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
泛滿泡沫的河流
夏天敏
一
見到那條河的時候,我十三歲。也就是見到那條河的同時,我夢見了那條河。
見到那條河的時候,少年的我驚訝得張大了嘴。那是一條橫亙在高原壩子上的河流,在遠處看,不是河流,而是一條蜿蜒而來、迤邐而去的綠色長龍,河流被巨大的柳樹籠住了。河流兩岸的柳樹,每棵都要兩三個人才抱得攏,綿延不斷的柳樹,將壩子的天空都染綠了。見到河的時候,是我隨父親走上河堤,從樹的縫隙中見到的。那條河寬大、平緩、水流清澈,河邊有或寬或窄的河灘地,河灘地臨近水麵的地麵是柔軟的細細的橙紅色的沙,細沙柔軟得像鋪了純羊毛的地毯,柔軟而濕潤。江楚生後來赤足在上麵走過,他沒在上麵狂奔,而是以一個少年少有的細心和細膩去體味沙灘的濕潤和柔軟,那種感覺,是兒時將腿伸在母親的胸口上取暖才有的。細細的沙灘過去。就是滿河灘的鵝卵石了,鵝卵石圓潤、光潔、幹淨,如果是洋芋就可以直接放到鍋裏去煮了。青青的、灰白色的鵝卵石密密麻麻挨挨擠擠鋪滿河灘,像天氣晴好的夏夜裏的星鬥,定睛看去可以看見一個一個的卵石。片刻之間,眼前就模糊了,看見的是模糊一片的泛著青光的星河了。
是春天的季節,這條高原河還沒有漲水,兩岸的粗壯的河柳將河麵掩映在濃蔭裏,把河水也漬成綠色。河兩岸是大片的農田,正是蠶豆花開得繁茂的時候,河堤裏盡是薰人的香味了。我一直認為河水是綠的是有香味的,就源於這個季節的下午。他看見河水靜靜地流,隻有在臨近河灘的地方,才見到河水細碎的魚鱗似跳動的波光。河寬闊而靜謐,河水清澈而幹淨,河麵博大而溫馨,太陽把河灘塗成金黃色,樹蔭把河床染成綠色,河床是靜得隻有水流的絮絮的柔柔的喃喃呢呢的聲音。那一刻,十三歲的我突然想哭,我感到了來自生命裏的律動,來自靈魂裏的撫摸,來自心靈裏的溫馨,突如其來的感動讓他鼻腔發酸,眼窩濕潤。
到父親工作的村莊要過河,這是一次詩意的浪漫的古老新奇的渡河。順著河堤轉過一個弧形的彎,河麵突然變得陡窄了,河水變得凶猛而有氣勢了,河麵的收束,河床的深切,使平靜溫柔、寬闊靜謐的河水深邃起來,湧動起來,喧嘩起來,這地方就是擺渡的地方了。我看見河對麵不遠處是壁立的山崖,黛青色的山崖上有更高更峭的山峰,山崖下河岸上有突兀而巨大的岩石,岩石上結了一椽茅屋,其實不是茅屋而是草棚,草棚前有縷縷的青煙升起,稀釋、消彌,那是擺渡人的篝火,空氣黑依稀有濕潤而好聞的柴火味。
河兩邊的幾人才圍得攏的大柳樹上,係了一條鐵索,鐵索比我的手臂還粗,鐵索橫在河麵上,成了下弦月的弧,河的對岸泊了一隻烏黑的船,湍急的水流將它衝得斜斜的。我想起“野渡無人舟自橫”的詩句,真真切切的體會詩的意境。父親殘缺的“唐詩三百首”充填了我少年孤獨的生活,養成了我憂鬱、敏感、疑惑的性格。唐詩裏的船在父親的喊叫聲中動了起來,父親站在河的這邊嘶啞地尖銳地叫起來,那一刻我覺得父親的叫聲太粗俗,打破了河床裏的安謐,攪碎了唐詩的餘韻。父親說不這樣船工劉駝子聽不見。
