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古拉山和一個女人(1 / 3)

唐古拉山和一個女人

(一)

山總是屹立在海拔百米、千米甚至數千米的地方,藍天也仿佛被它擠得搖搖欲墜了。這時我最想說的一句話是:山是個巨人,但是,當我置身於山中,看到沒有女人支撐它時,我又想說另外一句話:這個巨人是很脆弱的。

是的,越是山高的地方,往往越是女人不去的世界。

我始終認為,40年前慕生忠將軍的那句話不僅震醒了格爾木,也撼動了包括唐古拉山在內的中國西部高原。

他說:“青藏線上離開了女人,是拴不住男人的!”

一句本不該他這個身份的人說的話,蘊含的人生體悟無疑更深了。他是站在一麵山坎上講這話的,本來山坎比他高得多,此刻卻被他踩在腳下。

當時,是風雪放肆狂吼的1954年深冬。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公路一青藏公路——剛通車,西部建設需要大量人才,老將軍正要動員築路大軍在世界屋脊落地生根時,沒想到修路民工紛紛打點行李準備殺回老家去,有的索性連招呼也不打就拉上駱駝逃走了。

他們的老家在甘肅、寧夏、陝西,甚至還有更靠內地的省份。

民工大逃亡的事刺痛了築路總指揮慕將軍,他在說了那句石破天驚的話以後,從山坎上走下來,攔住一個扛著行李卷正走出大門的民工:

“你們幹什麼去?”

“回家。老婆已經第三次警告了,再不讓她生娃娃,她就要另找漢子了。”

將軍又攔住了一個青年人,問了同樣一句話。

回答:我都30歲了,還不知道摟著女人睡覺是啥滋味呢!總不能讓我當一輩子光棍吧!

修路人眼裏流出帶血的淚水。

這看起來難以改變的現狀,迫使將軍出台了一個大膽的舉措:

動員民工在格爾木娶媳婦,安家落戶,生養娃娃。

他沒想到這個舉措仍然不見明顯的成效,將軍按捺不住心頭的怒怨和焦慮,隻好鐵麵無私地采取組織措施了:共產黨員帶頭。

第一個接受“政治任務”的是來自寧夏的回族青年馬珍。他回鄉探親前,將軍動員他:

“回來時把婆姨搬來,在格爾木給咱種娃娃,生後代。”

老實巴交的馬珍把頭一扭,說:“我不傻!就這地方,誰願帶婆姨誰帶去。”“讓誰帶?我就讓你這個共產黨員帶頭!”

馬珍不吭聲。黨員這兩個字比什麼都聖潔。

就這樣,馬珍成為最早在昆侖山安家落戶的人之一。把妻子留在格爾木的帳篷裏,他到昆侖山中的納赤台養路段當了段長。他是第一代格爾木人。

據說,在將軍這一層高級將領中,慕生忠是較早地具體參與了國家經濟建設的。正因為這樣,他講話的調門總不是那麼無限拔高,都很實際,很有人情味。

到了20世紀60年代初,由兩頂帳篷起家的格爾木,已經發展成為一個初具規模的高原小城了,有人稱格爾木為“昆侖山下的明珠”,也有人稱它為“小上海”。你很難用一個具體的數字說清這裏麵有慕將軍的多少功勞,但是你又不能不承認他無法否定的作用。

即使是到了這時候,將軍當初提出的讓女人在格爾木生娃娃的設想還是美好的願望。青藏公路沿線的兵站和地方運輸站,仍然是冷冰冰清一色的男子漢世界。不過,他已經沒有能力繼續實現宏願了。正是那個年代,他被卷進了在廬山端出來的所謂的那個“反黨集團”裏。

兩千公裏青藏運輸線上,沒有一個女性。

駱駝草幹臥在沒有雨的寒風裏。

那時,我在線上跑車,總覺得日子很苦,很澀。即使行駛在雪山上也有在沙漠裏跋涉那種幹渴的感覺。

車輪碾出了一聲聲歎息:

女人啊,你在哪裏?

