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曆史,在北平拐彎——北平和談始末(1 / 3)

第6章曆史,在北平拐彎——北平和談始末

引言

記不得是哪部小說電影或傳記文學了,我腦子裏隻留下這樣一個細節:傅作義將軍把解放軍迎進北平後,伏在桌上哭了,整整哭了20分鍾。

我無法知道這細節是不是注入了作家的想象,但是我相信這眼淚是真的。

一切都有新生,又永遠都會死去。今天,我在尋找和談中的那些故事時,迎麵不時拂過昔日的鳳,有時是那樣的溫柔,有時又是那樣的寒冷。和談的路是他走出來的,也是被逼出來的。

每個黎明對於曆史都很重要。

1.一隻傾斜的船

生活總是把一個個終點作為新的起點向前邁進。過去的曆史已經凝固,明天還是未形成的未來。杜任之從太原走進北平,此刻已經站在西單牌樓下了,他還不敢確認見傅作義將軍的這想法能否如願以償。

他站在人群外,遠遠地望著新華門。

傅作義在這裏嗎?

杜任之心裏忐忑不安。

杜任之是教書人,地下共產黨員,當時的公開身份是太原綏靖公署秘書、山西大學的講師。他來北平的時間是1948年夏天。太原最燥人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可是北平人仍然熱得無處躲藏,滿城是呼喚清風的、搖動著的扇子。

他和傅作義是同鄉,又是老交往,關係頗深。他的胞弟杜敬之是將軍的軍醫,眼下剛晉升為傅部的參事兼惠民醫院的院長。

杜任之萌發來北平的想法正是因為有這些“土壤”。他要利用自己和傅作義的特殊關係。

但是,他想象不出傅作義會怎樣接待他這個不速之客。

事實:他的顧慮是多餘的。

當他走進傅作義總部,在一座廟宇般的房子裏見到將軍時,將軍的熱情程度甚至超過了過去的任何一次見麵,他一把抓住杜任之的手,說:

“老朋友,聽說你來了,我多高興。怎麼,瘦了?還是那麼愛琢磨事兒吧。文人呀,總是沒完沒了地用腦筋,不知道愛惜自己。”

“謝謝傅總。我一切都好,隻是常想念將軍。幾年不見了,你一點也不見老!”

“哪裏,兩鬢落霜了。”

傅作義說著按了按杜任之的肩,兩人麵對麵坐下,挨得很近。

寒暄之後,言歸正傳。傅將軍主動詢問道:“任之,我知道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此次來北平是有私事找我,還是另有要事?”

傅作義喜歡直來直去地對話。杜任之也從來不在將軍麵前隱瞞自己,他說:

“我在太原那邊很難呆下去了,被人家當成了共產黨的嫌疑,隨時都有被抓、殺頭的可能。你能不能給我找個地方住一段時間?”

傅作義沒有言聲。

杜任之以為傅作義為難,便主動退坡,說:“我隻是隨便說說,有可能我就留下,如果不便我馬上就走。”

傅作義不悅,說:“北平不是太原,他閻錫山沒有不打招呼就到我的地麵抓人的權力。你住下,我給你找地方。就在敬之家裏吧,那兒絕對安全。”

他說著站起來,兩手交叉抱在胸前,在屋裏踱步。

杜任之想起解放戰爭剛開始那兩年,在太原……

當時,傅作義保持不了以往的沉默,迫不急待地通電全國,鄭重聲明:

“如共產黨能勝利,我傅某甘願為其執鞭。”

自以為對將軍十分了解的杜任之萬萬沒有料到他會來這樣一個通電。何必這樣主觀、固執呢?

這個“執鞭”呀。

幾日後,他們在太原相見。杜任之有意提到了那個通電,說:

“依我看,你的電文過極了,‘執鞭’之說將來很可能實現。”

傅作義有點不耐煩地打斷杜任之的話:

“不存在過極不過極的問題,延安不是已經打下了嗎?”

杜任之也毫不隱瞞地把底給他端出來:“共產黨撤出延安是暫時的,國民黨從此陷入被動才是真的。延安還會回到共產黨手中的!”

傅作義說:“那咱們以後就看吧!”

那時候,杜任之就看到將軍這個動作:站起來,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在屋裏踱步,很有幾分自信。

此刻,杜任之不過是觸景生情。關於“執鞭”一事的爭論已經過去了好久,今天見到將軍,杜任之無論如何不打算再觸及它了。

但是,傅作義自己卻不時地把話題引向過去。他已經看到了“明天”,一天比一天看得清楚了。他對杜任之說:

“我現在是一隻傾斜的船,隨時都可能葬身汪洋。這些時候北平城裏發生的事情很使我苦惱。學生遊行示威、請願,與軍警衝突,有的學生受了傷,社會輿論攻擊我,人們罵我,我的耳朵根哪一天不發燒?難挨的日子喲!”

杜任之說:“你講的這些都是意料中的。對學生的請願,可以通過同他們的領導人接觸來解決;學生提出的一些要求,在可能的條件下答應他們。另外,還可以召開大學教授座談會,疏通情況和思想,這也是個辦法。”

傅作義是否準備采納這些建議,現在還看不出。

他是一隻傾斜的船。船在傾斜。傾向哪邊?

2.暗夜,有這樣的拐彎處

夜幕無聲地罩住了北平。沒有月亮。

這樣的夜晚對崔月犁來說是難以入睡的。作為中國共產黨北平地下學生工作委員會的秘書長,他比別人操持著更多的工作。

眼下,曆史的進程,平津戰場形勢的迅猛發展,都迫使他還有他的同誌必須回答這樣一個問題:北平和平解放的希望到底有幾分?

