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追問曆史罪惡——留給未來的思考

一位國家總理向受難者靈魂下跪;一位國家首相卻頻頻去參拜供奉戰犯靈位的神社。一個國家不斷向世界懺悔;一個國家卻一再抹殺罪惡。同為戰爭罪人,卻有著天壤之別。

這一切,意味著什麼?

是民族文化的差異,人性與良知的區別,還是日本“恥文化”與西方“罪文化”的不同,還是有著更為深層的國際背景?

[一]

我帶著諸多不解,帶著外孫女張潤喬,於2014年8月走進柏林,走進這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曾給歐洲人民帶來巨大災難的國家。

我想看看德國,是否真正悔罪?

看看德國,是不是在世人麵前裝裝樣子,作作秀,以換取受害國人民的寬恕,從而達到重返國際舞台之目的?

卻發現,德國對曆史的反思與懺悔,是真誠的,不是走過場,更不是作秀。

德國從國家宣傳,到國家法律,從國家總統,到普通百姓,在各個方麵都製約著德國。

必須麵對曆史,進行反思,進行懺悔,否則——

在柏林,有許多警示性的曆史紀念遺址。

這些遺址告訴人們,這裏曾經發生的一切,警示後人,要以史為鏡,永遠不要再充當人類的罪人!

在柏林維滕堡廣場地鐵站旁的草坪上,有一塊黑底黃字的警示牌,上麵寫著:“我們永遠不能忘記!”並注有一行行納粹集中營的名字:達豪、布痕瓦爾德、薩克森豪森、毛特豪森、奧斯威辛……

據說1933年到1945年,納粹德國在歐洲各地共修建了1200多座集中營,關押了數百萬猶太人、戰俘及政治犯。我不知這個數字是否準確?從資料獲悉,有五名中國人被關押在奧地利的毛特豪森集中營,並且在那裏遇難。

其中,奧斯威辛是集中營裏最大的人間魔窟,始建於1940年,幾百萬猶太人死於這裏,被稱為“死亡工廠”。它是納粹黨衛軍頭子海因裏希·希姆萊,1940年4月下令建造的,距離波蘭首都華沙300多公裏,因其建於奧斯威辛市而得名,其周圍有大小40多個集中營,統稱為奧斯維辛。

而位於德國柏林郊區的薩克森豪森集中營,則是納粹集中營的指揮總部所在地。

在德國,保留著許多集中營的遺址,每年花重金維修,供遊人免費參觀。

在一個陽光大好的上午,我和潤喬去參觀了薩克森豪森集中營。

它位於柏林以北30公裏的奧拉寧堡小鎮,乘火車,換汽車,到達了小鎮。小鎮上的人不多,前來參觀的人卻絡繹不絕。

集中營的麵積很大,占地400公頃,下了汽車,沿著高牆,走了很長一段陳舊的柏油路,才來到集中營的大鐵門前。鐵門前的入口處,聳立著一座三層高的監視塔樓,寬敞的院子四周,鑲有高牆、電網。幾排關押犯人的牢房旁邊,聳立著三根一人多高的木樁,木樁頂端拴著鐵鉤子。據說,許多被關押人員就是被吊在木樁上活活打死的。監舍下麵是相通的地下室,地下室殘破的灶台,就是殺人解剖的現場。正對著大門的遠處,有一隻高高的焚屍爐大煙囪。焚屍爐旁邊,就是處決犯人的刑場和毒氣室。

資料告訴我,在薩克森豪森集中營,先後關押過22萬人,他們來自40多個國家。其中10萬多人慘遭納粹殺害或死於饑餓和疾病。1941年秋,一次就處決了1.2萬名蘇軍戰俘。這裏是集中營的指揮總部,諸多重大殺人決策,就是從這裏發出的。

來參觀的人很多,沒有一聲喧嘩,死一般的寂靜。所有的參觀者,都被納粹的暴行深深地震撼著。

走在這充滿冤魂的集中營裏,盡管是白天,陽光普照,卻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陰森森的,好像到處都有冤魂在飄蕩,在呐喊,在告訴人們這裏曾經發生的一切……

參觀完集中營,內心久久難以平靜。

回去的路上,潤喬問我:“姥姥,你說都是人,納粹他們咋這麼狠呢?”

是啊,孩子,這正是姥姥一直在探討,又探討不明白的問題——人性之惡。

潤喬又感歎道:“你說那麼多猶太人都被活活打死了,多可憐哪!”

