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山論學與晦庵大有同異,先生嚐稱象山'於學問頭腦處見得直截分明'。今觀象山之論,卻有謂學有講明,有踐履,及以致知格物為講明之事,乃與晦庵之說無異,而與先生知行合一之說,反有不同。何也?"

曰:君子之學,豈有心於同異?惟其是而已。吾於象山之學有同者,非是苟同;其異者,自不掩其為異也。吾於晦庵之論有異者,非是求異;其同者,自不害其為同也。假使伯夷、柳下惠與孔、孟同處一堂之上,就其所見之偏全,其議論斷亦不能皆合,然要之不害其同為聖賢也。若後世論學之士,則全是黨同伐異,私心浮氣所使,將聖賢事業作一場兒戲看了也。

又問:"知行合一之說,是先生論學最要緊處。今既與象山之說異矣,敢問其所以同。"曰:知行原是兩個字說一個工夫,這一個工夫須著此兩個字,方說得完全無弊病。若頭腦處見得分明,見得原是一個頭腦,則雖把知行分作兩個說,畢竟將來做那一個工夫,則始或未便融會,終所謂百慮而一致矣。若頭腦見得不分明,原看做兩個了,則雖把知行合作一個說,亦恐終未有湊泊處,況又分作兩截去做,則是從頭至尾更沒討下落處也。

又問:"致良知之說,真是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象山已於頭腦上見得分明,如何於此尚有不同?"

曰:致知格物,自來儒者皆相沿如此說,故象山亦遂相沿得來,不複致疑耳。然此畢竟亦是象山見得未精一處,不可掩也。

又曰:知之真切篤實處,便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便是知。若知時,其心不能真切篤實,則其知便不能明覺精察;不是知之時隻要明覺精察,更不要真切篤實也。行之時,其心不能明覺精察,則其行便不能真切篤實;不是行之時隻要真切篤實,更不要明覺精察也。知天地之化育,心體原是如此。乾知大始,心體亦原是如此。

答南元善

丙戌

別去忽逾三月,居嚐思念,輒與諸生私相慨歎。計歸程之所及,此時當到家久矣。太夫人康強,貴眷無恙,渭南風景,當與柴桑無異,而元善之識見興趣,則又有出於元亮之上者矣。近得中途寄來書,讀之恍然如接顏色。勤勤懇懇,惟以得聞道為喜,急問學為事,恐卒不得為聖人為憂,亹亹千數百言,略無一字及於得喪榮辱之間,此非真有朝聞夕死之誌者,未易以涉斯境也。浣慰何如!諸生遞觀傳誦,相與歎仰歆服,因而興起者多矣。

世之高抗通脫之士,捐富貴,輕利害,棄爵錄,決然長往而不顧者,亦皆有之。彼其或從好於外道詭異之說,投情於詩酒山水技藝之樂,又或奮發於意氣,感激於憤悱,牽溺於嗜好,有待於物以相勝,是以去彼取此而後能。及其所之既倦,意衡心鬱,情隨事移,則憂愁悲苦隨之而作。果能捐富貴,輕利害,棄爵錄,快然終身,無人而不自得已乎?夫惟有道之士,真有以見其良知之昭明靈覺,圓融洞澈,廓然與太虛而同體。太虛之中,何物不有?而無一物能為太虛之障礙。蓋吾良知之體,本自聰明睿知,本自寬裕溫柔,本自發強剛毅,本自齊莊中正文理密察,本自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本無富貴之可慕,本無貧賤之可憂,本無得喪之可欣戚,愛憎之可取舍。蓋吾之耳而非良知,則不能以聽矣,又何有於聰?目而非良知,則不能以視矣,又何有於明?心而非良知,則不能以思與覺矣,又何有於睿知?然則,又何有於寬裕溫柔乎?又何有於發強剛毅乎?又何有於齊莊中正文理密察乎?又何有於溥博淵泉而時出之乎?故凡慕富貴,憂貧賤,欣戚得喪,愛憎取舍之類,皆足以蔽吾聰明睿知之體,而窒吾淵泉時出之用。若此者,如明目之中而翳之以塵沙,聰耳之中而塞之以木楔也。其疾痛鬱逆,將必速去之為快,而何能忍於時刻乎?故凡有道之士,其於慕富貴,憂貧賤,欣戚得喪而取舍愛憎也,若洗目中之塵而拔耳中之楔。其於富貴、貧賤、得喪、愛憎之相,值若飄風浮靄之往來變化於太虛,而太虛之體,固常廓然其無礙也。元善今日之所造,其殆庶幾於是矣乎!是豈有待於物以相勝而去彼取此?激昂於一時之意氣者所能強?而聲音笑貌以為之乎?元善自愛!元善自愛!

