謀得了一個住持的職位,使他們夫妻在這荒遠的山寺裏,能夠避開人們的耳目安居下來。啄木出生時,已經有了兩個姐姐。兩年後,他的父親轉到北郡手郡澀民村(現名玉山村)寶德寺當了住持。第二年,家裏又添了一個小妹妹,名叫光子。一家六口,全靠他父親的微薄收入,維持清苦貧困的生活。啄木的童年,就是在這座寶德寺裏度過的。這裏,僻靜清幽,樹木蔥蘢,給啄木留下了幸福的回憶。啄木在家中,由於是惟一的兒子,所以在姊妹中間,他總是受到父母的偏袒和寵愛。後來,他在回憶童年的三首短歌裏寫道:

竟有那麼一天,

媽媽不僅不打我,

卻打了妹妹,懲罰了她!

回憶起那一天,

父親對我怒氣衝衝,

我卻扯開嗓門,罵著、哭著。

由於父母過分疼愛,

就成了這麼個

瘋狂的兒子!

一種執拗、反抗的性格,也就在父母的溺愛中,不知不覺地養成。六歲時,進入村裏的小學讀書,由於成績優異,受到了教師和村人的稱許。十歲時,他以第一名的成績從初級小學畢業,在村人中間博得了"神童"的美稱。就在這一年,他升入高級小學,不得不離開自己的故鄉和父母,到盛岡市內求學,先後寄居在舅、姨家裏。這對一向嬌生慣養的啄木倒是一樁難得的好事。

在這所高小裏,有兩個人在後來的艱苦生活中,和他產生了密切的關係。一個是校長新渡戶仙嶽,後來做了《岩手日報》的主筆,曾對啄木倍加愛護和關照;一個是高年級的同學金田一京助,後來成為日本著名的語言學家,是啄木終生的摯友。在這所高小裏,他受到了上班同學出的手抄雜誌《筆戰》的啟迪,據說他也搞了一份謄寫的手抄雜誌,因而受到班主任老師的重視。一個年僅十歲的小學生所表現的這種不甘人後的進取精神,以及他早熟的天資和出眾的才華,使得周圍的人都不能不瞠目以待。升入三年級後,為了準備中學入學考試,他曾經到一所名為"江南義塾"的私塾就讀。十三歲(1898),他便以出色的成績,順利地考進了岩手縣盛岡中學。

當時,日本中學的學製為五年。石川啄木在盛岡中學很快地成長起來,但是他僅差半年未及畢業,就因家庭原因,中途申請退學了。這四年半豐富多彩的學生生活,是決定他人生道路和命運的重要階段。

這時的日本,正值侵略朝鮮和中國的"甲午戰爭。(1894-1895)之後不久。隨著天皇製政權的趨向穩固和資本主義的進一步發展,明冶政府的反動性也愈益暴露。他們對勞動人民加緊剝削和壓迫,血腥鎮壓國內的工農革命運動,對外積極準備發動侵略戰爭。因此,軍國主義化的傾向也越來越顯著。高山樗牛(1871-1902),在愛國主義的招牌下高唱"日本主義"、"日蓮主義",兜售尼采的"超人"哲學等。一些反動思想甚囂塵上,適應了反動統治集團向帝國主義發展的政治要求,在青年學生中間產生了頗為重大的消極影響。一股瘋狂的"軍國熱"形成了。他們要爭當"經綸天下"的"壯士"、"國土",於是,在他們麵前擺開了兩條進身的路。一是當軍人,可以逐年升遷,最終當上將軍;一是做文人,靠文筆當上文學家、思想家。

石川啄木在這種風氣下,他仰慕拿破侖、俾斯麥,或者傾心於拜侖、盧梭等。他曾經打算走當軍人的路,起先誌願當陸軍,後來改向海軍。於是,他讀拿破侖的傳記,並在同學們中間,儼然以小拿破侖自許。後來,他回憶這段"壯士夢"時寫道:

我為自己而出神,

心裏描摩著--

佩著劍、騎上馬的姿勢。

但是,這一夢想不久便被文學的濃烈興趣所代替。啄木的文學興趣,早從小學時期就有,這和他的父母也有密切關係。進了中學,隨著知識的不斷增長,視野的不斷開闊,也就越來越強烈了。這時,日本近代文學已經形成,而且,文壇上出現了"紅露逍鷗"爭奇鬥妍,就是四個大家--尾崎紅葉(1867-1903)、幸田露伴(1867-1947)坪內逍遙(1859-1935)、森鷗外(1862-1922)爭盛的局麵。在詩歌界,浪漫主義思潮風靡一時。這也有力地吸引了石川啄木。他進了中學,就和誌趣相投的同學,成立文學組織,搞手抄的傳閱雜誌,貪婪地閱讀日本古典文學作品,以及當時的新文學作品,並努力學習寫作傳統詩體的"短歌"。不久,詩人與謝野鐵幹等於1899年組織了"新詩社",出版了《明星》雜誌。他們的作品,給石川啄木以極大的影響。他深深地為那些主張解放個性,蔑視封建禮法的自由奔放的浪漫主義詩歌所感動,並且因之激發了他的詩歌創作欲。於是,他在校中便開始了多方麵的文學活動,參與了校內刊物《三日月》(1900)、《五月雨》(1900)以及《爾伎多麻》(1901)的編輯工作,並在後者以"翠江"的雅號發表了以《秋草》為題的短歌三十首。從這些作品裏,可以明顯地看到"明星派"女詩人與謝野晶子(1878-1942)的詩集《亂發》(1901)的影響。這不過是一些模仿性的習作。不久,一位"新詩社"成員大井蒼梧做了他的語文教師。這對石川啄木的詩歌創作活動也是一個很大的推動。他與友人瀨川深、小林茂雄等人組織了文學團體"白羊會",試做了短歌的評選活動,並且以"麥羊"為筆名,在盛岡市的《岩手日報》上發表了《白羊會詠草》。這大約是他第一次在報刊上公開發表的作品。同年,又在校友會雜誌上以"白蘋"的筆名,發表了以《五顆星》、《衛矛》為題的短歌。他的這些短歌作品,雖然具有"明星"派的豔麗,或是"萬葉"的詞藻,卻缺乏詠物抒情的藝術表現力,習作與模仿的成分很大。不過,可以看出,他已經表現出對短歌的偏愛和藝術技巧的熟悉。