是的,孩子,那是人類最殘酷的一段曆史。我拍拍潤喬的肩膀,以示安慰。

潤喬在美國剛讀大學,年齡小,既單純,又善良,對那段曆史並不了解。這也是我帶她來歐洲采訪的一個原因,讓她多了解一些那段曆史。當然,更主要的是讓她來給我當翻譯。

在柏林,“柏林牆”的遺址很出名,它位於東德與西德的交界處。

這天下午,我和潤喬來到“柏林牆”的遺址前。

資料告訴我,柏林牆始建於1961年8月13日,全長155公裏,開始以鐵絲網和磚石所築,後來加固成混凝土牆,增加了瞭望塔等設施。東德政府稱其為“反法西斯防衛牆”,以阻止東德居民逃往西柏林。

1989年11月9日,民主德國政府宣布,允許公民申請訪問聯邦德國及西柏林。當天晚上,柏林牆在眾多民主德國居民的強烈壓力下,被迫開放。1990年6月,民主德國政府決定拆除柏林牆,1990年10月,分裂41年的東西德宣布統一。

這堵牆,橫亙在柏林人民麵前28年零91天,它承載著那段沉重的曆史,也承載著太多的生離死別及德國人悲慘的記憶。所以,人們稱它為哭牆,就像韓、朝的“三八線”一樣。

柏林牆被推倒了,但遺址卻留著,它在告訴人們曾經發生的一切。

在柏林牆前,我看見一堵牆壁上,留有許多塗鴉似的圖畫及文字。在畫廊展板上,鑲著許多當年骨肉分離的照片,以及人們歡呼著衝過推倒柏林牆時的照片。在一座新建起的教堂前,跪著一對緊緊擁抱的青年男女黑色雕像,它是推倒柏林牆德國統一的象征。

我久久地佇立在柏林牆遺址前,不禁感慨良多。

在柏林,最令我震驚的是位於柏林市中心勃蘭登堡門和波茨坦廣場之間的“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就在馬路邊,一片浩大的灰黑色碑林,肅穆得令人震撼,就像一群無聲的生命,向青天發出憤怒的控訴!

資料告訴我,這片碑林占地1.9萬平方米,由大小不一的2711塊長方體黑灰色水泥碑組成,最高碑身4.7米,最低不到半米,以此紀念被納粹殺害的600萬猶太人。在這裏,揚聲器晝夜不停地播放著400萬個記錄在冊的大屠殺遇難者的姓名。

我走進碑林深處,猶如走入一個巨大的水泥迷宮,小小的我,很快就被這浩大的黑灰色碑林淹沒了。

在碑林下麵,是一個地下檔案展覽館,展示著猶太人當年慘遭納粹屠殺的曆史資料。走進展覽館,如同走進“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肅穆而安靜,聆聽著600萬猶太人的悲慘遭遇,我不由得想到南京,想到南京被日軍大屠殺的30萬中國同胞……

在德國,我總是不由自主地觸景生情。

總是想到日本,二者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罪魁——一個是對歐洲人民犯下滔天大罪的國家;一個是對亞洲人民、尤其對中國人民犯下滔天大罪的國家!兩個國家對待曆史的態度,自然要進入我的視野,進入我的筆端。

一天傍晚,我和潤喬在柏林大街上散步,看著馬路上不斷過往的行人和車輛,看著大街兩旁清晰可辨的新舊樓房,我倆猜測著,哪座樓是戰前建的,哪座樓是戰後新建的,涇渭分明,很是清晰。

走到一座橋上,見一位頭發稀疏的老人靠在橋欄上,眯縫著老花眼在欣賞夕陽西下的景象。我讓潤喬上前搭訕,跟老者聊聊,聽聽老者對納粹的罪行持什麼態度。

潤喬有些膽怯,怕遭到老者的拒絕。

但是,當潤喬微笑著上前用英語打招呼,指著路邊的一座三層小樓,故作好奇地問道:“先生您好!打擾一下,請問那座樓,為什麼一半是新的,一半是舊的呀?”

