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背影還在地平線(序)
我狂妄時,常常覺得自己很虛弱;我冷靜時,總是感到心裏很充實。
但是,我永遠也說不清自己身上的這兩種素質誰多誰少。我隻知道自己像需要充實一樣,有時又少不了一點虛弱;像離不開狂勁一樣,有時又需要來點冷漠。
難道哪一個人不是在這樣的心態中度過一生的?我要求自己在不停頓的探索中完成我自己的畫像,也完成我作品主人公的畫像。
那是1986年春天,解放軍出版社問我能否承擔創作長篇報告文學“平津戰役”的任務,我隻說了一句話:我能寫好它。
我很自信。就像當年我站在扶風中學操場跳遠起跑線上那樣,渾身盡是凝聚力,爆發力。我彈跳後並腳一躍,拿下了全校的亞軍。同學、老師嘩然,因為我是一個平時不露聲色、幾乎不去運動場的書呆子。運動場上的奇跡讓這樣的人創造出來似乎不好理解。然而讓每個人對每件事都理解,這永遠不可能。
源遠流長。也許在9歲那年,當一把刺刀刺到我身上的時候,我已經有意無意地萌發了寫寫戰爭的想法。直到今天,我還能感受到它的疼。
我能寫好它。連這點自信都沒有的人,心裏是沒有基石的。
故鄉土地上的那場戰爭,使一個無知的娃娃早熟。那年,我9歲。
呼喚東方古國黎明的槍聲、炮聲,在家鄉的包穀地裏震響起來。頃刻之間,剛才還綠得滋油的大地,藍得發亮的天空就被戰爭塗抹得滿是疤痕。
莊稼地燒成了結癡的焦土,板著苦乞的臉,發燙的彈殼在田禾苗星間冒著嗆鼻的青煙;大片的森林變成了一溜火海,火勢下去了,留下樹樁在有氣無力地喘息;牧童的短笛掛在殘牆上,沒有了紅纓,也沒有了竹體,隻剩下一道燒焦烤幹的印跡……
戰爭是一部教科書,坦克履帶軋過淺草的烙怨,遮蔽天空的轟炸機群的影集,飛濺在關帝廟簷口滴著血的殘臂……
有多少村民百姓連最後望一眼這個世界的權利都被剝奪,就倒在了血泊中——幾分鍾前,我還叫著他們“三爺”、“四姨”,而他們也在用那樹皮似的粗硬的手指撫摸著我的頭和臂膀。可是。
從現在開始,他們再也看不到滿地的苜蓿花了。他們的婆娘、娃娃,還有父老鄉親們再也看不到他們了。
沒有死在槍口下的人,隻有出逃。
我跟著幾個叔伯哥哥姐姐從冒著硝煙的村口慌張地跑出來。
當那嗆人的濃烈的彈藥味甩在身後時,我想深深地呼吸幾口田野裏的清爽空氣。可是,沒有想到這兒的彈藥氣還是那麼濃重。我們邊走邊咳嗽。一群漸漸縮小的背影走向阡陌縱橫的遠方。
後麵,兩個解放軍戰士追上來。
小娃娃不懂世事,以為凡是兵都要拿刺刀戳人。跑。我要活命。
兩個戰士不追了。可是,我們仍在不歇氣地跑著。我們不在大路上跑,鑽進了一片亂葬墳。
誰知墓穴裏躲著兩個傷兵。也許傷勢不重,他們可以走動,拿著槍呢。我無法分清他們是國民黨兵還是解放軍,因為誰都可能為了遮人耳目而換上莊稼人的衣服,隻有那亮閃閃的刺刀怪嚇人的。
當我們這些逃亡者踏破古墳的靜寂後,兩個傷兵怒了。他們把寒光閃閃的刺刀伸到了我們幾個娃娃麵前。那決不是自衛,自衛怎能用刺刀抖威風?
我被嚇哭了。
其實,我們和他倆都是逃命人,誰跟誰呀,幹嘛跟我們這些娃娃過不去?