關中自古多豪傑,其忠信沈毅之質,明達英偉之器,四方之士,吾見亦多矣,未有如關中之盛者也。然自橫渠之後,此學不講,或亦與四方無異矣。自此關中之士有所振發興起,進其文藝於道德之歸,變其氣節為聖賢之學,將必自吾元善昆季始也。今日之歸,謂天為無意乎?謂天為無意乎?元貞以病,不及別簡,蓋心同道同而學同,吾所以告之亦不能有他說也。亮之亮之!

丙戌

五月初得蘇州書,後月,適遇王驛丞去,草草曾附短啟。其時私計行施,到家必已久矣。是月三日,餘門子回複,領手教,始知六月尚留汴城。世途之險澀難料,每每若此也。賤軀入夏咳作,兼以毒暑大旱,舟楫無所往,日與二三子講息池傍小閣中。每及賢昆玉,則喟然興歎而已!郡中今歲之旱,比往年尤甚。河渠曾蒙開浚者,百姓皆得資灌溉之利,相與嘖嘖追頌功德,然已控籲無及矣。彼奸妒僉人號稱士類者,乃獨讒疾排構無所不至,曾細民之不若,亦獨何哉!亦獨何哉!色養之暇,塤篪協奏,切磋講習,當日益深造矣。裏中英俊相從論學者幾人?學絕道喪且幾百年,居今之時,而苟知趨向於是,正所謂空穀之足音,皆今之豪傑矣。便中示知之。

竊嚐喜晦翁涵育薰陶之說,以為今時朋友相與必有此意,而後彼此交益。近來一二同誌與人講學,乃有規礪太刻,遂相憤戾而去者,大抵皆不免於以善服人之病耳。楚國實又爾憂去,子京諸友亦不能亟相會,一齊眾楚。"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雖然,"風雨如晦,雞鳴不已","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非賢昆玉,疇足以語於斯乎!其餘世情,真若浮虛之變態,亮非元善之所屑聞者也,遂不一一及。

答季明德

丙戌

書惠遠及,以咳恙未平,憂念備至,感愧良深!食薑太多,非東南所宜,誠然。此亦不過暫時劫劑耳。近有一友為易"貝母丸"服之,頗亦有效,乃終不若來諭"用養生之法拔去病根"者,為得本源之論。然此又不但治病為然,學問之功亦當如是矣。

承示:"立誌益堅,謂聖人必可以學而至。兢兢焉,常磨煉於事為朋友之間,而厭煩之心比前差少。"喜幸殊極!又謂:"聖人之學,不能無積累之漸。"意亦切實。中間以堯、舜、文王、孔、老諸說,發明"誌學"一章之意,足知近來進修不懈。居有司之煩而能精思力究若此,非朋輩所及。然此在吾明德自以此意奮起其精神,砥切其誌意,則可矣;必欲如此節節分疏引證,以為聖人進道一定之階級,又連掇數聖人紙上之陳濟,而入之以此一款條例之中,如以堯之試鯀為未能不惑,子夏之"啟予"為未能耳順之類,則是尚有比擬牽滯之累。以此論聖人之亦必由學而至,則雖有所發明,然其階級懸難,反覺高遠深奧,而未見其為人皆可學。乃不如末後一節,謂"至其極而矩之不逾,亦不過自此誌之不已所積。而'不逾'之上,亦必有學可進,聖人豈絕然與人異哉!"又雲:"善者,聖之體也。害此善者,人欲而已。人欲,吾之所本無。去其本無之人欲,則善在我而聖體全。聖無有餘,我無不足,此以知聖人之必可學也。然非有求為聖人之誌,則亦不能以有成,"隻如此論,自是親切簡易。以此開喻來學,足以興起之矣。若如前說,未免使柔怯者畏縮而不敢當,高明者希高而外逐,不能無弊也。聖賢垂訓,固有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者。凡看經書,要在致吾之良知,取其有益於學而已。則千經萬典,顛倒縱橫,皆為我之所用。一涉拘執比擬,則反為所縛。雖或特見妙詣,開發之益一時不無,而意必之見流注潛伏,蓋有反為良知之障蔽而不自知覺者矣。其雲"善者聖之體",意固已好,善即良知,言良知則使人尤為易曉。故區區近有"心之良知是謂聖"之說。其間又雲:"人之為學,求盡乎天而已。"此明德之意,本欲合天人而為一,而未免反離而二之也。人者,天地萬物之心也;心者,天地萬物之主也。心即天,言心則天地萬物皆舉之矣,而又親切簡易。故不若言"人之為學,求盡乎心而已。"

