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7
絢麗波斯菊
夏天敏
那天的太陽真好,是不辣不燥、不溫不火的太陽。這樣的太陽,就是修養極好的太陽,是柔情脈脈的太陽,也是令人遐想、搔人情欲的太陽。午間休息時,我們一幫青工將飯盒或飯碗扔了,一窩蜂跑到宿舍前的草地上曬太陽,宿舍前的這片草地很大,長得高高的茂密的野草早就被我們壓平。已經是秋天,草就幹燥了,這樣的草是極野性的草,也是很粗賤的草,躺在草上曬太陽,是極其愜意的享受。
開始,我們都想閉著眼小憩一會,我們都是年輕貪睡的年齡,躺下、閉眼,說睡著就睡著,像安著電子設備的產品,一按鈕,就睡著了。正當我們睡眼朦朧,馬上就要進入夢鄉時,周膘子這個雜種喊了聲,快看,宣傳隊的美女。他這句話在我們聽來比聽到軍事演習的口令還叫人警醒。我們立即睜開眼,把頭齊刷刷轉向周膘子,問在哪裏?美女在哪裏?周膘子把頭抬起來,用下巴頦指示方向,在前邊嘛,快看,馬上就看不見了。這一看,我們睡意全無,個個的眼睛睜得賊亮,興奮得連呼吸也粗重起來。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身材高挑、豐滿而豐腴的身影,而這身影其實是背影。這人邁著勻稱的腳步,款款地朝前麵走、向一處其實並不美好的地方走去,這個地方是宿舍區的公共廁所。我們這個廠的公共廁所,和七十年代末的所有公共廁所一樣,是很簡陋的,土壞砌的牆,青瓦蓋的頂,男廁女廁都一樣,是沒有隔板的坑,坑下是長長的連接男廁女廁的尿炕,有一人多深。不同的是男廁在進門的這堵牆下,有一個長長的用水泥砌的尿槽。這是個肮髒的地方,也是一個令人遐想的地方,尤其在我們這個男工多、女工少,年青人多、老工人少的工廠。
我們匍伏在草地上,我們或把手肘支著頭,或抬起身來看那女人,這樣的視角、自然是仰視的視角,仰視的視角使我們最先看到的是這個女人最敏感也是最惹人上火的地方,這個地方說文明點就是臀部。當然我們中的人都讀成殿部,我糾正過幾次,反而惹來這幫無知的人的恥笑和嘲弄,說疼(臀)個屁,還疼(臀)部呢,你小子沒結過婚,咋曉得是疼(臀)部,你還不如說是癢部呢。這話是周膘子說的,周膘子是個黑大傻粗、長得橫直不分的人。人難看,但有蠻力,摔跤兩三人按不翻他。這個家夥其實也沒結婚,但經常裝成他對女人啥都懂的樣子。他的話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大家都見不慣我經常一個人躲著看書,說話酸溜溜的樣子。以後他們一見我就喊“癢部”,弄得我十分尷尬、十分惱火而又無可奈何。為這“癢部”的稱號我曾經和一個青工打過一架,但也無濟於事。他們特別愛在有女工的時候這樣叫我,好像我成了這些女工身上最隱密的一個部位。而女工們聽見這話,有的裝作氣惱有的裝成害羞有的則非常開心,害得我節衣縮食省下半個月的工資,請這幫雜種吃了次飯,然後把隨身帶去的《新華字典》翻開,鄭重其事地宣布我說的臀部是錯的,正確的讀音是“殿”部,請大家原諒,以後再不要叫我“癢部”。也算是周膘子仗義,說飯也吃了,酒也喝了,人家小孫把字典也帶來了,承認他讀的是錯的,以後哪個狗日再叫人家“癢部”,老子就揍他。
其實,無論臀部也好,“殿”部也好,我們這幫青工都很少這樣文縐縐說話的,他們直截了當的說法就是屁股。那天我們匍伏在草上,最先映入我們眼睛的,就是這個女人的屁股。這個女人身材好不好?膚色白不白?五官怎麼樣是我們後來才知道的。當時我們看到的是一片金黃色的草地上,走著一個體態婀娜而又豐腴的女人。在通往廁所的小路上,深及小腿的草還沒有被我們壓平,誰會到臨近廁所的地方去曬太陽呢。通往上廁所的路是大家踩出來的小路,女人走在深深的草叢中,她的臀部就顯得太突出、太突出了,用我的話說是浮在草的海洋上的一輪明媚的太陽。當然這話我是沒講出口的,講出來後肯定又要遭到這幫混蛋的嘲笑。但說真的,所有的人都被這女人的背影,尤其是臀部吸引住了,那是一個渾圓、微翹的、豐碩的臀部,是充滿彈性、充滿青春活力、充滿生命張力的臀部。我聽到有人咂嘴的聲音,也聽到清口水滴落的聲音,可惜這情景是太短太短了,也就一分多種吧,這女人的身影就閃入廁所,廁所那粗笨厚重的牆,擋住了大家的視線,但擋不住大家的遐想與渴望。
