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阿馬羅神父的罪惡 〔葡〕埃薩·德·克羅茲(1 / 3)

第一卷 阿馬羅神父的罪惡 〔葡〕埃薩·德·克羅茲

第一章

正當複活節這天,消息傳遍了萊裏亞:教區神父若塞·米格斯一大早中風死了。他生前血氣旺盛,貪圖口腹之欲,在主教管區的教士們中間素有"頭號饕餮"之稱。開藥鋪的卡洛斯對他厭惡之極,每逢看到他睡好午覺走出來,兩頰腫脹充血的樣子,總是說:"瞧那條正在消化食兒的大蟒蛇。總有一天他的肚子要脹破的。"實際上,他的肚子的確是脹破的--在吃了一頓有魚的晚餐之後。當時,對麵房子裏正在舉行舞會。那是戈丁尼奧博士在慶祝他的生日,人們大聲喧鬧,狂歡,跳著波爾卡舞。

沒有人為他感到悲傷,參加他葬禮的人也寥寥無幾。他出身農家,他的舉止,他的一雙粗壯的手腕,都像莊稼漢一般,他有一副嘶啞的嗓門,耳朵裏長著長毛,講話很粗魯。那些虔誠的教徒從來就不喜歡他。他常在懺悔室裏打飽嗝,而且由於他過去一直住在山區鄉間,對禮拜儀式的某些細微之處不甚了了,因此,從一開始,他便失去了幾乎所有來找他懺悔的女教徒。她們紛紛轉向舉止文雅、善於花言巧語的古斯芒神父,他對她們良心上的自責裝出一副很關心的樣子。至於那些一貫忠實於他、偽裝虔誠、按時來做禮拜的女教徒(人們輕蔑地稱她們為"賜過福的"),在她們談到顯聖或者良心上的不安時,若塞·米格斯便會大吼一聲,把她們嚇一大跳:"胡說八道,你們這是在嘲弄聖人。祈求天主讓你們多長點見識吧!"禁食者的過分節製更使他感到惱火。他會對著她們大聲喊叫:"吃吧,喝吧,你們這些可憐的人啊!"他是唐·米格爾國王的擁護者,對自由派的報紙和主張懷有一種非理性的忿懣,他會一邊揮舞著他那把大紅傘,一邊叫喊著:"狠狠揍他們一頓,狠狠揍他們一頓!"

到了晚年,他越來越習慣於長時間地坐著不動了。他跟他的老仆人和他的狗若利一起,過著孤獨的生活。他唯一的朋友是代理主教瓦拉達雷斯,此人當時正管理著整個主教管區,因為兩年之前,唐·儒瓦基姆主教大人因患風濕病痛苦之極,已經退休回到他在阿爾托·明尼奧的莊園去了。米格斯神父很尊重代理主教,這位代理主教大人冷冰冰的,鼻子很大,眼睛近視得厲害。他崇拜奧維德,講話時總是噘著嘴,喜歡引用古代神話中的典故。

代理主教對教區神父也評價甚高,把他稱作"托缽僧海格立斯"。他曾笑著解釋說:"叫他海格立斯是因為他力大無窮,叫他托缽僧是因為他貪吃。"

神父下葬時,他親自在靈框上撒了聖水;過去他每天都要把他的金製鼻煙盒拿給神父請他吸鼻煙,所以當他按照儀式程序,把第一把泥土撒在靈框上時,他便探過身去,悄聲細語地對別的大教堂神父們說:"這是他從我這裏撈去的最後一撮了。"全體神父聽到代理主教的笑話都哈哈大笑起來。當天晚上,大教堂神父坎波斯在副地方長官諾瓦埃斯家裏用茶點時講起這件事,人們聽了都捧腹大笑,齊聲稱頌代理主教大人才思敏捷,饒有風趣。

葬禮之後過了幾天,人們發現米格斯的狗若利在廣場上四處遊蕩。老仆人因患瘧疾住進了醫院,整幢房子都上了門閂,所以這隻可憐的、被遺棄的狗便餓得挨家挨戶嚎叫。這是一隻會泅水的小獵狗,肥得滴溜兒滾圓,有點像它的主人。它已經看慣了教士穿的黑長袍,又渴望找到一個新主人,所以一發現一個教士它便馬上尾隨在他身後,低聲地、令人憐憫地猜猜吠叫。但是沒有哪個教士想收留這隻不幸的若利,他們都用傘尖把它趕開。狗在遭到拒絕以後,便徹夜在街上嚎叫。一天早晨,人們發現它死在濟貧院的牆旁邊。一個趕糞車的撿走了它的屍體,從此,若塞·米格斯便的確被人們忘記了。