(二)

我很喜歡在甘、青、寧、新地區傳唱得很廣的獨特民歌“花兒”,它具有濃鬱的民族特色和高原風韻。我們汽車團在格爾木紮營後不久的一天,我沿著格爾木河向昆侖山方向散步,聽到一位回族歌者在唱“花兒”,悲悲切切,讓我好不酸楚:

钁頭挖了大黃根,

想你尕腦蓋子疼,

帽子有哩戴不成。

钁頭挖了菜籽根,

想你眼睛珠子疼,

眼淚有了哭不成。

钁頭挖了樺木根,

想你耳朵根子疼,

了者你著聽不成。

钁頭挖了石榴根,

想你腳底板子疼,

離開你了活不成……

這是一支想女人的歌。歌聲是從黃土梁子那邊傳過來的,聽得見唱“花兒”的聲音,卻瞭不見人。我能辨出那是一個老者,也許他唱了幾十年情歌了。

也怪,後來我每次從這兒經過時都能聽到這唱“花兒”的歌聲,隻是嗓音一次比一次蒼老,悲淒!

高原上打光棍的男人,心裏都長出荒草了!

再後來,“花兒”聲斷,我們就在那個地方看見了那座女兵墳……

關於那個女文工團員的故事我並沒有親身經曆過,是後來的戰友們講給我聽的。那位女演員從京城出發隨團去西藏邊防演出,被高山反應擋在了昆侖山上,高山反應無情地襲擊體弱的她,使她連神兒都提不起了。當時的兵站根本就沒有想到會有女人來住站,所以修蓋的全是一個模式的可以住一個排的大房。現在猛然間來了一個女病號,又不能及時送到西寧或蘭州,隻能臨時給她收拾住處。

於是,在兵站那一排圓木帳房之外,便有了一頂單獨存在的軍用帳篷。女文工團員就在那裏麵休息。照顧她的隻能是個人伍才一年的男衛生員。

昆侖兵站來了一個女文工團員的消息很快像長了翅膀一樣飛到青藏線上的角角落落。那晚,兵站聚集了五個汽車連隊。誰也不去想她是因病來到了昆侖山的,大家隻知道她是個會唱歌的女人。

軍用帳篷的燈亮在了兵站每一個人的眼裏。那晚沒有人不朝它瞭望。

最先走近帳篷的是兩個從甘肅天水人伍的汽車兵。他倆久久地站在十米開外的地方,望著帳篷裏的燈。他們沒有走進帳篷的奢望,也沒有要和女文工團員搭話的膽量,隻是盼望著她能出來,看上一眼就滿足了。要知道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女文工團員是啥模樣啊!

想看一眼女文工團員的當然不止這兩個天水兵了。住站的兵都像他們一樣懷揣著這樣一個羞澀的美好願望。

於是,又圍上了幾個兵,又圍上來了幾個兵……

他們隻是遠遠地站著,誰也沒有勇氣近前一步。

帳篷外麵的響動,自然驚動了裏麵的主人。女文工團員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惴惴不安地開了帳篷門,想探個究竟。當她看到一群兵圍她而站時,馬上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她不顧體虛、氣喘,笑盈盈地走出來,說:

“歡迎大家到裏麵來坐。”

沒有誰挪動腳步。

她再次誠懇邀請大家,仍然無人進去。

這時,不知誰說了一句話:“我們想聽你唱歌!”

唱歌?這使女文工團員有點為難,撇開她是舞蹈演員不會唱歌不說,隻瞧瞧眼下她被高山反應折磨得六神不振的蔫乎樣兒,能唱嗎?她正猶豫著,這裏又有幾個兵同時起哄:

“我們要聽你唱歌!”

麵對這些坦率、樸實的兵們,她不能對他們說她不是歌唱演員,也不能把自己的病情講出來。這些可愛的戰士們一年間難得看到一次演出,有的甚至當了三四年兵也沒有和文工團照過麵。今晚,對於他們這個一點也不苛刻的要求怎麼好意思拒絕呢?