進了中學以後,他寄居在大姐定子的婆家田村氏的家裏。這兒姓堀合的鄰居家裏,有個漂亮的少女,名叫節子,比啄木小一歲。她是當地惟一的教會女子中學的學生,是個具有新思想的少女,不僅對音樂有興趣,而且富有文才。啄木的天才,也引起了她的愛慕。兩個少年男女,很快就陶醉在初戀的美酒之中。這一段生活,在啄木日後的創作中留下了不少甜蜜的回憶。

有一天,憶起了那個夜晚

我初次向友人,

公開了我的戀愛。

秋天一到,

戀心片刻不消停,

夜裏睡下,還時時聽見雁叫。

這樣的熱淚,

隻是在初戀時有過,

以後再也沒有哭的日子了。

先懂得了,

戀愛的甜和苦,

我也比別人先老了。

他在熱戀之中,絲毫沒"老",一直激情滿懷。這時,索然無味的學校生活,使他感到厭倦,他懷疑自己的學習究竟是不是值得。這是啄木思想中第一次出現的苦悶和思索。

在這所盛岡中學裏,新舊兩派教師在鬥爭著。新教師進校之後,總是被當作外來人而遭到排擠。不到兩年的時間,新教師就被擠走了二十七人,因此,經常出現新舊不接,無人教課的現象。另一方麵,舊派教師不僅學識水平差,而且,循規蹈矩地根據官方的《教育勅諭》的規定,以忠君愛國、孝悌仁義的封建道德為教育的基本方針,而在教學中強調傳統的、保守的"精神教育"。這樣一來,要求新思想、新知識的學生大為不滿,就在啄木讀三年級的時候,校內爆發了一次罷課風潮。這是明治三十四年(1901)二月的事。學生中以三、四年級為核心,迫使校長作教育上的根本革新。於是,校內的師生分成了兩派,罷課運動一直持續了十多天。這時的石川啄木,出於滿腔的正義感和浪漫主義的反抗精神,積極地參加了這次鬥爭。他堅定地站在新派師生一邊,並且是三年級學生中的領導者之一。後來,他回憶說:

如今想起那次罷課,

心血已不那麼沸騰了;

暗自地倒覺得寂寞。

那時,他熱血沸騰,意氣昂然地起草了質問校長、要求革新的文章,在同學中間開展了轟轟烈烈的鬥爭。結果,舊派教員大部分被調走,校長也撤換了,隻是,三年級的一名學生作為罷課運動的主謀被勒令退學。獲得勝利的學生受到了鼓舞,啄木追求民主和進步的鬥爭精神也因之增強了。但是,新任校長到校以後,卻致力於製定校規、整頓紀律,強令學生就範,把他們又緊緊地束縛在反動的教育方針和死讀書的桎梏之中。這一時期,社會上還發生了兩起重大事件。一件是足尾銅礦汙染事件。早在明治二十四年(1891),櫪木縣足尾銅礦的工業廢水就汙染了渡良瀨川沿岸一帶,農作物受到了嚴重的損害,受害農民的代表雖然向眾議院提出過質問,但是,問題一直得不到解決。到了明治三十年(1897)五月十日,當地農民忍無可忍,起而抗爭。明治政府隻是命令礦主設沉澱池排除礦毒,但這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另一方麵,竟派出大批憲兵鎮壓進行抗爭的農民,並對他們進行起訴。這就充分暴露了明治政府的反動本質。眾議院議員田中正造主持正義,為農民多方奔走,並不斷揭露資本主義的罪惡,但結果無效,遂於明治三十四年(1901)十月,憤而辭去議員職務,向明治天皇直接申訴。因此,引起社會人士對農民的同情。這時,輿論沸騰,也激起了那些熱血青年的正義感。啄木對此,自然也很關心。他在《白羊會詠草》(1902、1)裏有一首短歌寫道:

傍晚的河畔,

蘆葦枯萎而死,

血泊中百姓呼叫的悲慘喲!

啄木對不幸的勞動人民慘遭屠殺表示了同情。

正在這時,又發生了另一起惹人注目的事件。為了準備對俄國作戰,某步兵第二大隊在明治三十五年(1902)一月二十三日於青森縣八甲田山一帶冒雪行軍,在嚴寒地區進行作戰訓練中,因暴風雪竟凍死七十餘人。這件事使日本輿論大嘩。這對開始關心社會問題的石川啄木,也產生了很大的衝擊。他和一些同學(聯盟會成員),當即發行"號外",報道這一悲慘事件,並且,以所得的錢款作為義捐,慰問那些因銅礦汙染而受害的家屬。這兩起事件,使十六歲的石川啄木擴大了視野,是他走向社會,思想向前發展的有力啟迪。但是,石川啄木將自己的學習放鬆了。他感到學校生活枯燥無味,因此,經常曠課,嚴重的時候一個月竟隻出席兩三天。有時,他從教室的窗戶逃了出去,一個人躺在舊城址睡覺。或者,獨自仰望太空靜靜的遐思;或者,跑到什麼地方偷偷地看自己感興趣的書。因為這些行為,他曾兩次受到學校的批評。

他的數學成績本來就差,加上曠課較多,就更拉了下來。由於應付數學考試,他在五年級的上學期考試時,竟因舞弊違犯了考試紀律,再一次受到學校的批評。一個在小學被譽為神童,中學一、二年級成績尚屬上等的學生,為什麼會變得這樣呢?這固然和他過早的戀愛和繁重的文學活動有關,但是,更為根本的原因,還是他對當時的學校教育的失望。不過,他卻不是一個鬼混的學生。他熱愛並追求知識,讀書常到夜半兩三點鍾,可以說是嗜書如命了。