靜靜的,草地上沒有一點聲響。大家仍然保持著剛才的姿勢,用手支著下巴的,像哲人樣深思;抬起身子的,像雕像樣寧靜;盤腿坐著的,像詩人樣冥想。多少年後,我想起這個秋日融融、野草金黃的中午,想起像油畫一樣凝固的一群人,想起他們的各種表情和姿勢,我有種心酸的感覺。這是一群在洪荒年代極度壓抑極度饑渴青春萌動激情似火的年青人嗬。他們像困在沙漠裏的人,渴到極點,見到一汪水,哪怕是渾濁的有羊糞草屑有蟲子的水,他們也會不顧一切地撲向這汪水,可這汪水卻不是他們能喝到的,連水是什麼顏色、水是啥味道、水裏有什麼也不讓他們知道,隻讓他們生活在想象的空間裏,你難道僅僅是憎恨他們,而不會萌生出一點酸楚的感覺。
一
我們是在後來的幾天才曉得這個女人的,她不是周膘子說的宣傳隊員。那個時候城裏有支宣傳隊,隔一些日子就下來搞搞宣傳慰問活動。宣傳隊來的日子是工廠裏最熱鬧的日子,宣傳部的演員,大多是各個單位抽去的,能在宣傳隊的自然不會有差的。我們到廠裏那個大禮堂去看演出不是衝著演出去的,是衝著人去的。不管那些節目怎樣難看怎樣陳舊,我們都興趣盎然地看到底。回到宿舍,大家都睡不著覺,興奮莫名地抒發自己的見解,為誰最漂亮而爭執不休。
我們那天看到的那女人,真是讓我們開了眼界,讓我們知道什麼才是漂亮的女人。她是在我們足足等了至少十多分鍾後才從廁所的門裏出來的。這次我們看到的是她的正麵形象,她個子高挑,大概在一米七八吧,女的有這身高就算高的了。她身材雖然高挑卻不單薄,不是那種細竹竿似的,那種細竹竿似的我們叫做高腳騍馬。她高而勻稱,高而豐腴,這就是難得的了。她那天穿了件玫瑰紅的毛衣,那毛衣的式樣很別致,領口開得很大,拉起鏈條又成了高高的圍脖,下麵穿的是條米黃色的褲子。米黃色,在那個灰蒙蒙的年代裏,是很搶眼的,褲子不像當時流行的大褲腳,襠不是襠褲腳不是褲腳,把人的線條全遮蔽了。她的褲型類似於現在的細腿小喇叭褲,臀部和大腿收得緊,到了腳裸褲腳又微微地開放一些,這樣她身材就凸凹有致了,腰是腰臀是臀,難怪她的臀部那麼渾圓那麼富於彈性,難怪她的腰是那麼纖細那麼柔軟,難怪的胸部是那麼高聳,那麼飽滿,尤其是她的皮膚,真的,在我們這個高寒、幹燥的高原小城裏,誰也沒見過這麼好的皮膚,她的皮膚雪白細膩,光滑晶瑩,綢緞一般閃爍著光。她在太陽下的草地裏走來,天女般使人眩目。
我們都被震懾住了,美也會震懾人的。我們呆呆地看著她走向另一條小路,誰也不曾發出一點聲音,連大氣也沒出,全像被施了魔法的石雕似地凝固在秋天的太陽下,直到上班的汽笛響了,我們才醒過神,匆忙而又惆悵地向車間跑去。
我們後來得知這個女人是上海人,上海是我們這幫青工羨慕不已的地方,它對我們充滿神奇感。我們都知道上海的產品是全國最好的產品,當時隻有扯到結婚證才能得到一張購物券,要麼是永久自行車,要麼是蝴蝶牌縫紉機,反正隻能買一種。想不到上海的女子是這樣洋氣,這樣漂亮,這樣豐滿,這樣性感。她是被分到廠衛生室的,我們這個廠是全地區最大的廠,這個廠既有先進的銑床,鏜床、車床、又有一支搞運輸的馬車隊,既有從上海、重慶、昆明請來的師傅,又有由農民、鐵匠、配鑰匙的匠人組成的工人隊伍,你由此就可以推斷出這個廠是大躍進時期的產物了。廠大、人多、自然就有學校、有衛生室。衛生室既有西醫也有中醫,醫術優劣自然是不好說的,但處理一般的小病和工傷還是可以的。這個被分到衛生室專門打針的人叫馮莉,關於她的身世,她的情況誰也不曉得,更不曉得她怎麼會到這高寒山區的小地方當護士。隻是她來衛生室上班後,衛生室突然火爆起來。衛生室平時就很熱鬧的,衛生室是我們聊大天、講笑話,看熱鬧的好地方。那時看病不要錢,拿藥不要錢。我們不想幹活了,就跟班長講一聲脖子疼、嗓子癢、跑肚拉稀頭疼發熱的瞎話,然後就跑到衛生室,一泡就是一兩個小時。班長問為啥去這麼長時間,我們就說人多得要命,輪到誰也要這長時間。事實確實如此。這麼多的偷工混時間的油子擠在一起,怎麼會不擠呢?馮莉來了之後,中藥房一下子就冷清起來,大家都不再找那個毛胡子朱醫生把脈了,全去西醫病室,給了藥還不行,都要求打針,連最怕疼的周膘子也堅持要打針,說他這病不打針三天兩天好不了,好不了就要開病假給她。
