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兵的回憶(1 / 3)

列兵的回憶

去年的春上,我還是名新兵。

剛從新兵連分到中隊兩個月後的一個早晨,我突然發現自己的唇邊長出毛茸茸的東西,心中便有一份異樣的愉快。我站在操場上,讓目光越過兵營的圍牆,落在牆外那排樹梢上。柳樹已綻開嫩綠的葉子,溫暖的風從臉頰和指縫間滑過,留下對春天的記憶。

我就讓目光長久地棲息在嫩綠的柳葉上,一麵用拇指拂動唇邊疏黃的毛發。這時候,我聽到背後一聲叫,立即不假思索地答“到”。作為列兵,我使用的最頻繁的語言,就是“到”和“是”。

叫我的是班長,他說你立即卷起鋪蓋去中隊部報到,你已調到中隊部當通信員了。班長用他素有的嚴肅表情,向我介紹了通信員的職責及如何做一名合格的通信員,我不停地答著“是”,心裏的那份喜悅已從眼角流到嘴角。於是,嚴肅的班長也笑了,說道:

“你個臭小子,長得就是惹人愛。”

從我發現自己唇邊不再是不毛之地的那天之後,中隊部的樓道和宿舍內,便不停地響起我答“到”和“是”的聲音。以及我急促的腳步聲。

中隊長是位又矮又瘦的上尉,在中隊的幾名幹部中是老大哥,唇邊和下巴的胡須又黑又硬,最有特點的是咧嘴一笑,那笑純真透明清澈。自見到中隊長的那一天,我就希望自己的嘴角邊,也能長出像中隊長一樣的胡須。指導員與中隊長相反,寬肩高個子,嘴角邊沒有那些黑東西,肩上扛著中尉銜,我不太喜歡指導員,覺得他人高馬大的塊頭,嘴角和下巴卻沒有胡須,這算什麼男人呀。於是,我經常把自己關在宿舍裏,對著鏡子照來照去,摸弄著唇邊發育不良的毛發,盼望這些東西茁壯成長。

這天我正照鏡子的時候,中隊長在門外喊我。上邊來了位首長,讓我去倒茶水。中隊長先把我叫到他屋子裏,教我倒茶水的要領,說拿杯子蓋應該用食指和中指夾著杯蓋的尖蒂,倒放於桌子上,開水不能倒得太滿,遞給客人時應將杯把對著客人的手。他說記住了!我用力點點頭,就走進會議室操練。我一邊倒水一邊暗誦中隊長教的要領,背誦到“杯把朝著客人的手”時,兩手捧起杯子遞給首長,沒想到杯子很燙手,我的手就猛地哆嗦一下,茶水灑到首長的手背上,燙得首長“噫”地叫一聲。首長盯著我說道:

“列兵、列兵,對我有啥意見你就當麵提,別這麼整治我。”首長說話的時候,麵帶和藹的微笑,摸弄著燙疼的手背,中隊長站在一邊沉著臉,狠狠地瞪我兩眼。我愧疚地說:

“對不起首長……”

說著,我欲伸手去撫摸首長燙紅的手背,中隊長急了,說道:

“你、你一邊站著去。”

我答“是”。立即靠緊牆角站著,背貼牆壁。在新兵連時,教練班長說“你一邊站著去”,就是這樣貼了牆壁拔軍姿。但中隊長的意思是讓我出去,不是在首長麵前拔軍姿。命令士兵站牆根是一種體罰行為,上級早已三令五申明文禁止。於是中隊長更急了,說道:

“你個傻樣,站在這兒顯什麼醜呀。”

首長就笑了,說這個小列兵挺有意思,給我們當公務員吧。中隊長沒說行也沒說不行,隻忙著去給首長端水了。

中隊長是位老上尉了,兵齡16年,雖然已到了隨軍的年限,但因職務提不上去,一直是正連,家屬已在家鄉多等了一年,等得不耐煩了。但中隊長還是很踏實地抓工作,上級機關的參謀幹事下來檢查工作,盡管掛著中尉銜,且兵齡比他少得多,但中隊長還是精神抖擻地跑上去,舉手敬禮,認真彙報中隊的工作。參謀、幹事針對中隊的工作提出建議時,中隊長立正站立一側,回答“是”的聲音,比我的“是”還幹脆洪亮。