兩個月以後,消息又傳遍了萊裏亞:已經任命了一名新的教區神父。據說他是一個剛離開神學院不久的非常年輕的人,名叫阿馬羅·維埃拉。人們說他被選中靠的是政治權勢,萊裏亞的反對派報紙《地區之聲報》忿然寫到這件事,還提到了各各他,法庭的影響和教士們的反動觀點。有些教士被這篇文章所激怒,氣衝衝地向代理主教提到這件事。"是的,"代理主教說:"這裏麵確實有偏袒。司法大臣布裏托·科爾雷阿親自給我寫信證實了對他的任命。他甚至還說這位新任命的神父是位漂亮的小夥子呢。所以現在,"他繼續說下去,一邊借題發揮,一邊為自己的聰明得意洋洋地微笑著:"在托缽僧海格立斯之後,我們也許會有一位托缽僧阿波羅了。"

在萊裏亞,隻有一個人認識這位新任命的教區神父,這就是大教堂神父迪亞斯,他曾在阿馬羅初進神學院時做過他的倫理學教師。"那時候,"迪亞斯神父說:"阿馬羅是個瘦瘦的、害羞的小夥子,臉上長滿了丘疹。我現在好像又看到了當年的他,穿著破舊的黑長袍,麵色黃黃的,像是肚子裏有蛔蟲似的!盡管這樣,他還是一個好小夥子,而且很懂事。"

大教堂神父迪亞斯在萊裏亞是人人皆知的。近來他一直在發胖--他那凸出的肚子把他的黑長袍頂了出來,他那頭發灰白的小腦袋,浮腫鼓起的雙眼和兩片厚厚的嘴唇都使人聯想起那些有關貪食好色的修道士的老故事。在廣場上開店的、人稱"智多星"的帕特裏西奧大叔,是個堅定的自由主義者,他每逢從教士身邊走過,總要像隻看門的老狗那樣嗥叫一陣。而每當他看到大教堂神父迪亞斯拄著傘穿過廣場,因為剛用過一頓美餐而不勝負擔的樣子,他總是說:"好一個惡棍!好像他就是國王若奧六世一樣。"大教堂神父跟他年老的姐姐若塞帕和一個女仆住在一起。人們在街上常常看到這位女仆裹著一條染成黑色的披巾,趿拉著一雙氈拖鞋。人人都知道大教堂神父迪亞斯很有錢:他在萊裏亞郊區擁有房地產,可以收取一大筆房租;他常舉行火雞晚宴,他珍藏的一種一八一五年釀製的櫻桃酒,是眾口交譽的。但是,他生活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件事,也就是人們在私下議論紛紛、廣為傳說的一件事,卻是他長期以來跟奧古斯塔·卡米尼亞太太之間的曖昧關係。通常人們都把奧古斯塔·卡米尼亞太太叫做胡安內拉太太,因為她是聖若昂達福茲地方的人。胡安內拉太太住在濟貧院路,接受房客。她有個女兒叫阿梅麗亞,二十二歲,出落得很標致,身段也勻稱,追求的人很多。

大教堂神父迪亞斯對阿馬羅·維埃拉的任命表現出很高興的樣子。在藥鋪老板卡洛斯的家裏,在廣場上,在大教堂的聖器收藏室裏,他到處盛讚阿馬羅在神學院時的表現,講到他處事謹慎,順從聽話,甚至對他的嗓子也讚美了一番,說他的嗓子音色圓潤,悅耳動聽。"讓他這條嗓子在複活節前講道的時候再加上一點感情色彩,那就再好沒有了,"他說。他加重語氣,預言他前程遠大,將來肯定能做大教堂的神父,說不定還有做主教的榮幸。

終於有一天,他收到了阿馬羅·維埃拉從裏斯本寄來的一封信。他非常得意地把信拿給沉默寡言、奴性十足的助祭看。

那是八月的一天下午,當時他倆正在新橋邊上散步。菲古埃拉公路正在建設之中:裏茲河上的;日木橋已經拆除,新石橋已經通行,這座橋有兩個大橋洞,又堅固又結實,人們著實吹噓過一番。此時,因為征用土地的關係,工程正暫時停在那裏,在新公路將要接通的馬拉澤斯地區,仍然可以看到泥濘的公路;一層層的鵝卵石覆蓋著地麵;用來碾碎並壓平石塊的大碌碡埋在浸透了雨水、泥濘不堪的黑土裏。