衛生室熱鬧歸熱鬧,但大家始終猜不清這個叫馮莉的來路、身份以及其它情況。
一個偶然的機會,讓我們知道了馮莉的情況。
那天我們見到她時是在一個並不美好的環境更不美好的時段裏,那時正是中午下班的時刻,馮莉被一個人堵在廠禮堂前麵的一條汙水溝前,正被那人惡狠狠的斥罵。他們身邊圍了一大圈人,後麵的人踮了腳尖也看不清前麵的景象。大家看到馮莉臉上白一塊、紫一塊的,頭發淩亂、汗水不斷滲出,絞著手,十分屈辱十分無奈地聽那人斥罵。那是個五十多歲將近六十左右的瘦小男人,這人瘦得出奇,比廠裏的有名的“蓖麻杆”還瘦,他不僅瘦、還難看得不行,小小的尖尖的腦袋,頭發稀疏,還露出一圈難看的白色來,那是常年戴帽戴出來的。此時那頂黃綠色的呢帽在他手裏,他上下左右的揮舞著,那厚重的呢帽時刻都有可能搧到馮莉臉上。他皮肉鬆弛,一臉病容,不知是體力不支還是過分激動,身體簌簌地抖動,像光禿禿的樹枝上的一片黃葉,隨時可能會被風吹落。我們聽不清他嘰哩咕嘟的在講什麼,他的話是上海話加上本地方言,十分的難懂。馮莉,我們都叫她馮醫生的漂亮女人也用上海話小聲小氣地對應,她一臉都是膽怯、懼怕、討好、求饒的樣子。上海話沒有人翻澤是不容易搞清的,真正的上海話和聽外國人講話幾乎一樣叫人一頭霧水。但我們漸漸地還是從老頭那上海話加方言的話裏聽懂了內容。他說馮莉是他的老婆,這是個不要臉的騷貨,是個資產階級思想嚴重、腐化墮落的人。在115部隊醫院當護士時,就和人亂搞,下放到這裏來的。來了這裏還不認真改造,成天用她的臉蛋勾引人,破壞了工廠的工作秩序,使衛生室的工作不能正常開展,他今天就是來揭露她、教育她的。
這個老頭的話是很有殺傷力的,盡管他時喘時續、疙疙瘩瘩、用柔若遊絲一般的聲音講話,但這樣的話足以讓人羞愧、讓人無地自容的。這話就是在現在這樣開放的時代,放在大街上說也是要命的。況且,他講這話的時候,遠處廠裏的高音喇叭正在讀一段語錄,語錄是鏘鏗有力、擲地有聲的。我們看到馮莉的臉不是白而是青了,她眼睛迷蒙、混沌不清,臉色僵硬、身子發抖,她開頭還用上海話阿拉,阿拉地講著,現在她完全失語了。老頭的話是一雙犀利而無情的手,在藍天麗日、樹影斑剝,人頭攢動的環境下,一件一件地剝去了她的衣服,讓她赤身裸體地站在眾目睽睽的人群中。老頭看見她羞慚無比、麵無人色、快要崩潰的樣子,心中湧出無比的快意和快感。這種快意和快感是做愛到達頂峰才會有的,老頭沒有這方麵的體驗,卻通過當眾羞辱達到了他的效果。
老頭轉身走去,他似乎被陳年老醋浸泡過的麻耷耷的腰杆,無意中意硬朗起來,抖抖索索的身子不再抖動,病態的臉上竟有了紅潤。多少年後,我想起這一幕,竟和太監李蓮英結婚上床因沒有性功能心裏痛楚而罵人而掐人、咬人的情景幾乎一樣,我不由感到惡心、感到憤懣和憐憫。
終於,我們漸漸地知道了馮莉的一切情況。馮莉的情況是由廠政治部的諸建生發表的。諸建生是從部隊轉業來的,這人是個小白臉,人清郎爽利,筆頭子好,據說在部隊就是吃筆杆飯的,現在廠裏大的宣傳材料幾乎都出自他的手,很是紅火的。他跟那天在廣場旁邊白楊樹下痛斥馮莉的那個老頭當過秘書,那老頭也非等閑之輩,在軍分區做過政治部主任的。諸建生算是他的老下級,作為老下級,監護老領導的愛人和隨時報告她的行為,自然就成了他的職責,雖然這職責是他自己擔當的。
馮莉在上海大概也不是什麼背景硬得很的。她是曆史潮流中的一粒泡沫,隨著知青下鄉而下鄉,下鄉後遇到部隊招兵,她成了萬人羨慕的人,作為女兵進入部隊。和大多數女兵的去向一樣,她被分到部隊醫院當護士。這家部隊的醫院恰巧設在我們這個天高地遠的偏僻地區,據說是從戰略意義上設的。馮莉是上海人,盡管不是什麼達官顯宦的後代,但我們這地方和上海的差距簡直不敢想象。這裏四麵是山,卻突兀著不見一棵樹,荒涼得怕人。這裏的電燈是有權的一些機關單位才有的,小城的夜裏,落寞、空寂的青石板路上,常見幾家豁了門的屋裏泄出一抹微弱的燈光,那是煤油燈的光線,搖搖曳曳的,像隨時都會咽氣的病人。屋裏傳來的是打草席的悉悉的聲音,紡羊毛的嚶嚶嗡嗡的聲音,路邊捶打碎石的聲音。由此,你可以想象這地方和上海的差別。
