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柳琴(1 / 3)

蘇來是個戲子。

這日,他像往年的演出那樣端坐在銅鏡前,由紅、白的油彩拍成嫩肉色,順眼窩、鼻梁、眉毛,淺淡均勻著腮紅,大紅、荷花、赫紅成胭脂,眉宇、兩頰定一色。描眼圈、構眉毛、畫嘴唇、勒頭、貼片子、梳紮、插戴頭麵,或淡薄而稀疏,或濃豔而粉飾。蘇來無不為她的魅力所迷住,是她還是他,此時,自己都迷惑其中。他眉宇微蹙了,這便呈現在世人眼前的兩種特征,一種是旦角的嬌柔,尖下巴,方下頜,那雙黑色的眼睛純淨得沒有一絲褐色或淡白色,眼梢微翹,烏黑的睫毛濃密挺直,兩彎柳葉斜斜上挑,掛在木蘭花般白淨的肌膚上;一種是作為三個孩子的父親無為的忍耐,來自傳統思想孕育的北方人,沉鬱而矜持,略顯些高傲的媚態;這兩種特征混在一起顯得不太協調,但這張臉上尖尖的下巴和高聳的“中嶽”,是很引人注意的,他很可惜這短暫的瞬間隻是在銅鏡前、舞台上才或多或少引起人們的妒羨,可他想來這樣的時代能夠如此,也算是苟且心安了吧。

這年是1920年,這日是6月的一個晴朗的上午。蘇來坐在魯鎮高家大院兩層的觀戲樓的後台裏,陪在他四周的是師弟師妹——柳子厚、卜一鳴和柳鶯鶯,還有上上下下忙碌的丫鬟、仆人們。“蘇老爺子,你慢些!”管家管和謙卑的身姿彎到了蘇來的裙擺。蘇來右手搭在管和的左臂上,順勢微抬碎步,一襲簇新的白綠相間細花帔,繡以單獨紋樣——“枝子花”,骨法均衡、對稱,蘭草蝴蝶均衡疏密有致、自由、靈活,又襯托莊重大方。帔擺隨著他的碎步浮動,宛如春日的山花開滿枝頭,與鳳釵、雲鬢、飾物恰恰相配。這花帔把他十八英寸的纖腰襯得窈窈窕窕——方圓十鎮八縣最美的腰肢。

隨走碎步,可臉頰細汗涔涔,蘇來從袖口間取出手帕輕拭臉頰,生怕粘了脂粉,毀了妝容。管家管和立刻吩咐丫鬟、奴仆,左右前後四人侍候一個主。蘇來補了脂粉,從鏡中偷瞄到在牆側的小師妹柳鶯鶯,視線隔了師弟柳子厚與卜一鳴。他們是按照長幼從左向右排開,鏡前的梳妝台有各色飾物,脂粉盒琳琅滿目,梳妝工具齊整俱全。小師妹柳鶯鶯“紅娘”裝束,不高貴,卻端莊,衣裙舒展,發鬢光滑嫻靜,交疊於腿上的雪白小手因為瞥見蘇來的餘光而有些拘謹,那甜蜜矜持的臉蛋上,一對黑色的眸子躁動不安,最後終於支撐不住,轉向窗外。

柳子厚著老旦女褶子,因為眉間、臉龐的褶皺現出了笑,長得老生,裝扮起褶皺來自然輕鬆了些,眼睛盯著高窗玻璃反射進來的陽光,眯成了一條縫,避開灼熱的日光,後撤時長褶子顯露出筋肉結實的長腿,腳上布鞋輕盈,大大咧咧地四處交疊著。卜一鳴所飾演的張生,身高六英尺二,長長的骨骼,肌肉結實,一張大白臉,沉澱了不少麻斑,經過脂粉的料理恰如其分,一雙不諳世事的眼神。這分明是多情的張生,像極了,如果不卸妝的話。

也正是這日,蘇來以及他的師兄弟們被高家莊大地主高懷遠請到家裏。他要為他八十歲的父親祝壽,高懷遠的父親據說是光緒年間的進士,做過縣太爺,為他的祖上積過陰德,也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

太熱,蘇來補妝數次,還未完畢,卜一鳴在他的身後化了一個圈弧又折了過來。“師兄,你看人家高老爺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用的是珠玉寶石,這福祿壽算齊了,即便是人家奴仆也是吃香的喝辣的,我等唱戲的連人家奴仆都不及,你看個個奴仆趾高氣昂,個個丫鬟目中無人,就連他們家的狼狗都是喪心病狂,我看咱這戲……”

“這就叫水積深淵,人遇賢主,古來有之,做戲子的理所當然憑著唱腔與姿色,沒有這些那不與官道上、府外的那些賤民一樣了?”管家管和鼻尖歪斜,衝斜的話語在轉向蘇來的時候婉轉了下來,“要說蘇老爺子是個人物,說是瑤池新貴,皇家駙馬爺也不為過,若不是在咱魯鎮,咱蘇家樓,進了京城,入了天子戲苑,百十個格格、公主不都得爭著搶著……”

“不要說笑……”盡管蘇來裝出慍色,心裏自然有些樂子,暗忖道,“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