往往清晨醒來,已經是上課的時候,就匆匆忙忙跑進課堂。遲到了還不算,而且一坐下就打起哈欠來,越是認真地聽,就越困倦。既然學不下去,又得勉強支持到下課,他便索性在筆記本上寫起他心愛的"和歌",或者在物理課堂上,偷偷地看起美學書來。有一次,在語法課堂上,教師問起他動詞的變化時,他回答不出來,卻竟說:"語法這種東西不過是使用那一國語言的作者和讀者之間的規約,能夠正確無誤地寫文章的人,不必要去記那些東西。"他這樣為自己辯解還不算,接著就更放肆地說:"所以,什麼四段活用,十段活用,甚至百段活用,我都不懂。"(當時的語法書將日語動詞的變化和用法中的一種,稱為"四段活用",現在,通常稱為"五段活用"。)這種恃才自傲的不禮貌態度使那位教師非常惱火。這也可以看到當時啄木奔放不羈的性格和焦躁不安的表現。啄木既然不能從課堂上得到自己感興趣的東西,課堂學習便成了他的思想負擔。他認為,"應該根據自己的信念,不斷前進,完成與大宇宙合為一體,"從而"建設自己的理想鄉"。他要抱著這種態度探求人生及其出路,怎麼還能夠安心地在課堂上學習下去呢?明治三十五年(1902)十月一日的《明星》雜誌上,第一次登載了他的一首短歌,署名"白蘋"。這是他一生中的一個重大事件。事過不久,他就突然以"家庭中的某種原因"而申請退學。這離畢業僅差一個學期。從此,他結束了自己的學生生活,貿然地踏進了社會的大門。後來,他在回憶自己的這段學生生活時,曾有這樣兩首短歌:

一位老師告訴我,

有人自恃其才,

竟誤了前程。

無非是要得到一個人,

竟以此為宏大的誌願,

這是年少時的過錯。

幾年後,他認識到這時的所謂宏願,隻不過是一個十七歲青年的充滿浪漫主義的激情。這兩首短歌含有對自己當年的所謂理想的空洞性和個人性格的批判。他回憶起當年老師的話,自然不免帶著些悔恨的成分。

"明星派"新秀

離開母校的石川啄木,於明治三十五年(1902)十一月一日,辭別了父母,告別了故鄉和親友,帶著大井蒼梧老師贈給他的《北村透穀全集》,滿懷希望地來到了首都東京。起初,在同鄉那裏借宿,後來,他租了個房間住了下來。在東京,他見到了那些渴望已久的同鄉友人。他們每日聚首暢談,或參觀遊覽。啄木還拜訪了浪漫主義詩人與謝野鐵幹和與謝野晶子(1878-1942)夫婦,他們邀請他參加十一月九日在城北俱樂部召開的新詩社秋季聚會。會上,啄木認識了不少著名詩人和作家,如岩野泡鳴(1873-1920)、相馬禦風(1883-1950)、高村光太郎(1883-1956)、和平出修(1878-1914)等。這次聚會,給這個剛出中學校門的青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受到了振奮和激勵,認為這才真正像個文學家的"神聖的集會"。第二天,他又專程訪問了與謝野夫婦。他們見麵後,從這次秋季聚會談起,涉及日本詩歌的過去、現在和未來,詩人的為人,以及詩歌的寫作等,話題一再轉換,談得興致勃勃。他們一見如故的談話和熱情,也給啄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文學筆記《秋韷笛語》(十一月十日記事)裏,詳細地記載了這次會見的經過和感受。和文藝界人士的接觸,是他決心從事文學事業來到東京後的最大收獲。

但是,在現實生活麵前,卻使他困窘得一籌莫展。他所向往的東京,可以說並沒有伸出溫暖的雙手,來迎接這個滿腔熱情的遊子。他赤手空拳,一貧如洗。他沒能靠自己的天才,為實現自己的夢,開拓出一條可走的路。在那個社會裏,一個既無專長,又無資曆(文憑)的初出茅廬的青年,自然是要碰壁的。一些鄉親故友為他奔走設法,或者聯係中學,打算重新從五年級讀起,換取一張中學畢業文憑;或者聯係英語學校,打算學有專長,以便糊口,等等。但是,這些路子都沒走通。擺在眼前的且不說學費,就是一日三餐的費用,也無著落。不用說,家裏當然無錢寄給他,這是不能指望的。這時,幸好調到北海道的小樽去工作的姐夫山本千三郎,資助了他一些錢。為了謀求一條生活出路,他用這些錢買了一些英文書籍,如蘭姆(1775-1824)的《莎士比亞戲劇故事》、拜倫(1788-1824)的《查爾德·哈洛爾德遊記》,和丁尼生(1809-1892)、渥茲華斯(1770-1850)、朗費羅(1807-1882)等人的詩集。他每天在大橋圖書館,一方麵孜孜不倦地、貪婪地閱讀各種文學書籍,一方麵著手翻譯易卜生(1828-1909)的劇本,打算靠翻譯作品弄點收入維持生活。但是,這一努力也落空了。囊空如洗,一直不暇飽暖的啄木,由於艱苦生活的折磨,終於得了病,在發高燒中,暈倒在大橋圖書館。據他後來在寫給友人的信中說:"病在腦神經和心髒,原來還有胃病,就這些病名就夠駭人的了。"這樣一來,他不得不中斷翻譯,而且,連正在構思的小說也都放棄了。隻靠典當衣物維持一時的生活,哪裏還經得起貧病交加。他交不上房費,便被房東淨身出戶地趕了出來。這是明治三十六年(1903)一月下旬的事。不過,倔強的年輕詩人,並沒有向家人和親友求援。他走投無路,在東京市內流浪了兩三天,終於得到了一個陌生人的同情,住進了他的房間。這個人叫真壁六郎,和石川啄木年紀相仿,也是一個一文不名的窮苦青年。他們同病相憐,在一起住了二十多天。有時兩個人一天隻能吃到一頓飯,勉強活命。真是到了衣食無著,饑寒交迫,坐以待斃的危急關頭了。這時,他的父親得到了消息。然而,手中拮據,又不能坐視不理,無奈伐了寺裏的杉樹,換了路費,才把兒子接回澀民村來。啄木到了家便病倒了。貧困的父母又為他籌措藥費進行治療。啄木每天和藥餌為伍,一直在家裏療養了將及半年。