橋的四周,視野寬闊,一片靜謐。在視野盡頭河水流出的地方,可以看到低矮的圓形山巒,山坡上覆蓋著幼鬆暗綠色的樹枝;山下,高大的樹木叢中,是一幢幢房子,粉刷一新、賞心悅目的白牆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給這一帶淒涼的景色增添了一點生氣和人情味;傍晚時分,縷縷炊煙把一向清澈透明的空氣染成了淡藍色。在裏茲河穿過兩排暗淡的柳樹緩緩流向大海的那片低地上,綿亙著萊裏亞平原上最早開墾出來的那片農田:遼闊、肥沃、日照充足。從橋上看不大到萊裏亞鎮本身;隻看得見大教堂耶穌會式樣的磚石建築的一角和長滿了牆頭草、覆蓋著暗綠色柏樹針葉的公墓牆的一角;其餘的部分都被地麵上密密麻麻的一大片野生植物這沒了,隻有舊城堡的廢墟還帶著一副莊重、古雅的氣派矗立在那裏,襯著天幕,顯示出它的輪廓;到了傍晚,成群的貓頭鷹便在廢墟上盤旋飛翔。

橋堍邊,一條傾斜的小路沿著河邊蜿蜒而下。這裏古樹參天、安謐僻靜,人們稱之為老楊樹林蔭道。大教堂神父就是在這裏一邊散步一邊低聲跟助祭商量著他看了信後想到的一個主意的;這主意他覺得十全十美,簡直是高明極了!阿馬羅懇求大教堂神父為他租好住房。房租要低廉,地段要好,可能的話要備有家具;要是能在一家名聲好的、私人出租的住房裏租兩個房間,那就更好了。"你完全可以理解,我親愛的老師,"阿馬羅寫道:"在私人出租的住房裏租兩個房間對我是最合適不過的了。我肯定不要任何豪華舒適的東西;一間臥室和一間小小的客r就足夠了。重要的是這家人家名聲要好,房子要安靜,地處鎮中心;房東應該心地善良,不能太凶狠苛刻。這一切我都拜托你了!因為你判斷力強,有能力。你可以放心,你的一番好意我將銘記不忘,日後一定報答。最重要的是,我希望房東太太做事有條理,不會說長道短。"

"好,現在請你聽聽我的打算,我的朋友門德斯。我想把他安置在胡安內拉太太的家裏!"大教堂神父帶著得意的神氣繼續說道。"這主意不錯吧,呃?"

"這主意好極了,"助祭討好地說道。

"是的,她樓下有間臥室,帶一間小小的客廳,另外還有一間可以做書房。她家的床單、桌布很幹淨,家具也好。"

"床單、桌布漂亮極了,"助祭充滿敬意地說。

大教堂神父接著說:"這樣安排對她也好:出租兩個房間,提供膳食,服侍他,這樣每天問他要六個銀幣完全可以。再說,教區神父住在她家,她臉上也光彩。"

"隻是為了阿梅麗亞的緣故,我還有點疑慮,"助祭戰戰兢兢地說。"是的,人家會議論的。一個年輕的姑娘家。他們說教區神父是個年輕人。你是知道的,神父先生,人們的舌頭多麼會搬弄是非。"

大教堂神父早已站住。"胡說!"他大聲喝道。"難道儒瓦基姆神父不是跟他母親的教女同住在一幢房子裏嗎?還有大教堂的佩德羅佐神父,他不也是跟他嫂子還有他嫂子的妹妹,一個十九歲的大姑娘住在一起嗎?你反對得真是毫無道理。"

"我想說的是--"助祭試圖解釋一下。

"別說了,我看根本沒有什麼好反對的。胡安內拉太太可以把她的房間隨便租給什麼人。本來嘛,她那些房間就是要租給別人住的。教育大臣不就在她那裏住過幾個月嗎?"

"但是一個教士--"助祭話中有話地說。

"這就更多一重保證了,門德斯先生,更多一重保證了!"大教堂神父大聲說道。他停了下來,以一種表示信任的口氣繼續說:"說到底,這樣安排合乎我的心意,最最合乎我的心意,我的朋友!"接下來是一陣短暫的沉默。然後,助祭壓低嗓門說:"是的,神父先生,你對胡安內拉太太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