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曾是少年(1 / 2)

那是民國一個雪後初霽的冬日,並不安靜的街頭緩緩駛出了一輛轎車。

轎車在這麗陽城並不少見,自打洋人破開中國的大門,似乎馬車這個東西,已經在這個城市裏絕了跡。路上的行人大都臉色陰鬱,膚色是因為長時間的動蕩而不自覺出現的幹黃饑瘦。

坐在車裏的是紀家的大小姐芫徽,她今年十二三歲的年紀,一張小巧素淨的臉上正好嵌了一雙大大的眼睛。芫徽長了一張好看的臉,其韻便在這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上。此刻,芫徽那張還帶了嬰兒肥的臉卻是轉向窗外,向著雪後也並不明快的天。

紀家是這麗陽城裏商會的頭兒。主要賣米麵糧油,其他的像時新的胭脂水粉,洋人的洋氣玩意兒,綾羅綢緞,紀家也都有。如今掌管紀家的,正是芫徽的父親紀聿封。此刻,麗陽城商會的會長紀家的掌門人紀聿封坐在車裏,看著自己的大女兒,卻是一臉的小心翼翼。

芫徽正生著氣。她今年該上中學了,可是紀聿封給她尋得學校,並不是麗陽城其他小姐們上的貴族學校,而是隨處可見的普通中學。她真真不願意離了平日裏關係好的那幾個小姐妹,可是父親不可置否,任她在家又哭又鬧,父親也沒鬆口。

“芫徽,今天第一天上學,你可收拾好了書本?”紀聿封思慮了半晌,有些訕訕的看著女兒的小臉,開口卻帶了幾分諂媚。前麵的司機開著車,瞄了一眼後視鏡,又做出一副沒看見的樣子。早就聽說這個紀家大小姐被紀家千嬌萬寵,卻沒想到紀聿封這個在麗陽城呼風喚雨的大人物,卻對著自己的女兒露了這副討好的神色。

芫徽依舊看著窗外,聽見紀聿封的話,她連頭都未動,在紀聿封角度,他隻能看見芫徽披散著的鴉青的長發,因為保養的極好帶著緞子般的光滑。“父親何必這麼問,明明知道女兒就算不滿意也不會不知進退。”芫徽聲音裏帶了幾分江南的吳儂軟語的味道,這是她跟母親長大的原因,雖然在北方的麗陽城長大,她卻帶了南方女子的精致小巧,連說麗陽的粗獷當地話都柔和了許多。

紀聿封更是尷尬,但他明白這女兒一向如此。車裏的氣氛倒是冷了些許,好在車頭一轉,轎車已經穩穩的停在了學校門口。

芫徽頓了頓,氣鼓鼓的拖過她的書包下了車。隻見這中學隱在一片青瓦房中,並不起眼。仔細一瞧,卻是看見裏麵的二層小樓建的十分精致。

紀聿封在她身後開了車窗:“囡囡,相信爹,保管不會坑你。”未等芫徽回頭看他,他已悠悠搖上窗,車轉了個頭跑了老遠,待芫徽回過神,隻有汽車尾氣嗆得她一陣咳嗽。

芫徽沒看走眼,這小樓確實建的不錯,一路走來,隻見青瓦百牆,配了飛簷翹角,好看的緊。這層小樓有三層,一層便是一年級,二層是二年級,如此類推。芫徽推開那扇掛著一年級一班木牌的門,發自內心的皺了皺眉。

屋子裏的課桌瞧著很新,卻隱隱透了一副粗製濫造的樣子,不是芫徽嫌棄這些擺設,在紀家,下人屋裏的擺件也是上號的木頭做的,她家裏擺的那幾張待客的黃梨木的椅子,聽說不知道是哪位名人留下的古董。這樣的桌子,她紀芫徽還真是瞧不上。而台下的同學似乎並不嫌棄,一個個的搖頭晃腦的讀著英語。見她進來,倒是都靜下來,有幾個小姑娘的眼裏明顯有了豔羨,而後排的幾個男生也露出些呆滯。對於他們的反應,芫徽實在是見慣不怪了,她向著台上正授課的年輕男人鞠了一躬,叫了一聲白先生。

姓白的男人點了點頭,他膚色白皙,氣質儒雅,說話也是透了文人書生的雅致:“芫徽嗎?今日可是來遲了些,明日可趕早。”見紀芫徽乖巧的點頭,他微笑道:“前排已經沒位置了,你先且去最後一排坐了,過幾日閑暇了我再重新給你們排座位。”

芫徽抬頭打量自己的座位,是南邊靠窗的位置,此刻陽光正好,洋洋灑灑的透過窗欞,撒在她座位旁邊的男孩子的身上,印出男孩的輪廓。

他穿了一件呢子大衣,看款式很是陳舊。這個年紀正是長身體的年紀,這件大衣穿在他身上,已經緊繃了不少。這個男生生的極好,剪了短短的寸頭,竟是一點沒蓋住那張臉上精致的五官。他的臉是不太健康的蒼白,倒把他的唇襯得異於旁人的紅,仿佛上過胭脂一般。偏偏他幽深的眸子上方生了一雙濃黑的劍眉,生生地壓下幾分女氣,倒顯得他氣宇軒昂。他鼻子很挺,就連芫徽見過的洋人的那挺翹的鼻子,似乎也可以一較高下。與常人不同的是,他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教室裏多了她這一號人,依然垂著眸子,睫毛搭在眼瞼,留下濃密纖長的影兒,似乎他眨眨眼睛,那睫毛就能振翅飛起一般。

芫徽見白先生微笑著看著自己,眼裏似乎帶了幾分鼓勵,便拽著書包,盈盈的坐到了男孩身邊。

這個男生便是十四歲的林靖航。彼時,他看著手裏的課本,琥珀色的瞳孔,卻幽深的看不清情緒。

後來芫徽聽人說,林靖航的父親竟是東北軍閥的手下的得力幹將,後來出了事,林靖航便來了這小小的麗陽城。這群小孩子哪裏懂什麼世麵,一聽軍閥,那自然是覺得罪不可恕,於是爭先恐後的欺辱他,似乎這樣,被漢奸出賣,被洋人割據領土的大仇就能得報。而林靖航似乎並不在乎這些,事實上,出來白先生授課的時候他眼裏帶著的星星點點的渴望,他好像真的什麼都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