這半年的禪房養病生活,是石川啄木總結他第一次踏進社會的失敗經驗的最好時機,也是他一生思想發展的一個重要階段。

一向被人們以"神童"稱道而另眼看待的石川啄木,現在居然棄學進京,弄得潦倒不堪,幾至喪命而歸,人們的白眼和冷嘲熱諷,驟然間像瓢潑的大雨,劈頭蓋臉地傾瀉下來,使這個一向少年氣盛、倔強自負的年輕詩人,在孤寂和痛苦中,不能不進行深沉的思索。他要用"銳利的哲學思索的斧"去"解釋往事"。他從認識"我"著手,進一步研究"人"。當時,對他的思想影響較大的外國人是德國的唯心主義哲學家、意誌論者尼采(1844-1900),德國作曲家、文學家瓦格納(1813-1883),日本人是高山樗牛和唯心主義哲學家、評論家綱島梁川(1873-1907)等。這時,他認識到自己從前的"愛",止於"隻愛愛自己的人",未免偏狹,認為"愛是包容,是一體,是融合",從而追求瓦格納所謂的"意誌擴張"的愛,和宗教的所謂"自他融合"的愛。現在,他從混沌複雜的人生旋渦中,似乎看到了某種光明和希望。他認為,"真正愛自己的人,也就應該同樣地愛他人","別人若是與自己為敵時,最大的'自負'是對其攻擊和迫害以冷默相待,要有保持自己人品的寬容和度量,這樣,最後的勝利終會來到沉默者的手中"。他說,"這是我的信仰的告白。"從宗教的角度看,這些思想主張,不過是那種忍耐、寬容和博愛的變種;而從社會學的角度看,這些思想主張,正是階級調和論和不抵抗主義的"勿以暴力抗惡"的演繹。可以看出,這次非同小可的挫折,使他從和生存與本能相結合的"浪漫的超人主義"(高山樗牛)裏解脫出來。他要從生的"妄自尊大的貪婪"中轉向"靈性的踴躍的追求",正像著名的浪漫主義詩人北村透穀(1868-1894)的名句:"百合莖雖折,猶自盛開花"。他把自己的信仰和希望放在這個基礎上。這些情況表明,石川啄木的思想,從對"我"的認識發展到追求人與人的關係上了。他的絕對的"愛",他的"自他融合"的境界,無不帶著尼采和叔本華(1788-1860)的神秘悲觀的宗教色彩。但是,他和這些影響他的人所不同的,是他對人生並不絕望,他並沒有失去追求的勇氣和信心。作為一種磨練,可以說,石川啄木這次經曆,正是他的人生大學的第一課,是使他經受考驗的起點。安詳而寂靜的養病生活,使他沉潛於人生的思索,同時,也給他提供了創作的條件。這一年六月左右,他曾在《岩手日報》上,發表了他的《論瓦格納的思想》一文,連載達十次之多。同時,他還寫了一些詩歌。同年七月和十一月,他先後幾次在《明星》雜誌上發表他的短歌作品,並被列為"新詩社"的同人。十二月,又在該雜誌發表了他的作品《愁調》(五首),開始使用"啄木"這一筆名。他這時的作品,依然是仿照與謝野晶子等人的作品,帶著"明星派"的調子,流露著淡淡的哀愁和感傷,缺乏獨創性。十九歲的石川啄木,經過了一年來的治療和休養,已經完全康複了。這一年(1904)的年初,他與病中給他以極大精神安慰的堀合節子訂婚了。在他的戀愛日記《甲辰詩程》裏,有如下的記載:

八日(一月):晨早起,給節子寫信,坐車徑訪阿兄寓所。......與節子晤談,到夜八時過。啊,我的勇敢的妻,美麗的妻,無論發生何等事情,我們隻能是終生之友,而無他途。的確,假如沒有愛,我將怎樣生活下去呢?啊,這一問,不久就要成為我終生的方針、理想和希望。......

十日:......來者有節子,我們談未來、談希望、交換著溫柔的吻,話頭不斷地繼續著。在詩、音樂、宗教方麵,沒有隔閡,舒暢地交談。一旦話頭斷了,就在各自的眼神裏閃爍起無聲的話語。......盼望著的終於得到,相愛的終於晤麵......。

十九日:早晨節子信來,喜訊!!!二十二日:田村姐丈來,住在這裏,禁不住想起可愛的妻。......

二日(二月):母親及時外出,為辦那件喜事......

三日:此日,為與節子事,母親去與她的父母訂親。......

四日:一點半,老母歸。萬事如意。......

節子的父母曾經反對這樁親事,但是,她矢誌不渝,終於取得勝利。到九月,她們母女曾到寺裏訪問,住了一周多,大半是在商量安排結婚的事。這時的啄木,高興異常,覺得自己"好像生活在愛的銅牆鐵壁之中似的"。

這一年,是石川啄木創作上豐收的一年。他先後在《時代思潮》、《明星》、《帝國主義》、《太陽》等報刊雜誌上,發表了許多短歌和詩,在日本國內博得了些聲譽,以一個浪漫主義詩人新秀的姿態在詩壇上嶄露頭角。也就在這一年,爆發了日俄戰爭。日本帝國主義和沙俄帝國主義在我國東北地區角逐,對我國進行侵略。日本帝國主義封閉旅順港以後陸續取得的勝利,使日本國內狂歡沸騰。石川啄木雖然也隨之歡欣鼓舞,卻對那些不能體現"國民的理想"的政治人物,如當時的總理大臣桂太郎、大隈重信,樞密顧問官鬆方正義,參謀總長及兵站總監山縣有朋等人加以貶斥,認為他們沒有像德國的俾斯麥那樣,造成"國民的自覺、民族理想、自由的精神、堅忍進取的覺悟"。他要求他們能夠預先著眼於國民的思潮而創造出"自由與光榮的和平"的局麵。這些出自資產階級民主與和平觀點的要求,對那些瘋狂的軍國主義者來說,無疑是"對牛彈琴"。他們根本不會去考慮創造"國民的文化"。