女文工團員這時好像忘了自己是個病人,便張口唱起了歌兒……

這一夜,昆侖山上這個一向冷寂的兵站,變得熱鬧非凡。聽歌人和唱歌人的交融達到了無與倫比的默契。女文工團員後來完全不像個嚴重的高山病患者了,隨著兵們的歡呼掌聲,她唱了一支又一支歌兒,而且越唱興致越高,越唱越想唱。兵們把巴掌拍紅了也不知疼。

歌者和聽者都瘋了。青藏線上何曾有過這樣一個男女狂歡之夜?後來兵們看到女文工團員是強打起精神唱歌了,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帳篷……

這是絕對可以想象得到的結果:女文工團員的高山病急驟加重,唱完歌後,她就躺倒了,再沒起來。

第二天,她長眠在了帳篷裏。

對於她的死,沒有人懷疑是高山反應所致。但是,汽車兵們卻都有一種負罪感,題們沒節製地雅唱歌,使本來有病的她病清滅,歸耐早地離開了人世。

她的墳就在昆侖山一個向陽的山坡上。最初,那墳很小,你如果不大注意,就很難看得到。後來,過路的汽車兵們都知道了女文工團員的故事,便每人都捧來一掏土添在她墳堆上,使它越來越大,漸漸地變成了一座小山。

山坡上的女兵墳,是一種象征,也是一種昭示。它告訴人們,這裏曾經有一個勇敢多情的女性打破了青藏高原沉寂而單調的生活;同時它也召喚那些有誌氣的血性女兒們,到世界屋脊上來創造多彩的生活。

女兵墳把太陽抬得很高,很高……

(三)

昆侖山的風雪一年四季狂吹著。今天吹走了遠方的海市蜃樓,明天吹走了的還是海市蜃樓。

一切都是那麼遙遠,隻有茫茫的雪原……

(四)

單調得像凝固了似的現實,突然又被一個美麗的傳說喚醒。

那天,我出車剛回到營房,就接到了一個電話。是青藏辦事處宣傳處文化幹事李廷義打來的。

“我看到《人民日報》了,寫得很好,向你祝賀!”話筒裏傳來他抑製不住的興奮的聲音。

“你說什麼呀?祝賀?”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惠嫂》嘛,登在《人民日報》上。”

我一下子明白了,哭笑不得。

說起來這是一件令我十分尷尬的事。原來,前一天,《人民日報》登了一篇小說《惠嫂》。作者是青藏公路管理局的王宗元。小說講述了不凍泉養路段惠段長的愛人熱心為過往司機服務的故事。王宗元、王宗仁,一字之差,且都是寫青藏公路上的事,這樣人們把王宗元誤認為是我就不足為怪了。

說實話,《惠嫂》這篇小說的影響麵畢竟是有限的,事情的爆起是後來有人把《惠嫂》改編成了電影《昆侖山上一棵草》,這個影響就海了!尤其是在青藏線上,誰能不看這部電影?

直到到前兩年,北京晚報的李鳳祥還把《昆侖山上一棵草》誤認為是我的作品。我不敢假王宗元的名字,趕緊聲明糾正。

王宗元的貢獻在於他給青藏線的男人國世界裏送來了一個女性,惠嫂這個人物一夜之間在兩千公裏線上傳來了,那情景絕對不亞於後來徐遲寫了《哥德巴赫猜想》以後,陳景潤的名字一下子被國人知道了。與陳景潤不同的是,這個惠嫂是王宗元用筆塑造出來的,現實生活裏根本沒有惠嫂。

天國是虛無,天堂是幻影。

青藏公路沿線仍然沒有女性。

我永遠都忘不了,我們連隊在長江源頭兵站廣場上第一次看《昆侖山上一棵草》時的那種充滿渴望而懊喪的複雜心境。

那晚,天空飛著雪片。我們從西藏亞東執勤回來一到源頭兵站,就聽說了放映“一棵草”的消息。大家忙忙活活地整完車,扒拉了幾口飯菜,就坐在了廣場上。不用說,電影看得很解渴,但說句心裏話,扮演惠嫂的演員長相實在平平,明顯地帶著陝北農村婦女的氣味。可以得到安慰的是,她說話、辦事利落、到位。對來往於不凍泉養路段的汽車司機那股熱乎勁,真燙人心!尤其是那個她扯著調皮司機的耳朵讓他老老實實去吃病號飯的鏡頭,把我們的心扯得癢癢的,誰都巴不得惠嫂也揪揪自己的耳朵,吃一頓惠嫂親手做的病號飯。

那一夜,我相信我們每一個人都做了一個十分美好的夢。

次日,我們投宿不凍泉。兵站與養路段一牆之隔,我們連的駕駛員都到養路段去找惠嫂,結果沒有,連個女人的影子也沒有。隻有幾間半地上半地下的圓形帳房冷淒淒地挺立在寒風裏,幾個臉堂被高原風雪吹打得像藏民一樣的道班工人,在昏暗的酥油燈下打撲克……

我們很失望。大家的心還沉浸在電影的鏡頭裏,越是這樣就越失望。

是王宗元欺騙了青藏線人,還是青藏線人的癡情太重?