沒想到,老人熱情地回答了她,而且絲毫不回避曆史問題。

他說,那是當年盟軍解放柏林時炸的,柏林有不少這樣的建築。他說,盟軍不僅解放了歐洲,也解放了德國。德國人民並不希望戰爭,戰爭給人民帶來的是什麼?是死亡,是饑餓。納粹給德國帶來的是毀滅。他說為了消滅納粹分子,戰後70年來,德國人從未停止過對納粹分子的追捕。而且,將反納粹寫進了法律……

老人對我們滔滔不絕地訴說著,好像通過訴說在洗刷著什麼。

這使我想起在德國拿騷采訪時,三位老先生也是這樣滔滔不絕地向我講述著納粹的罪行。

德國人對待納粹的曆史罪行絲毫不回避。這是我完全沒想到的。

正如老人所說,德國政府對納粹分子的清算,從未停止過。

在戰後初期,聯邦德國和民主德國同時成立了“納粹戰犯追究中心”,按照國際法準則,主動配合各個戰勝國,追究二戰中各類戰犯的戰爭責任。

1958年,聯邦德國成立了州司法管理局納粹罪行調查中央辦公室,專門負責在世界各地搜集納粹罪行證據,此項工作一直持續至今。幾年前,又有三名納粹分子被捕,年齡最長者,已經94歲了。

2013年,在柏林、科隆及漢堡的街頭,出現了2000多張海報,上麵用德文寫著:“遲了,但還不算太遲”,呼籲公眾協助將仍逍遙法外的納粹戰犯繩之以法。

而且,德國把希特勒法西斯的罪行寫進了各類曆史教材,教育學生公開批判,把納粹德國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教育後人永遠記住這份恥辱。德國學校還義務組織學生去納粹集中營參觀,在那裏,“每個人都會感到深深的恥辱”,並對曆史進行深刻的反思與懺悔。

這種懺悔與恥辱感,在納粹分子後代身上,體現得尤為強烈。

在網上看到一篇文章,據英國廣播公司(BBC)報道,當賴納·胡斯得知其祖父魯道夫·胡斯是奧斯威辛集中營的第一任指揮官,他痛苦萬分,甚至想自殺,替祖父贖罪成為他活下來的“唯一原因”。他說:“我經常問自己,為什麼要活下來呢?就是替祖父做他本該做的事情(贖罪)。我應該背負祖上的罪過,並盡力去承受這一切。”“我對我的家庭、我的祖父給成千上萬家庭造成的苦難感到慚愧。”

賴納訪遍德國的檔案館,搜集祖父當年的罪證,並上傳到網上,撰文:“我的祖父是一名劊子手,這一事實讓我既難過又羞愧。不過我不會像家族中的其他人那樣閉上雙眼,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當賴納45歲時,看到父親童年時的別墅,他崩潰了,不停地重複著:“瘋狂!瘋狂!”“他們用別人的血汗修建了這一切,然後竟然厚顏無恥地說這些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真是太瘋狂了!”

納粹德國的二號人物赫爾曼·戈林的侄孫女貝蒂娜·戈林,她和兄弟都做了絕育手術,為了避免再生出“另一個惡魔”。她對祖上的罪惡厭惡至極。13歲時,曾數次離家出走。20多歲,曾三次精神失常,並遠赴印度,後來移居美國。她說:“遙遠的距離可以讓我更容易應對家族的過去。”但是,照鏡子也是一件痛苦的事,因為她與叔祖父長得很像,每次照鏡子都能讓她“想起祖先的罪惡”。

在德國,這樣的事情很多,有的納粹後代自殺,有的寫書,他們知恥而懺悔。

在德國,對法西斯的罪惡,並非停留在懺悔與反思的道德層麵上,而是寫進了法律,用法律來製止納粹行為的發生。

德國《刑法》第130條第3款規定:“以擾亂公共安寧的方式,公開地或在集會中,對納粹分子執政期間實施的《違反國際法之罪名法典》第6條第1款所述的犯罪行為,予以讚同、否認或粉飾的,處五年以下監禁或罰金。”

第4款規定:“以擾亂公共安寧的方式,公開地或在集會中,對納粹黨執政期間的暴行與專政,予以讚同、否認或為其辯護的,並因此侵犯受害者尊嚴的,處以三年以下監禁或罰金。”

據報道,一名德國遊客在日本,看到日本一名議員在8月15日那天,參拜靖國神社,並發表了感言,便上前質問議員:“如果你在德國,這樣的行為是違反憲法的,將會被逮捕,你如何看待這件事情?”

這位德國遊客卻遭到了日本右翼分子和警察的圍攻和盤問。

大量的資料告訴我,德國人是認罪的。

他們懷著真誠的懺悔,勇敢地麵對曆史,向歐洲人民認罪,向所有被害國人民認罪,向世界公開宣布:永遠不再充當人類的罪人!

1970年12月7日,聯邦德國總理維利·勃蘭特,冒著雪後凜冽的寒風,來到華沙猶太人死難者紀念碑前,獻上花圈,肅穆垂首,突然雙腿彎曲,跪下,向死難者發出靈魂深處的懺悔:“上帝饒恕我們吧,願苦難的靈魂得到安寧!”

