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斷無人區(1 / 3)

情斷無人區

風像鷹一樣在藏北的上空旋轉。

一輪仿佛沒有任何光熱的白太陽有氣無力地低垂在緩緩行走的犛牛背上。

與世隔絕的羌塘無人區就這樣經年累月地在寂寞中沉睡。

如果誰偶爾把這死沉沉的寂寞打破,你必然會感到更加寂寞、空寥。

突然有一天,在不知什麼時候被汽車輪子壓出來的,又踏下了片片動物蹄印的坑坑窪窪的簡易馬路旁,悄無聲息地撐起了一頂帳篷。

無人區的帳篷裏也沒有人。

離帳篷不遠處的野灘上,遺棄著幾隻餓死或凍死的黃羊、藏羚羊。暴屍荒野。

整個空蕩蕩的世界像一張白紙。

這是一頂可以說很舊但是絕對不能說破的帳篷。起碼它那說黑不黑說灰不灰說綠不綠的顏色給人的感覺是經久耐用的。那肯定是風吹雪撲、雷打電擊、煙熏火燎留下的歲月足跡。髒汙、簡陋到極點後事物反而變出不動聲色的威嚴了。帳篷的門很奇特,是用一塊看似木板實則是結了厚厚一層汙穢的帆布堵在外麵做門扇,之後牽一根犛牛繩攔著的。你也許難以想象的是在帳篷門一側的木杆上掛

吊著一隻藏靴,女靴,靴筒和靴幫均有鏽花。不是舊靴,但也不新,上麵有斑斑鏽跡。

為什麼隻有一隻藏靴?避邪,還是別有說道?

當然,最叫人難以置信的是這頂帳篷的主人不知去向。從它出現在草灘的那天起,壓根兒就沒有人見過它的主人。

帳篷從早到晚飄散著一股重重的獸皮味和狗臭味。

人呢?

這是科學考察組提供的數據:在羌塘草原無人區,平均每平方公裏地麵上不到一個人。

所以,完全可以這樣想象:更多的時候是幾十公裏甚至上百公裏沒有人。

無人區指的是羌塘草原(即藏北草原)的西北部。說無人區,其實並非絕對沒有人煙,隻是人煙極其稀少而已。它的地域包括那曲以北、阿裏以東的部分地區,甚至囊括了長江、黃河源頭大片的土地。由於那裏極為特殊的地理位置和自然條件,確有許多地方沒有地名,人也不分貧富貴賤。多少年來,無人區是政府直接管轄以外的“自由世界”,那裏為數不多的群眾享受著外界無法理解的“自由平等”。

在這樣一個地方,出現那頂奇特的帳篷似乎一點也不奇怪。奇怪的倒是有一個喇嘛瞄上了它……

喇嘛叫次丹堆古。

我與他的相識非常偶然。相識後的交談隨意、自然,沒有任何的準備和提防,也沒有刻意的追求和思考,一切都是順其自然,他高興談,我樂意聽。不知不覺我達到了一種目的,他也得到了渴求的收獲。

直到20年後的今天,我仍然覺得我們的第一次見麵仿佛是在小說裏。

那是那年夏天的一天,我從無人區回到靠近青藏公路的穀露村,客居一戶

牧人家中,休息幾天,準備再到無人區去生活。當時我正在帳篷裏看書,突然闖進來一個身披袈裟的人,我十分驚愣,喇嘛會有什麼事?我的心霎時提到了嗓子眼兒上。

“你到過那頂帳篷裏?”他並不順暢的漢話馬上使我明白我闖禍了,我那天真不該掀開帳篷門。其實,裏麵什麼也沒有,空空蕩蕩。我不該多事。

喇嘛搖搖頭,說:“你不必介意,我不會責怪你的。我也是隨便問問。”我懸空的心落到了地上。這才細細打量了一下這個不速之客——

他那件醬紅色絨毯似的袈裟肯定穿了很久的年代,上麵的絨毛已經所剩無幾,卷成了一個個小絨球。分不清是塵埃還是油膩皺皺巴巴地誘著絨布麵。他紫膛色的臉上塗著一層棧油閃著光亮,臉蛋上的兩塊紫痂高高地凸現著。我相信他曾經是一個身軀高大的漢子,但是眼下由於駝背,使他變得又矮又瘦。他的背駝得很厲害,腰弓得頭都快挨著地麵了。從他進屋站到我的對麵起,身子一直就這麼弓著。

