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正篇 四百六十三公裏的日子(1 / 3)

“尊敬的旅客,從重慶北發往cd東的列車已經發車,全程363公裏......”

......

“尊敬的旅客,從cd東發往眉山東的列車已經發車,全程70公裏......”

......

眉山東站,候車大廳內。

一個拖著大號黑色旅行箱的青年看著手上這張紙質車票,嘴角一撇,輕笑道:“每次到仁壽去都是這樣的流水班,不過也就三十來公裏,還是可以的。”

小城,小縣,鎮醫院。

興隆?還是新隆?我已經不大記得,不過,說起那個地方,我是該叫一聲“故鄉”的。

據那些家裏的長輩回憶,我出生的那天晚上,天氣有點兒怪。

呼呼的大風把縣醫院的那些窗子吹得獵獵作響,雷鳴電閃,好像還有豆大的雨點在窗外劈裏啪啦。

記憶中除了這陣子風雷雨,別的都似乎不大記得,其實也不再重要。

我出生後不久,父親登上了遠去廣東的車,母親隨後不久也一同前去;和那時太多的人一樣,下海潮、打工路、赤子心。

饢膜、羊肉串兒、手抓飯和啤酒、花生米。

騎馬的哈薩大叔、打彈弓的孩童、幼兒園門外賣糖的婆婆、在排水溝裏死死地刁住那個落水小屁孩兒的大狼狗。

那兒的春天不知什麼模樣、夏天裏風一吹就揚塵漫天的黃沙地、秋天是滿園的果、冬天裏結著冰溜子的屋簷角。

父母遠出務工,沒空照料剛出生的小屁孩兒,於是記得兩歲的時候我被送去了新疆的伯父家。二伯父和三伯父在那裏,我也就這麼開始了一家東一家西的日子。

那時總會趁著伯父轉過身時一伸筷子去嚐嚐他杯裏啤酒的味道,微苦、有點兒怪。然後就是一個個地往嘴裏塞花生米,砸吧砸吧著嘴以為那似乎就是世上全部的美味。

伯母在家鹵豬肉,打算在明兒個趕集的時候上街去賣,但總會有一兩根做好的豬尾巴落到我的肚子裏去;伯母也隻是笑罵著“你個小饞鬼看不撐死你”。

“東東”是條守倉庫的大狼狗,凡有生人靠近的時候吠叫得特別凶;但我永遠不會忘記,是它在我掉到排水溝裏的時候死死地咬住我的帽子,結果還被伯母誤以為是它在咬我,被狠狠地揍了一頓。至於東東肯施以援手的原因嘛,大概是不想那個每次在飯桌下偷偷給它丟帶著肉末的骨頭的家夥這麼快掛掉。

年紀雖然小,幼兒園卻總是不能沒有的,可是我卻總是不想安分地待在死氣沉沉的教室裏,我的內心渴望著窗外的自由。現在想起,我還有些驚訝,為何一個三歲大小的孩童能夠從那個幼兒園門裏翻出,是心太向往自由還是門太小關不住夢想?

哈,無論如何,守門老婆婆的店裏總會有那種一毛錢一大把的糖。記得婆婆臉上的皺紋像極了老城門外幹枯的護城河,但再老的死水風在吹過時還是會有波紋蕩漾,那是老婆婆的笑。

奶奶和我一起去的新疆,那時她七十四了,人還是很精神。

有次冬天奶奶送我去上學,雪把整個大地覆得嚴實,在雪地裏,祖孫倆一個趔趄就栽倒在了雪地裏。沒過小腿的雪,冷得滲人,奶奶佝僂著腰,好半天才拉著我站了起來。

雪花,在她的白發上化開,我隻記得她跟我說:“走,跌了就爬起來。”

每到蘋果樹結果的時候,我總會調皮地爬上樹摘果子,奶奶則立在果樹下滿臉焦急地望著樹上的我。嘴裏不停地叫著,叫我快些下去,說再不下去就拿棍子來打我。

但隻要我一哭著說我下不去了,她還是會給我拿來一個小梯子讓我快些下去,轉身又給我遞上幾顆糖,慈祥地笑著。

威娃是我兒時在新疆唯一還記得的玩伴,他會在家裏西瓜熟了的時候給我捎上幾塊,我吃不夠也會跟他去到他家裏大快朵頤。畢竟,我們兩家很近,隻是隔了一條街、門對門。

記得有次我因為貪玩,騎著小三輪在伯父家裏亂竄,結果一不小心撞到了泡菜罐子上,給右眼角處留下了一塊疤。還記得因為一次貪玩我弄倒了伯父家裏倉庫外的鐵門,鐵門倒下來砸在了我左手的中指上,血流了一地。