勃蘭特麵對的是600萬猶太人的亡靈,他在“替所有必須這樣做而沒有這樣做的人下跪”!

當時,聯邦德國總統赫利,向世界發表了著名的《贖罪書》……

一位總理跪下去,一個民族卻“站”了起來!

勃蘭特的“驚世一跪”,使他獲得了1971年的諾貝爾和平獎。

1994年8月,德國總統赫爾佐克在波蘭紀念反法西斯起義紀念大會上,向波蘭人民俯首認罪:“我在華沙起義的戰士和戰爭受害者麵前低下我的頭,我請求你們寬恕德國人給你們造成的痛苦。”

1995年6月,科爾總理繼勃蘭特之後,再次雙膝跪在以色列的猶太人受難者紀念碑前,重申國家的歉意。

2004年6月,德國總理施羅德在參加法國舉行的諾曼底登陸60周年紀念活動時,發表講話:“德國人不會回避曆史,諾曼底登陸不但解放了法國,也將德國從納粹暴政中解救了出來!”

施羅德說:“由於勇敢地麵對最深的恥辱,德國才得以成為國際社會中受尊重的一員。”

就在2015年3月9日,德國總理默克爾訪問日本,她在“朝日新聞基金會”發表演講時稱:“正視曆史是和解的前提。”她還引用了已故德國前總統魏次澤克的經典名句:“誰不反觀曆史,誰就會對現實盲目。誰不願反思暴行,誰將來就可能會重蹈覆轍。”試圖對曆史視而不見的人,“在當下也隻能做瞎子”。

德國不僅在道義上真誠懺悔,而且在經濟上積極主動地支付戰爭賠償。

1945年2月,英美蘇首腦在雅爾塔的會議上,提出德、意、日法西斯國家,應給予盟國戰爭賠償,規定德國賠償200億美元,其中100億歸蘇聯,80億歸英、美,20億歸其他戰勝國家。

據德國財政部公布,截至1993年1月,德國對歐洲各國的戰爭賠款總額已達904億9300萬馬克。根據德國的《聯邦賠償法》、《聯邦還債法》規定,1993年2月以後,還須按計劃支付317億7200萬馬克,一直償還到2030年為止。德國總計支付二戰期間的戰爭賠款總額為1222億6500萬馬克。

在對待戰爭賠款問題上,德國很是積極。

1951年9月27日,西德總理阿登納曾在議會上鄭重提出:納粹的罪行是以德國人民的名義犯下的。因此,德國人要把進行道德上和物質上的賠償,視為自己的義務!

我在網上查到這樣一篇文章,稱:

1999年,德國決定從三方麵繼續做好對二戰中戰勝國的賠償:戰爭賠款約1000億馬克;給納粹受害者的個人賠償約1020億馬克;德國企業的賠償額約為7550億馬克。

文章稱:“在平民受害的戰爭賠償方麵,聯邦德國政府主動依照國際法原則,於1957年分別製定了專門對民間個人戰爭受害者實施賠償的《聯邦補償法》、《聯邦還債法》,明確地向世界各國承認納粹迫害是一種犯罪,公開提出要對世界各國的戰爭受害者給予經濟補償。並提出凡世界各國受納粹德國迫害造成生命、身體、健康、自由及職業上、經濟上損失的,均在補償範圍之內。”

而且,就在2010年10月3日,德國用92年時間,剛剛賠償完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全部戰爭賠款。

10月3日,是東、西德統一20周年紀念日,就在這一天,德國政府向法國政府交付了6870萬歐元(6.23億人民幣),還完了最後一筆第一次世界大戰所欠的戰爭賠款。

正因為德國的認真反思、真誠懺悔、積極賠償,才使德國在世界政壇上,重新贏得了尊重,贏得了威望,贏得了信譽,使德國重新獲得了飽受納粹德國欺淩的歐洲人民的諒解,重新回到了歐洲大家庭。

[二]

這天上午,我請中國駐德使館文化處李文小姐驅車一個多小時,帶著我和潤喬,來到柏林郊外一座樹木參天、綠草如茵的墓園。

在一片幽靜的矮樹叢中,我們找到了勃蘭特的墓碑,與其他墓碑沒什麼兩樣,一圈矮樹叢圍著一座半圓形的粗糙石碑,石碑上用德文刻著勃蘭特的名字。

一位國家總理,靜靜地長眠於此。

我來到墓碑前,向這位昔日德國總理深深地鞠了一躬,不為別的,隻為了他的真誠認罪,向猶太人認罪,也是向全世界被法西斯傷害的人民認罪……

他的認罪,使我對這個民族心生敬意。

一個敢於承認曆史罪惡的民族,才是讓人尊敬的民族。

我請李文小姐幫我查詢,希特勒、戈林、戈培爾、凱特爾這些納粹戰犯,在德國留沒留下墓地?有沒有人前去祭拜?

