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都大學圖書館後山山頂小廣場的涼亭裏能看到天際邊緣最後一絲晚霞的暗紅悄然埋沒進沉沉的夜色,夜幕徹底籠罩住整座城市。灰蒙蒙的前山是南都衝天輝映的燈光,由市中心向外逐漸地隱進郊區的黑暗。整個世界都給人一種模糊的感覺。
山後亦是灰蒙一片,一串點綴著水晶般閃耀高杆路燈牽扯出一條市區通往機場的快速幹線。那是市郊唯一的大型人文建築。周宇清楚記得有條小路可以下山,然後走到高速路下麵的隧道鑽進農家的橘林。那次他被橘林兩條油光發亮的惡犬追上樹,卻憨笑地緊捧著偷栽來的香橘想象黃薇薇看到香橘有多開心,直到園林主人喝止住犬吠。
涼亭四角掛著四盞老舊的白熾燈吃力地散發著昏暗的光線,亭子裏的古鍾被人輕輕敲擊著,聲音略顯急促。廣場人不多,主要聚在崖邊的欄杆或是涼亭的長凳上。黃薇薇和周宇席地坐在崖邊觀景台上,一切歲月靜好,可一切都模糊不清。
周宇緊抱著身邊的女子,甚至能聞到懷抱裏愛人那熟悉的怡人發香,夾雜著奶油的香味,讓人自然而然地想吻上去。可奇怪的是總看不清她的麵孔,模模糊糊的,隻有眼睛散發著奇異的光芒。
“宇,我真的堅持不住了,咱們算了吧……”鍾聲越來越大,周宇聽不清黃薇薇在說什麼。
突然之間懷裏的愛人卻出現在涼亭另一邊,周宇這才發現自己一個人坐在觀景台上。
“薇薇,薇薇你去哪啊?”他朝著影子揮手喊著,可自己的聲音卻被鍾聲掩蓋,根本叫不住黃薇薇。
“宇,咱們分手吧……分手吧……”黃薇薇的聲音變得跟身影一樣模糊。
“薇薇!薇薇!”周宇眼睜睜地看著那熟悉的身影漸行漸遠,聲嘶力竭地喊著。
“咚……!咚……!咚……!”
“……”
周宇身體猛地一個抽搐,醒了。
又在做夢。還是個噩夢。天已經大亮。
一月的清早已是冰凍山野,除去後山那些四季常青的竹林裏偶爾傳來些麻雀的吵鬧,真是寂靜至極。這深冬臘月的鄉裏早沒了鷓鴣的呼聲,也不會有絲毫的蟲鳴蛙語,連各村通聯的鄉下廣播都比往時延遲了一個鍾頭。
若那飛機也可以延誤幾個小時該多好,這暖烘烘的被窩真能把人的骨頭都捂酥了。周宇順手掐掉手機刺耳的鬧鍾,朦朧著睡眼又把頭塞回被窩裏。寬大厚實的新疆彩棉被裏還能聞到陽光的味道,那是周母趁著昨天大好陽光悉心晾曬留下來的。蜀地的冬日多是陰鬱綢繆,難得一些豔陽高照的天氣,自然不能白白棄掉。
快速穿戴起身,一把拉開大廳那扇小時候覺得異常高大厚重的落地窗,寒氣迎麵撲來,激得周宇長長地打了個哆嗦,刺骨的寒風從袖口和衣領的縫隙間鑽到胸口直逼心髒。本來想立馬關上,可身體卻又似經一緩衝居然慢慢適應,咬緊的牙關也鬆和下來,吐出一串像煙民才能噴出的白色霧氣,隻是沒有那嗆人的煙草味兒。
在南方待了些年,還真有些不習慣,周宇想到。
“吃飯了!小宇!”周母在樓下喊道,“吃了好走,你爸送你去機場。”
“下來了!”周母的聲音在空曠的山坳裏轉了一圈,周宇才回答。
他卻沒走,再讓我多看幾眼吧,他想到。四年沒回來,這才幾天又得走了,真是不舍得。周宇雙手緊揣在衣兜裏,身體微微蜷縮著倚靠在冰涼的陽台欄杆上望向山的那邊。那邊山灣裏是周彬家廢棄的老屋,自從高中畢業去了南方讀大學,便和他斷了來往,也不知為什麼,一開始還有電話QQ聯係,漸漸地不再那麼頻繁,而今也不過是偶爾在微信上大家相互點個讚。前天還聽周母說道彬彬和小宇是穿一條開襠褲一起長大的。
山灣下是成片的水田,水麵結了半寸厚的冰,能看到水底的泥濘,秋天稻穀收割之後留在水田裏的稻樁參差不齊地豎出尺高,直接破壞了一馬平川的冰麵。若是在小時候,周宇早領著一群發小去了田埂上刨出冰塊比賽誰能在這些破敗的稻樁間把冰塊從這頭溜到田那邊去。
水田上麵就是周宇家院前的菜園了,裏麵還稀疏地躺著些爺爺奶奶種的大包菜,淡青色的菜心中間包的緊致結實,最外麵的菜葉散攤在土地上,菜葉窩裏原本潛藏著一捧清澈的露水,這時也結成了小孩巴掌那麼大的冰塊。周宇最愛吃周母做的大白菜炒回鍋肉,滾油裏加一勺辣椒醬,起鍋再拌一撮花椒麵,嘖嘖,他美美地回味著舔了舔嘴唇,突地腹中一聲激昂,便覺著身體失了勁,才馬上想到該吃早飯了。
二老早早起身包好了湯圓,周樓下來剛剛端上桌。
柔軟的糯米麵做出雪白的湯圓沉在潔白的白瓷碗底,湯圓上麵鋪蓋了一隻裸出蛋黃的荷包蛋。湯裏還盛了好多醪糟,熱騰騰地飄散著酒精和白糖的香味。周宇在父母嘮叨的叮囑裏慢慢品著這份家鄉的原汁原味,滾燙的黃糖燙了好幾次嘴唇,他卻依然吃的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