1948年初,中共晉察冀中央局城市工作部部長劉仁指示北平地下黨,要通過各種社會關係接近能影響傅作義的人,促使傅將軍起義。大半年來,他們以親朋好友的關係審慎地選擇對象,爭取他們與共產黨合作。

不久,劉仁又讓北平地下學委係統擔任軍事策反工作的王甦與天津南開大學地下黨員曾常寧聯係,做傅作義的工作。曾常寧的父親曾延毅與傅作義是保定軍官學校的同學,又是結義兄弟,眼下在傅部下任高級軍官。他在女兒的鼓動下來北平找過傅作義,然而傅作義不信任他,沒談上幾句就冷場了。不過,曾延毅畢竟知道傅作義的一些家底,他告訴女兒:“找劉厚同去吧,他絕對可以做傅作義的工作!”

曾常寧又去找劉厚同這條線。

崔月犁沉思。

白天,關世雄提到的那個杜任之,是不是會把擠窄了的小路又拓寬?崔月犁反複念叨著這個有點繞口的名字,想著初步掌握到的有關他的一點情況,臉上浮出了一縷不易覺察到的笑容。大路?世界上能有幾條大路!希望總是深藏在荒野中的,通往那兒的路都是掩埋於風沙間或蜿蜒於荊棘叢中的小路。

曾延毅是這樣的小路;杜任之是這樣的小路;劉厚同是這樣的小路;他崔月犁也是這樣的小路……

他看了看表,約會的時間快到了。

他出了門,一拐彎,消失在夜色中。

錦什坊街油簍胡同6號。傅作義的軍醫杜敬之住所。

今晚,他這間本來還算寬敞的屋裏隻因為來了幾個不大尋常坐著崔月犁,他穿中式棉袍,很文雅。屋子中央的長凳上還有另外兩個人:在北平市民盟工作的地下共產黨員關世雄,再就是杜任之了。杜任之有些拘謹,雙手始終緊緊地攥著。

杜敬之作為主人顯得隨和、熱情。他給每個人倒了一杯熱茶。沒有人喝。他又遞煙,也沒有人接,會抽煙的和不會抽煙的都擺擺手。

無聲拉長了屋裏的空間。

杜任之的拳頭鬆開了。沒有人注意到他的這個細節。見到崔月犁後,望著這張普通而親切的臉,他緊張的心情鬆弛下來。

崔月犁問杜任之:“你和傅作義將軍交往這些年,對他總的看法怎麼樣?”

沒想過這個問題,或者說一直沒有想清楚。

傅作義啊,真讓杜任之難琢磨。作為同鄉,杜任之了解他。

作為總司令,杜任之好像對他又十分陌生。當他以將軍的姿態出現在你麵前時,顯示出金字塔一般的尊嚴。當他和你處老鄉時,又像父輩和兄長一樣和藹。

杜任之說:

“傅作義曾經是抗日的愛國將領,現在是華北‘剿匪’總司令。他不滿蔣介石的獨裁賣國、排除異己。與蔣有較深的矛盾,但是駐在華北的蔣係60多萬軍隊又由他統帥。我對做他的工作常常滿懷希望,可是有時又感到很棘手。”

顯然,崔月犁對杜任之的回答是滿意的。他說:

“這就要求我們對傅作義做兩種可能的分析,一種是在國民黨政府即將覆滅之時,我們能把他爭取過來;另一種可能是由於他反共,跟我們打過多年的仗,不到不得已的時候,他不會輕易接受和談。所以,正像我們黨所估計的那樣,在傅作義還有力可恃、有路可走時,他對和談、起義會長時間處於猶豫動搖之中。這些情況就決定了我們地下黨組織在積極爭取傅作義將軍接受和談、和平解放北平的同時,還要配合解放軍做好攻城的準備工作。城工部對我們的指示是:首先把立足點放在武裝奪取上,但也盡力爭取傅作義起義。”

杜任之猛地覺得自己的眼前出現了一條寬廣的地平線。

誘人的地平線!

杜任之問崔月犁對他在北平工作的要求。崔月犁說:

“記住一點,我們是在薄冰上行路,一旦不小心掉入冰河,個人遭危險不消說了,事業跟著受損失可了不得。最關鍵的是要穩!”

他們徹夜長談。

臨分手時,崔月犁握住杜任之的手,說:“希望你為爭取和平解放北平做出成績!”

他們消失在暗夜中。

3.台基廠與和談之路

1948年9月,濟南解放。它標誌著中國人民解放戰爭已經從農村包圍城市轉入全麵奪取城市的階段。北平的解放已經被曆史性的進程推到了火山口上。

人們翹首望著傅作義將軍。他的態度如何成了北平能否走和平解放道路的關鍵。

平津前線總部、北平地下黨組織以及諸多的愛國人士都努力做傅作義的工作,促進平津戰場國共兩黨的談判。

杜任之再次會見傅作義。

這是由閻又文精心安排的。閻現在已晉升為傅作義總部辦公室副主任。會見地點在新北平鐵家墳前線指揮部。

也許因為這次見麵杜任之懷著比過去任何一次相見更加明確與迫切的願望,所以他竟然免去了往日那種必不可少的寒暄。

傅作義不可能沒有覺察,但他並不經意地問杜任之:

“有事嗎?”

杜任之以問代答:“不知將軍是否注意到了,由於吳化文與解放軍的合作,濟南解放了。”

杜任之說得含而不露,但用意卻顯而易見。

傅作義仍然表現出很不經意的神情,可是他的回答卻是一語道破,尖刻、鋒利:

“吳化文的投降在濟南戰役中確實起了重要作用,但那是共產黨對他做了策反工作。”

他把“投降”二字咬得格外重。

杜任之反而鎮靜了:

“不知傅總對整個戰爭局勢的發展有何高見?”