其他幾個人都大我幾歲,見勢不妙甩下我跑了。他們鑽進了附近的莊稼地。
一片青紗帳。
我還在哭。兩個兵用刺刀尖蹭我的下巴。我感到一陣麻麻的痛。用手一摸,血……一股暖暖的腥氣。
我哭得更厲害了。我感到生命就像懸在遊絲上的秘密,說死很快就沒命了。
那刺刀總算饒過了我,再沒有蹭我別的地方。
就這樣,我的下巴缺了一塊肉。是被刺刀咬去的。至今那塊缺口還在。永久性留念。
我恨死了那兩個傷兵,也抱怨那兩個追兵,幹嘛不追到底呢?一直追下去,不僅保了我們,還能抓兩個“舌頭”。
這就是發生在秦川大地西端的扶眉戰役中的一個小小的插曲。我的家在扶風縣城東源上的長命寺,它與法門寺遙遙相對。
戰爭給一個鄉村娃娃留下了驚心動魄的永久的灰色記憶。在我正需要快樂地唱著歌的時候,它卻塞給了我一把刺刀……
正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害怕刺刀。一想起亂葬墳裏的那場遭遇,那已經長合、結疤的下巴還隱隱作痛,心也微微發顫。我把刺刀與戰爭劃了等號。戰爭就是刺刀。
9歲的孩子眼裏,有他的戰爭觀。
可是,我又覺得好像應該感謝刺刀。扶眉戰役之後,家鄉的天空就變得格外瓦藍、清晰了。如果說偶爾也有過飛雲遮月的天氣,但總是很快就過去了。而且過後鄉親們的臉上會浮現出更多更好看的菊花笑。我更多的時候都是在平靜而美好的環境中生活的。爬樹掏喜鵲蛋,攀崖摘酸棗,下河摸魚蝦……有一次竟沒有經過當民兵的六哥的允許,偷偷地摸出三八大蓋放了一家夥。好險,差點把隔壁平娃哥的腦殼揭了。
無事的生活很平靜。
我常常思念波濤。斷不了做夢,夢中總是出現一排刺刀。想起刺刀,又是恨、怨與留戀交織在一起。
睡醒後,眼眶裏含著兩包淚水……
戰爭,就是這樣在我心裏變成了一個琢磨不透的謎。
我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想知道扶眉戰役之外的更多的故事。
後來,我聽說了三大戰役。
那是我邁進學校門坎之後的事。
小蘿卜頭的纓纓漸漸長高了,長壯了。這時,我知道了家鄉之外的許多世事。也怪,所關心的竟然都是打仗的事。遼沈戰役、淮海戰役、平津戰役……這些已經成為過去的故事就是這時撞入我意識中的。我太幼稚,經曆太淺,實在無法想象出這些戰役的規模之宏大、槍聲之猛烈、摧毀之殘酷。在我的印象中,扶眉戰役就是最大的戰場了,還能有比這更大的麼?
可是,我學的教科書上分明稱它們是“三大戰役”。不是有人說,解放戰爭中整個中國都是一個大戰場嗎?我開始領悟了。我眯起眼睛瞅著遠處隱隱閃現的地平線,仿佛三大戰役就在那裏。
我的思想就這樣從家鄉的包各地裏走出來,到了淮海大地,踏進平津之門,步入遼沈山鄉。我盡力地想象著、勾畫著那些地方當年的一切。可是,我無能為力,像站在場院的麥垛上抓月亮一樣無能為力。
我想了解三大戰役,自然不僅僅是想看看那燒得禿糊的焦土、震得扭曲的公路、喘得顫抖的村莊……不僅僅是這些,因為這些我已經看夠了。我相信,從那裏可以挖出許多許多發生在戰火中的故事。我太愛聽故事了。小時候常常摟著奶奶的脖子讓她講故事。故事裏所描述的世界是嶄新的、神奇的,它可以使一個無法坐火車外出、無法乘飛機上天的人,了解到腳下這塊土地之外的世界。奶奶總也滿足不了我的要求,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