石川啄木的身體已經複元,他就不能不去積極地尋找生活的出路。他曾給詩人野口米次郎(1875-1947)寫信,表示願意到美國去,希望得到他的支持。這當然落空了。這年九月,他曾出遊到北海道,沒有找到什麼出路,就在十月下旬,再次去東京,為出版他的詩集而奔走。在東京,他遍訪了在京的朋友和詩人,如:與謝野鐵幹、姉崎嘲風(1873-1949)、綱島梁川等,也聯係過一些報社、雜誌社,但是,不僅詩集的出版漫無頭緒,而且,仍然找不到職業。這使他打算靠詩歌謀生的夢想破滅了。接近年底,他出於對父母的安慰和孝心,往家裏彙了二十元錢。這是他得到的一點點稿費,他手中也隻剩下幾個零用錢了。他哪裏知道,就在這時,他的家裏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12月26日他父親的住持職務被罷免了。處分的理由是拖欠宗教費。這不過是個借口,實際上是村內和曹洞宗內部派係鬥爭的結果。他的父親不過是這一鬥爭的犧牲品罷了。不過,這一結果給啄木一家帶來了很大的威脅,對啄木本人今後的生活道路也產生了嚴重的影響。

啄木這時尚在東京,他還不知道家中發生的事情。新年一過,1月5日(1905)他出席了新詩社召開的新年慶祝會。會上,啄本又結識了不少有名的作家和詩人,作為浪漫主義詩人隊伍中的新秀,石川啄木受到了他們的歡迎。五月,他的處女詩集《憧憬》出版了。這是他這次來東京的最大收獲。著名詩人上田敏為詩集寫了序詩,與謝野鐵幹寫了跋,書前附有向同鄉的東京市長尾崎行雄的獻辭。

詩集《憧憬》(1905)收集了石川啄木自1903年11月到1905年3月的大部分詩作,共七十七篇。其中,有五十二篇寫於澀民村,占詩集的三分之二。

這是一個未滿二十歲的青年詩人的抒情詩結集。這些詩篇,以即景抒情者居多,詩人以詩的語言,慷慨激昂的情調,抒發了他內心中的敏銳的感受,引起了評論界的重視。在毀譽參半中,詩人的詩才,得到了比較普遍的承認。有人認為,他較之後來成名的北原白秋(1885-1940),薄田泣堇(1877-1945)、蒲原有明等人遠為突出,即使存在著弱點和不足,但在明星派詩人裏,也還是一流的。詩集的浪漫主義特色是鮮明的。首先,無論是即景或即事的抒情,都是對理想的人生的追求,充滿了對人世生活的歎息和感傷,而且,和他的遭遇相聯係,時常出現對命運的懷疑,流露出一種孤獨感,不過,卻不是頹喪。其次,由於年輕,缺乏足夠的生活經驗,因而,他的抒情總是顯得空泛、概念化。而且,由於追求"永生"和"永劫",因而反映出一定的宗教神秘氣氛。這和西方的象征派詩歌有一些相似之處,說明他也接受了傳入日本的西方象征派的影響。他的詩,雖然在抒情中也透露出某些民主成分,如針對侵略戰爭的非戰思想,對絕對主義統治下的社會現實的不滿情緒等等,但卻沒有將他的這些思想苦悶充分表現出來。他曾說,"最高的意誌伴有最高的感情,這就是我的詩論"。不過,我們從他的抒情詩中看到的理性成分卻很少,他的這些詩作沒有對人生表現出更高的理想或者是深邃的探索。然而,這和當時那些專寫自我,抒發內心感受和情緒的浪漫主義抒情詩人又不同。他沒有那種誇張了的"我"的詠歎,也沒有那種唯美的、享樂的傾向,他是在為純潔的、正直的人生而憂思。再次,應該看到詩歌形式和格調的頻頻變換。這種不穩定性,反映他從古典的傳統形式的和歌而轉向新體詩,在積極地尋求適應自己表情達意需要的詩歌形式,從而在突破傳統的"五七調"或"七五調"中所進行的大膽嚐試和革新。這在當時的詩歌界也是詩人們所不能回避的一項迫切任務。最後,在詩歌語言方麵,雖然也有簡潔明快的詩篇,如《睡了的京城》等。但總的說來,卻是模仿的、艱澀的,漢文調子較重,而且不夠凝練。這除了反映初出茅廬的詩人尚且不夠成熟外,也反映了當時浪漫主義詩歌語言正在走向成熟的過程之中,就是那些更有才能和影響較大的詩人,也還在努力摸索之中。《憧憬》的這些特點,說明石川啄木作為一個新進的浪漫主義詩人,他的詩歌藝術還不夠成熟。他一方麵承受了前輩詩人的影響,同時也帶著自己的特色進入詩壇。這些詩作,出現在明治時期浪漫主義詩歌即將走向衰落的前夕,世紀末思潮在詩歌領域已經產生影響的情況下,自然應該予以曆史的評價。作為石川啄木的詩歌的出發點和他所反映的詩歌領域的問題,確實具有一定的曆史意義而不應忽視。讓我們引他的《海鷗》(1904)一詩的後半部分看看吧!

......

啊,逍遙的天使喲!

你佇立在世俗的羅網環顧西東,

你打開了清淨之門的逍遙的精靈!