寂寞、孤獨、惆悵的馮莉很快就嫁人了,閃電似的速度。這裏的一位首長,也就是我們後來看到的那位老頭來醫院住院治病,他的夫人前些年去世了,看上了馮莉,沒有什麼過程,甚至連當麵示愛的過程都省略了,醫院領導找她說話,她滿腹屈辱,萬分迷茫,一千個不答應。醫院領導說你可以保留你的意見,但這事就這樣定了,這是紀律。我們不能讓一個飽受戰爭傷害一身是傷的老同誌沒有溫暖。
婚後,馮莉才知道老頭性無能,那時盡管老頭也才五十歲左右。可他的身軀都被戰爭和疾病毀了。他患有嚴重的哮喘病,當然還有許多比哮喘更嚴重的病。馮莉最心煩的是他的哮喘病,他一哮喘,平時都是呼哧呼哧喘個不停,上氣不接下氣,眼珠翻白,隨時都會背過氣去。這是一架不知疲倦的時刻喘息的機器,整個家裏都被他的哮喘聲膨脹著、充斥著,整座房子都患上了哮喘病,無論麗日藍天還是陰霾低伏,房屋都在喘息,馮莉被他的哮喘折磨得幾乎要崩潰。馮莉是個愛美且健康而且聽覺特別敏感的人,她愛音樂,愛聽有如天籟的美好的樂聲。可這哮喘不是天籟更不是美妙的音樂。
使馮莉最難忍受最受折磨的是床上的事。老頭盡管已經百孔千瘡隻是個絲瓜瓤子了,但壯心不已,忘卻不了當年的神勇。但事實是很冷酷的,按當時的話來說就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新婚那天晚上,馮莉盡管厭惡盡管委曲,但馮莉在經過短暫的思想鬥爭之後,還是接受了現實。馮莉是上海長大的姑娘,雖不乏浪漫的情懷卻更多務實的本質,她在無奈和悲傷中從好的方麵來安慰自己,老頭畢竟是有職有權的人,隨了他可以得到提拔和重用,可以在複員後回到上海安排工作。上海,那叫她魂牽夢繞須臾不能忘懷的地方,那隻要站在它的地上就能感受到的優越和任何地方都不能匹比的都市風情,那融入她的血液裏的無法更改的濃濃軟語和血濃於水的情結,使她無奈而又不情願地接受了他。她甚至有些不地道地想到以後回到上海就跟老頭離婚,重新開始自己嶄新的生活。
新婚之夜徹底粉碎了她的夢想,在席散人盡之後,在更衣沐浴之後,她悄悄地鑽進完全是新的被褥裏麵,她像任何一個新娘一樣用睡衣包緊自己,盡管她知道作為處女的最後一道防線無論如何也會攻破。她是本能的極不情願的無可奈何地作無謂而又無聲的抵抗。老頭來了,他疲憊、蒼桑地坐在床上,他喝了酒,這酒是他偷偷地藏在壁櫃裏趁馮莉睡下時喝的,是壯陽的酒,他不想讓馮莉知道他喝了壯陽酒,在喝壯陽酒之前他喝了喜酒,這就消除了疑慮。他慢吞吞地到外麵洗臉、擦身,慢吞吞地泡腳、洗腳,他是在等待壯陽酒發揮藥效。等到他感到下腹有些熱、有點感覺後,他才摸進房間來。
老頭畢竟是過來人,他有豐富的經驗和持久的耐心,他把手伸到馮莉的脖子下麵,心情愉悅地欣賞新娘瓷器一般細膩而又精致、精美、性感的臉龐,醞釀著情緒。他見新娘眼睛緊緊的閉著,長長的睫毛羽翅一樣張著一動不動,他見她倦縮著用睡衣把自己包裹一個棕子,他不急於打開。他在心理說到時候你會像河蚌一樣自己打開的,你那深處的顫動的嫩肉,會像吸盤一樣蠕動的,他把頭伸過去吻她,她把頭扭過去了。老頭也不惱,他吻去她臉上的冰冷的淚滴,把手伸進她的睡衣裏,他熟練地握住豐滿、溫熱、充滿彈性的乳房,他輕輕地捏住飽滿的像葡萄一樣的乳頭、輕輕地熟練地捏、揉,旋轉、輕撚,忽急忽緩,忽柔忽重,像一個指法精確的針炙手,也像一位技法精湛的鋼琴師,馮莉就是在他這熟練、輕柔的揉、摸、捏、撚中漸漸蘇醒了性意識。她本能地抗拒著,她扭動著身子,把背轉過去。但無論她怎麼扭動都無濟於事,老頭把她壓得緊緊的,老頭甚至把一隻手伸到她的下邊來了,老頭用同樣的技法同時輕重緩急的用力。馮莉開始是本能地抵抗、漸漸地,她全身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異樣的感覺,那種感覺使她全身發燙、血流加快,渾身顫栗,漸漸地,她簡直難以自抑,覺得自己快熔化了、快崩潰了,不知不覺間,她停止了扭動。她打開了自己,熱切地渴望著那一刻的到來。老頭心滿意足地笑了,笑裏藏著征服了一匹桀驁不馴的戰馬的快感,他躊躇滿誌的跨上這匹已經馴服了的戰馬上,但一切都是既定的結果,無論他怎樣折騰。