我的心好酸楚。

不知為什麼,我對他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同情。盡管我不曉得他的身份,也不了解他來找我的目的,甚至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那張弓衝著我點了一下,也許是一種虔誠吧。然後,他有點吞吞吐吐地說:“其實,我來沒有什麼,隻是想認識認識你。”

我不相信這是他的心裏話。但是,我也沒介意。我是個作家,在藏區常常碰到一些想跟我聊天的閑人。喇嘛找上門來卻是頭一次。

“你肯定有話對我說。沒關係,什麼時候想說了再張口,到了火候再揭鍋嘛!”我很平靜。

他又是一個鞠躬,我很受不了他這種虔誠,忙扶他站好。

他無語地望著我,憂鬱的眼睛固執地閃耀著一種光芒,眉毛顫動著。給我的感覺他的臉上好像有一種找到了救星似的那種表情。

我把頭扭向一旁。他的目光有點刺我。

終於,他說話了:“我跟他是很要好的朋友,他的事我都知道,我的事他也曉得。”

我知道他是指那頂帳篷的主人,便問:“你能不能告訴我他的姓名,我確實很想知道。”

沒想,他給我通報了他自己的名字:“我叫次丹堆古。”

我覺得這個名字很古怪,也繞口,就問:“你的名字藏語是什麼意思?”

他隻是尷尬地笑了笑,搖搖頭。

後來,我從別人嘴裏知道了,“堆古”在藏語裏就是“駝背”,他的名字叫次丹,把“堆古”加在名字後麵,顯然是突出了他的生理特征。

他用懇求的口氣說:“請你記著我,次丹堆古。咱們認識了就是朋友,跟他也是朋友了,三個朋友。”

我又看到了他鞠躬的那個情形……

忘掉一個人或一件事的最有效的辦法是另外有一個人或一件事出其不意地占據你的心。

那頂帳篷和自稱了解帳篷主人的那個喇嘛,很快就被我看到的一則報道從我的腦海裏擠掉了。

在我看來那是一則非常重要但是卻寫得很籠統,因而令我深感遺憾的報道。

報道的內容梗概是:

在解放軍平息西藏叛亂中(1959年),有一個農奴主的女兒,背離自己的家庭,隻身走進羌塘無人區,過起了一般牧民的生活。摧毀西藏農奴製的槍炮聲已經使這位貴族小姐醒悟到自己過去那種吮吸農奴血汗的生活是難以饒恕的罪過,到無人區後她變得異常善良、勤勞,平靜地生活著,放牧、背水、打酥油茶。

一個十分偶然的日子,小姐遇到了闖進無人區的一個漢族青年。她竭盡全

力救了漢族青年,倆人產生了感情,由相識到相愛,最後結婚。

茫茫草原上多了一對年輕夫妻,就像夜空裏添了或少了顆星星,誰也不會注意到這種變化的。沒有人知道姑娘曾經是個貴族小姐,也不曾有誰知道她的丈夫是個漢人。漢族青年很快就從外表、語言到生活習慣,完全藏化了!一個人消失了,另一個複活,生命不會斷章。

這兩個特殊身份的人組成的家庭,就這樣默默無聞地在無人區生活著。日出日落,日落日出。一年又一年。

不知不覺,20年過去了。

他倆曾經有過三個孩子,一男二女,但是都沒養活……

這則報道刊登在全國很有影響的一家刊物上。我讀了三遍,仍不解渴。文中許多該交代的關鍵地方沒有交代,明明該詳細展開的情節卻一筆帶過。例如,姑娘叫什麼名字、她離開貴族之家的最初動因沒有寫;她初到無人區的日子是怎麼度過的,也省略了;她和漢族青年是在什麼情況下相識的,漢族青年為什麼闖進了無人區,也寫得十分簡單;他們的三個孩子是怎麼夭折的,一個字也沒有提;甚至連她丈夫的名字都沒有給讀者留下……

為什麼要製造這麼多的未知數?我當時最真實也最直接的感覺是:這麼好的一個題材,硬讓作者給糟踐了!