李文告訴我,這些戰犯沒有留下墓地,更不可能有人前去祭拜。

在德國,納粹分子早已令人深惡痛絕。即使有少數新納粹分子偶爾上街遊行,喊幾句納粹口號,也立刻會遭到警察的製止。這是法律所不允許的,更何況是祭拜納粹法西斯頭子了。

這使我想到日本——

使我想到供奉在東京靖國神社裏那些罪大惡極的戰犯,其中包括被遠東國際軍事法庭送上絞刑架的甲級戰犯東條英機、板垣征四郎、廣田弘毅、鬆井石根、木村兵太郎、土肥原賢二、武藤章等人,他們被供奉在靖國神社裏,供日本國民祭拜。而帶頭前來參拜人類罪人的,則是日本首相小泉、安倍等人及其幕僚。

自從來到德國,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德國和日本,同為戰敗國,為什麼在認罪態度上,有著天壤之別?

德國為什麼能如此積極而又勇敢地麵對曆史,其根源究竟在哪裏?

是民族文化的差異,民族個性的區別,還是日本“恥文化”與西方“罪文化”的不同,還是隱藏著更為深層的國際背景?

我在想,戰敗的德國,麵對滿目瘡痍、龐大戰爭賠款的現狀,麵對全世界人民的譴責,麵對自身艱難的生存狀況,德國人曾經曆了怎樣浴火重生的痛苦?曾經曆過怎樣不為人知的艱難曆程?

我想有些東西,從書本上是找不到的。

於是,在李文小姐的安排下,我帶著諸多不解的問題,帶潤喬走進了中國駐德國大使館,在大使館古色古香、頗具中國特色的大使會客廳裏,中國駐德國大使史明德先生,熱情地接受了我的采訪。

史明德大使,1954年出生,中等身材,有一雙睿智而聰慧的眼睛,言談舉止,無不流露出一種優秀外交官的成熟與沉穩,一種“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氣質。

聽完我的提問,他爽朗地笑道:“作家同誌,你找我找對了。”

他說,他學德語50年,對德國研究42年,從1972年來東德工作,與德國人打了25年交道,親眼目睹了德國的變遷,很多有關中、德之間的事情,都是他親手處理的,可謂真正的德國通。有關拉貝日記、拉貝墓碑等事宜,都是他當參讚時處理的。

於是,一杯清茶,便開始了史明德大使頗具高見的一番長談……

一個半小時之後,采訪結束了。

我緊握大使的手,一再向他表示感謝,感謝他使我進一步了解了德國。

當我帶著巨大收獲走出使館大門時,小潤喬附在我耳邊悄聲道:“姥姥,這位大使可真厲害呀!什麼都知道,太厲害了!”

的確很厲害。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大使的一番長談,使我解開了心中困惑許久的問題……

[三]

現在,讓我沉下心來,靜靜地敘述史明德大使所闡釋的那段曆史吧。

德國戰敗以後,它被蘇、美、英、法四國像切西瓜似的“分成”了四瓣。東德由蘇聯占領,西德由美、英、法三國占領。柏林則由四個國家共同管轄,德國完全喪失了一個國家的獨立自主權。

而日本卻隻有美國一個國家占領。冷戰以後,美國用日本來製衡紅色中國,尤其來製衡蘇聯,利用日本來構築一條對付共產黨的堤壩。日本則進一步成了美國的工具。

在德國,一直堅持著非納粹化運動。

在日本卻完全不同,除了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審判了28名日本戰犯,7人被絞刑之外,國體沒變,天皇製沒變,政權沒動,政府官員沒動,國土保留完整。

尤其在戰爭賠款問題上,德國向各個戰勝國賠款數額巨大,至今仍在繼續賠償著。日本則完全不同,其賠款數額,隻是德國戰爭賠款數額的1%。我不知這個比例數據是否準確。

對德國人民來說,上個世紀60年代之前,生活在各種壓力之下,外來國家幹涉的壓力;大筆戰爭賠償的壓力;養家糊口的壓力,就像幾座大山,壓得德國人民喘不過氣來。戰敗後的德國,就像一座承受著巨大壓力的火山,沉默而壓抑。他們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失敗以後,就有過這樣一段經曆,如今又麵臨著同樣的經曆。