然而喲,我們這些大自然的寵兒,

怎麼能飛上那宛如天國的路程。

在這兒,會聽得清,

這隻海鷗的歌聲:

"隻因我是逍遙的天使,

才有自由愛情的夢。

我住在朝霞下盛開的白蘋的馨香裏,

聽那洶湧的濤聲起伏奔騰。

光明與黑暗不斷地湧來,

永恒的勇敢的歌,

正是譜寫大無畏的人生。"

啊,我的朋友,

我有一個心願:

你可否將閃光的永不疲倦的雙翼,

暫借給我--你這無翅的夥伴。

什麼地方有你,

就吹來和平、快樂的熏風,

就有黃金似的太陽照在雲端。

然而啊,

人間的國度裏,

汙穢的風吹得久長,

自由的花朵多年棄之於地,不朽與詩的純真早已淪亡。

(於雷譯)

詩集《憧憬》雖然是啄木的豐碩成果,但它並沒有在解決經濟生活方麵為啄木提供什麼。於是,他不能不帶著一顆怔忡的心,離開東京,踏上歸途。途中路經仙台,他訪問了著名詩人士井晚翠(1871-1952)。這時,他的家已經遷出了澀民村的寶德寺。5月30日,在啄木尚未歸來的情況下,舉行了罕見的"新郎缺席"的婚禮。六月四日啄木才提著一把小提琴,作為贈給節子的禮品,回到家裏。他們在盛岡市內安置了一家五口人的新居。一對新婚的夫婦,曾共同寫了題為《涼月集》的短歌十首,發表在明治三十八年(1905)八月的《明星》上,反映了他們幸福的新婚生活。

為了推進詩歌事業,九月,石川啄木在家鄉和友人大信田落花創刊了文藝雜誌《小天地》。他自任主編,父親石川一禎做了發行人,他的家就是《小天地》雜誌的發行所。這份雜誌的創刊號上,共有三十多位著名作家、詩人、劇作家、評論家執筆,其中,如岩野泡鳴、正宗白鳥(1879-1962)、綱島梁川、小山內薰(1881-1928)以及與謝野鐵幹等。《小天地》的這一陣容,自然會博得詩歌界好評。但終因啄木患病和經濟困難,隻出一冊即宣告夭折。這當然是啄木痛心的事情。然而,他的創作欲有增無減,繼續寫作投稿,先後發表在《明星》、《時代思潮》、《白百合》、《曉聲》、《明信片新詩》等刊物上。不過,微薄的稿酬終究不能成為他和家人糊口的依靠,一家五口的經濟重擔,就這樣整個地壓在一個年方二十歲的青年詩人身上。

顛沛流離,奔走謀生

《小天地》雜誌的夭折,又給他增加了債務,去美國的計劃也落了空,這對啄木也是一次不小的打擊。他們一家在盛岡住不下去了。1906年2月,他到了住在函館(北海道的一個城市)的姐姐那裏,去尋求一條謀生之路。結果,沒有達到目的,住了四天就回到家裏。一家人無可奈何地又搬回澀民村,住在一個農戶家裏。他重新回到了自己童年生活過的村莊,但卻回不了寶德寺。那裏的寺廟、樹木、河流、鳥語、花香,景物依舊,人事已非,怎能不引起他對往昔的懷戀和惆悵。

故鄉的寺院長廊裏,

夢見那

踏在小木梳上的蝴蝶。

心裏暗想,

我再回到孩提時代,

跟人們搭話。

回憶中的甜蜜,倒增添了精神上的痛苦。他的父親經受不起這種刺激,早已到遠遠的青森縣,投奔他的師父葛原對月(內兄)去了。啄木隻好振作起來,一方麵跟與謝野夫婦聯係,寫些詩歌和小說,換點稿費,一方麵當上了母校的小學代課教員,然而,這也沒有解決他一家人的生活問題。

這時的日本,雖然以自己的勝利結束了日俄戰爭,但是,東北地區歉收多雪,勞動人民饑寒交迫。東京市民為了反對電車費漲價,在社會主義者的領導下,展開了鬥爭。明治政府出動軍隊加以鎮壓。這些嚴酷的社會現實,使日本人民的民主思想更加增強。四月,石川啄木在征兵檢查時,因體弱的原因,免除了兵役。在《澀民日記》裏,他寫道:"以我為首被免除兵役的人,都很精神,合格者反而特別消沉。新的形勢的發展,也從這方麵表現出來。"侵略戰爭背後的悲劇,使他對戰爭的認識比以前深刻了。同時,反抗不合理的社會現實的浪漫精神和熱情,也更加強烈了。

這從他在澀民村一年的生活裏可以看得很明顯。

他回到村裏做代課教員,也不是一帆風順

的。他從小被村裏的一些人看做"叛逆兒",因此,有的人便進行抵製。但是,由於啄木嶽父的奔走,郡視學的關照,才得以任用,擔任初小二年級的教學工作,月薪八圓。這是一所擁有283名學生、4名教員(包括校長在內)的兩級小學。啄木本來無心做一名教師。他感興趣的是,以為靠"天才教育"、"自由教育"可以培養出一批人才。他把改革故鄉子弟的惡弊陋習作為自己的奮鬥目標,並蠻有信心地自稱為"日本數一的代課教員"。他要在學生中間培養他們的自治精神,糾正村中的男女紊亂的習俗,培養一種自覺向上的精神和新的道德風尚。這是一種可貴的抱負。他的熱情和努力,博得了學生的尊敬。在《日記》裏,他寫道:"古人的教育同今人的教育的差別主要在於其標準不同。古來以'大'為標準,如今以'小'為標準,因此古人的教育產生偉人,今人的教育扼殺天才,造就平凡。""我畢竟是個詩人,而隻有詩人才是真正的教育者。"他肯定了詩和藝術的教育作用,批判了逐漸軍國主義化的明治教育。本著這種教育觀點,他上任不久,就給高小學生課外教授英語。秋天,又在自己的家裏,領著部分學生搞起"晨讀"來。他認為,文部省規定的教學大綱,不過是"教育的假象",修身、算術、作文三科,他完全根據自己的想法進行教學。他還反對一些不適當的規章製度,如不許教師和學生在盂蘭盆節(一般在七月十五日舉行的祭祀祖先、施舍餓鬼的節日)參加舞蹈。他認為,應盡情地舞,自己還穿上女人的和服單衣,係上絲綢的帶子,戴上鬥笠,和人們一起舞。他指出,這比那些明裏不許學生參加舞蹈,自己卻暗地裏飲酒歌舞、尋釁吵架的老師的作風對兒童的影響不知要好多少倍。出自同樣的考慮,他還和學生一起野遊,共同欣賞大自然的美。他認為,這樣和兒童打成一片,在兒童的內心深處,會起到良好的作用,可以培養出豁達、誠篤和富有自治精神的人來。不過,從成規戒律的角度看,這些做法都是荒誕不經的行為,因此,也遭受那些保守者的物議和反對。但他全無顧忌,認為應該做的,就努力做下去。他覺得,在教育學生的工作過程中,反而會從學生那裏受到更大的教益,這是世界上難得的幸福。石川啄木出任代課教員前後,在他的文學事業上,出現了一個顯著的變化。他從詩歌向小說過渡,從浪漫主義向自然主義轉變。

