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誤會叢生(上)(1 / 3)

那些青春那些奮鬥

題記: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爾留爪印,鴻飛那複計東西?

——蘇軾

第一章誤會叢生

田民吃過午飯,再不好意思在傳達室坐著等信了。以前在那兒等信,隻要郵遞員一到就可以收到一封字跡娟秀的信,半年多來基本沒有缺過,而他也總是樂滋滋地告訴別人:這是他的女朋友寄來的多少多少封信了。收信也就成了他每個星期三中午最快樂的事,但是上個星期三居然沒有看到那字跡熟悉而娟秀的信,人似乎就黴了半截。今天星期三就有些膽怯,不敢再坐在傳達室裏等信了,隻好到學校外麵的那個小店子那兒買點葵花子嗑著,站著與營業員閑聊,以掩飾內心的焦慮——等著郵遞員的到來。

郵遞員走後,到傳達室取信的老師和學生都走得差不多了。門衛張大爺看見田民還站在商店那兒,於是高舉著信向田民示意快去取。田民恨不得長上翅膀飛到傳達室。他從門衛張大爺手中接過信,看著信封上那熟悉而娟秀的字跡,心裏就像灌了蜂蜜似的,高興得說不出話來,恭恭敬敬地向張大爺鞠了一躬,懷揣著這封寄寓著靈魂的信,唱著“妹妹找哥淚花流……”向宿舍跑去。

田民坐在桌前,將原來的一紮信拿出來,按著編號在剛收到的信的左上角上標上NO:38,再將所有的信合抱在手中撫摩著,像抱著一個新生嬰兒,撫摩著。這是他們愛情的結晶,給他帶來了許多的快樂,無窮的幸福。他暫時不想打開這封在焦慮的等待中到來的信;他用手撫摩著,如同摩著她那溫柔的臉;他撫摩著似乎要用手模出信中的內容。他不想急著打開這封信,他怕信一被打開裏麵的內容就變了。他撫摩著猜想著她又給他帶來了什麼驚喜。

他陶醉在這份喜悅之中,不忍心將信拆開,但又急於想印證自己的猜想,才從抽屜裏拿出那張專門用來拆心愛的人的信的刀片,輕輕地、一點一點地小心地剔著,生怕剔重了會使她痛似地。信封終於拆開了,用兩隻手指輕輕地夾出了那張信箋然後送到嘴邊親吻了一下,才小心地將信鋪在桌上。映入眼簾的首先是“田民”兩個字,他感到納悶,他不相信她居然會用這樣的稱呼。從畢業到現在這還是第一次看到她用這樣的稱呼。今天她到底怎麼了,這麼客氣,這麼生疏?他心裏一驚。

田民,你好:

本想等你回城以後再說的,但是怕你受不了,所以就采用了寫信的方式。其實也

沒有什麼可寫的,隻是祝願你。祝你慧眼識丹心,工作順利,萬事如意!

童碧純

1982、4、18

田民看著,先還以為她又在玩什麼文字遊戲,心中繃緊的那根弦鬆弛了些,然而再細細一看那“怕你受不了”和“沒什麼可說的”以及“慧眼識丹心”,在這吞吞吐吐中,閃爍其詞裏,不是表明了要分手嗎?他頓時覺得天地間一片黑暗,身子一歪便倒在了床上,剛才那喜悅的淚花霎時變成了悲傷的淚水,眼前一片模糊。記憶連成了一片。

一九七七年的冬天,他和許多青年人一樣帶著幾多的疑惑走進了高考考場,雖然他很年輕,卻很固執。他不相信剛在電影《決裂》中看到的隻憑手上的老繭錄取大學生的場麵,報紙上大張旗鼓宣傳白卷英雄張鐵生、反潮流的小闖將黃帥以及社會上憑關係走後門上大學的風刮得正猛的時候,居然會恢複高考。他想,那所謂考試也隻不過是走走過場,玩弄民意,掩人耳目罷了。但是父母的苦苦哀求、親朋好友的好心勸說又不得不聽。當他走進那莊嚴肅穆的考場,那場景根本不像以前那些被保送的工農兵學員所說的那樣鬧哄哄、亂糟糟的,一切是那樣地肅穆,一切是那樣地井然有序。他開始後悔先前沒有聽得勸告,沒有認真地複習。但他又馬上清醒過來,現在不是後悔的時候,決不能再分散精力,必須冷靜下來,認真考試,力爭多得分,得高分。當他開始將“心中有話對黨說”時,坐在他旁邊的一個女生已經交卷了。他看看表,離交卷的時間隻有十幾分鍾了,他感到有些緊張,在心裏又有些感激這位不知姓名的同小學。幸虧她的提醒,否則到交卷時間都不能完卷。