話又說回來,正因為留下的未知數多,才能使人產生豐富的聯想。後來,當我躺在穀露村的帳篷裏順著我列舉的那些問號去尋找答案的時候,我的思緒伸得很長,很長……

於是,我“尋找”到了一個人——

1959年春天,我所在的汽車團參加了平息西藏叛亂的戰勤運輸。那是一段讓人回憶起來心裏發燙的日子,我們的輪胎咬著青藏公路上的石子,晝夜不息地奔馳,路麵上從早到晚迸著火星兒。

那天,我剛把一車戰備物資卸在拉薩西郊兵站,排長李黑子就通知我:

“待命。準備馬上出車。”

一小時後,我的車運載著一車俘虜碾過了拉薩河上的木橋。出了拉薩80公裏,便是羊八井兵站。按原計劃我們要在此地檢查車輛,因為有散匪騷擾,我沒停車,繼續掛上高速擋飛速趕路。就在這時,突然蹦出一個人,站在公路當中攔車。

我點了一腳刹車,停駛。攔車者是個藏族姑娘。我心裏湧上幾分火氣,搖下了車門玻璃,誰知還沒等我開口,她就說了話:

“對不起!我要看看我的阿爸。”

她的漢話講得如此順暢、準確,令我吃驚。隻是,她的阿爸是誰我並不知道呀!

她指了指車上麵。我馬上明白了,她的阿爸是個俘虜!我的心不由得一抽搐,真不知該如何處理這件敏感而棘手的事情。

坐在我車上的副連長顯得很沉著地下了車,一臉遇事不慌、胸有成竹的穩重。他和攔車人搭上了話:

“大姐,我是車隊的負責人,你有什麼事請跟我講。”

藏族姑娘彬彬有禮地一手提了提藏袍,一手放在胸口,嘴裏念了幾句祈禱的話,然後對副連長說:

“我希望能看到你答應我提出的這麼一點要求。”說罷,她再次指了指車廂裏的俘虜。

副連長明顯地為難了,但是他收起了準備攤開表示無可奈何的雙手,隻是望著對方。

姑娘又說:“難道做女兒的看阿爸一眼也算苛刻的要求嗎?”

副連長隻能這樣安慰她:“請你放心,我們會按政策對待他們的。等一切有了妥善安置以後,你的阿爸會和家裏通信的……”

她打斷了副連長的話:“不,你說的這些我都不懷疑,可是我不想那麼遠了。我現在隻求你一件事,讓我和他說最後一句話。我的阿爸犯下了佛祖不可饒

恕的罪,我要和他講我這一生說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為什麼要這樣悲觀呢?他如果改造好了,仍然可以回到你和家人身邊的。”

“不,不是這個意思。你就讓我和阿爸講一句話吧!”

這時,車廂的俘虜群裏突然有個人掙脫著繩索的羈絆,叫了一聲:“拉姆!”站在車廂後角處的哨兵立即製止了他,他又不敢動了。我看了那俘虜一眼,他穿著十分講究的藏袍,狐皮大帽遮著方而大的臉龐,一雙眉毛像炭素描出來似的特黑特粗。不用說他就是姑娘的阿爸了。

姑娘再次提出,她要和阿爸講話。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份兒上,副連長便果斷地對她說:

“我可以答應你的要求。可是,我必須知道你對你阿爸說的那句話是什麼。”

姑娘稍稍沉思一下,答複道:“不但你可以知道我要說的話,大家都可以知道。”

說著,她朝前邁一步,衝著車上剛才那個掙紮的俘虜說:“阿爸,你再也見不到你的女兒了!”

說罷,她就離開公路,拚命地向路邊跑去。那兒是一片覆蓋著積雪的無際草原。

藏北無人區。

這時,早春的一陣風雪突然飛卷而來,遮沒了她的身影,也遮沒了我的汽車。

我的心裏壓上了一塊重石。汽車重新開動後,我對副連長說:

“看來,那姑娘要尋短見了。也是,阿爸當了叛匪又成了俘虜,她哪有臉見人?”