憤怒而失望到極點的馮莉一下把他掀了下去,她傷心到極點,沮喪到極點,失落到極點,她無聲地流著眼淚,她預感到以後的痛苦而又無聊的日子,被人賤賣而又被鎖定的痛苦,病毒一樣慢慢吞噬她青春、活力、生命的最終結局。她小聲地泣著,繼而是無法控製的失聲痛哭,哭聲尖銳而淒厲,哭聲淒涼而痛楚,哭聲幽怨而絕望。
老頭也在流淚,他的流淚是另外一種內容,他的沮喪和絕望不比她差,他用拳頭捶打著瘦骨嶙峋的胸膛,那空闊的澎澎的聲音,使人想起大漠、黃沙、落日、殘霞。
在漠漠的漫長的日子裏,該發生和不該發生的事都發生了。健康、漂亮、青春四溢的馮莉,和一個生病住院的小戰士好上了。事情發生很突然很出人意料,細細想來,也是在必然之中。馮莉和那個小夥子在值班室被人捉到了,當時什麼情景是可想而知的。小夥子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複員回家去了。那是個從農村出來的小夥子,精明、幹練、積極、向上,本該有個好前程的,這下就隻有去與黃天厚土較量去了。馮莉呢?則被下放到我們在的這家工廠了。
馮莉自老頭來到廠裏垢罵之後,越發孤獨、越發寂寞。每天吃飯,她總是在眾人都吃完,空曠熱鬧的食堂裏已經沒人的時候,才匆匆去打飯,而這時已經沒有熱飯熱湯了,有的時候甚至飯也沒有了。她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低著頭,飛速地逃回她的宿舍,再也不見出來。但我們偶爾也會見到她,見她到廠裏的小買部買點幹得像石頭、沙子多得硌人的紅糖沙糕。她不與任何人打招呼,風一樣掠來,風一樣消失。那時廠裏對於她的緋聞已傳得沸沸揚揚,一些人嗤之以鼻,吃不到葡萄就拚命地說葡萄酸,哼,還以為啥好東西,一塊臭醃肉,臭哄哄的還惹這麼多蒼蠅飛來撲去。有人說這人一看就不是啥好東西,一身騷得冒火,你瞧她那胸脯挺這樣高,專門招惹人去摸,你看她那屁股,故意把褲子改小了,圓滾滾的像籃球。這人癮足得很,一天沒人操就不好過。那年頭,是左得很的年頭,馮莉的做派和風流軼事,不是特別招眼嗎?說的人說歸說,眼裏的那股讒勁,那股邪火,掩也掩不住。更多的人則是沉默,他們心裏有種難以言說的情緒,一種美好的東西被毀壞的情緒,一種似乎有所期待而又有所失落、失望的情緒。但他們不說什麼,他們因複雜的情緒而失去了評說什麼的心情。
在一個夕陽西下的傍晚,我和周膘子閑著無事,就到廠區後麵的那片空地去瞎逛。我們的廠區是在一個荒崗子上,闊大無比,裏麵有成排的高大的白揚,有沒膝的深草,有一窪水泊,甚至還有幾座荒堆。這裏最美的景觀是成片成片的波斯菊,這種名字很洋的花,其實是一種生命力極強的野花。它是單瓣的,五片單瓣的花片形成個圓,單朵的花並不算好看,但連成片連成海洋一樣就非常的美,非常的震撼人了。這種花顏色是粉白的、粉紅的,以粉紅居多,無數的花朵組成浩淼的花的海洋,花枝高大得及膝,花朵熱烈奔放,有風吹來,花的海洋就像海浪一樣高低起伏、一浪接一浪,把人浸潤其中。美得人的心無限的激揚。
周膘子是企圖去打斑鳩至少也是去打烏鴉的,他提了一支不知從那裏弄來的氣槍。我無意於傷害生靈,但也想在這個美麗得叫人傷感的傍晚去看看秋天野花的壯觀和婀娜。