一直站著的傅作義這時落座,說:

“濟南一城一地的得失,還不能決定戰局。東北除四平以外,各大城市都在國軍手裏。華北除石家莊外,其它大城市也在國軍手裏。具體地說,我傅作義現在還控製著華北的戰局!”

將軍很自信,言談中透露著自豪感。

杜任之的心涼了不少,看來與將軍硬扯和談之事必然碰壁。

他隻好另找話題,聊了幾句便告辭了。

傅作義送杜任之出門。杜任之站定,說:“秋後再見!”

秋後?杜任之說這話是有意還是無意,傅作義沒有說話。

為什麼要說秋後再見?這話怎麼這樣別扭?

傅作義沒有再往下想。他不願意、也沒有精力想這些事。惱火的事已經夠多了。

9月一過,剛剛接上10月梢,戰爭的形勢就逆著傅作義的估計發生了突變。

遼沈戰場上錦州解放,東北戰局急轉直下,解放軍東北野戰軍已經穩操勝券。

傅作義變得苦悶、憂鬱,常常無緣無故地急躁。

這變化被杜任之捕捉到了。他有些“幸災樂禍”了。他似乎找到了一種長期渴盼著的什麼東西,是在將軍身上很不容易發現的那種東西。

他的心裏萌發著喜悅,非常焦急的喜悅。

再找將軍談談。哪怕談幾句也行。

可是,傅作義近日謝客,包括杜任之在內。

杜任之沒有失望,他愈發自信了。

他明白,堅冰開始裂縫,冰塊將與冰塊撞擊。

正是在這時候,杜任之通過曾常寧、王甦等人的穿針引線認識了劉厚同。後來,這個劉厚同成了杜任之與傅作義接觸的重要媒介人物,也成了平津戰場共產黨和國民黨談判中的橋梁式的角色。

曆史會牢牢記住劉老先生的功績。

劉厚同年近7旬,山西解縣人,是傅作義的老師。作為辛亥革命的老前輩,他在人們心目中具有不可撼動的地位。大家尊重他,學習他。他曾經擔任過甘肅省陸軍部長兼總招討使,後返回故裏任山西學生軍總教練、軍士學校校長。又當過北洋政府京畿衛戍總司令部高級參謀,黎元洪大總統的一等侍從武官。抗戰時期,他多次上書蔣介石,反對不抵抗政策,指出“攘外便可安內一。”抗戰勝利後,他任傅作義的上將級顧問,但未到職,仍居家著書。傅、劉在政治上的關係也很深,劉是傅的智囊。當年傅作義單槍匹馬在奉軍撤退時能夠出任天津警備司令,蔣閻戰爭閻錫山逃到大連後傅作義能夠出任綏遠主席,後來傅作義脫離閻錫山轉向蔣介石,皆因劉厚同的高參在起作用。

劉厚同的家現住在天津。前些天,傅作義特地把他請來,住在台基廠前日本大使館、現在是傅作義總部的高級招待所裏。傅經常與他商討軍政要事。

劉厚同很樂意接見杜任之,兩人一見如故,談話投機。當然,涉及到敏感的問題時,杜任之還是很謹慎小心的。他很含蓄地問道:

“在日前這個形勢下,傅將軍是否會另作它圖?”

劉厚同不同答,反問:“杜先生所說的形勢是指什麼?”

“國軍在各個戰場上節節敗退,共軍掌握了越來越多的主動權,這是人所共知而且無法否認的事實。”

其實劉厚同也持這種觀點。他點點頭,這才回答杜任之剛才的問話:

“國共軍政形勢發展到今天,我早已料到了。今年2月間,宜生(傅作義的別號)把我從天津接來商談問題,我就對他說過,政治足軍事之本,未有政治不修明而軍事能得勝利的。南京政府政無不弊,官無不貪,恐怕維持不了一年半載了。任何主義、任何政權違背人民利益必敗無疑。我確實就是這麼對宜生說的,”劉厚同激動了,連連地咳了起來。咳止,他又說:

“國民黨自中山逝世後,領導者毀棄中山三大政策,尤其在民國35年,國民黨益趨極端,掀起長期內戰,給人民造成巨大災難。國民黨今天已演變到政治無能,經濟破產、文官三隻手、武官四隻腳的腐敗境地,必被曆史所淘汰!”

劉厚同看問題有遠見。隻有立足於高天海闊之間、遊目於雲沙日月之上的人,才能透視、剖析現象,得出這樣的結論。老先生雖然年近70,卻沒有佝僂者的視野,沒有蜷縮者的目光。杜任之對老人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這就使他下麵的話題自然而然直截了當:

“我想聽聽劉老對錦州失陷有何看法,”劉厚同回答得十分肯定:“國民黨江河日下,這是不可逆轉的。整個東北要落在共軍之手這也是不容置疑的!”

“你既然看清了形勢,按老先生和傅將軍的關係,何不勸他放棄目前固執的主張,另走一條生路?”

杜任之說到這兒,看了劉厚同一眼,恰好老先生的目光也投向他。杜移走視線,顯得沒事一樣,接著說下去:

“說開了吧,劉老是否可以勸勸傅將軍,促使他與中共和談,和平解放北平。識時務者為俊傑。這樣,宜生本人也不失為一個英雄!”