當曆史走到上個世紀60年代末,德國新一代青年成長起來,他們不願在這種壓抑下生活。

1968年,受中國“文化大革命”的影響,一些激進的熱血青年,起來鬧學潮,上街遊行,發表演說,要求德國反思曆史,展開全民族大討論,清算老一代罪行,追究戰爭罪責,追究集中營、猶太人大屠殺的罪責!由青年人掀起的一場全社會的大討論,促使社會的各個階層,尤其知識界的學者們,紛紛起來進行反思,強烈要求全民族要對戰爭問責,呼籲政府進行反思,強烈要求改變現狀,為德國人自己鬆綁!

正因如此,所以才發生了1970年12月7日,總理勃蘭特在華沙猶太人死難者紀念碑前的“驚世一跪”。

當記者采訪勃蘭特下跪一事時,他說的一番話,尤其令人深思:“不僅是對波蘭人,實際上首先是對本國人民,因為太多的人需要排除孤獨感,需要共同承擔這個重責。承認我們的責任不僅有助於洗刷我們的良心,而且有助於大家生活在一起。猶太人、波蘭人、德國人,我們應該生活在一起。”

在日本,卻沒有這樣的經曆,從沒有經曆過這種刻骨銘心的自我反省過程,更沒有進行過全民族的大反思。恰恰相反,日本政府從未讓日本人民真正了解日本軍國主義入侵中國,侵犯亞洲國家所犯下的深重罪孽。日本民眾一直在被蒙蔽、被欺騙當中,打著為天皇聖戰,為帝國自衛的幌子生存著。

當年侵華日軍東史郎在其出版的日記中寫道:“我們受過‘中日戰爭是聖戰’的訓導。”“效忠天皇重於泰山,你們的生命輕如鴻毛。寧當護國之鬼,不受生俘之辱!既然自己的生命輕於鴻毛,不值一提,中國人的生命豈不更輕嗎?所以就喪盡天良地屠殺他們。”

在日本,有少數清醒者站出來講真話,就會遭到右翼勢力的圍攻和恫嚇,甚者遭到法律製裁。直到今天,戰爭結束70年了,日本政府仍向國內、向全世界隱瞞著其曆史的罪惡。

還有一點,德國與日本的地理位置不同,日本是島國。而德國是大陸國家,與九個國家相鄰,如果不承認曆史罪惡,走不出國門,無法與外界接觸。現實迫使德國必須深刻反思,真正認罪,才能與鄰國友好相處,才能正常地生存和發展下去。

正因如此,德國在反思與懺悔中,逐漸發展成一個正常的獨立國家。

離開柏林的前一天傍晚,我和潤喬最後一次在柏林街頭漫步,看著一些身背雙肩包的年輕人,騎著自行車在馬路上飛馳,很是愜意。德國盛行騎自行車,很多人騎著自行車上下班。

隻見一位年輕母親和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兒,各騎一輛自行車疾駛而來,晚風吹起了女孩兒的金色卷發,在夕陽下飄揚,很是漂亮。

小潤喬說:“姥姥,你看德國人多好啊!真難想象,他們當年對猶太人咋那麼狠呢?”

“孩子,這就是人性的複雜。日本不也一樣嗎?他們見人必鞠躬,誰能想到,他們對中國人幹了那麼多喪盡天良的罪惡呢?”

“是啊,我也覺得日本人挺好的,想不到……”

是的,如果不是父輩親曆過,如果不是大批史料為證,沒人會相信日本法西斯對中國所幹的一切。

我告訴潤喬,當一個民族被軍國主義、被法西斯主義長期洗腦,他們人性中最殘忍的一麵被喚醒之後,人就變得不再是人,而是變成了惡魔,變成了殺人機器。

潤喬卻說:“姥姥,日本上層幹的那些壞事,跟老百姓沒有多大關係呀!”

是的,說得有道理。

戰爭曆來是掌權者所發動的,老百姓並沒有決策權。但是充當炮灰者,卻永遠是老百姓,遭受罪孽者,也永遠是老百姓!

我知道,有關戰爭與人性的問題,不是幾句話所能說清楚的。

在德國的采訪結束了。

但是,對戰爭罪惡的追問並沒有結束。

在德國,承認罪惡,向亡靈謝罪,積極賠償……

那麼日本呢?