船工劉駝子緩緩地走下堤坡來了,他緩緩地走上船,緩緩地解開係船的纜,緩緩地扶住係在柳樹上的鐵索,船緩緩地移動了。老樹,鐵索,油黑的船,駝背的人,潺潺的流水,成了一幅詩意盎然的畫。隨父親走下搖搖晃晃的船,船又緩緩的移動起來,我伏在船頭,感覺是一條大河從天而來,滿眼盡是碧波漾動浪花飛濺,河麵陡然長高,河水從天上泄到心裏,滿耳的嘩嘩聲,喧騰熱烈鋪天蓋地直灌腦頂。我緊張地伏下身子,雙手緊緊抓住船幫,這樣的視角,更使從來沒見過一條像樣的河流的他感到驚心動魄,感到大自然的神奇的力量。我想起了震天憾地、石破天驚、雷霆萬鈞這些詞語。事實上我知道那是人小、伏在船頭上的感覺,多年後我到錢塘江觀潮,覺得也就是少年時代渡河時放大了的感覺。
過了河,還在爬堤時他就聞到了一陣濃鬱的香味,這香味充盈了鼻孔充盈了腦際,使他的腸胃蠕動起來,連清口水也悄悄流下來。這是柴火烤洋芋的香味,是的,隻有柴火才能烤出這種香味。我看見河邊突兀而巨大的岩石上,一堆柴火已燃得剩下一堆暗紅的灰燼,柴火上是個黑鐵三角架,放了一隻鼎鍋,噗噗冒著熱氣,柴火下是一堆燒得鬆軟酥燙的洋芋。駝背遞給父親一隻獨耳的土陶茶杯,茶杯拙樸而粗糙。駝背兀自轉進草棚睡覺去了,父親自己酌茶,讓我自己刨洋芋吃。我說能吃嗎?父親說隻管吃,多年來都是這樣。
被漫天而來的雪白梨花的氣勢震住了,進村的路就是這梨花海洋裏的一條痕。梨花嚶嚶嗡嗡細細碎碎熱熱鬧鬧的絮語,使我心慌意亂使我目光迷惑心旌搖曳,一個十三歲的少年突然有了情竇初開的感覺,這種感覺悄然而至迅速彌漫瞬間膨脹,我由不得地奔跑起來。父親說跑啥,已經到了。果然,梨花盡頭是一條彌漫著清涼水汽的清得見底的細沙、礫石、水草的小河。這條河留給我太多太美好的回憶,以至於多年後這條被他汙染的小河出現在麵前時,我的感覺就是我應該死,如果人死了可以複生的話,我願因他的死而使這條小河重新投胎,重新變成新鮮的潔淨的嬰兒,回到她的初始時期。
隨父親走到那座青瓦覆頂,木門木窗、青石鋪地的庭院,父親打開一把鏽跡斑駁的老式銅鎖,他嗅到了一股特有的複雜的氣息。這就是父親常年廝守的一個小小的購銷店,裏麵混和著煤油、肥皂、白酒以及各種物品的氣息,強大的將他推出門外。門外對麵的山坡上,有濃得化解不開的雲彩一般的鬆林泊在山頂,山上有灰白色的羊群一樣密集的石頭,山腳下小河邊是青兀兀的瓦房,從瓦房的縫隙裏就可以直接上山。瓦房上的那片石頭讓他驚奇、興奮不已,多少年後這些石頭已進了城,裝點在城裏機關單位、賓館、公園裏,成了這些地方靚亮的風景,而這座虎踞龍磐,牛臥獅奔的石林,早已成為灰樸樸一片,被連根拔起的石頭留下了一個一個的土坑,讓人想起峰火連天彈坑遍地滿目瘡痍的戰場。
我記得見到這片石林的最初的震撼和欣喜,這些石頭各具其型各有個性,有的長戟一般怒指天穹,有的橫臥在地悠然自得,有的探頭探腦憨然可掬,有的披躐怒吼性格乖張。最為奇特的是這些灰白色的被朝露夕蔭浸潤的石頭,個個都幹幹淨淨潔白無暇,個個都孔穴相連玲瓏剔透。我覺得每天的晚上,天風籟籟星漢迢迢的時候,一定會有一個身懷絕技身高無比的人在這裏雕鑿他的藝術品,他的雕鑿是耐心的細致的堅韌的,沒有耐心細致和堅韌,是完成不了這樣的藝術品的。