劉厚同的臉突然變得冷冰冰,他說:

“前1個多月,共產黨劉仁派人來見我,要我勸說宜生效法吳化文幫助解放濟南的方式解放北平。我擋駕了,告訴他說,吳化文是投降將軍,而傅作義是殺頭將軍,他是寧肯殺頭也不肯投降的。”

杜任之的心繃緊了。為什麼僅僅幾分鍾之隔,劉厚同前後講出的話判若兩人?說到國民黨的前途他看得那麼透,說得那麼狠;說到傅作義是否起義的事,他又變得那麼硬。

杜任之想打探打探,便故意問:“這麼說是你替將軍擋駕了劉仁派來的人。那麼,我想問一問,假如將軍與你想的不一樣呢,”“我了解宜生。他是一個殺頭將軍。起碼目前他不會投降。”

杜任之仍然不敢苟同,說:“與中共談判和平解放北平,這不是投降。我以為,假若北平問題和平解決,一定會影響全國,受到民眾的讚頌。這對國家對人民對傅將軍本人都是大有好處的。這是一個偉大的創舉。這一陣子將軍對我避而不見,我希望你以我們兩人的名義與將軍深入談談這個問題。”

劉厚同聽了很冷漠。

杜任之所尋求的東西又變得遙遠、迷離了。

他的雙腿邁出台基廠時沉重。

這次拜見劉老先生是有所得,還是有所失?

他感到身上疲勞極了。

其間,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在東北戰場戰事吃緊之時,蔣介石飛到沈陽視察,後又轉到北平督促傅作義派一個軍另一個騎兵師偷襲石家莊和中共中央所在地西柏坡。目的是一方麵牽製解放軍攻打東北,一方麵企圖取得勝利,挽回國民黨軍事失敗的政治影響。傅作義應諾了蔣介石,立即派出了部隊。

杜任之得知此事後萬分焦急,他馬上找到劉厚同。他說:

“將軍此舉實不可取,一則不可能偷襲成功;二則縱然能取得某些勝利,他的軍隊也必然要遭到共軍殲滅。這樣豈不加深了與中共的惡感,杜絕了和談之路?請劉老先生勸告將軍屯即電令部隊停止前進,迅速撤回。”

劉厚同眉頭緊鎖,說:“宜生怎麼做出了這等蠢事?要不得,萬萬要不得!”

他當即給傅作義寫信:“孤軍深入,兵家所忌,希速下令撤回,以保平安。”

傅的隊伍並未停止前進,已過了清風店到達定縣。劉厚同又奮筆疾書致函傅作義:

“沈陽不守,平津且艱危,尚可分兵援晉乎。聞貴軍仍前進,傳言已過清風店,遠襲無後繼。竊謂愈深入,其險愈巨。現前鋒無論進到何地,敢希嚴令迅予撤回。否則,終必有悔。千萬千萬,即頌恬和。”

兩日後,傅作義的騎兵師完整地撤回了北平。隻是那一軍人馬情況不妙,與解放軍遭遇,稀裏嘩啦,傷亡很大。

杜任之又出現在台基廠。劉厚同站在門口,笑盈盈地遠迎。

不知從哪一天、哪一刻開始,杜任之已經成為台基廠的常客了。

假如有人一定要尋找出北平和談之路始於何處,能不能這樣說:台基廠應該算一個起點。

路,在劉厚同的腳下;在杜任之的腳下;在傅作義的腳下……

這夜,劉厚同把杜任之迎進房間,高興地告訴他:

“杜先生,與中共和談的事,我已經和宜生說過了,他有意和談。但他提出,為了調和雙方意見,也為了將來執行和平協議,應該有個民主黨派參加談判。”

杜任之馬上說:“這應該,也好辦。我可以找民盟中央在北平的負責人張東蓀參加談判。”

劉厚同老先生的高明就在於他不把一切都表露在臉上——那天,當他在杜任之麵前宣稱傅作義不是“投降將軍”時,他心裏其實已經開始琢磨如何攻下這個頑硬的“礁石”了。這些日子,他做了多少工作,杜任之不知道,別人也無法知道。現在,人們曉得的隻是:傅作義有意和談了!

4.商湯與武王是叛逆嗎——劉厚同問將軍

一個年輕的醫生竟然把劉厚同老先生的心牽扯得快要揉碎。

他不時地走出屋子張望,可是沒有,連個影影兒也沒有。

李獻農呢“為什麼還不來?”

劉厚同和李獻農相識已經有些日子了。李獻農是共產黨員,這個老人是知道的。也許正因為知道他的身份老人才格外看重和珍惜他們的相識,共產黨員怎麼樣?也是人,七情六欲一樣不少。老人需要探測他的神秘的內心世界,他也需要了解老先生以及通過老先生窺視傅作義將軍的情況。他們約定每周六的上午在西郊民巷附近的高等法院院長吳煜恒辦公室會麵。劉厚同說:“說定了,這個時間必須來。你若不到,我就認為你被特務逮捕了。”

話裏帶著幾分玩笑。他挺喜歡這個年輕人。今天是他們約定見麵的日子,可是李獻農失約了。早上沒來,上午不到,下午還是沒影兒。現在已經入夜了。

很可能出事了,劉厚同想。

近期來,北平城裏軍統特務多如牛毛。幾乎天天都有無辜的人鋃鐺入獄。老先生擔心這個還帶著書生氣的李獻農會有那樣怕人的結果。

李獻農文質彬彬,說話柔聲柔氣,像個女孩子。他有知識,懂禮貌,寡言少語,然而出口的話卻是老先生很願意聽、又在別處聽不到的。那天杜任之領著他初見老先生時,老先生一下就喜歡上他了。談話間,老先生拿出一張全家合影送給李獻農,說,做個留念吧,我們認識了就是好朋友。李獻農看著照片上劉老神采奕奕,高興地說,劉老一身福態,必定長毒盲歲。老先牛忙說,李醫生以後常來,我會在自己的晚年多做些工作的。

說不清楚是什麼原因,自從生活中撞進來這個李醫生後,劉厚同覺得恍惚一座山丘被推開,從下麵探出兩條嫩綠的觸角,撩得他渾身總是朝氣勃勃的。為什麼會這樣?快70歲的人了。他有許多話要對李獻農講,也許現在還沒有開始講,大講特講的日子還在後頭。這個李獻農呀,神奇的人物。這就是共產黨員的魅力嗎?