我們不願意在岩石與虛無之間看見一棵虛張聲勢的樹,隻希望汽車的輪子在冰雪地上展開翅膀時,能感受到大地的芳香。

鮮花,照樣開在天幕。

月亮,也可以是歸鳥的巢。

終於有那麼一天,我們的生活中真的來了一位“惠嫂”時,我們卻變得那樣驚慌,手足無措……

(五)

一切美麗的故事幾乎無一例外地都是突然發生。

當我們在唐古拉山頂上被一場意外的大雪圍困得寸步難行的時候,一位年輕漂亮的大姐走進了我們的生活,使我們這些野性的汽車兵們一時間變得像野兔見了雪豹一樣規矩起來。

她以突然襲擊的方式出現在她的服務對象麵前,使我們始料不及,也使我們喜出望外。

當時,我們已經把橫在車隊前麵的一道雪牆鏟得所剩無幾了,大家剛放下鍬和鎬,準備喘口氣,最後來一個“衝呀”突圍出雪山。這時,有消息靈通人士宣布了一個絕對屬於爆炸性新聞的消息:

“戰友們,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溫泉兵站來了一位女招待員,她馬上就要和我們見麵了!”……

他下麵的話被我們隨之而起的狂叫聲淹沒了。

一陣撼天動地的歡呼聲之後,雪山突然變得鴉雀無聲。大家都企盼著,等待著。

“發布消息的人呢?接著往下說呀,那位女招待員長得怎麼樣,能不能描畫描畫!”

就在這個時候,一輛小嘎斯車兜著一陣旋風“吱”的一聲停在了我們車隊旁邊。

司機下車,隨之一個女同誌很麻利地一跳,站到了地上。

今天,在我憑著記憶描繪這位第一個在青藏線上出現的漢族女性時,心情仍然是抑製不住的激動。她把青藏公路那頁慘淡而傷感的曆史揭過去了,是她結束了西部這塊高地的一個時代。她的勇敢和偉大是我不管過去和現在以至將來都十分欽佩的。我會盡量地把那天她留在我腦海裏角角落落的印象都搜羅出來,展現給讀者。這是珍貴的曆史瞬間呀!

當她落落大方地站在我們麵前時,我們立即都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神話的環境。

她幫著司機從車上把一個用棉被擁著的保溫桶抬下來,放到地上。這桶裏裝著足夠我們十多台車駕駛員填飽肚子的飯菜。她十分麻利地掌起勺,一邊給我們舀飯一邊說:

“弟兄們,都先給我停下手裏的活兒,喂飽肚子,身上有了勁還愁沒活兒幹嗎?”

她完全是一家之主的說話語氣,根本沒有商量的餘地。我們當中一個有膽量的駕駛員說了句實話:

“我們早就不幹活了,在列隊歡迎你哩!”

她一點兒也不氣惱,笑著說:“是嗎?我怎麼沒聽見鑼鼓家夥響呢!對啦,我已經有了感覺,手心直癢癢,原來弟兄們惦著我。”

轉眼工夫,她已經在我們還來不及擦掉手上的油膩的當兒,就把飯菜一碗一碗遞到我們麵前。

她說:“天氣冷得咬肉,肚子添一碗熱飯熱湯,比身上加件棉衣還管用。你們就放開肚皮吃吧,不用擔心飯不夠吃,你們一共才18個人,我是按加倍的人數下米炒菜。我還發愁剩下來又得讓我們抬回去呢。”

就憑這一顆心,我們身上能不熱乎嗎?