不知何時,我竟然睡著了,在沉沉的睡夢中他看到了這條高原壩子裏的河。這條河是我剛剛在山頂鬆樹林邊看見的,在山頂上看這條河我就看見全景了,高原壩子是狹長的壩子,壩子兩邊是屏風似的山,山高高低低錯錯落落,不管是陡立的山還是緩衝的山,背後都還有一架一架的漸行漸遠的山,山下是隱隱約約被樹林遮掩的村落,是塊狀的水田。順著壩子的走向,一條河流迤邐而來,河流或彎或直流到我腳下的山腳下,再蜿蜒而去直至消失。這條河流最大的特點是植滿柳樹,至少有上百年的曆史了吧,柳樹的樹身都要兩三個人才抱得過來。柳樹濃密,樹密生風雨,這條河的上空就永遠籠罩在一片煙雨之中。在山上看這條河,朦朦朧朧煙雲彌漫,隻有在河床開闊處看到一片瑩瑩的水麵。這就是高原上的母親河嗬,這就是至清至澈至純至善至美的母親河。
然而,也就是瞬間的事,疲乏極了的我眼前泛著煙籠霧罩的垂柳的綠色,還在被鱗鱗波光刺痛眼睛的時候,我就看見了另外一條河流,這條河流多少年後時刻出現在他的夢中,以至於醒來鼻腔裏的惡臭還在拂之不去,眼裏的泛著泡沫的濁黑的流水還在閃爍。這個困擾了我二十來年的夢竟懺語般變成現實,我一步一步地緩緩走向了這條泛滿泡沫的河流,十三歲的我,當然不知道那是宿命還是必然。隻是夢醒之後仍然感到心悸,他呆呆地看著那條美麗的河流,直到暮雲四合,夜色籠罩之後才悻悻地下了山。
二
見到尤小偉已經是十多年以後的事。
那天我到花鳥市場去買花,花鳥市場是近幾年來才興起的,原來是農貿市場,很大很空闊,仍然不夠,花都擺到街沿上了。我確切地說是來買樹根,養草本花是老年中年婦女,我不屑於買。我是學植物學的,近年小城興起養樹根,養樹根是需要功夫和水平的,不僅要養活而且要有造型。有植物學墊底,我又喜歡畫畫,我的樹根造型很快就在小城獨領風騷了。
看了幾組樹根都不滿意,我轉到街沿來了。街沿上各種盆花繁茂葳蕤,人影迭迭重重,隻有擠進人堆才能看個全貌。我不屑於擠,在人縫裏瞥,瞥一眼就知道好壞。忽然,我瞥見了一片白光驀然一驚,身上的神經似乎被誰扯住,神情就昂然了。那是一堆青灰色的石頭,石頭七大八小,雜雜然堆在一起。我拾起一塊看,是尖椎形的,上麵有孔竅,我油然想起少年時代見過的那片石林,那些渾然天成、千姿百態的石頭,自然率性地生活在山坡上。而這塊石頭,可惜了,是被從尖頂處敲下來的,這一敲就毀壞了一個完美的自然的石頭。再看看其它石頭,情形大致相同,都是從易折易斷處敲下來的。我的心隱隱作痛,有如肋骨被折斷一般。