——極力抹殺戰爭罪孽,不承認“慰安婦”;不承認南京大屠殺;簒改曆史,修改教科書;對揭露曆史真相的正義人士,百般譴責與恫嚇……

一場滅絕人性的戰爭結束70年了。一個戰敗國家對曆史的認識,居然停留在如此水平。

為什麼會這樣?

今天,我們回溯那場關係到人類命運的戰爭,不能停留在揭露其戰爭罪惡及歪曲曆史的層麵上,而是要探究其形成現狀的曆史根源——

[四]

對日本,我從未停止過關注,並不是為了創作,更不是為了別的什麼,而是為了中華民族曾經遭受的一切——

我相信老一輩人都是如此。

一個民族對那場幾乎滅絕種族的侵略如果健忘的話,那就太悲哀了。

我知道,我對日本的認識感性多於理性。我知道,要寫日本,絕非靠幾句激越的情感宣泄,靠惡補幾本有關日本方麵的書所能完成的,更不是跑日本采訪一趟就能奏效的。如果我像在德國那樣,向日本人提出那麼尖銳的問題,說不定會遭到圍攻的。

所以,我必須冷靜地傾聽對日本有深刻研究者的見解……

於是,回國後,我千呼萬喚尋找一位朋友——

王泰平先生,出生於遼寧丹東,曾就讀於外交學院及北京外國語大學,曾任《北京日報》駐日本記者、《世界知識》雜誌副主編、《世界博覽》主編等職;曾出任中國駐日本劄幌、福岡、大阪總領事(大使級),外交部大使等要職,退休後,仍擔任中日友好21世紀委員會中方副秘書長、中日韓經濟發展協會會長、中國國際問題研究所特約研究員等,而且是一位作家,外交筆會理事,對日本有著深刻研究,對中日關係更有著深刻的認識。

我與王泰平先生相識多年,是要好的朋友,後來他赴日本任職,就斷了聯係。

通過朋友,很快就聯係上了。

一個晚秋的上午,我懷著好友重逢的喜悅,匆匆來到王泰平先生在北京的住所,夫妻倆得知我的到來,早早就跑到門口來迎接我,而且,幾天前就訂好了午餐的餐廳。

多年不見,老友重逢,格外欣喜,一杯熱茶,便開始了一上午的長談。

年過七旬的王泰平先生,長相出眾,性格沉穩,是一位學者型的外交官。

他把他對日本一生的研究與認識,毫無保留地講給我聽。他夫人則忙裏忙外,給我翻找資料,把所有與日本有關的資料全部捧到我麵前,讓我帶著。

臨分手,王泰平先生以外交官的政治敏感,叮囑我:“寫日本,你要注意軍國主義的特征,他們對內實施法西斯壓迫,對外進行侵略擴張。你要注意,隻是對日本軍國主義者進行批判。”

謝謝您,我的朋友!我明白王先生話語中所包含的更深層的含義。

就這樣,我帶著沉甸甸的收獲,帶著王泰平先生畢生研究日本所著的《風月同天——話說中日關係》等一批珍貴資料,帶著對王泰平夫婦的感激之情,回家了。

回到家裏,我便一頭鑽進資料堆裏。

數天之後,我坐到了電腦前,心裏充滿了從未有過的創作激情。

對日本,我有太多的話要說。

這些話在我心裏憋得太久太久了,它渴望著噴發。

我一再提醒自己,要理性,不要過於感性,隻有理性才能深刻,才能客觀。可我手中的鍵盤卻常常不聽從我的指揮,渴望噴發的激情常常燒焦我的理性,讓我的文字變得不再是文字,而是變成了一個個帶刺的棍棒,敲擊著人們有意或無意健忘的神經……

說來,中日關係曾經友好過,更久遠的曆史不必說了。

且說鑒真和尚東渡日本,傳經送道,圓寂於763年5月6日,日本為他在奈良所建的唐招提寺,仍向世人彰顯著昔日的友好黃花。

曾幾何時,中國曾派出大批留學生前往日本留學,向日本取經,並希望中國的發展能得到日本的支持。

中國革命先驅孫中山先生,在去世前一年還去日本,發表演講,大聲呼籲,希望日本就“當西方霸道的鷹犬,還是做東洋王道的幹城”一事表明態度,希望日本能站在亞洲被壓迫民族一邊,而不要成為亞洲的侵略與壓迫者!