下午在進考場前,他在人群外的圍牆邊發現了她。她正拿著一本書看幾眼又抬頭看看天,非常投入地記著下午就要考試的內容。他走上前去想說出感謝的話,但見她那旁若無人的樣子也就不願說了。

真是無巧不成書,幾個月後,他們在同一所大學裏相遇了。也許是他鄉遇故人,而她顯得非常熱心、主動。這時他曉得她叫童碧純了。

三年的大學生活溫馨而浪漫,他們這對同鄉在同學的眼中是天生的一對,他們在大學三年級時已經是形影不離了,他們在那個浪漫的季節裏定下了終身。

“田老師,這節是我們班的語文課……”一個學生氣喘籲籲地跑到房門口喊到。他見田老師躺在床上,以為是睡著了沒有聽到他的喊聲,便又大聲地喊道,“田老師,同學都在等你上課。”

田民翻了一下身,把臉轉了過去,他怕被那個學生看見自己在流淚。便輕聲地說:“你讓同學自習好嗎?我今天不舒服。”

課代表聽說老師不舒服也就隻好快速地朝教室跑去。

與田民同寢室的易勵誌回到寢室,見田民還和衣睡在床上,以為他沒有聽到鈴聲,於是提醒道:“田老師,已經打了上課鈴了。”田民“嗯”了一聲,仍沒有起來。易勵誌見桌上平鋪著的信心裏已猜到了八九分,難道真的是……

“易老師,麻煩你幫我代一節課好嗎?”田民輕聲地說。易勵誌想說什麼但沒有說,隻是關心地走到他床邊,看到他那枕頭底下那一大塊濕印,心中全明白了。於是拿起書和備課本興衝衝地走出了宿舍,在路上遇到了住在隔壁的李老師,便簡要地和李老師說了一下,請他去陪陪田老師,自己便三步並著兩步朝教學樓走去。

李老師是個剛平反安置在學校的老年新教師,雖然經曆坎坷,但他從不向命運低頭,性格倔強,為人耿直,待人熱情大方,深得同仁的愛戴。李老師來到田民的床邊,見信平鋪在桌上怕田民有所顧忌,便和他邊扯談邊幫他折起信。田民看到李老師要幫他把信折起來便阻止他要他看看信。李老師不願看別人的私信,田民就向李老師哭訴著自己與童碧純相識、相知到相戀的過程,而說到現在來的信時,已是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李老師望著這個泣不成聲的淚人兒,想著如何安慰呢?是泛泛地勸慰幾句,那無異於隔靴搔癢,毫無益處;把自己的傷疤揭給他看吧,那無異於在自己的傷口上再灑把鹽。還沒有揭,自己的傷口就已經在隱隱作痛。他看到田民那痛苦的樣子就再顧不得自己的傷口痛了,便向田民講起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

“我在讀大學時,是一個活躍分子,喜歡搞些文娛活動,寫寫文章。那時學院辦的報紙和刊物上經常刊有我的文章。大二時,我被選為學生會宣傳幹事,成了一個拋頭露麵的人物。我也太單純,考慮問題太簡單了。一個叫冬梅的女同學很喜歡看我的文章,我們就這樣以文會友,漸漸地發展到書信往來,後來竟然到了都隻想和對方在一起。我們在一起談人生,談理想,可以說是無話不說,這樣不知不覺地墜入了愛河。

正當我們憧憬著美好的未來的時候,一個晴天霹靂把我炸醒了。我突然接到父親去世的消息。我請了假便向她道別,誰知她先已請好了假,決定跟我一道奔喪。我當時想既然我們的關係已經明確,她又有這份誠意,我也就沒有推卻,便帶著她一道奔喪。

回到家中,看到父親的靈堂是那樣的簡陋、那樣冷清,我傷心地哭倒在父親的靈前。當我醒來時,我已躺在內屋的床上,她和我媽媽守侯在床邊。媽媽看到我醒來強忍住淚水,向我訴說道:“德伢崽,你爹爹是被人逼死的啊……”她已哭得聲音嘶啞,難以發聲了。

我後來才知道父親是在村裏開現場會時,將那把三丘田裏的禾搬到一丘田裏的實情向前來開現場會的人說了,將那水稻單季就雙跨綱的謊言給捅破了。這樣,現場會就變成了批鬥會。父親受不了這種侮辱,在批鬥會結束後,找了半瓶農藥吞了。在他死後,鄉裏還給他扣上了畏罪自殺的罪名。