就是這麼一個挺好的年輕人,現在突然失蹤了,劉老先生怎麼能不心急?

老人望著窗外漸漸變濃的夜幕,一點睡意也沒有。

他要勞駕傅作義了。他撥通了傅作義的電話,請他派人到北平的各個監獄裏去打問一下,有沒有一個叫李獻農的。他請傅作義幫幫忙,救救這個年輕人。

當然,他不會告訴傅作義李獻農是個共產黨員。劉厚同當時並不知道李獻農就是北平地下學生工作委員會的秘書長崔月犁。

假若他知道了這個底細,還敢不敢給傅作義打電話查獄?難說。

有人說,傅作義對劉厚同的話是言聽計從的。這話並不過分。傅將軍接到劉厚同的電話後,真的派人到各個監獄打問,結果沒有發現同仁醫院的李獻農。

劉厚同依然不放心。一直等到第4天,李獻農才神奇般地出現在吳煜恒辦公室。劉厚同緊緊攥住他的手,生怕他又“飛”了似的。

李獻農解釋:“對不起,我也是身不由己啊,事情太多了!”

李獻農是學委的負責人之一,在這北平解放的前夕,他要找的人和要找他的人實在是太多了。那天他正要按時赴約,突然一位同誌從外地來北平有要事辦,結果把他堵住了。

劉厚同說:“急壞我了。我托宜生派人到各個監獄找你。好啦,現在總算見到你了,我放心了!”

他們坐下來,又開始推心置腹地交談。

劉厚同說:“宜生有心事了……”

“心事?”李獻農等著下文。

劉厚同接著說:“昨天陝北電台公布的戰犯名單裏有他的名字。他疑慮很重。”

電台廣播戰犯名單的事李獻農也聽到了,昨天他同時也看到了黨中央的一份有關文件,其中提到了如何對待傅作義的問題。

他很坦率地對劉厚同講了白己的看法:

“傅將軍雖然被列入戰犯,但是他與蔣介石有矛盾,人民仍然要爭取他的。共產黨的一貫政策是,凡是為人民立了功的人都不會忘記他。請劉老先生轉告將軍,顧慮完全可以打消,眼前最重要的是下決心接受和談,保全文明古都北平。這就是為人民立大功的表現,立大功的人是受人尊敬的!”

“謝謝。我想,我若給宜生轉達你講的這些話,他會高興的。”

李獻農從劉厚同臉上的笑容裏看到了一絲希望。他身上好一陣輕鬆。

劉厚同再次去傅作義住所遊說:“宜生,是當機立斷的時候了,要順應人心,和平談判。萬萬不可自我毀滅,萬萬不可!”

傅作義不吭聲。

過了好久,他才說:“走和談的路我不是沒想過,前些日子我不是還告訴你可以談嗎?可是,後來一想,這麼走了也是絕路,對不起中央軍,會被人看成是叛逆。”

他的心理負擔很重,講這話時聲音低沉。劉厚同給自己的學生講起了商湯放桀、武王伐紂的事。

“商湯與武王都是桀、紂的臣,可是後來他們發動了討伐桀紂的戰爭,後人不但不稱他們為叛逆,反而讚美他們是聖人。忠,應該忠於人民,而非忠於一人。目前國事敗壞成這個樣子,人民希望和平,政府必須改造。如果你能順應人心,起來倡導和平,天下會簞食壺漿來歡迎你,誰還會說你是叛逆?”

傅作義依舊緊閉著嘴,他今天的話格外少。

劉厚同從傅作義住所出來時已是滿天星鬥。

夜色中,北平西部的群山像一座座駝峰和連綿起伏的大沙包,一直鋪向極目天邊,猶如無窮無盡的深褐色大海中的洶湧的浪頭。

靜臥的北平也是這樣一座浪頭。

5.父女之間

一個非常不幸的消息沉重地打擊了傅作義。

他的王牌35軍和增援35軍的104軍軍長安春山帶領的兩個師在新保安被殲。

郭景雲一命嗚呼。

安春山當了“夥夫”。

傅作義蔫了。

這時候,他需要的不是蒼白無力的安慰,安慰隻能更使他留戀過去;他需要冷峻的思考。他可能在思考中崛起,也可能在思考中趴下。

劉厚同走進了傅作義的住所。

沒有人出來相迎,也不見往日那張親切的笑臉。

老先生進屋後站了好一會兒,傅作義也不抬頭。但是,他知道誰進來了。

“這一下我的政治生命完了!”

好久,他才說了這麼一句話。仍然沒有抬頭。

劉厚同說:“老子曰:‘禍兮福之所倚’。我看,你的舊政治生命完了,可以開始新的政治生命。”

傅作義抬起頭,望著這位像父親一樣慈祥的長輩。很明顯,他希望老人講下去,多講些。

可是,劉厚同沒有話了。他故意留下這個空間,好讓傅作義思考思考需要思考的一切。

傅作義不說話,隻是默默地望著劉厚同。

劉厚同挨著將軍坐下。過去他從來不曾這樣過,然而今天他覺得需要這樣。將軍孤獨的心田需要這樣,老人的感情也需要這樣。

“我現在成了一隻斷了翅膀的鳥,隻剩下墜毀、埋葬自己了!”將軍說,情緒很灰。

“不!隻要脊梁不斷,就永遠不會趴下!”劉厚同說,口氣堅硬,不容置辯。

短暫的停頓之後,劉厚同激動不已,他盡量壓抑,盡量平靜些。

“關於當前國家的形勢。我想總司令比我這個老叟更清楚。蔣介石現在日暮途窮,自顧不暇,大局已不可為。他要你率部南下,是拿你當替罪羊,利用你來挽救他的危亡。可是,能挽救得了嗎?你如果南下,隻能使北方子弟兵與他同歸於盡。況且現在北平陷入重圍,南下已出不去了。同時,你要回綏遠也不可能了。時至今日,萬不可三心二意、胡思亂想了。還是當機立斷,抓緊和談是上策。”