但是,日本學者狹間直樹,對中國人在甲午戰爭之後,急切地向日本學習,渴望得到日本幫助的心情,曾做過這樣的評論:“(中國人)所表現出來的對日本的天真爛漫的依賴心情,與後來的曆史發展相對照,簡直不可思議。”

的確,中國這頭昏睡的睡獅,從未真正認清那位張口善鄰、閉口友好、見人必鞠躬的鄰居——

[五]

曆史是最好的抹布,能擦亮人們被塵埃遮擋的眼睛。

其實早在400年前,日本上層就萌生了最早的大陸政策思想,從16世紀的豐臣秀吉統一日本開始,就產生了對華侵略擴張的戰略構想。

明治維新之後,日本走上“富國強兵”、“文明開化”、“殖產興業”的治國道路,完成了“脫亞入歐”的轉身。統治階級把武士道精神,作為軍國主義的思想武器。漸漸地,武士道精神成為日本民族的一種道德標準,一種深入人心的文化。日本政府強化全民習武,崇尚武士道,提出“八紘一宇”,就是全世界都是我的,都是天皇的。其野心就是稱霸世界。

一百多年來,日本從未停止過對中國的侵略。

1887年,日本政府參謀本部製定了“清國征討策略”,進而轉為以侵略中國為中心的“大陸政策”,以攻占台灣、吞並朝鮮、進軍滿蒙、滅亡中國,最後征服亞洲,實現所謂的“八紘一宇”。

1874年,日本出兵打台灣,侵占了中國附屬國琉球,將其改為衝繩;1894年日本發動甲午戰爭;1895年,中國被迫與日本簽訂了《馬關條約》;同年,日軍侵占了中國領土台灣;1900年八國聯軍入侵北京,日本是諸多列強中唯一一個亞洲國家,且出兵人數最多,22000人。中國政府被迫與各國列強簽訂《辛醜條約》,日本從中分得賠款白銀3479.31萬兩。直到1937年日本發動全麵侵華戰爭,中國才被迫停止支付這筆永遠還不完的巨額賠款。日本則是諸多列強中,唯一一個沒有退還庚子賠款的國家;1915年,日本政府與中國賣國賊袁世凱,秘密簽訂喪失中國主權的“二十一條”;1927年7月,日本首相田中義向天皇呈奏《帝國對滿蒙之積極根本政策》文件,稱:“吾欲征服中國,必先征服滿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國”;1931年9月18日,日軍製造了九一八事變,占領了中國東三省;1937年7月,日軍發動了全麵侵華戰爭,妄圖滅掉中國!

中國人民從1931年9月,一直奮戰到1945年8月,不是8年,而是14年,直到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

百年來,中國第一次勝利。

中國人民終於站起來了!

這不是一句空泛的口號,胡平先生在其《100個理由》著作中,這樣寫道:

“若不了解八年抗戰前夕,中國是一個怎樣的國家,你就不可能領略抗戰八年的豐富內涵。”

他在書中,將日本與中國的狀況作了詳細比較:1937年,日本工業總產值約60億美元,中國約14億美元,僅為日本四分之一;中國國民政府財政收入隻有12.51億元,約合4.17億美元。中國的鐵路總長度不足1萬公裏,平均每4萬人不足1公裏,不僅與當時的英、法、美、德、意、日等一流強國相差甚遠,就連為英國殖民地的印度,每平方公裏的鐵路也比中國多出5倍以上,連非洲的阿比西尼亞(現在的埃塞俄比亞)都不如。全國僅有汽車62000輛,而且全靠進口。日本國土麵積隻有中國二十六分之一,汽車卻比中國多一倍以上,公路是中國的8倍以上。

在軍事裝備上,中國與日本相差更懸殊。日本年鋼產量580萬噸,中國才4萬噸,僅為日本一百四十五分之一。日本年產飛機1580架,火炮744門,坦克330輛,主力艦、航空母艦等大型軍艦285艘,總噸位1400萬噸。中國隻能生產步槍和機槍,所有的重型武器,包括飛機、坦克、火炮、軍艦、石油和無線電器材,全部依賴進口。

日本原計劃三個月滅掉中國,卻足足打了八年。

八年戰爭,日本早已國力耗盡,民不聊生,成了強弩之末。且不談其兵力消耗,十幾歲的孩子都被趕到前線充當炮灰去了,且看看日本國民的生存現狀,糧食配給,每人每天約6兩,而且是大豆、麵粉、白薯,填不飽肚子,隻能用豆餅、橡子麵、花生殼充饑,蚯蚓、蝗蟲、老鼠、蝸牛、蛇、青蛙,都成了佳肴。到處都充滿了饑餓,充滿了麵黃肌瘦、比戰前更加矮小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