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烈的疼痛突然從體內迸發,喉嚨裏一陣抽搐,42號吐出一口鮮血——在導致自己失憶的劇烈爆炸中,42號已經遭受了某種內傷,經常會有頭痛、頭暈和腹部絞痛的不適感。剛才手榴彈的近距離爆炸顯然加重了他的傷勢,而為了取出小手槍而劇烈移動肢體,似乎扯斷了他體內的某種東西,42號感到自己的生命似乎正在從軀殼內流失。但現在他最擔心的還是安娜。
剛剛趕來的憲兵又跑到內山身邊,似乎在檢查內山的傷勢。42號依稀能看到憲兵掏出剪刀,熟練地剪開內山的軍服。傷口果然在肋部,子彈沒有擊中任何要害,而且堅硬的肋骨還吸收了子彈的大部分動能,內山現在會感到常人難以忍受的劇痛,肺部破裂也可能會造成氣胸,但隻要處理及時得當,並不會發展成致命傷害。
憲兵熟練地位內山進行止血包紮,內山疼的呲牙咧嘴,憲兵又從隨身攜帶的急救包中取出針管,似乎要為內山注射止痛劑。
“幹得好……你,名字?”內山盡力說道,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會導致吸入肺部的一小部分氣體從傷口中流入胸腔,再加上肋骨被子彈打斷,因此講話對他來說簡直是莫大的痛苦。
“在下是……軍醫單位的衛生兵……名字,呃……山下小五郎。”憲兵低聲說道,聲音透過防毒麵具變得很不清楚。
“山下……什麼?”內山突然警覺起來,“摘下麵具!”他試圖舉起手槍,但被自稱“山下”的憲兵一把奪過來丟到一邊,隨後他按住內山,將針管中的液體注入內山的右肩。
“混蛋,你注射了什麼?”
“內山先生,你先休息一下吧。”自稱“山下”的憲兵扔掉針頭,收起針管:“抱歉,在下還有些事情要和這位42號先生談一下。”
42號努力抬起頭,因為他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雖然熟悉,但語調卻完全陌生。
憲兵注意到42號細微的動作,起身走了過來。
“你是……‘上田教授’嗎?”42號用微弱的聲音問道,但自己也不能十分確定。這個人的嗓音和“上田教授”很像,但平和謙恭的語氣又完全不同,也不像“上田次郎”那樣輕浮。
憲兵摘下防毒麵具,露出42號永生難忘的麵孔——那個集和藹溫厚的“上田教授”和凶殘嗜血的“上田次郎”於一身的地下基地細菌學專家。但42號還是注意到,無論語調還是表情,這似乎都不是自己熟悉的“那兩個人”。
果然,對方開口了,這次說的是純正的中文:“你就是42號先生吧?幸會。在下姓‘張’名‘鬆’,字‘清本’,細菌學博士。初次見麵,請多關照。”
“咱們真的是初次見麵嗎?”42號明白了,原來“上田教授”不止是雙重人格,他才是真正的多重人格患者。
“張清本博士”露出溫和的笑容,既不如“教授”那樣的虛幻,也不如“上田次郎”那樣的刻薄。如果不是共用同一副麵容,42號也幾乎以為自己認錯了人。
“張清本博士”走到42號跟前。他扶起扶起42號,微笑著說道:“在下代表‘教授先生’感謝你為他所做的一切。”
“我做了,什麼?”42號忍住劇痛問道。
“在你的幫助下,在下終於有機會請內山先生親自與‘教授’見麵。作為一名心理學家,‘教授’畢生的課題就是研究‘人性之惡’。相信42號先生你也曾耳聞目睹過的一些事情,因此可以理解為什麼內山先生是研究這一課題的最佳分析對象。可惜內山先生身為高級軍官,事務繁忙,如果不是42號先生你的幫助,在下是絕對沒有辦法請來內山先生的。當然,在下也不能允許內山先生被你殺死。”“張清本博士”平靜地說道。42號注意到,“上田教授”雖然也能流利地講中文,但總有一點外國口音,而眼前這位“張清本博士”則完全沒有這種問題。42號再次想起,死去的山田曾經說過——人的大腦真是神奇的東西。
“‘你們’在利用我們?”