絢麗的夕陽將金色抹在白楊樹上,大片的野草和漶漫成海洋的波斯菊上的金色的光芒收斂起來、喧囂、熱烈、絢爛過後是亙古的寂靜是清澈至極的安寧,是使人心尖震顫的空明,此刻的天空,絢麗的晚霞消失殆盡,澄靜空明得連一絲一縷的雲霞都沒有,微藍的天空潔靜,幽遠而又空渺,美得人心裏沒有依托、美得人心裏想流淚。這時,絢麗而熱烈的波斯菊也安謐地靜伏著,這時,一個人走入我們的眼簾,這個修長、豐腴的人憂傷地走著,步履瑣碎,她緩緩地走來,走到波斯菊的中間,一下子,她就變得格外的絢麗、格外的動人了。她因心情和處境而穿的素色的衣服,在熱烈、絢麗的波斯菊的襯托下,反而更加突出,更加優雅。她摘了一朵花朵湊近鼻子嗅著,我感到那花兒陶醉的點頭,她腳下成片的波斯菊,顫栗似的搖曳開來,從她的腳麵開始,一波接一波的,一浪接一浪的喧動起來。我被這動與靜,素雅與熱烈,憂鬱與熱情的情景感動了,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幅令我難以忘懷的畫麵,周膘子從粗壯的白楊樹後轉過來,手是提著一隻血淋淋的斑鳩,他也被這美鎮住了。他的眼珠子鼓起來,闊大的嘴張開,一串清口水不自覺地流下來。周膘子始終是周膘子,他看的是整個美好的背景下的馮莉的身體,有風吹過,馮莉像受了傷的野兔,嗅覺靈敏,似乎捕捉到了陌生人的氣息,她抬起頭,見到遠處的楊樹下的我們,她轉過身踽踽地走開了,走時還轉過頭來看了一眼那片在澄明寧靜的天空下的美得令人心顫的波斯菊。
周膘子說她還會不會來這裏?如果她來,我們天天來守護在這裏。
二
工廠的生活是極其枯燥、極其無聊的,尤其是在我們所處的那個年代,尤其是我們上班的車間。
那時候,無書可看,幾乎所有的書都禁掉了。那時候,別說電視沒有,連電影也就是那麼幾部老得掉牙的戰鬥片,偶爾有業餘宣傳隊來演出,跳的總是那麼幾個舞,唱的總是那麼幾首歌,伸胳膊踢腿的,也叫我們欣喜不已。其實,我們對那些節目並不感興趣,我們感興趣的是看人,尤其是看女演員。這些演員都是從附近各個廠抽去的,無非是人漂亮一點、靚麗一點。但對於我們來說,別說她們還要穿上藏族服裝跳《洗衣歌》,別說他們還要穿上軍裝跳《萬泉河水清又清》,即使是她們啥演出服裝也不穿,穿工作服,也會把我們這幫光棍眼光勾住,像長刺的荊棘,扯也扯不掉,甩也甩不脫。
真的,那時候我們饑渴得不行,我們在鋼鐵的荒漠裏壓抑著青春,在堅硬、冰涼、粗糙、灰色的環境裏渴望著激情,我們渴望著接近女人、了解女人,但我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得不到。很多時候,我們很下流,盡說些下流話解饞。但我們對女人一無所知。那時候結過婚的工人很自豪的一句話就是,你連X生在前頭後頭、橫的直的你都認不得,你還跟老子較啥勁。這句話一說,我們這幫青工就傻了眼,就自認服輸了。正因為這樣,我們不願看穿演出服裝的女演員,更喜歡看她們穿平時的衣服。當她們三三兩兩地到食堂吃飯時,我們的眼光都直了,能當演員的女人總要漂亮些,總要豐滿性感些,她們的穿著也總要特殊一些。在廠裏,為數不多的女工總穿工裝,油漬漬的寬大的工裝把她們的性別都模糊了。而這些演員呢,則穿著紅的、白的、綠的或者其它顏色的毛衣,穿收束了褲腳的褲子,這樣她們的身材就出來了,這樣她們就胸部高聳、臀部渾圓,腰身纖細、身材修長了。這個時候食堂的人眼睛都是火辣辣的,都鋼筋一樣筆直朝那些惹人遐想的部位穿刺。這時大家都希望打飯的隊排得越長越好。如果有誰討好,將前麵的位置讓給她們,這樣就會遭來大家的忌恨、嘲諷和打擊。
在這漫長、灰色、單調而又無聊的日子裏,馮莉竟要下放到我們車間來了。她被下放的原因是不言自喻的。這個消息對我們來說簡直是天大的喜訊。我們的車間,是這家工廠條件最惡劣的車間——鑄工車間。沒有去過工廠的人很難想像鑄工車間是什麼樣子。鑄工車間是生產粗坯的車間,用時尚的話說是堅強、堅硬、力度,用我的話說是堅硬、冰冷、灰色、冷酷、缺少人性。真的,我們的鑄工車間在廠裏的後排,是一座很高、很長,光線晦暗,到處是沙(鑄坯用的),到處是黑大傻粗、模樣醜陋的鑄鐵毛坯的車間。這個車間全是男性,個個黑不溜啾,肌肉發達,目光呆滯。這裏看不到藍天,看不到青草看不到有生氣有生命的東西,空氣裏永遠彌漫著灰朦朦的沙塵和鋼鐵的氣味。我們車間的工人連糧食也遠遠超過其它車間,定量45斤,有的爐前工量50斤。不少人飯量驚人,連50斤都不夠吃,你想想他們的工作強度有多大?