父親的死給了我很大的打擊。先前所看到聽到的一些事和口號是那樣地激動人心,而從那以後對這一切都反感,當我再回到學院時,對一切都有一種偏見,先前那樣清新動人的篇章仿佛早已隨著逝世的父親進入了墳墓,而那些憂鬱、傷感、晦澀,甚至是憤世嫉俗的文字,像父親墳前的磷火,一直在我的文字裏蕩漾

有人將我的部分言論收集在一起作為我對社會不滿的材料,而最使我痛心的是冬梅的反戈一擊,將我父親的死也說成畏罪自殺,並把我平時和她所說的一些話輯錄為一份近萬字的材料交到了院黨委,隨即我被打成了右派,遣送到公路段修路。

李老師講到這裏,眼裏已噙滿了淚水。他停頓了下來,用手擦了擦眼睛,看了看田民,見田民正聚精會神地聽著,便想接著講下去。田民見李老師用手擦眼淚的那痛不堪言的表情,再也不忍心讓他繼續說下去了,便搶著開口道:“李老師,您不要再說了。我知道,您是在安慰我,您是在揭自己的傷疤來安慰我……”

易勵誌下課進來見田民在反過來安慰李老師,以為又發生了什麼別的事情。知道是李老師在揭自己的傷疤來安慰田民,又看到田民的情緒已經穩定便有意來打破這局麵,便講起了剛才上課的情況。

田民無心聽易勵誌講上課的事,心理還是惦記著童碧純,經過一番考慮後向他們兩位請教道:“李老師、易老師,你們看這件事怎麼辦為好?”他停了一下又接著說,“我想今天進城一趟,你們覺得如何?”

易勵誌看了看李老師,李老師便接過話來說道:“我看你今天進城一趟要得,你不是說上個星期她沒有來信嗎,而你星期天又在補課,到現在還沒有去看他一眼,可能是她在跟你開玩笑,寫信來故意氣氣你。”

“她再生氣,也決不會寫這樣的信來氣我。“田民解釋說。

“我讚成李老師的意見。你先回城一趟,了解清楚情況再說還不遲。隻有了解清楚了情況才能作決定。”易勵誌補充說。

“你去了之後一定要保持冷靜,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要衝動,決不能感情用事!我先說句不好聽的話,是你的,走不了,不是你的你再強扭,強扭的瓜不甜,弄不好還害了自己。”李老師告誡道。

易勵誌聽到這裏心裏也在打鼓,他怕今天是田民,明天這樣的事情又會發生到自己的頭上,因為他的女朋友蘇菲菲也在市內一所中學教書。

李老師見這兩位自己的忘年交都非常尊重自己,於是便又開導他們道:“‘留得青山在,莫怕沒柴燒。’別人說成家立業,依我看還不如先立業再成家。”

下午,易勵誌就陪著田民去找童碧純。

田民和易勵誌一路風塵仆仆地來到童碧純教書的學校。田民已經是這所學校的常客了,他和傳達室阿姨打個招呼,就帶著易勵誌走了進去。他們先到童碧純的辦公室,老師們告訴他們,童碧純剛從辦公室出去,可能回寢室了,去寢室看看。他們又趕到寢室,任田民如何喊,裏麵都沒有一點響聲。田民拿出鑰匙打開門,不見童碧純的蹤影。他們又往食堂找去,熟人告訴他都說沒有看見童碧純來吃飯。

他們倆從食堂出來,抄小道走到學校後門口,來到臨街的一線小店子逐家逐家地尋找,也沒有發現,兩人便在小店子裏隨便吃了點飯再返回寢室,仍不見童碧純回來。兩人在裏麵閑聊了幾句,田民覺得裏麵憋悶,提議到街上去走走。易勵誌放心不下蘇菲菲,便提議到蘇菲菲那裏去,兩人一道騎車到了蘇菲菲的住處,田民心裏總覺得不是滋味,悶悶不樂的,易勵誌又陪他往童碧純的學校趕。

十點半鍾的時候,他們倆又到了童碧純的住處,見童碧純寢室的燈還未亮,田民就不想再找了。易勵誌還是要他打開門看看,田民不願意,易勵誌要他拿出鑰匙。易勵誌接過田民手裏的鑰匙將門打開,有張紙條從門縫裏飄落下去。田民開亮燈,檢起那張紙條看到:“童老師,你這裏來了兩個人,我今天就不來了。”筆力雄健,看得出是一個男士的字。田民看到這紙條像是被馬蜂螫了似的,隻想趕快離開,轉身就要走。易勵誌一把拉住他,要他再等一等。