“說‘利用’是有些冒犯了,其實在下不過是因勢利導,借助42號先生你的行動,滿足‘教授’的心願。”“張清本博士”輕輕搖了搖頭,繼續說道:“再說,在下和‘獵手’也多次幫助過你們,所以這是等價交換。而現在,由於在下的目標已經達成,所以我們之間的合作也就要告一段落了。”“張清本博士”回頭看了看內山,後者在不知名的藥物作用下已經失去了知覺。
“‘獵手’?”
“你們稱呼他為‘上田次郎’。”
“v42在哪裏?”
“‘獵手’發現了你藏匿的鑰匙,在下則找到了九鬼收藏樣本的秘密保險櫃。現在v42連同容器都被在下收藏在絕對保密的地方——連‘教授’和‘獵手’都不知道的地方。”
“這麼危險的東西,你為什麼不直接毀掉?”
“毀掉的話,內山就不會追來了。”“張清本博士”說道,“再說,作為一個專攻細菌學的科學家,能見到v42這樣極端的樣本實屬夢寐以求的事情……”
“留著樣本,隻可能帶來,更大的不幸!”42號打斷“張清本博士”的話。
“科學家自有科學家的操守。”“張清本博士”微笑著對42號說道,“‘獵手’偷聽了你和九鬼的話,你認為科學不能以犧牲人類的未來發展為代價,在下深表認同。不過……”
“張清本博士”突然從急救包中取出注射器和藥瓶。
“幹什麼?”42號問道。
“提起‘獵手’,在下想起來他曾說過,還想再見你一麵,完成之前意外被打斷的‘演出’。”
“張清本博士”舉著針管向42號俯下身來,看著針管中不知名的液體,42號想起陰森的“上田次郎小劇場”。
“等一下,這就是,你對我們所付出的一切的,報答?”42號斷斷續續地質問道。
“在下說過,這是等價交換。再說你已經窮途末路,在下保證說服‘獵手’,給42號先生你一個無痛苦的結束。”“張清本博士”將針頭對準42號的脖子,“遊戲就要結束了。”
“這一切,對你們來說隻是遊戲吧?操縱別人的生命,達到自己的目標,最後還恬不知恥地說這一切都是遊戲。奢談著什麼‘生存的意義’,‘生存的代價’,可別人的生命對你們來說卻隻是遊戲,那你們和內山之流有什麼區別?”
“張清本博士”似乎猶豫了一下。
身邊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張清本博士”奇怪地轉頭看了看,發現安娜正舉槍對著自己。
“放開他。”安娜低聲命令道。
“潘諾娃研究員。”“張清本博士”向安娜點頭致意,手中的針管也停了下來。
“你還活著……”42號看著麵容憔悴的安娜,心中感到無限寬慰。
安娜隻是點點頭,她掙紮著站了起來。
“小心。”42號提醒安娜,他還記得“上田次郎”有著野獸一樣的敏捷和爆發力。
但“張清本博士”隻是垂手站在原地,看來不打算反抗。不但如此,他低著頭,好像在思考什麼。
安娜吃力地挪到42號身邊。“張清本博士”突然抬起頭,安娜警惕地用雙手舉起手槍。
“‘教授’也說想放你們一馬,他說如果有機會的話,還想再看看42號先生你的成長。”似乎是為證明自己所言不虛,“張清本博士”丟掉了針管,又將手伸進上衣內側。
“別耍花樣。”安娜威嚇著對方。
但“張清本博士”隻是從衣服內側拿出一個記事本,42號認出這是之前與“上田教授”談話時,對方拿的本子。
“‘教授’還要在下把這件東西交給你,他說他收集的一些線索,也許能幫助你解開身世之謎。”“張清本博士”又伸手到急救包中摸索了一下,掏出一個閃著柔和金色光芒的小瓶,說道:“基地指揮官毛利先生對養生很感興趣,他曾要求在下配置過一些補品和補藥。這是用名貴的乳香和末藥調配而成,對你的傷勢有一點用處。這就算是在下借花獻佛,最後給你的一點小禮物吧。”
他把記事本和鍍金雕花的小瓶放在42號跟前,後退了幾步。
安娜突然說道:“你剛才說‘獵手’還想繼續演出?”
