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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三十三

這是人的尺規

人充滿勞績,但還

詩意地安居於這塊大地之上

——荷爾德林

在黎明到來之前,春天的風,終於如期而至,以大西洋溫潤的熱情,撕開大地上最後一層雪幔。

漫長的冬天終於結束。

人們揉一揉惺忪的睡眼,回想起昨夜的事情。在冬天的夢魘裏,仿佛很多的事物都已經死去,黑熊、青蛙、蛇、小草、樹木、莊稼……土地上的人們退縮到自己溫暖的土屋之中,深居簡出,一點點地耗散著自己的積蓄、能量和心情……冬天總是把“隱藏”蓄意地渲染成“消亡”,讓人們在絕望中折服於它邪惡的力量。

原來一切都在大地的深處隱藏。蟄伏的動物們開始在陽光裏伸展開它們蜷縮的身體;小草們開始一點點探出它們膽怯的芽尖;江河解凍,樹枝泛綠,布穀鳥的叫聲一時還無法靈活,如凍僵了的蛇一樣,開始在村莊與樹林之間滯澀地爬行。

人們突然懷念起莊稼,懷念起那些曾在土地上消失了的玉米。人們又開始了在土地上的活動,在田地上還沒有一點點綠色的時候,他們的行動看上去多少有一些怪異,像是在憑吊什麼,也像是在尋找什麼。

每年春天人們刨茬子的情形總是讓我聯想到某種儀式,雖然我非常清楚在玉米種植過程中,這道工序的必然性和實用性,但我一直無法消除這種虛幻的直感。

人們站在田壟之上,排成一排,揮舞著寬大的鎬頭一下下刨向土地,每揮一下鎬頭,便有一個一直朝天的玉米茬子應聲倒置在壟上。一個海碗大的土塊被翻動起來,泥土烏黑的亮麵上,閃動著無數白色的斑點。

一般的情況下,都是一個精壯的成年勞動力負責在前邊刨,婦女、小孩或老者在後麵負責清理茬子上的泥土,並攢堆放置。我那時經常跟在父親的身後,做著清理工作。父親刨的茬子經常會比別人的深一些,所以土塊也經常比別人的大一些,也就是說我要幹的活也就比別人家的孩子累一些。我就那麼雙手捧起一個個碩大的土坷垃用力向下摔,或用木棒用力向下砸,第一下總是很沉重,然後有一些泥土落下去,第二下就輕了很多,第三或第四下的時候,玉米密密麻麻的根係就裸露出來。一條條的須狀根,粗壯而又堅硬,最粗的根部有一個筷子粗,分七八層從裏向外規則地排列著,細數,大一些的玉米茬子會有八九十條須根,用手掂一下,帶著水汽足有兩斤重。

這樣的一叢被斬斷了的玉米根須,常常讓人陷入深思。一棵茬子是玉米生命的一個部分,雖然去年被留在了大地之中,但現在我們獲得了新的機緣,重溫它們的某一方麵品質和秘密。從它斷了的根須直徑的變化看,這段三寸長的斷根最多是它根係總長的十分之一,那麼它到底能把自己的根向地下紮多深呢?後來我查過一些資料說,玉米的根子最深可達兩米以上,最多可達上百條。原來它已經通過這些又長又粗的根係把大地牢牢地抓住,怪不得這種植物至死都能夠保持挺立的狀態。

然而,這僅僅是儀式的一個部分,要想讓一棵玉米消失的地方重新出現它去年的身影,我們還要在土地裏埋下種子。

這小小的金色的顆粒,永遠在歲月中閃爍出神秘的光澤。我們可以把它在某些器皿中放置很多年,我們以為它已經如一粒砂子一樣幹燥成一種沒有生命的永恒。但當我們一旦把它放進泥土,就總會有意想不到的驚喜呈現在我們的眼前。

它是一粒金色的咒語,是不擅言辭的農民對土地以一種無言的方式呼喊的一句“芝麻開門”。隻要把種子以適當的方式交給土地,隻要耐心地等待,土地總會如約放還那些囚在土地深處的綠色的精靈。

冬天並不是一切的終結,而春天卻是一切的開始。在那片春天的土地上,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綠色的複活,而且還是我們的喜怒哀樂又一個新的開端。我們的希望,我們的心情,在每一個春天到來的時候,和莊稼一起開始新的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