劉厚同用拳頭捶了捶胸口,他感到那裏有一塊硬硬的什麼東兩堵著,大有不吐不快之感。他繼續說:

“現在我們與中共和談的資本雖然遠不如過去了,但和議一成,北平免遭戰火破壞,城內軍民生命財產得以保護,這可是深得人心的事情……”

傅作義勾著頭,不說話。

這時候,北平地下黨組織把傅作義的大女兒、共產黨員傅冬菊從天津大公報社調來北平。

地下學生工作委員會書記佘滌清和傅冬菊談話。

佘滌清說,“現在戰爭形勢發展很快,看來你父親有接受和談的可能,我們希望他放下武器,與共產黨合作,和平解放北平。請你把我們黨的意圖轉達給他。”

傅冬菊表示馬上去找父親談。

餘滌清又說:“你就和你父親一起住在中南海,要密切注意他的行動,不得發生問題,這也是你的任務。咱們每天都要交流情況,多多溝通。”

傅作義不在家裏。傅冬菊一進家門就感到空蕩蕩的一陣寂寞。

她走到父親的桌前,把幾份解放區出版的報紙和小冊子放在桌子中央,父親進屋第一眼肯定就可以看到。

給父親桌麵上擺幾本調劑老人家“口味”的共產黨的報刊是傅冬菊的老習慣了。記得那還是她在重慶時的事,大概是1943年前後吧。她經常可以見到周恩來。周恩來說,傅冬菊你可以做做你父親的工作嘛。就是這句話起了作用。父親每次來重慶辦事,她都要拿上幾本精心挑選的書籍給他放在桌子上。當然,有時候也是隨手抓幾本,但這對父親來說無疑也是非常新鮮的了。看不看這些材料,傅作義從來沒有在女兒麵前透露過。隻是有一次,當他一進屋又瞅見桌子正中央有幾本書時,他笑著對冬菊說:“我知道又是你放的。”

現在傅冬菊進了北平,這個老習慣仍然不改。

這天,傅作義進屋來,落座,隨手翻起了桌上的一本女兒送給他的書。傅冬菊在餐廳的小桌上擺了幾樣小吃和一大瓷碗麵條。

“爸爸,你回來得正是時候,該吃飯了。”

傅作義放下書,走進餐廳,望著忙得腳不停手不閑的女兒,問:“冬菊,看樣子今天一定有好東西吃了。”

“榮河小吃,還有……”

“刀削麵,對嗎?”

“完全正確,都是你喜歡吃的。”

父女倆入席,邊吃邊聊。傅作義突然問:

“冬菊,你是共產黨員嗎?”

傅冬菊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是。我覺得我還不夠資格。”

父親不再問了。女兒也不說話了。

陡地,父女之間仿佛壘起了一堵牆。

屋裏的氣氛變得嚴肅了。分明是兩軍對壘,一邊是共產黨,另一邊是國民黨。

傅冬菊鄭重地傳達了餘滌清代表黨組織對父親所提出的希望。她盡量想把話說得輕鬆一些、委婉一些。

父親沒有任何表情。

隔了好一會兒,他才說話,還是那麼不動聲色。

“是真共產黨還是‘軍統’?現在掛羊頭賣狗肉的事有的是,你可別上當!要是遇上假共產黨,那就麻煩了。”

女兒急了:“爸,看你說得好玄乎,我又不是3歲小孩,就那麼容易上當?”畢竟是女兒對父親,還是有撒嬌的時候。氣氛似乎緩解了些。不過,女兒接下的話很嚴肅:“他們都是我的同學,是真共產黨,不是‘軍統’。”

父親又問:“是毛澤東派來的還是聶榮臻派來的?”

父親的眼睛盯著女兒。

女兒是個誠實的姑娘,從來不會撒謊,便對父親說:

“這事他們沒有說,我也沒去問。明天我弄清楚了再告訴你。”

第2天,傅冬菊和餘滌清約定在中山公園見麵。

“我爸爸問我,要和他和談的共產黨是誰派來的,毛澤東還是聶榮臻?”

佘滌清笑了,說:“你是怎麼回答的?”

“我對他說,我不知道。”

“那你就告訴你父親,是毛澤東派來的。”

傅冬菊回到中南海,把佘滌清的話如實轉達給父親。他聽罷,思忖片刻,說:

“那好吧,和談的事我可以考慮。”

傅冬菊耐心地等待著父親考慮的結果。

終於,父親有一天對女兒說:

“冬菊,有件事我托你去辦。我有個要求,你必須這樣辦。”

女兒從父親嚴肅的口氣裏預感到將有一件大事落到自己身上。父親說:“你以我的名義給毛澤東發一個電報,通過共產黨的地下電台發出去。”

發報?什麼內容?女兒望著父親。父親也望著女兒。

“你聽著,我口述,你記錄。”

父親一字一句說著,語調很慢。

他說完了,她也記完了。紙上留下了這樣一段話(大意):

毛澤東先生:

我不願再打內戰了。為了保衛北平的古跡,為了人民的生命財產免遭損壞,我願意接受毛主席的領導,接受和談。請求派南漢宸先生來談判,我手下現在還有幾十萬軍隊,200架飛機。過去我幻想以蔣介石為中心來挽救國家於危亡,拯救人民於水火之中。現在我已經認識到這種想法、做法是徹底錯誤的了。今後我決定要以毛主席和共產黨為中心來達到救國救民的目的……

父親讓女兒複述了一遍,然後說:

“好,就這樣。你馬上把它發出去,一定要辦成!”

