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很冷,人像屋簷上的臘肉似的,在風中被吹得幹紅幹紅,刷刷嗖嗖的冷。水笙跺了跺腳,發覺那地就像是結成了塊,凍得硬邦邦的,遲鈍的痛楚從腳底板一直延伸到腦門上。
可是水笙還是高興,她終於進了西陵王府了。
西陵王府是怎樣的呢。
門墩是毫無雜質的白玉獅子,門階是上好的墨綠翡翠,屋頂上鋪滿了淌著水光的琉璃瓦,殿角走獸鑲著金嘲風,就連丫鬟們的腰帶都是用金線繡花,每一朵的形態都不同,更別提那滿屋子的金石玉器,古玩珍寶,琳琅滿目,猶如仙境。
水笙心想,在這樣的地方做丫鬟,這也算是造化了。也難怪人都說,寧娶大家婢,莫納小家女。
三年前水笙還是良民,雖說不富貴,但也安安穩穩地住在富春縣,不為生活煩憂。據說是父母都去了外麵做買賣,請了個老媽媽來照顧她。她每日閑閑就去扯草喂兔子,偶爾會偷偷跟著鄰居的孩子去村裏的私塾,童子們在裏頭上課,她躲在外麵悄悄往裏麵看。
直到入夏的那場大水,席卷了一切。
直到很久之後,水笙還是會從夢中驚醒過來——夢裏鋪天蓋地的洪水,像是一條翻滾著的黃色巨龍。
夢中的場景永遠是她被困在其間,小小的手死死抓著浮木,大口大口的呼吸。
那是個悶熱的雨季,又是個突然放晴的下午。
水笙正竊喜著連著好幾天下雨,難得有天天晴能偷偷溜出去玩兒的時候,沒想到忽然天上一個霹靂,就有人跟著喊道:“龍王爺發怒啦!”
“發大水啦!”
“快跑!”
她隻記得黃澄澄的水撲了上來,像是一條張牙舞爪的惡龍。就算是平素最凶悍的野豬,也不及它的威風。四處都是無路可逃,人群夾著水笙,隻管往高地跑。
等到水退了下去,農田莊稼毀了不說,水笙卻是找不到家了。她又急又餓,在路邊直哭。村裏的人大多都遭了難,自顧不暇,也沒人顧得上她,反倒是私塾先生的兒子偷偷塞給她兩個饅頭。
水笙那時候才知道什麼叫餓。
真餓啊,大家都餓。
一開始還能抓到山雞野兔,後來膽子大的去抓狼,狼餓,人更餓,水笙見人拿著柴刀就往狼群裏衝,隻覺得昏了頭。
狼在咬,人也在咬,血淋淋的。
分不清楚誰才是野獸,或者都是。
水笙的腿直發軟。
她似乎明白了,等到狼也沒了,後麵的日子就不是吃草根能過的了。人的眼睛是紅的,瞳孔裏麵看不到人。
好在後來朝廷派人下來了,不到半個月就平息了禍亂,又從別的地方撥了糧食過來,每日發白粥。
饑民眼見有東西吃,不必拚命,又看到軍隊,知道強搶沒戲,就各自尋找出路去了。
這場共工之禍幾乎將富春江一帶盡毀,富春縣雖然不是受災最嚴重的地方,卻也一蹶不振,哀鴻遍野。但是治水的人乃是當今皇帝的幼弟西陵王陸珩筇,英勇果敢,以鐵血手腕鎮壓了災民的踳亂,在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重整了縣治,又撥糧送粥,派醫施藥。
至此,才算真正的風平浪靜,然而生活卻沒有那麼簡單。
水笙狼狽不堪地站在自己門口,看見一片殘磚爛瓦,幾乎認不出來曾經的模樣。可是她心裏卻明白了,房子塌了,老媽媽也不在了。
她想哭,卻是哭不出來。
她想要回到從前,眼卻麻木了。
鄰居家的張嬸子看她可憐,帶著她去領了稀粥。
“丫頭,你知道自個今後怎麼辦嗎?”張嬸子粗聲粗氣地問,“你家那個老媽媽不在了,你知道你爹娘在哪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