我不再記得曾經眼角撞在泡菜罐上時,是否流血,但隻記得除了奶奶便不再有任何人來給我敷藥甚至送我去醫院,而奶奶身上也沒錢買藥,隻能不停地安慰我忍住痛,會好的。

我也不記得左手中指被鐵門砸中時的那種撕心裂肺的痛。也許是滿地的血嚇住了他們,他們把我帶到不遠處的一個小醫院裏,匆匆地纏上一塊創可貼,第二天停止流血後便不再過問,甚至連一塊新的創可貼都沒有換上。

所幸如今眼角的那塊疤痕已經幾乎不見蹤影,左手中指除了指甲蓋掉後又重新長好外,別無他樣。那時在新疆的兩年,過得太快,我還太小,忘掉了太多的回憶。此時這些聊聊的文字,隻是些許片段罷了。

四歲的時候離開,堂姐送我去遠在廣東的父母那裏,那裏,又是新的故事。奶奶沒有和我一起,她去了四川的四伯父家裏。臨別時,我來不及和威娃告別;看到奶奶和我上了不一樣的火車,哭鬧了許久。

工棚區廉租房外的小樹林裏,小男孩和小女孩正在玩過家家。

“湖南妹,等我們都長大了,我要娶你做我老婆。以後嫁給我好不好?”

“討厭,被媽媽他們聽到了要挨打的。”

“阿妹,你的臉紅了,是不是答應我了?”

“嗯......”

“放心吧,阿妹,以後我會對你很好的,我發誓。”

“喂,我比你大好不好,叫姐姐。”

工棚區的一個廉租房裏。

小男孩和小女孩手牽著手,撩開蚊帳,笑嘻嘻地走了進去。

一個女子似笑非笑地看著這兩個天真的孩子,她蹲下來對著小男孩說:“小宇,阿妹還不錯吧。以後要不要娶她做媳婦呢?”

小男孩滿眼的期待,一隻手抓著小女孩的小手,另一隻手拍了拍胸脯,“那當然咯,我以後會對阿妹很好很好的。”

小女孩的臉已經害羞得紅透了,她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卻把小男孩的手抓得更緊了,“媽,別說了。”

工棚區內,這是另一處小房間。

一個小女孩正在窗邊一筆一劃地認真地書寫著作業,沒有注意到後麵還有個可惡的家夥正在悄悄地走過來。

小女孩剛剛寫完這一頁,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但就在她要翻過去時,一雙手突然從背後伸了出來,刷刷刷的幾下,她剛剛做好的作業轉眼間就變成了碎片。

“瀟瀟姐姐,我不是故意的。”小男孩壞笑道。

“你......”小女孩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淚珠子像斷線了似的直往下掉。

但她那正準備打向小男孩的手忽然停了下來,“瀟瀟,你是不是又在欺負弟弟了?”

一個女聲傳了進來,接著,一個約莫三十出頭的女子走了進來。

小男孩趕緊跑到女子身邊:“阿姨,都怪我不好,我剛剛不小心把瀟瀟姐姐的作業弄壞了。”

“弄壞了就重新做一份嘛,弟弟又不是故意的。”女子溫和地笑道,“瀟瀟,你今年九歲了,弟弟才四歲多,不懂事呢。”

女子說話的同時,小男孩朝著小女孩眨了眨眼。

小女孩的眼眶紅得更厲害了,她恨恨地看著在母親身旁那個不停搞怪地家夥。

遊樂場。

這是一處開碰碰車的地方,每輛碰碰車上可以坐兩個人。

小女孩比男孩要高出一個頭還多,劉海修得特別整齊,兩側的鬢發各自垂下一縷,蓬鬆的馬尾伴隨著腳步一跳一跳的。

小男孩一點兒都不覺得不好意思,拉著比自己高出一個多頭的小女孩朝著開碰碰車的地方走去,“瀟瀟姐姐,我就知道你最喜歡玩兒碰碰車了。你放心,這次既然是我請客,我就肯定會保護好你的。再說,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一邊兒去,明明是你爸爸請客,你也好意思說。上次你撕爛我作業的事還沒跟你算賬呢。”小女孩雖然噘著嘴滿臉不高興,但眼睛還是止不住地往有碰碰車的地方看。

......

小男孩緊緊地把這小女孩的腰,眼睛閉得緊緊的,嘴裏不停地念叨著:“瀟瀟姐姐,能不能別轉那麼多彎,我怕。”

小女孩埋頭看了看小男孩那雙緊緊摟在自己腰間的手,嘴角微挑......碰碰車晃動的幅度更大了......