副連長搖搖頭:“我看不像。”

“不像?那麼你說她要幹什麼去?”

“不知道。反正,她不像尋短見。”

我沒有再問。車輪碾在公路上沙沙的聲音有節奏地反彈著。我的眼前又浮現出了那個攔車的藏族姑娘。當時和現在,我始終認為她是一位長得相當漂亮的藏家女孩。我曾多次對別人這樣說過:天啊,我萬萬沒有想到在拉薩河穀竟然還有這麼一位相貌出眾的美女……

當她冷不丁地出現在我車前時,我隻急於刹車,手忙腳亂,心不在焉,根本顧不上留意她。車停後,在副連長和她搭話的當兒,我這才細讀了她。

她穿一件鑲著黑邊的深紅色平絨夾藏袍,袍邊上的提花字是藏文紮西德勒,意思是吉祥如意。披一塊綠緞披肩,一條二指寬的黑帶緊束腰間,這使她本來就修長的身段越發苗條。她的臉色白潔細膩,散放著淡淡的玉質光芒。豐滿濕潤的嘴唇縫隙間露著非常潔淨的牙齒。那一對眼睛黑白兩色格外分明。我永遠記著的是她的那雙合腳、美觀的藏靴,給,她平添了更多的美麗,使人覺得這雙藏靴隻能穿在她的腳上,才最能在男性麵前顯示出魅力。

像我遇到的其他藏胞一樣,她的一隻臂膀露在長袍外,那隻臂膀輕柔如水……

我心裏暗想:西藏的水土竟能滋養出這麼一個活脫脫的美人!

世間有些事情的結局常常是出乎人們意料的離奇。你明明被嚴寒凍得渾身篩糠,但是最後你被送進醫院的理由是中了暑;原本渺茫陌生的一個站在地平線上的人,一夜間成了與你朝夕相處的親人。

這次相遇使我後來寫出了散文《一隻藏靴》,散文的主人公就是拉姆姑娘。

雪峰上盛開著一朵等待春天的雪蓮花。

那天,我甩下貴族小姐拉姆後,好長一段時間心裏總也忘不掉她。同情?擔心?欽佩?都有。不過,日子一長,心裏皺起的那點漣漪也就被歲月的風吹幹了。生活中,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也許拉姆認為她走的是一條陽關道。別人無法理解那是因為你有你的人生軌跡。

不久的一天傍晚,當我的車在藏北的桃兒九山拋錨以後,我真的一下子沒有認出站在我麵前的會是拉姆。當然,她也沒有預料到她是在向一個“熟人”求援——她壓根兒就沒有印象我曾經與她有過一次交往。我想,每一個人都會是這樣的。當時她隻想著與阿爸說最後一句話,至於有誰站在身邊她不會留心。

是我先認出了她。我直呼其名。

“拉姆,是你呀?”

她的驚愣或者說懼怕是可想而知的。她問我:“你是誰,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我給她講了事情的原委。她聽了,似乎連想也沒想,就很平淡地說:

“不提它了。我今天來是向你打聽個人,也是想請你幫忙找到這個人。”

“隻要我知道這個人,就一定幫你的忙。”

她說:“他像你一樣,也是個金珠瑪米……”

拉姆在給我講述這個人時,給我的感覺她的腳墜著身子往下陷,她和我之間有了一段距離,由於我總是跟著她移動,我們的距離總也拉不開。於是,我和她一起走過了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

拉姆在草灘的這個“小島”上已經安家一個多月了。不言而喻,生活是異常艱難的。但是,對她來說,最難熬的不是生活這一關——經管著自己的一群羊,吃的穿的都有了,牧民們祖祖輩輩不就是這麼過的嗎——最難熬的是寂寞。每天從早到晚就她孤零零一人守著十多隻羊,日子越嚼越寡淡。她常常覺得周圍有許多無形的陌生眼睛在探究地盯著她。可是,等她睜大眼睛去搜尋時,什麼也沒有。“會習慣的!”她總是這樣安慰自己。