知行之答,大段切實明白,詞氣亦平和,有足啟發人者。惟賢一書,識見甚進,間有語疵,則前所謂"意必之見流注潛伏"者之為病。今既照破,久當自融釋矣。以"效"訓"學"之說,凡字義之難通者,則以一字之相類而易曉者釋之。若今學字之義,本自明白,不必訓釋。今遂以效訓學,以學訓效,皆無不可,不必有所拘執。但效字終不若學字之混成耳。率性而行則性,謂之道;修道而學則道,謂之教。謂修道之為教,可也;謂修道之為學,亦可也。自其道之示人無隱者而言,則道謂之教;自其功夫之修習無違者而言,則道謂之學。教也,學也,皆道也,非人之所能為也。知此,則又何訓釋之有!所須《學記》,因病未能著筆,俟後便為之。

與王公弼

丙戌

來書比舊所見益進,可喜可喜!中間謂"棄置富貴與輕於方父兄之命,隻是一事。"當棄富貴即棄富貴,隻是致良知;當從父兄之命即從父兄之命,亦隻是致良知。其間權量輕重,稍有私意於良知,便自不安。凡認賊作子者,緣不知在良知上用功,是以有此。若隻在良知上體認,所謂"雖不中,不遠矣"。

丁亥

老年得子,實出望外。承相知愛念,勤卷若此,又重之以厚儀,感愧何可當也!兩廣之役,積衰久病之餘,何能堪此!已具本辭免,但未知遂能得允否耳。來書"提醒良知"之說,甚善甚善!所雲"困勉之功",亦隻是提醒工夫未能純熟,須加人一己百之力,然後能無間斷,非是提醒之外,別有一段困勉之事也。

與歐陽崇一

丙戌

正之諸友下第歸,備談在京相與之詳,近雖仕途紛擾中,而功力略無退轉,甚難甚難!得來書,自咎真切,論學數條,卓有定見,非獨無退轉,且大有所進矣。文蔚所疑,良不為過。孟子謂"有諸己之謂信",今吾未能有諸己,是未能自信也,宜乎文蔚之未能信我矣。乃勞崇一逐一為我解嘲,然又不敢盡謂崇一解嘲之言為口給。但在區區,則亦未能一一盡如崇一之所解者,為不能無愧耳!固不敢不勉力也!

寄陸原靜

丙戌

原靜雖在憂苦中,其學問功夫所謂"顛沛必於是"者,不言可知矣,奚必論說講究而後可以為學乎?南元善曾將原靜後來論學數條刊入《後錄》中,初心甚不欲渠如此,近日朋輩見之,卻因此多有省悟。始知古人相與辯論窮詰,亦不獨要自己明白,直欲共明此學於天下耳。蓋此數條,同誌中肯用功者,亦時有疑及之,然非原靜,則亦莫肯如此披豁吐露;就欲如此披豁吐露,亦不能如此曲折詳盡。故此原靜一問,其有益於同誌,良不淺淺也。自後但有可相啟發者,不惜時寄及之,幸甚幸甚!

近得施聘之書,意向卓然出於流輩。往年嚐竊異其人,今果與俗不同也。閑中曾相往複否?大事今冬能舉得,便可無他絆係,如聘之者,不妨時時一會。窮居獨處,無朋友相砥切,最是一大患也。貴鄉有韋友名商臣者,聞其用工篤實,尤為難得,亦曾一相講否?

答甘泉

丙戌

音問雖疏,道德之聲無日不聞於耳,所以啟瞆消鄙者多矣。向承狂生之諭,初聞極駭,彼雖愚悖之甚,不應遽至於爾。既而細詢其故,良亦有因。近複來此,始得其實。蓋此生素有老佛之溺,為朋輩所攻激,遂高自矜大,以誇愚泄憤。蓋亦不過怪誕妖妄如近世方士呼雷斬蛟之說之類,而聞者不察,又從而增飾之耳。近已與之痛絕,而此生深自悔責,若無所措其躬。賴其資性頗可,或自此遂能改創,未可知也。學絕道喪之餘,苟以是心至,斯受之矣。忠信明敏之資,絕不可得。如生者,良亦千百中之一二,而又複不免於陷溺若此,可如何哉!可如何哉!龔生來訪,自言素沐教極深,其資性甚純謹,惜無可以進之者。今複遠求陶鑄,自此當見其有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