馮莉來的那天早晨,我們正在灰朦朦的鋼鐵堆裏幹活,馮莉的出現,簡直是連雲不開、陰雨霏霏的天氣裏突然出現一抹晨曦,簡直就是綿綿不絕幹渴異常的沙漠裏流進的一脈清泉,簡直是眼睛瑩瑩、瘦骨嶙峋的狼群裏突然出現的一隻綿羊。我相信,盡管對待她的態度各種各樣的都有,但大家看她的眼神,都是色迷迷的。隻是有的不加避視,眼光帶勾。有的躲躲閃閃,不敢正視。隻有我師傅馬大力繼續彎腰幹活,連眼睛都沒抬起一下。他見我眼珠不錯地看人,他朝我屁股上打了一大巴掌,說沒出息、幹活。他還不屑地吐了口唾沫。
帶馮莉來車間的廠政治部的幹事諸建生,諸建生像押個俘虜似的走在後麵,他衣著整潔,臉色嚴峻,他將馮莉交給我們的車間主任,對車間主任說了一通話,從他嚴肅、冷漠的臉色,大體上猜得出他的講話內容。
我們看見馮莉消失在車間主任的辦公室裏,過了一些時候,主任從辦公室出來了,大家眼巴巴的見不到馮莉,以為主任讓她在辦公室反省什麼的。但過一會兒,馮莉出來了,馮莉穿上了一套藍色的工裝,這種工裝穿在她身上實在別扭,工裝又大又肥,是很厚很硬的勞動布做的。她的身材她的曲線全部被寬大的工裝掩沒了,她像個木偶似的邁著機械的步子,被車間主任領到我師傅這裏來。主任說馬師傅,馮莉就交給你了。你是老工人,要嚴格地管她、教她。馮莉像個犯了錯誤的學生,怯生生地站在師傅麵前。她的臉白得可怕,眼裏流露出畏懼、恐慌,但還摻雜著冷漠、委屈、不服和桀驁不馴。
我師傅馬大力是個身材很高卻很瘦削的人,他是大饑餓年代從河北跑過來的,力大無比、飯量大得驚人。休息的時候,工人們愛在車間外麵的草地上摔跤、扭扁擔,扭扁擔三個人都不是他的對手,摔跤更是幾個人都不能近身,眨眼功夫他就將對手像撂白菜一樣撂倒在地下。他力氣大、飯量大,技術也是很好的。他是鑄模工,鑄模工就是把細細的砂子鑄成坯胎模樣,鐵水一澆、就成笨重、粗糙的坯胎了。這是個力氣活又是個技術活,尤其是抬鐵水澆鑄時,力氣不夠,鐵水會把人壓扁的。馮莉的到來,我師傅似乎沒有人站在他後邊,他繼續幹他的活。馮莉臉色發白,怯怯地站著,過了許久,才開口說馬師傅,我向你報到,請你安排工作。我師傅眼也不抬,說你能幹啥?技術活你不會,粗重活你幹不了,你還是去找車間主任分配。馮莉一聽我師傅這話,臉更白了,身上似乎還顫抖起來,眼淚也幾乎快流出來了,她說你剛才不是同意接受了麼?我師傅說你聽見我接受了?我話都沒講一聲。馮莉的眼淚掉下來了,我以為她會失聲痛哭,誰知她把眼淚一抹,說找就找,又不是我自己來找你的。說完蹬蹬地走了。
我覺得師傅做得太過分了,馮莉不過是個弱女子,縱然她作風有問題,也不能這樣對待人家。但這話我不敢講,他是很嚴厲的人,平時就悶著頭幹活,但話一出口,就吭得你倒出氣。
過了一會,車間主任來了。主任說馬師傅,你不是已經答應接受了嗎?怎麼又反悔了?我師傅說你聽見我答應了嗎?這個人我不要,不要說她幹不了啥活,就憑她那騷勁兒,我這裏不是成了塊臭肉,綠頭蒼蠅全部趕了來,我還幹不幹活?我師傅這話是衝著車間裏到處閃爍的餓狼似的綠瑩瑩的眼光而說的。主任說我曉得這幫饞鬼的德性,你作風正人品好,派給你最合適。馬師傅,看在我倆多年的交情上,你就不要為難我了,你把這事當成幫我的忙行不行?話說到這份上,我師傅就不得不同意了,他是個服軟不服硬,最講感情的人。
