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古軸,靜靜的在青年的指尖舒展開來。
他致力於收集名人字畫、珍奇古玩多年。早已自認對這些昔年富貴人遺下的痕跡做到泰然,卻還是在古軸被他自己倉促間開啟時勃然變色。頹然放下,靜靜地望向窗外。隻見江南美景,靜影沉璧浮光掠影。有夜裏美麗的晚風吹起斜斜的雨絲,飄然潛入窗裏。有些飄然於青年的黑發上。還有的細細地融入那一卷珍貴古軸,竟是悠然。
而那沉寂在民國九年的江南小樓寂靜的夜晚裏,某個人輕聲的歎息把亂世婉約。
……
世人雲,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宴樓,燈火重重,火光煌煌。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入眼便是三千好顏色,徐徐而舞翩然嫵媚的姿態。聽得一人款款而歌,娉婷清麗。
他淡淡的飲著杯子裏的瓊漿,不知作何思想。
宴樓美人個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卻令他有難以言表的疲倦。
這種疲倦,他是不可謂不熟悉的,從他的父輩,到他的弟兄。無一不是這樣醉臥富貴溫柔鄉,不勞作卻四肢乏力。繁華細雨吟詩作對,也是日日見慣的景色或是無聊的消遣。
昨日和今日大抵也沒什麼不同之處,隻是宴樓門側少了一個賣杏花的姑娘罷了。也許是他太過悠閑無趣,所以才如此見微知著。
他自嘲地想。那些宮廷傾軋陰謀陽謀,也不過是世家們力量的壯大。衝冠一怒為紅顏,又談何不是可恥可笑的借口?人間多紛擾,誰又看得清掙得脫呢!無暇少女也難保不會在歲月磨合下長成妲己呂雉那樣的蛇蠍美人。這正是人間真味,叫人勘不破的紅塵萬丈。
比如說他第一眼見到她的顏容,或者說聽到她的聲音。就知道,她會是讓他輾轉反側的女子。
他是在一個昏昏欲睡的晨曦遇到她,或者說她的杏花。
那是一隻尋常的杏花,有著尋常杏花的玲瓏小意、香氣清新。他拿在手間嗅了嗅,就隨手放在一邊的錦榻上。
她不是什麼佳人,連一個美人都算不上。一雙眼睛是瞎的,不曾泛瀲灩的波光引人心折。
可是這姑娘似乎有一種博大的溫柔,對一些真正低賤肮髒的乞丐都細語如春風。他知道這不是宮中那些大家閨秀躲在精致屏風後的訓練有素,而是一個弱女子生於流離的無奈。他的母親,他的嬸娘們,他的乳娘,都是這般溫柔可心的。她們出身低下,受到上天的垂青才得以乞討錦衣玉食。她們不和他們的夫君爭執,是不敢也是不能。他不覺得她們聰明,卻也不覺得這愚蠢。
盡管如此明了不過,他的心裏還是反反複複的升騰著那種溫婉的姿態和戲文裏美麗到可笑的故事。她清越的嗓音、不曾施粉黛的模樣。即使不是清水出芙蓉那般的絕頂美貌,倒也不失幾分嬌憨可愛之處。
他隻是在每一次隨手接過杏花後,放下珠簾遮住自己的臉。也隔絕了她的青春氣息,和她濃密睫毛下那一雙無助迷茫的眼睛。
那是和他一身綢緞不一樣的東西,他也不敢碰觸。他害怕。他怕得很呢。他是個尋常的男子,她亦是尋常不過的女子。從來小心翼翼的生活在珠簾兩邊,不會有除了一支杏花之間交易之外的牽扯。
也許有一天,他會在某一個貴族美人身上看到那種曾令他著迷的東西,隻是,終究與她無關啊。
斜風細雨,何須歸?
斜風細雨,不須歸。
亂世沉浮,不知幾許。如今,你又在哪兒聽這場雨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