“張清本博士”點了點頭,說道:“‘獵手’說他做了很多事情,包括從近衛兵的埋伏中把你們拯救出來,還抹掉了通道內的暗記,為你們爭取了很多時間。但他覺得沒有得到公平的等價交換,在下也是這麼覺得,所以剛才才想把42號先生一起帶回去。”
“我記得‘上田次郎’——‘獵手’說過,他最喜歡o型血?”安娜問道。
“張清本博士”點了點頭。
“內山就是o型血,我看過他的體檢報告。你隻要把他帶回去,應該就可以滿足‘教授’和‘獵手’的不同需求。”
“張清本博士”又低頭沉思起來,隨後抬起頭來說道:“可以接受。”他轉身向內山走去。
安娜放下手槍,輕輕靠在42號肩膀上,默默地看著“張清本博士”和內山的方向。
“張清本博士”又戴上防毒麵具,42號忍不住問道:“你到底是誰?”
“在下本是戰亂的中國大地上的一名孤兒,後來被一對日本夫婦收養。他們去世後,在下繼承了遺產,去歐洲進修。‘教授’和‘獵手’,則是在下無法割舍的夥伴,‘我們’三人一起,方能構成一個平衡的主體。”“張清本博士”第一次提到“我們”這個概念。
他輕輕敲敲自己的麵具,繼續說道:“雖然我熱愛細菌學,但作為中國人卻受到排斥和貶低,因此在歐洲時不得不借用‘教授’的身份從事研究。空有學問,卻身處亂世之中,又不得不仰仗‘獵手’為我排除萬難。久而久之,我已經分不清那些究竟是麵具,還是真實存在的人。麵具戴的太久了,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樣子,鏡子中的,到底是麵具,還是真實的麵孔。世人莫不如此,全都戴著麵具,生怕被人瞧見麵具下的自己。可是終究有一天,自己都忘了,現在這張麵具下麵的是不是真正的自己,還是另一張麵具。我知道自己是不正常的人,但是在這亂世之中,正常的人反倒不正常。”
“因為爆炸,我失去記憶,如同重生一樣,也等於被剝奪了一切麵具。”42號看著麵前的筆記本,想起和“上田教授”的對話,“‘教授’是不是因此才費盡心思與我溝通,或者說,他隻是想給我戴上一副新的麵具?”
“也許有這方麵的考慮。但是以我的經驗來說,戴不戴麵具還是由主觀決定的。隻是戴上以後還能不能隨時摘下來,就不是自己能決定了。”“張清本博士”俯身抬起內山軟綿綿的身體,輕鬆扛在肩上。臨走之前,他對42號說道:“‘獵手’說,內山派同黨在51工廠的總裝車間裏設下了埋伏,你們的去路已經斷絕。你們不想跟在下走嗎?”
“我們一路拚到這裏,前途是不是斷絕了,總得親眼看看才行。”42號看了看安娜,後者也輕輕點了點頭,“再說我們還有比逃生更重要的事情……”
“比生命還重要嗎?”
42號和安娜一起點了點頭。
“張清本博士”說道:“現在奉內山的命令,所有能動用的人力都下來搜查了,上麵防備確實很空虛,你們隻要能突破總裝車間裏的最後一道防線,就有機會完成你們的‘使命’。當然,從常識來說,你們兩個人是沒辦法突破總裝車間的。”
“剛才說過了,不管成功幾率多小,總得試試才行。不試的話,自然就沒可能成功。”42號說道。
“張清本博士”點了點頭,突然對42號說道:“‘教授’請我轉告你,在麵對最後的抉擇時,希望你也會像現在這樣堅強。”
隨後,也不管對方是否理解他的話,他對42號和安娜揮揮手,大聲說道:
“再見,我親愛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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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欽科走進洞口的臨時指揮所,大聲說道:“上校大人,‘吸血鬼’充電完成了!”但隨即他就看到科尼格一臉官司,烏雲滿天地坐在內山原來的位置上,而在內山之前,這裏坐的是已經化身孤魂野鬼的毛利。
“怎麼回事?”