傅冬菊把電報稿交給地下黨的另一位負責人王漢斌。她感到一陣輕鬆,同時心頭也襲上來一股焦急、沉重。

地平線那邊是什麼所在?是海嗎?波濤洶湧的大海。還是荒漠?茫茫無際的沙漠。

她得到了一隻大船,又盼望有一個小小的救生圈。

傅作義和女兒的心情一樣。

1天過去了。

3天過去了。

一個星期過去了。

沒有任何回應。

傅將軍納悶。

傅冬菊去問王漢斌,王漢斌也納悶。

傅作義想把下垂的精神撐起。他從墜縮的黃昏中尋找著黎明。他把女兒叫來,說:

“你找地下黨的負責人聯係,我派代表和他們麵談。”

傅冬菊把傅作義的意見報告給了黨組織。很快就約定了雙方代表見麵的時間、地點。

傅作義的代表、平明日報社采訪部主任李炳泉如約前往。

可是,對方的代表沒有影兒。

發報,沒回訊。

麵談,沒代表。

傅作義很失望,他把怨氣全部發泄在女兒身上。

“讓你辦事,你沒辦成。你認識的是假共產黨!”

女兒說:“不,是真共產黨!”

可是,連她自己也知道這樣的辯解非常蒼白。最後,她隻有求父親:

“你可不能抓人!”

“我哪能抓人?我什麼時候抓過人?”

曆史有必然也有偶然。作為單個的人你可以把握自己也可以打倒自己,但卻不能隨心所欲地主宰身外世界。就像推碾子,推不動了就必然有什麼東西擋著;也像錯過了末班車,要麼漫漫長夜行,要麼就得等待新的機會。

這天,女兒從外麵一回來就發現氣氛有點異樣:父親坐在屋裏大發脾氣,好像在和誰吵架。可是,屋裏明明就他一個人。女兒看到父親坐的椅子下扔了許多咬斷了的火柴棍。

父親站起來,急火火地在屋裏踱了幾圈,又叨叨起了電報勾什麼換不來回訊的事情。當然少不了對女兒一通埋怨。

他又坐下來咬著火柴棍。

現在誰能理解他?

女兒的心猛地抽縮。父親的這些情緒和動作也許會釀成一場大禍,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失。

她要把看到、聽到的這一切都報告給黨組織。

其時,佘滌清已經被捕。負責與她接頭的是崔月犁。他們每次見麵都是在東皇城根共產黨員李忠的家中。

傅冬菊是個典型的知識分子,文文靜靜,說起話來慢慢的。

她的眼睛很亮,瞳仁大而黑,那裏麵永遠含著熱情和冷靜。她每次見到崔月犁都是滿麵笑容,不慌不忙地報告著她父親的情況。

這次她見到崔月犁,臉上沒了笑容,說話也結巴:不好了,我父親不想活了,他想走絕路……

崔月犁大驚。

還不是為出路苦惱?他不和談吧,出路在哪?接受和談吧,沒有任何能讓他高興的消息……冬菊很感慨地給崔月犁叨叨著。

送走傅冬菊,崔月犁沉思了好久。他拿起一張窄窄的紙條,起草電報稿。必須把傅作義的這些情況報告出去。

他把電報稿交給了他的妻子徐書麟。徐書麟在師大中學訓語部工作,是崔月犁的義務地下交通員。她立即把電報稿送到了北大紅樓後麵的一條胡同裏,那兒住著譯電員何劍。

何劍當即把電報稿翻成密碼,然後又送到東單洋溢胡同,交給發報員艾珊。

艾珊迅速辦理,一轉手就通過地下電台把消息發到解放區河北滄州泊鎮,直接發給了劉仁。

也許不到1個小時,劉仁就把它報告給了平津前線總部林彪、羅榮桓、聶榮臻……

在和傅作義談判的過程中,中共中央和前線總部對傅作義的情況掌握得及時、準確。常常是:頭天晚上發生的事,第2天一早就知道了;上午發生的事,下午就知道了……

曆史也不該忘記傅冬菊。

6.平靜的爭論

平津前線總部。

這裏什麼時候仿佛都是另外一個世界,呈現著空蕩蕩的寂靜。當然,也能聽到槍聲,但那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的,根本打不破它的寂靜。

屋內就不一樣了,人們忙得不可開交,電話鈴聲不斷,有時還有熱烈的也是平靜的爭論。

聶榮臻:“老羅,我們吃掉35軍這頭野牛以後,傅作義的精氣被耗去了一半。如果我們再把天津、塘沽拿下來,封住了他的出海口,很可能會把他逼上談判的道路。”

林彪在踱步,他停下來。

聶榮臻繼續說:“傅作義是個精明人,往哪兒走是深淵,往哪兒走是光明,他會算這個帳的。在新保安、張家口開戰前,他就派代表在石家莊和我們有過接觸。黨中央和毛主席一直就有用軍政兩手解決北平的打算。我看,目前政治解決的可能性增大了。”

羅榮桓:“我讚同你的看法。在不放棄戰爭解決問題的同時,爭取通過和平方式敲開北平的大門,這是上策。現在我考慮的是和平解決問題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聶榮臻轉向林彪:

“林總,你怎麼看?”