看著我們一個個吃了個肚兒圓,她臉上溢滿喜色,好像這麼多飯菜是從她喉嚨咽下去的。

“吃飽了,喝足了,絲動手,把碗筷雌到保溫桶裏,P自們準備下山。”“萎子班長”戀戀不舍而又無可奈何地說:“謝謝你的好意了,你隻能先走一步了,我們還得修車呢。”

“萎子班長”說的就是他自己的車。我們鏟雪開路時,他一直沒有停止鼓搗車上的毛病。

她馬上接上去說:“車沒修好我怎麼能抽身就走?我陪你修車。”

她說著就撂撥掉大衣,露出了藍底碎白花的棉襖。“簍子班長”忙把手攔在她的大衣上:

“哪能讓你實打實地幹,你站在旁邊看就行了。”

“你真以為我會修理汽車?太抬舉我了,我隻能當個不夠格的小工。”

她真的給“簍子班長”當起了助手,遞扳手,送鉗子什麼的,蠻在行的。真邪了大門,還是那個油路的毛病,剛才“簍子班長”搗鼓了快三個小時,就是來不了油。這會兒,他拿起扳手敲敲打打,隻用了幾分鍾,通了。油“嘩嘩”淌得好順暢,神了。

她一直不換眼地瞅著“簍子班長”的一舉一動,使人感到她臉上那笑容是專給“萎子班長”的。

下山時,她不坐自己的嘎斯車,非要擠在我的駕駛室裏不可。我說,我是個邋遢兵,駕駛室太髒了。她一笑說,讓我也蹭些光嘛。我握著方向盤,四輪生風,一路快跑,一個小時就瞭到了溫泉兵站。

她下車時問我們:“小弟兄們,肚子還提意見嗎?隻要想吃飯,我馬上就去做夜宵。”

我們同聲回答:“謝謝啦,咱現在最需要的是好好睡一覺。”

她打開客房門,捅開了火爐子。

借著爐火,我看見她棉襖上那些碎白花格外耀眼。

雪停。我隔窗望去,夜空皓皓。月牙兒像一個香蕉蘋果坐在唐古拉山巔……

(六)

半夜裏,睡在我旁邊的“簍子班長”,捅了捅我的胳膊:“還沒睡著?”

“你呢?”我反問。

“也睡不著。”

“我們都得相思病了!”

他沒有再說話,寂靜的夜在火爐裏烤著。

他又問我:“你看她長得怎麼樣?”

我當然知道他指的是誰。我不經意地說:我根本沒看清楚她的臉。

他說,我也是,隻顧忙乎著修車。

寂靜的夜壓人心胸。

過了許久,他又對我說:

“這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也許從今天起我們青藏線上這些兵要開始一種新的生活了。”

這當然是我們所企盼的事,但是畢竟很渺茫。

他接著說:“注意打聽打聽,她是怎麼來到溫泉兵站的,還有她愛人的情況……”

這之後,我就漸漸地睡著了,他也打起了呼嚕……

滿屋子鼾聲。

鼾聲抬高火爐,格外香甜。

……睡夢裏,我走在穿山而過的雪路上,無聲地拾起雪花,好玩地扔過去。我沿著那條大風洗不掉的車轍,又走了一回唐古拉山。

她一直陪著我。還是那句話:擠一擠,讓我蹭點光嘛。

一驚,我醒了。

她正用根長長的鐵棍捅著火爐,我覺得一股暖流直淌進了我的心裏。

“吵醒你了?”她輕聲地問。

“沒有。剛才做了個夢。”我當然不會告訴她做的什麼夢。

她繼續捅著火爐。動作輕微,幾乎聽不到聲音。隻見那鐵棍被爐火映得通紅通紅,像剛從紅顏料缸裏蘸出來似的。她白嫩的臉膛被爐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胭紅,顯得美麗動人……

我心裏熱熱的,那燒透了的爐中炭把我從頭頂暖到腳梢。

捅好爐子後,她離開爐子稍遠一點兒,我才看清了她苗條的身段,還有那件藍底碎花的棉衣。這件合身、得體而又樸素的衣服越發使她顯得緊湊、精巧、大方。我有個感覺:世界上沒有任何一件衣衫比這件更能顯示這位女性的魅力了!

後來,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天,我們幾乎都看到她穿的是這件棉襖。大家一看見那些碎白花就動心地說:“看,那是一顆一顆的小星星哩!”

身居高原,夜空裏的星星對我們總是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夜裏想家的時候常常夢見媽媽坐著星星來高原看我們。星星使我們想念遠方的親人,星星也使我們排除掉想家的牽掛。星星還能使我們感覺到明天的曙光。難怪在當時乃至今天不少作家在寫到高原戰士的思鄉及寂寞心情時,總少不了這麼一句話:“白天兵看兵,夜晚看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