“下麵傳來消息,內山和小林失蹤了。”科尼格皺著眉頭,惡狠狠地說道。
“中埋伏了?”
“不知道,總之就像蒸發一樣,蹤跡全無。”科尼格突然說道,“說不定是帶著v42逃跑了。”
“為什麼要背著我們逃跑?”
“也許是像毛利那樣叛變了,也許是想把v42送給聯合國請賞。總之我從一開始就不信任內山,這些東方的黃臉人都是天生的陰謀家!”科尼格突然沒來由地對內山失去了信心。
“可是,沒有任何直接證據啊?”古欽科也有些想不通。
“你的身份一直沒有暴露,所以你不覺得——其實戰敗對我們這些高級官員來說,壓力是非常大的。到這裏之前,我已經聽說蘇聯人在柏林原來陸軍情報局的一個秘密檔案室裏找到了我的檔案,不但有詳細資料,甚至連指紋記錄都有——那些愚蠢的文官,竟然連銷毀機密記錄這麼點事情都辦不好!總之聯合國已經在通緝我,還有些猶太人複仇組織甚至開出15萬美元的價碼要我的腦袋。”科尼格用手指敲打著桌子角,“內山擔任100部隊秘密基地負責人這麼久,想必也是血債累累,說不定他早就打好主意要染指v42,把樣本獻給聯合國,買自己後半生的平安呢!”
古欽科明白了,科尼格是在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他問道:“可是他就算拿到v42,也沒有別的出口可以離開啊?”
“他知道蘇聯紅軍正在向這裏推進,所以大概是準備在下麵躲藏一段時間,等咱們不得已撤退後在溜出來。我原來就有些奇怪,為什麼他一直放任那些日本廢物軍官在下麵搞得雞飛狗跳,連他自己親自下去的時候,也拒絕讓我們的人同行,還找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現在我明白了,他一開始就沒打算讓我們碰v42一根指頭。”科尼格氣勢洶洶地舉起一根手指——雖然對內山的計劃目標判斷完全錯誤,但他還是猜出了隱藏在內山一係列反常舉動背後的用意。
“那怎麼辦?不如我們直接炸毀整個山洞,咱們得不到v42,聯合國和別的什麼人也別想得到。”古欽科摸著下巴出起了主意。
“不行!”科尼格否定得斬釘截鐵,“得不到v42,組織也不會再庇護我……我是說我們!”他掃了一眼古欽科,加重語氣說道:“我可不想像喪家之犬一樣度過下半生,再說萬一我被捕了,你們也不可能好過!”他威脅著古欽科,提醒對方不要亂打主意。
“是,下官僭越了。”古欽科慌忙低頭認罪,“接下來如何行動,還請上校大人您指示!”
“內山知道‘吸血鬼’的原理,所以‘吸血鬼’作戰已經沒意義了,立刻把外部電源接進總裝車間,打開全部照明,隻要是長得像日本人的,全部給我抓起來,這樣內山就沒法混出去了!你再命令‘吸血鬼小隊’下到實驗區三層參與搜索,那裏照明不足,‘吸血鬼’倒是能派上些用場。”
“吸血鬼”(德文:vampir)是納粹德國在戰爭行將失敗時研發出的紅外線照明設備,與美國製造的t120係統異曲同工。但由於科研水平和工業實力遠不及美國,“吸血鬼”的體積要大許多,非常笨重,原本被納粹軍隊裝備在坦克和裝甲車上。戰爭末期雖然也開發出單兵用裝備,但無論是重量、體積、清晰度、照明範圍以及電池容量上,都遠不及t120實用程度高,也完全沒有在實戰中部署過,而t120當時已經在衝繩戰役中投入使用了,有效的遏製了日本軍隊擅長的夜間突襲行動。科尼格等人使用的係統,卻裝在一架蘇製重機槍上,連同電池在內,全套係統需要三個人才能移動和操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