從他的日記和書信看,啄木一向對小說並不十分關心。然而,在這年3月6日的日記裏寫道:"自己到現在受了很大的刺激。今後,必須安靜地思考,而且必須寫,必須寫小說。"於是,他積極地讀起小說來,如列·托爾斯泰的《疏沁》、斯托夫人的《湯姆叔叔的小屋》、高爾基的《福瑪·高傑耶夫》、《奧洛夫夫婦》等。高爾基的短篇集,曾經使他感動得流淚。福瑪·高傑耶夫的形象,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因為,他從自己的生活中,發現了同樣的人物。

我們從啄木的小說《送殯的隊伍》裏,可以看到高爾基作品的影響。另一方麵,他對本國的小說也留心研究起來。他認為"......隻有夏目漱石、島崎藤村二氏是具有學識的作家,因而值得注意。其餘都不成。夏目氏有驚人之才,但卻無'偉大'。島崎氏很有希望,《破戒》確實超群,然而,卻不是天才,不是革命健兒。"這評論可以說是一針見血。6月10日起,學校放兩周農忙假。他趁機到了東京,在新詩社逗留了十天。他回鄉後下決心寫小說。"今後,我也真的要寫小說了......詩歌方麵,我想暫時要稍稍放放再說了。""我也能寫小說!"他就這樣在文學事業上轉向了新的領域,開始寫起小說來。從7月到11月,他寫了《雲是天才》、《麵影》和《送殯的隊伍》三篇小說。後者發表在同年的《明星》雜誌十二月號上。這些小說,還帶著他初期的浪漫主義特色。這在《雲是天才》裏表現得很明顯。這篇小說主要以他做代課教員時的體驗為基礎,寫主人公在學校裏和學生一起,為改變學校的保守落後,破除舊秩序、舊傳統而奮鬥的情況,表現出一種浪漫主義的反抗精神。他在日記中曾說:"這是蓬勃的革命精神在一個青年心中渾沌地沸騰著的時候寫的作品,可以說它是報道革命大破壞的曉鍾。其中的主角就是我自己,此外盡是一些奇怪的人物。我寫著,精神就感到特別興奮。"小說在思想上、結構上也還存在一些問題,還不夠成熟。不過,這種洋溢著浪漫主義反抗精神的作品,沒有得到日本文壇的重視。《麵影》在函館大火中燒掉,內容不詳,《雲是天才》、《送殯的隊伍》都是未完的作品。他這次在小說寫作上沒有獲得成功。

這時,他的家庭負擔越來越沉重了。1906年底,妻子在娘家生了長女京子,又添了一口人。更嚴重的是宗教院雖然在年初赦免了他的父親,卻始終沒有允許他們全家回到寶德寺居住。村民因為這件事分成了兩派,鬥爭得非常激烈。他的父親忍受不了一部分村民和對立派對他的精神迫害,再一次地離家出走了。回寶德寺居住一事到此宣告失敗。澀民村怎麼也住不下去了,啄木決心離開家鄉,到當時新開發的北海道去謀生。為此,他向學校提出了辭職書,但同時又率領學生到四裏外的地方,指示他們進行三天的罷課活動,反對那個庸俗的校長。學生們列隊唱著歌,返校後就按照啄木的指示行動起來。村中因此大嘩,結果,校長被調走,學生的鬥爭得到了勝利,啄木也被免職。這在學校教育上,固然是一次要求革新的鬥爭,而對那些排擠和迫害他們的反對派,也未嚐不是一次有力的回擊。1907年5月,他將妻女安排在嶽父家裏,將老娘寄托給鄰村的友人,自己帶著妹妹,永遠地告別了生他養他的故鄉,踏上顛沛流離的旅途。

像被人拿著石塊追趕似的,

那離開故鄉的悲傷,

總也沒個消失的時候。

渡過了津輕海峽,就到了荒涼的北海道。在函館,他受到了友人的歡迎。雖然是一家離散,想來不禁悲從中來,但這時,他不免心懷一種浪漫的激情,倒想以一個"無家的流浪逸民的姿態,在這北海之濱開拓新的命運"。由於友人的關照,他很快做了函館商工會議所的臨時雇員,幫助抄製選舉人名簿,暫時維持生活。同時,從第六期起,接編了文藝雜誌《紅苜蓿》(這是當地的文學團體《紅苜蓿》發行的刊物),並在這份刊物上發表了他的小說《漂泊》,以及文藝時評、短歌等。後經友人斡旋,六月中旬,做了彌生小學校的代課教員,月薪十二圓。這是一所規模較大的小學,教職員十五人,學生千餘人。他在這裏,想要將在故鄉不被采納的教育理想付諸實現。在這裏他結識了學校的女教師桔智惠,二人友情深厚,後來也一直通信,在不少的詩歌中,啄木表現了對她的愛慕和懷念。在《一握砂》裏,他寫道:

冰冷潔淨的大理石上,

春天的陽光靜謐地照著,

我是這樣的感覺。

如同專門吸取世上的光明一般,

那黑黑的瞳仁,

而今猶在眼前。

當初沒有來得及說的,

那緊要的話語,

如今還存在心裏。

就像山裏的孩子,

想起了山,

悲哀時就想起了你。

聽說你病了,

聽說你好了,

三千裏外我神魂顛倒。

臨死前想再見一麵,

這樣說,

你也會微微點頭的吧!