林彪:“聶總的想法很好,也符合中央和主席的考慮,但是,我覺得目前這還隻能是一種理想,我看不出它的基礎是什麼。”

稍停,他拿起桌子上的一支鉛筆,在紙上畫了個“×”,又說:“軍事問題還是要靠打來見分曉的。”

羅榮桓:“我們一天都沒有放棄打的準備,如果傅作義要頑守到底的話,我們奉陪到底。”

聶榮臻往林彪跟前走了兩步,說:“打還不容易嗎?在平津戰場上,我軍是絕對優勢,把天津、北平攻下來不會成問題。可是,槍炮無情呀,一旦打起來,傅作義頑抗,我們反擊,誰也不肯讓誰,就會把北平打個稀巴爛。古都北平打得千瘡百孔,我們要負曆史罪責的啊!”

林彪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一廂情願呀,老羅,你的意思呢?”

羅榮桓:“我讚成老聶的看法,我們應該讓北平完整無損地回到人民的手中。”

7.總司令、軍長、師長都有個小世界

他這個人在一般情況下不見笑容。有人說他性格內向,總是嚴嚴實實地包住自己的心。這時候,他迎著陽光,站在窗口的,雙手交叉著抱住前胸,一動不動,很像一座輝煌的金像。

這是1948年12月下旬的一天。在這個寒風瑟瑟的日子裏,傅作義將軍似乎把自己封鎖得更嚴實了。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窗口沉思。

誰能看透他思想的深度?望著他的沉默壘起的高峰,人們的心頭湧起的難道僅僅是望而生畏嗎?

人們在驚愕他的不動聲色的同時,已經把深深的欽佩投給了他。

南苑機場失守!

僅僅一夜之間,那塊他所管轄的地方就變成了解放軍的營房。清晨,一架飛機從南京飛抵南苑上空,卻不敢降落,兜了兩個圈子又飛回去了。

應該說它很有福氣:沒有被打落。解放軍的三八大蓋也可以打下飛機。這不是神話,不信也得信。

南苑機場是北平的命脈。

自從這個都市被解放軍包圍以後,這裏是北平依靠南京補給的唯一的著陸地。現在斷了,而且很可能是永遠地斷了。他當晚的夢大概都淹沒在哀樂聲中了。

他反複想著,應該怒罵,指責一個人。

他給92軍軍長黃翔打電話。

這個機場是從黃翔手中失掉的。

黃翔捏著聽筒,手不住地發顫。總司令要怪罪了。但是,他的口氣並不軟:

“總司令,你有多急我也有多急。可是,著急就能不失掉機場嗎?”

“如果你把嘴上的功夫給你的行動平分一點就好了。我現在要你必須在兩日內收複機場!”

“我是一心一意想收回來的,最好不是兩日,而是兩小時。可是,我能當共軍的家嗎?人家不讓啊!”

“你不要給我繞彎了。我再說一遍,要你兩日內收複機場!”

電話掛上了。

難題落在了黃翔手上。軍人是不能違抗軍令的,可是……

就在幾個小時前,這位軍長已經派人出城,和解放軍接洽、談妥成功雙方小再開槍。那是訂了協定簽了字的呀!

墨跡末幹,就撕毀協定嗎?

不願意聽見毀滅古都文物的槍聲,這不僅僅是共產黨的願望,也是黃翔的心聲。傅作義不也表達過這樣的意願嗎?

黃翔很作難。他總不能把接到手的軍令摔回去。

隻有在這時候,他才深切地知道了被人牽著走是多麼不自由。他討厭這根拴著自己的韁繩。

黃翔掙脫這根韁繩的最初想法產生在兩個月前。

黃翔的92軍原來在天津駐防。當初,國民黨第17兵團司令侯鏡如邀他接替侯所兼任的92軍軍長職務時,他猶豫不決,心有餘悸。侯給他鼓勁說:“幹吧,到必要的時候,我們自有別的辦法。”這話黃翔聽得懂。因為他知道侯在南昌起義時曾任過賀龍部隊教導團團長,和中共有關係。35軍在新保安被圍以後,16軍調往平綏線解圍,北平一時顯得空虛,傅作義才把92軍調到北平來。黃翔是在一種無法言喻的複雜情緒中走進北平的。搖搖欲墜的殘局讓我收拾,我黃翔有這麼大的本事嗎?他對自己的親信說:我們來北平是徒勞,純屬徒勞!不僅救不了傅作義,連我們自己的小命保不準也得給搭進去。

國軍在戰爭的進程中前途如何,是被光明擁抱還是被黑暗包圍?

黃翔不願意去展望它。他連一點信心都沒有了。眼前的事還顧不上呢。

像所有的立體物的影子都是平平的一樣,在黃翔的感覺裏,不僅他的92軍難以撐起即將傾塌的傅作義的大廈,就連整個蔣傅大軍都難以改變他們已經到了盡頭的命運。他覺得很疲勞,很失望。是一種再也喚不起精神的疲勞、失望。

遠遠近近仿佛都在雪崩,或者地震。

人生會有多少次與世界含淚而帶笑的誤會?

黃翔不願去編織夢的搖籃。

他駐防北平不久,21師師長張伯權就給他介紹了一個自稱曾在92軍工作過、而黃翔卻不認識的人。他叫李介入。當然,後來黃翔知道了這個李介人是共產黨的地下工作者。李介人問黃翔:

“現在北平已經被大軍包圍,形勢這樣危急,不知軍長有什麼考慮?”

黃翔不假思索地說:“除了準備當俘虜或者戰死外,還能有什麼考慮?”

“軍長是不是有點太悲觀了?”

“那麼你有什麼考慮?”黃翔反問李介人。

“我這裏倒有一條路,不知軍長可敢走……”

黃翔忙用手勢製止了李介入。他起身關上窗子。

隔住了陽光,屋裏的光線反倒亮了。燈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