後來,小女孩滿臉興奮地牽著小男孩走了出來,隻見小男孩的臉上掛著幾行淚痕:“我就說小孩子不要去坐碰碰車嘛,你呀,就是不聽話。”

......

大約是在廣東過了一年左右,廠裏的效益漸漸不好。

父母選擇了回到四川去,說是為了給我一個更穩定的讀書環境。後來就再也沒和湖南妹、趙瀟瀟見過,也不記得走的時候是否曾有過告別。

兒時的那個“婚約”如今是不會再去履行的了,我甚至一點兒都不再記得她的名字。我不願意說那是童言無忌,也不願意僅僅以一個“天真的錯誤”去就此揭過。

和趙瀟瀟一樣,那個我不再記得名字的女孩注定將留在我這一生中那些最深刻的記憶裏。如今再想起“湖南妹”,我忽的有一絲愧疚,因為我至少還記得瀟瀟的名字。

關於她們,我隻是大概從父母那裏得知,她們的父母仍然留在了那個地方,隻是選擇了另一家工廠。

“湖南妹”大我兩歲的樣子,趙瀟瀟大我四歲,如果她們還是沿著父輩的腳步;從那麼多的電視劇裏,大抵已經透出了她們的結局:

也許她們已為人婦,換了一間工廠,換了一處工棚,身邊還有幾個毛孩子,不遠處一個胡子拉渣的男人抽著煙看著她......

我絕不相信故事會是這樣的結局。她們一直都在我的腦海裏——小男孩與阿妹的“婚約”、“瀟瀟姐姐”和她的白眼。

不知道汽車火車換了多少次,我隻記得那個時間很久。

後來,終點站到了——眉山,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初到時,我以為那裏隻會是漫漫旅途中一個歇腳的地方,可能我們的目的地還有很遠。從未曾想到,往後的十三年,甚至更久,它與我的關聯會如此密切。

然而往後的十三年......就像廚房裏的味道,柴米油鹽醬醋茶;也像打翻了的水彩盤,赤橙紅綠青藍紫。

剛到四伯父家的第一天。

四歲多的我在伯父麵前一口氣背完了一首《沁園春?雪》,伯父對我讚賞有加,但他旁邊的那個女人的眼神總讓我有總怪怪的感覺,女人身邊的老婆婆也是那樣,隻有那個與我一般大小的男孩兒是一臉好奇地看著我。

到了晚上,在房間裏。

我照例地拿出故事書,讓父親給我念故事,但門卻被推開了,老婆婆的聲音有點兒冷:“陽陽要睡覺了,你們別吵著他。”

然後她的目光留在了我掛在床頭上的那個玩具,一條木質的可以彎曲的蛇,“你的那個玩具讓我幫你保管吧,我就給你放到窗台上,明天早上你再去拿好不好。”

然後也不等我回答,就走上前來把我的玩具拿了出去。

第二天早上,我哭鬧著說我的玩具不見了,要父母給我找回來。父母確實一個勁兒地給我遞眼色,似乎要我不要再提那個玩具。

小孩子哪管你什麼眼色,反正都不懂,我又去找到老婆婆:“婆婆你把我玩具放哪兒了?”

老婆婆說:“做完風有點兒大,你的玩具被風給吹跑啦。”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晚,明明記得是沒什麼風的,很安靜;至於老婆婆說的天色晚了該睡覺了,我記得那時不過是八點半而已。

個中的緣由,我至今想起來,都還有些費解。也許,答案就這麼留在了十三年多以前吧,不會再跟來了。

起初到眉山的將近一個多月裏,我們寄住在四伯父家裏。不過嚴格意義上來說,那個時候其實伯父還未曾購置房產,我應該說是寄住在老婆婆家裏。

後來我想了想寄住的原因,大致有二,一是確實沒找到合適的住所,二是當時舉家遠出投奔親戚手頭也緊得慌。

那時寄住的拘束與壓抑是一個四歲大小的孩童所無法體會的,我也是如今會想起那時的日子,才能悟到父母彼時的無奈。不過最讓我高興的事,還是我發現奶奶原來是去了四伯父那裏,我又找到了一個可以依靠的人。

奶奶自幼伴我長大,長輩們的回憶告訴我,我出生後的第一次沐浴就是奶奶一個人為我完成的。再加上那些在新疆的日子,祖孫倆的感情自是深厚,再見自然分外親切。

在那一個多月裏,老婆婆有次帶著堂兄、奶奶帶著我,我們一行四人去外灘玩耍。兒時眼裏從老婆婆家走到外灘可是一段相當遙遠的距離,走到後小孩子的肚皮自是饑腸轆轆。

外灘的廣場上有挑著擔子賣豆腐腦的小販,我看著一碗碗從他的那兩個大桶裏端出的熱氣騰騰的豆腐腦,也便叫嚷著讓奶奶給我買上一碗。旁邊的堂兄也餓得不行,叫嚷著讓老婆婆給他買。