師傅分給馮莉的活是篩沙子,這是個最簡單又輕鬆的活了。說是輕鬆,其實一點也不輕鬆,拿著大鐵鏟,把沙子揚到鋼絲綁成的架子上,是要一把子力氣的。馮莉是上海人,又長期在醫院裏當護士,提針筒的手哪提得動這沉甸甸的鐵家夥?她才沒鏟幾下,就累得胸脯起伏,氣喘籲籲了。但她咬著牙,狠命地鏟沙子,開始幾下還行,沒鏟幾下,她的手就酸了,就麻了,鏟起半鏟子沙,才抬起來,就掉下一小半了。她似乎在跟自己賭氣,咬著牙把腮幫子都要撐破了,但身子晃動,抖抖索索,揚也揚不起來了。我用眼看看師傅,小聲說她實在不行了,我去幫幫她吧,師傅說做你的事,不要瞎操心。過了一會,師傅說我去金工車間看看坯件,不要偷懶嗬。師傅一走,我忙著來接馮莉的鐵鏟,馮莉不讓,我說不要和自己賭氣了,身體是自己的,累壞了自己吃虧。這年頭,得自己愛惜自己。我剛接過她手裏的鐵鏟了幾下,周膘子不知從哪裏竄出來了,周膘子一把搶過鐵鏟,說你細胳膊細腿的,鏟得像驢撒尿,讓我表演給你看。周膘子搶過我手裏的鐵鏟,刷刷地鏟起來。你別說,周膘子這蠻牛就是有一身好力氣,鐵鏟在他手裏紙片樣輕。他一邊鏟一邊不忘賊眼溜溜地看馮莉,他說馮姐鏟沙得這樣鏟,兩隻腳要叉開著,站好樁子,重抬輕放。他把那個叉字讀得很曖昧。馮莉木木的站著,似乎沒聽見他說什麼?周膘子正幹得起勁,我師傅回來了。我師傅說周膘子你來這裏幹啥?你不好好上班餓狗樣亂竄,快滾回去。周膘子是很橫的,但他怵我師傅。周膘子這時覺得臉上掛不下來,說馬師傅,我來這裏是做好事,人家一個女同誌才來不是有個適應過程嘛?我幫幫忙咋了?我師傅也不說話,他站起來,扭著周膘子的脖領子就一下把他推出去了,周膘子趔趔趄趄,羞點跌了一跤。周膘子轉過頭,惱羞成恕,說馬大力,你不要玩力氣大欺負人。你等著,我跟你沒完。我師傅說量你蝦子無血,我等著,師傅看了看那堆沙子,似乎忘了什麼的,說揚得才這雜種,還不把我的工具送來,說著又走了。
我知道師傅的用意,鑄模急需沙子,但心裏不忍讓馮莉再折磨。以前篩沙子都是我的活,他借故走了。我學著周膘子的口氣,說馮姐,我師傅就這脾氣,人直心腸好。他是讓我幫你呢,說著我接過她手裏的鐵鏟,嗖嗖地鏟起來。真的,那天我鏟沙子鏟得又快又均勻,鏟子劃著優美的弧線,仿佛夜空中流星劃出的線譜。平時我是很膩歪幹這活的,今天都幹得很是愜意,沉重的鏟子仿佛是鋼琴上的琴鏈,我把它彈奏得又輕靈又明快。
這樣連續幹了幾天,我師傅都是在馮莉大汗淋漓,身子搖晃的時候借口走開。他一起,我又忙著接過馮莉的鏟子幹起來,馮莉很感謝我,她一會兒掏出雪白的毛巾遞給我,一會兒又為我的搪瓷缸裏續上水。實在幫不上什麼忙,她站在一旁呆呆地看我幹活,等我停住鐵鏟休息的時候,她說我可以叫你小弟嗎?我有個弟弟跟你差不多大,現在也下鄉當知青去了,不知道他能不能做農活?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適應得了農村的生活。她柔柔地看著我,我心裏想這女人還是有良心的,她現在的名聲不好,下放到最艱苦的車間勞動,還忘不了自己的親人。說真的,對於她我是既同情又憎惡的。我跟周膘子他們不同,周膘子他們是性饑渴者。在這灰色、堅硬、冰冷的鋼鐵堆裏,在這到處像豎著的電線杆子的男人堆裏,他們見誰愛誰,見誰渴望誰,隻要是女人就行。何況馮莉還是一個操著普通話、美麗豐腴的女人,何況馮莉還是一個作風不正派的女人。在他們的想像裏,馮莉和一個年青的男人有染,似乎就會和誰都有一腿,隻要你功夫下得足。至少周膘子就是這樣想的,那天晚上我倆去廠裏的澡堂裏洗澡,洗著洗著他的那玩意就翹起來了。他說孫平,你狗日哪世修來的福,天天可以看著馮莉。你看見她的大奶奶了嗎?又白又大的奶真饞人呀。周膘子說這話時,眼裏迷迷朦朦的,似乎沉浸在一種幻覺裏了。他的清口水還沒有遮攔地流下來,叫人真惡心。我說不要再放屁了,人家穿著厚厚的勞保服,鬼才看得見。再說隻有你才一天色迷迷的盯著,他說看不見可以想像呀,勞動服再厚,那地方還不是凸著的呀。你敢說你不想看?他這樣一說,我覺得下邊也不自覺地硬起來,我滿心羞愧,忙蹲下身子,把身子埋伏在水裏。那年頭,我們什麼都不懂又渴著知道什麼。連男女的身體結構都搞不清,但青春期還是如期而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