“當”、“當”……悠揚的鍾聲清脆悅耳,田民看了一下表知道已經是十二點了,他再也呆不住了。易勵誌也不好再勸他了,兩人便推了單車朝大門走去,而傳達室的燈已經熄了,大門已落了鎖。田民記起了這裏的門衛製度,晚上是十一點關門,聽童碧純說過,隻要過了十一點,任何人都叫不開。兩人便又轉到後門,後門也落了鎖。田民隻想快些離開這裏,便想翻圍牆,易勵誌阻止了。

田民睡在床上翻來覆去,總是睡不著,聽著那惱人的鍾聲敲三點四點,在快到五點時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當他睜開眼時天已經大亮了。他爬起來沒有看見易勵誌,推開門看見兩部單車都停在走廊上,知道易勵誌沒有走遠,便到房裏拿了毛巾和牙刷準備去洗臉刷牙。易勵誌買來了油條和包子回來了。

他們吃完早點已經是六點半了,易勵誌急著上午還有兩節課。他要田民留下再等一等,不管怎樣童碧純會回來上班的。田民認為事已至此,再等也沒有意義了,怕見了還會更難堪,於是他將這裏的房門鑰匙取下來放在桌上,乓上房門,與易勵誌一道風風火火地往學校趕去。

校門口圍著一堆人。教導主任陳翠華像是在審問犯人似地審問著傳達室的老人:“你今天看見易勵誌出去冇?”

“冇看見。”老頭停了停補充道,“我還是昨天下午看見易老師和田老師一起出去的。”

“你看見他們回來了冇?”

“冇看見他們回來,好象他們是到城裏去了。”

陳翠華聽說易勵誌是去城裏了,好象找到了複仇的寶劍,便用它使勁地向班主任刺去。

“你聽到冇,他人都冇回學校,怎麼噉是跟我請了假呢!”她要把平時敢於說話的這位班主任給唬住,使這個班主任再不能在別人麵前揭她的短了。

那班主任見她像瘋狗似地咬人,便回敬她道:“昨天下午82班的第一節課,開始好久沒有人去上,過了半巴時間後還是易勵誌去代的課,你們教導處的又曉得啵?”她停了停見陳翠華茫然不知,便又連珠炮似地轟去,“連課堂最基本的情況都不了解,那你們教導處到底又是做什麼的呢?”

她停了停,覺得還沒有發泄夠,正好看見校長沈國榮也朝人群中走來,便故意大聲地說:“一所學校,連有沒有人進課堂都冇得人曉得,那又要那麼多呷冤枉的做什麼呢?”

沈國榮來到人群中,居然有人當著他的麵罵行政是呷冤枉的,氣得青筋直暴,卻又不好發作。他在內心裏確實有些怕這個班主任。就在上個禮拜二的中午,沈國榮擔著一擔桶子到食堂去打熱水,迎麵碰見了她,沈國榮隻是習慣性地問了一句:“還沒有下課,你怎麼就下班了呢?”而她反過來挖苦道:“不錯,我是提前下班了,你卻是挑著擔子上班喲。”回敬了這一句後,又低聲嘟噥道:“還說我提前下班,又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怎麼做的……”沈國榮這才意識到自己肩上挑著擔子。於是便把擔子往地上一摔,氣衝衝地跑回家,將怨氣都發泄在老婆身上。後來據靈通人士透露,老婆被他打得鼻青眼腫的。此後也就再也沒有看到過他挑過水了。

陳翠華見校長來到了人群中,似乎抓到了救命索,走到沈國榮身邊訴說著:“你看咯現在課都冇得人上了,班主任有意見,咯怎麼辦?”

沈國榮挨了這通罵,氣沒有地方發,現在聽陳翠華這麼一說,正好找到了出氣筒,便大聲訓斥道:“沒有人上課是哪個人的責任?班主任應該早彙報,教務處應該早作調整!怎麼跑到這裏來吵呢?現在教室裏有人上課嗎?……”

“這堂課應該是易勵誌上的,可他連影子都冇看到。”

“教室裏沒人上課,你們在這裏吵,那我要你們幹什麼呀?”他對著陳翠華吼道:“還不快些去安排人上課!”

陳翠華被訓斥後感到無地自容,但又不能發火,隻好窩著一肚子的火往辦公室跑。

田民和易勵誌早就看到校門口圍著一堆人,以為是學校裏發生了什麼事,兩人便使勁地蹬著單車。圍觀的人中有人看到了飛馳而來的兩部單車,漸漸看清了是易勵誌和田民。

當他們剛進校門,沈國榮就叫住了他們,連珠炮似地質問:“你們這是搞什麼名堂?課不上到外麵去跑……

易勵誌知道遲到了,便騎著單車直接往教室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