在中隊部,幾名幹部都很尊敬中隊長,把他當成老大哥。但卻常拿他開心,尤其在飯桌上的那些時間裏,中隊長喜歡吃牛肉,遇到炊事班做土豆燉牛肉,就高興地咕嚕“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撐得放屁”。分菜的工作由我做,我總是給他的碗裏多盛一些。一次,指導員和副隊長趁中隊長還沒到飯桌時,把他碗裏的牛肉用筷子挑出來,隻在碗頂上擱了兩三塊肉。人家都低頭吃飯,中隊長也歡歡地吃,吃完了上邊的肉,見下邊沒有一點肉渣子,就偷偷瞟指導員幾個人,見他們都夾了肉吃,便不動聲色地用筷子朝碗底翻開,翻完了仍不見內容,就沉不住氣了,斜眼瞅我,嘴裏低聲叫“咦——”我知道他是責備我怎麼分的菜,忙用眼去瞅指導員,大家憋不住笑了,中隊長也不好意思地跟著笑,明白了又被幾個人作弄了一次。指導員就把藏起來的牛肉端上來,並且還要從自己碗裏挑一些給他,他便紅著臉說夠了的夠了的。

人家拿中隊長開心的材料,更多的是從他妻子身上選取。我因為剛到中隊部,隻在照片中見過他的妻子,個子似乎比他高出兩公分,模樣很美,一看就是個城市女人。聽指導員和副隊長與他開的玩笑話,可以推斷他是很怕老婆的。指導員那次故作認真地問中隊長:

“你老婆的力氣真的有那麼大,能一腳把你從床上端到床下,你還教戰士擒敵技術呢,咋不擒她?”

中隊長也很認真地說:

“你知道什麼,端到床下是真的,可那是我還沒有拉開擒敵架子的時候呀。”中隊長每月的工資,去了夥食費隻有600多元,妻子的工作單位幾乎倒閉,他每月要寄500元回去。他家中還有位60多歲的老母親,也需要隔一兩個月寄去50或100元。我調到中隊部後,寄錢的工作都讓我去做,因為他妻子住在娘家,所以妻子和母親的錢分兩邊寄去。到月底發了工資,指導員就笑著對中隊長說:“快給你家領導寄去吧,寄慢了,下次見麵,她又要把你從床上踹下去。”中隊長就笑著讓我去郵局給妻子寄錢。

有很長時間,中隊長沒讓我給他老母親寄錢。這天,他突然接到母親托人寫來的信,忙去司務長處,借了100元錢讓我快去寄走。我就捏著兩張50元的票子,急急奔郵局去。

在郵局門口,我被一位抱著小孩的婦女攔住,她說自己到北京給孩子看病,身上的錢被人掏了,回去的路費都沒了。婦女一臉疲倦的神色,懷中的孩子眼角還留著淚痕。她可憐巴巴地說:

“現在沒有人幫我,俺見到解放車就像見到親人。你們是活雷鋒,給我幾個買車票的錢吧!”

我瞅著她懷裏的孩子,猶豫著。她就又說:

“俺回了家,就把錢寄還給你,你留下個地址。”

“你需要多少錢?”

“50就夠了。”

我檢著手中的錢,腦海裏出現了雷鋒冒雨送大娘的情景,想起雷鋒把自己的津貼捐給災區的感人故事,於是我不再猶豫,熱情地交給她一張50元的票子,然後把我的地址留給了她。她也主動把她家的地址留給我,並激動地說:

“俺回去給你部隊寄麵錦旗。”

就這樣,我把剩下的一張寄給了中隊長的母親,然後帶著一種幸福的感覺返回中隊。大街上偶爾有人向我瞟一眼,我就走出標準的齊步讓他們看,心裏美滋滋地說你們看見了吧,我是個武警兵,剛才還學雷鋒呢。

回去後,我激動地把事情的經過講給了中隊長和指導員聽,然後去看他們的臉,等待他們的表揚,卻發現他們的臉色不屬於要表揚我的那一種,正暗自納悶的時候,中隊長忿忿地說道:

“你個木頭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