老婆婆二話不說便掏出錢給堂兄端了一碗過來,但奶奶在自己的兜裏左翻右翻卻就隻摸出了三毛錢,而一碗豆腐腦的價錢是五毛。奶奶上前去和小販商量著,說看能不能三毛錢,少打一點都可以,小孩子的不行了。小販畢竟也是小本生意,說什麼也不願意。

奶奶沒辦法,隻好又走了回來,去跟老婆婆說看能不能兩毛錢,給我買一碗豆腐腦。

老婆婆十分厭棄地看了一眼在一旁眼巴巴地望著她外孫手中那碗豆腐腦的我,趕忙一轉身護住她的孫子,生怕我要上去搶那一碗正被堂兄吃得酣暢的豆腐腦。

“沒錢就別吃啊,先餓著吧,反正等會兒都要回去吃飯的。我身上也沒錢了。”說著,老婆婆還趕緊把手伸進自己兜裏理了理。

老婆婆的錢,我不知道還有沒有,但我想那應該是我第一次深深地體會到人情世故。

大概是在老婆婆那裏寄住了一段時間後,伯母身體抱恙,伯父便帶著伯母前往北京治病。而父親也時常在外跑,想著是要趕緊找到一份營生。

那是個與平常並無差別的下午,老婆婆買了一隻鹵鴨子回來,切好裝在袋子裏。父親還沒回來,家裏就隻有我、奶奶、母親,老婆婆、堂兄。

那時的鹵鴨子,皮還是特別甜特別脆的那種,堂兄十分喜歡那種味道。但堂兄有個奇怪的嗜好,他隻吃皮而把其他的部分吐出來留在菜碗裏。我又正好餓得慌,想吃些肉,於是我就夾起菜碗中一塊塊從堂兄嘴裏吐出來的肉大快朵頤,還不停地跟母親說“真好吃”。

我記得母親當時有些奇怪,她放下碗,也沒拿筷子,隻是就那麼呆呆地看著我,不知喜怒。我卻還是將那些從堂兄嘴裏吐出來的肉吃得不亦樂乎,堂兄則是吃了又吐。

那天晚上母親把我叫了出去,她哭著跟我說:“我們現在窮,買不起肉吃,可是兒子,你也不能去吃別人嘴裏吐出來的東西吧。那是麵子啊。”

後來我知道,所謂的“麵子”,大概就是尊嚴的意思。我想大概這也是我後來一直不大喜歡與別人共用餐具、水杯和共食一份的原因吧,當然,對於鹵鴨子我也是一向不會動筷子的。

幾個月後,帶伯母去北京看病的伯父回來了。

伯父時常照顧我,常常帶著我和堂兄一同外出遊玩。當別人問道他是不是有兩個兒子的時候,他時常說是的,從未將我區別對待。

在一次外出遊玩的時候,那輛車上明明就還有兩個空位置,伯母卻偏偏說那輛車上沒位置了,要我下去。伯父說:“如果真的沒位置了,我也下車不去了吧。”

在老婆婆家寄住了大約一個多月後,我們搬了出去,在老醫院外麵的那條街裏租了一處平房來住。

那條街怎麼說呢,嗯,算是是黃賭毒的滋生地吧。住在那裏的人基本上都是一些社會最底層的人,衣著暴露的性工作者、行跡詭異的小偷、骨瘦如柴的吸毒者、門外的流浪漢......破爛的平瓦房、四處亂堆放的垃圾、鏽跡斑斑的水龍頭、糜爛的惡臭味、半夜裏牆隔壁傳過來的摔碎了酒瓶子的聲音......

在我的記憶中,這些似乎就是構成那條街巷的全部。唯一能解釋父母選擇那裏作為租房點的原因,我想應該就是房租及其便宜。

並非是我對於那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有所偏見,而是其中自暴自棄者實在太多,讓人不得不側目視之。

但很快父親就為這個選擇買了單。

搬進去沒幾天,父親隻是轉身去門外刷個牙的功夫,回屋時手機就不見了蹤影。一部手機也許並不是很值錢,可對於當時並不寬裕的我們來說,那或許就是一筆莫大的損失。

沒住多久,我們搬了出去。我們在離老婆婆家不遠處的街上租了一套不大的二手房。父親還是每天在外麵奔波著,母親也去樓下的餐館當服務員補貼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