一日,大約是吃罷早飯的時辰,冬草和她的帳篷像霜打了一樣在寒風裏呻吟著。她蜷縮在帳篷的一個角裏大氣也不敢出。半小時前,有一個人闖進了帳篷,那是在她沒有任何提防的情況下闖進來的。身單力弱的她實在無法阻攔。就在那人臨走搶掠拉姆那少得可憐的家當時,拉姆突然看見了他的臉,呀,好麵熟!噢,想起來了,是她家府上的一個管家……

往日可以做她的上馬蹬的家奴,轉過臉去變成了惡狼。

一場殘酷的躁動之後,帳篷內外鴉雀無聲。

她把身軀和心都緊緊地收縮起來,不敢動,害怕又有狼來。她已經沒有防禦的能力了,渾身酸痛。

不知過了多久,她完全沒有時間概念了。忽然,她聽見帳篷外有響動,好像是腳步聲。她屏住了呼吸。

一切又複於寂靜。

許久,才傳來輕輕的叩門聲。接著是一個慢聲細語的男聲:“有人嗎?”

她不敢應聲。

世界變得出奇的寧靜。

似乎過了很久很久,她又聽見叩門聲。她仍然不敢答應。

很長時間沒了動靜。她想,郝人很可能走了。她很奇怪,他為什麼不進來呢?這已經歪歪斜斜的帳篷,一腳就能踹倒。還有那敲門的動作、那說話的聲音,為什麼那麼小心翼翼?對!他不是壞人。不會有這麼規矩的壞人。她決定看個究竟。

就在她撩開掛在帳篷門上的那塊氆氌布時,她驚呆了,一個渾身疲乏、滿臉掛著汗水的兵站在外麵,他好像在期待什麼。

噢!她明白了,他是等著她來開門。

她開了門,是一個兵,他的第一句話便是:“大姐,讓你受驚了,實在不好意思。”

“你……,’

“大姐,給我一口水喝吧,我要去追一個叛匪!”

“叛匪?……”

這一瞬間,兵軍帽上的紅五星把一切都告訴了她。她馬上想起了剛才那個野獸,是應該把那東西追上,抓住。

拉姆忙轉身拿起銅壺,搖了搖,裏麵還有一點水,便送給那個兵。沒想,兵端起銅壺隻抿了一口就不喝了,說:

“你也過得很艱難,留下自己喝吧!”

兵說著低頭看了看腳,對姑娘說:“謝謝大姐了,我還要去趕路。”

拉姆這才發現兵的一雙赤腳站在自己麵前,十個腳趾血肉模糊,腳上沾滿了沙土、草屑。她的心像被刀尖碰了一下,輕輕地問道:

“你的鞋呢?”

兵尷尬地笑笑,回答:“荒山野嶺,走的地方沒有路,鞋幫被折騰得飛了。隻好光著腳丫追。”

拉姆什麼也沒說,再次轉身進了帳篷,拿出了一隻藏靴,遞給兵:

“很不好意思,就剩下這一隻靴子了。有一隻腳不受苦總是好的。”停停,她又說,“另一隻靴子被剛才從這兒逃走的一個叛匪搶走了……”

兵打斷了姑娘的話:“叛匪?紮西巴朵?”

“正是他!”姑娘的口氣十分肯定。因為他是她家的管家。

“大姐,你的心意我領了,但是藏靴我不能收。”

“你不要說了,眼下最急人的事是抓住叛匪!”

說著,她就把藏靴塞到兵的懷裏,自己進了帳篷,撂下了那塊氆氌布……少許,隻聽見從裏麵傳出一句話:“我叫拉姆,記下我的名字吧!”

兵說:“捉住了叛匪,我會來看你,還你藏靴。”

他走了,大步流星地向前跑著。

拉姆從窗口望著,兵沒有穿靴子,一直背著靴走向遠方……

我很高興有機會重見拉姆。但是,對她提出找到那個兵的要求,我卻無法滿足她。兵的去向及他後來是不是抓住了叛匪,我一概不知,也沒法知道。我便如實地對她說,拉姆,請你原諒,我像你一樣不能找到那個兵。

她的眉宇間閃出一縷失望的表情,說,照你這麼說我再也見不著他了?

我沒有點頭,隻在心裏歎了口氣。

本來我還想問問她現在的生活情況,可是,她走了,連頭也沒有回就走了。不知何故我很想大哭一場。沒有時間的空間就是這麼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