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當人死的時候,會在短短幾秒內看見他的一生。
沉重的軀體,嘶啞的喘息,顫動的指尖,通通消失。剩下的是魂魄浮於身體上方,飄飄然而怪異的感覺。
南塵細長的睫羽最後震顫了幾下,像枯蝶般無生氣地墜下。在那片忽閃的白光中,無數過往的光影浮掠而過。那些妖魔鬼怪的張牙舞爪、嗔癡怨怒,與他單薄的人生如影隨形。
有一刻他突然清醒,擺脫昏昏沉沉的夢魘,清晰地見到了兒時那個爹娘請來“驅邪”的僧人。
那人腰背挺直,眼神清明而悲憫,年過半旬卻並不顯老態。南塵甚至能看見他手裏一顆一顆撥過金絲楠木佛珠,脖上掛著圓潤光滑精細雕琢的紫檀木大佛珠,那禦賜的紫赤袈裟下金線穿紋在燭火中閃耀。
“這孩子本就生在邪中,何來驅邪?”大師皺著眉搖搖頭,“這陰陽瞳自生心間,非為表象,非是老衲,便是這紅塵內外,任何高人,亦無能為力。”
“陰陽瞳生為兩麵,此世孤苦,來世便是轉機。”
“一路鬼怪相伴,是邪驅他,或是他驅邪,冥冥中自有天意,還望施主莫要太過憂心……”
但不論如何,背負超越凡胎的能力,見他人不能見之物,無論好賴,都不是南塵想要的。
他渴盼的是可以奔跑跳躍的康健身體,而不是隻能臥躺病榻看看窗外年幼的小丫鬟踢踢毽子;或是能單純地觀察那朵探頭進來的喇叭花,而不是那其中穿梭的綠頭發妖精。
鄉間樹梢的嫩綠,隻有他能看見吊在那耷拉出長舌頭的鬼女;酷暑烈陽的道路上,隻有他發現幹裂龜殼的河童。
兒時還沒修成現在這樣喜怒不顯的他嚇得不輕,蒼白著小臉,嘴唇發抖地告訴大人那女鬼漲紫的臉色,河童怪異的膚色,而得到的回應隻有日複一日地“盡胡說八道!”“編什麼謊話呢?”……
所以在後來漫漫十數年的人生中,歲月慢慢將他從一個銳力反駁、竭力相爭的孩童,變成了緘默隱忍、百毒不侵的南塵。
但終究是性格所致,對於那些拖著血淋淋雙腿爬過來抓他腳踝的野鬼,或是三隻眼五條尾的虎頭魚身老妖怪,南塵麵上波瀾不驚,心裏卻還是忍不住地劈裏啪啦,“……太弱了好嗎,這種類型見多了!想嚇住我,起碼得在我麵前上演無腳踩鋼絲,再用百十條尾巴打出個蝴蝶結才夠味兒……”
這樣看來——在他冷麵冰山的遮掩下,瘋狂吐槽的內心還是按捺不住的。
好比現在,他看著一個咧著巨大嘴巴,眼睛部位空洞洞的骷髏頭衝他歪了歪腦袋,在心裏打賭這玩意絕對是在興奮。
那骷髏頭掛著一身又長又黑的破爛袍子,還試圖歪頭賣萌,伸出一隻手來衝他友好揮揮卻不小心啪嗒揮斷一隻指頭的白骨架子,可是他能見鬼的人生中第一次見到的品種!
還沒等南塵圍著“新品種”轉兩圈,順便考慮收錄進《鬼怪異聞錄》之類的一直在腦中編寫的話本,“新品種”又搖了搖它的白骨架子。
這回可不是掉一根指骨那麼小的事兒了,整個手掌的骨頭都在這陣劇烈的搖動中劈裏啪啦地掉落,剩下的光禿禿白骨彎曲成一把巨大的鐮刀——
這下,南塵終於知道這是個什麼新品種了。
其實,隻要能忍受鬼差用那把扭曲成鐮刀的骨頭勾住你的脖子,一路東搖西晃地提溜著他,樂顛顛地往地獄趕,還是挺自在的,南塵這麼想著。尤其是靈魂狀態還可以掛在鐮刀上蕩秋千,而脖子還感覺不到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