石狩市郊,

你家的

蘋果花落了吧!

七月,他的妻子帶著女兒,和老母親先後來到了函館,租了房子一起居住。分散了的一家又團聚了。為了養家糊口,八月起他又兼任了函館日日新聞社的特約記者,月薪十五圓,就職以後,他馬上為這家報紙編起"周一文壇"、"每日歌壇"兩個欄目來。他情緒飽滿地從事講解、評論短歌和文壇的工作。誰知剛剛安定下來的生活,卻被一場無情大火給破壞了。8月25日夜,函館發生大火,全市燒去五分之四。學校、報社都已燒掉。函館幾乎成了一座死城。他的家雖然幸免,但他的職業,他的希望和一切卻都燒毀了。他為自己的不幸命運而流淚。這時,與謝野夫婦來信,邀他去東京。他雖然有心前往,卻缺乏足夠的信心。於是,便和《苜蓿社》同人一起到了劄幌。九月,經友人介紹,他做了當地的《北門新報》的校對員。

在劄幌,他結識了兩個友人。一個是民謠詩人野口雨情(1882-1945)。

他二人性格相投,一見如故。他說:"野口君和我的交情,宛如已有十年。"另一個是曾經介紹他進《北門新報》的小國露堂。他們之間,"意氣投合",經常在住處一起盡情地討論社會主義問題。這些活動對提高啄木的認識,起了關鍵性作用。9月21日的日記有這樣一段記

載:"夜小國君來,在向井君室內,關於小國君的社會主義,大肆談論。所謂社會主義,這是我經常加以冷笑的。然而,小國君所談的,有見識、有雅量,在某種意義上說,是不能不讚同的。社會主義主要是低級的問題,不過也是產生於必然的要求。這一點,經過這一夜的討論統一了。小國君是我黨之士。這夜頗快活。......"在給友人信裏,他讚許小國是一個"純正的社會主義者,坦率而有骨氣,剛直不阿"石川啄木從精神高於物質的形而上學觀點出發,將思想、精神方麵的問題劃為高級問題,將經濟、物質方麵的問題列入低級問題。重要的是,他承認社會主義是出之於人們現實的、迫切的"必然的要求",而"不能不讚同"。可以說,這是他擺脫"冷笑"的態度,開始接受社會主義思想的第一步,是石川啄木思想發展的一個重要轉折點。這和他清貧的家庭境遇,遭受迫害、排擠的社會地位,以及艱難困苦的生活經曆密不可分。

每日枯燥無趣的校對工作,使他惦念自己的文學事業,而安不下心來。他在書信中對朋友說:"......我錯了,我的天職畢竟是文學......隻要有一條糊口之路,我就可以一心努力於文學事業,離開它我就失去生存的意義,就沒有目的,沒有奮鬥。"月薪十五圓維持不了一家人的生活,況且,經常欠薪。這怎麼有可能從事文學工作呢?在這種情況下,他接受了小國露堂的勸請,九月下旬,辭去了校對員的工作,到了小樽市,參與了《小樽日報》的創刊工作,並且和小國一起擔任該報三版的編輯,月薪二十圓。不久,全家就遷到了小樽。但是,《小樽日報》由於資金困難和內部矛盾鬥爭,工作沒有得到開展。12月下旬,他與營業股的小林寅吾發生口角,遭到了毆打,便憤然辭職。

在小樽的這三個月,是這個"流浪的逸民"在北海道顛沛流離,輾轉營生收獲最大的時期。這主要表現在他的思想認識的深化上。首先,他對以"新詩社"為代表的浪漫主義的看法和態度有了變化。他從小山內薰等人編輯的雜誌《新思潮》(第一次)所登載的小說《再會》(水野葉舟作)裏了解到與謝野夫妻的私生活問題,並且開始討厭起"新詩社"的那種浪漫主義的矯揉造作來。這時,自然主義文學運動的興起,也給他帶來焦躁和不安。因為他急於擺脫生活上、經濟上的一切幹擾,以便安下心來寫作,他越來越感覺到自己的願望難以實現。他在日記裏寫道:"讀正宗白鳥君的《紅塵》到深夜,感慨頗深,心為之泣。餘至何日始得靜心執筆。天抑將殺我耶?然何故授吾以筆!"其次,他對社會政治問題的關心增強了。在小樽他經常和小國等友人交流思想,討論問題。他對那些不關心社會思想問題的人表示了藐視的態度,認為他們是些"多麼可憐"的"庸俗之徒"。他積極地提倡"個人解放"論,他說,"我們的理想是個人解放的時代,我等的天職在於為個人解放而鬥爭"。這裏麵雖然還看不到階級論的萌芽,但是,卻可以明確地看到他對天皇製統治下的不合理現實的不滿,和為解除那種壓迫,爭取個人解放而奮鬥的覺悟。他表現出急於實現自己理想的慷慨激昂:"噫,授我以劍!果然,吾將得以勇猛戰鬥;不然,給我以孤獨!"他對生活和社會問題的態度,從一般的談論轉向仗"劍"而行的地步了。最後,他對社會主義有了進一步的理解。他在小樽的壽亭,參加過日本早期社會主義者西川光二郎(1876-1940,後於1914年轉向)的講演會和他的茶會。他這時認為社會主義運動,是"迫在眉睫的最緊急的問題",是"將工人,即最下層人民從資本家那裏解放出來,給他們以本來的自由"的運動,而且,承認"不論有什麼迫害,是相當深刻地滲入人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