地下蹲著一個小夥子,我在看石頭的整個過程中他始終沒抬頭,看到的是他的頭頂和背脊,他的頭發很長,亂蓬蓬的,看得出很久沒理過發了。他穿著一套蘭卡機的衣服,衣服很破舊了,洗成灰白色,背脊上有一圈一圈的汗漬,汙黑的散發出濃濃的汗味,腳上蹬的解放牌膠鞋,早已穿通露出了指頭。他一聲不吭地伏在地下用一根竹棍劃著什麼,周圍的喧囂和熱烈,絢麗燦爛的花和他身邊的石頭似乎和他沒有什麼關係。我拍了他的肩頭,說小夥子你這石頭是從那裏敲來的?咋賣?那人抬起了頭,他看著我有些迷茫,定定的看了一會,才說賣石頭也要說地點嗎?你如果要價錢隨便給。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心裏也感到迷惑,這臉怎麼這樣熟悉呀,這是一張二十來歲的臉,二十來歲的臉本應該是新鮮紅潤充滿朝氣的臉,可這張年輕的臉卻顯得憔悴而蒼桑,臉色臘黃,顴骨突出,下頦尖尖,蓬亂的長過耳垂的頭發下,臉顯得愈發的瘦削和窄巴,額上眼頰下竟然還有幾抹皺紋。盡管如此,這張臉的臉型仍然是周正的,濃黑的眉毛下一雙眼睛雖暗淡卻也是機靈的,鼻翼修長挺拔,嘴皮薄而秀氣。這形象被我放在大腦裏過濾,濾去時間的蒼桑和艱難生活的堆積,我看到了一張鮮活、紅潤、機敏而充滿靈氣的臉。我失態,說你是尤小偉?小偉,我是江楚生,你還記得我吧?那人定定的看了他一下,眼裏是迷茫是驚喜。隻一瞬間,他的眼就暗然無光了,空洞洞地看著我,臉上是木然的神色。他說我不是尤小偉,我是賣石頭的。你說吧,給個價錢,石頭隨你挑。我再次迷茫,不是尤小偉?不可能,歲月的雕刀再雕鑿,他的基本特征還是在的。他著急的抓住他的一隻手,尤小偉你別裝了,你就是尤小偉。走走走,背起石頭到家裏去,好多年沒見你了,你這些年幹啥去了?
滿林的梨花、桃花、櫻花被雨打落了,門前小河裏飄滿粉紅的桃花、雪白的梨花,殷紅的櫻花。風雨如磐,天氣陰晦,急雨如箭水汽蒸騰,小河就是一條憂鬱的河了。十三歲的我無由地憂傷起來,望著漫天風雨發呆。父親說都下三天了還不停,這是漲桃花水呢。過一陣雲叔就來了,他來了就熱鬧了。
雲叔是父親的朋友,孤身一人下放到鄉場上的種豬場養豬。雲叔嗜酒,尤其愛吃魚,他大字寫得好又能背詩,“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餘,深山聞鷓鴣”這些詩句是時刻掛在嘴上的。他憂愁孤憤,妻子和他離了婚,在鄉場的種豬場負罪改造,時刻醉得仰天大睡。那天他對父親說酒饞得慌魚饞得慌,酒在哪裏魚在哪裏?父親說過幾天吧,桃花汛水一漲,我一定讓你喝上酒吃上魚。
父親請人去請雲叔,雨下三天了桃花汛水漲了,那條煙雨朦朧的高原河裏有桃花魚了。但這春寒料俏河水砭骨的天氣是沒有人願去捉魚的,就是願意也捉不到。平時溫柔輕柔的一條河到這季節就桀驁不馴了,白浪滔天急雨如箭,隻有尤猛子能捉。找到尤猛子,尤猛子說這魚能不吃麼?這天氣。父親說我答應過朋友的,失信了恐怕不好,尤猛子看著父親急紅的臉,說既然答應了我就去捉,言出難追嗬,等著吃魚吧。
雲叔來了果然熱鬧,和父親相反他是個話很多的人,他興奮地在屋裏走來走去,嘴裏念念叨叨,他這裏翻翻那裏刨刨,父親知道他在找什麼,說別費事了,這陣不會讓你喝的,我藏得緊呢。他笑著對我說你爸老奸巨滑,這一手厲害嗬,讓我隻聞其香不見其酒,比打我還厲害。雨天的購銷店清寂無人,急急的雨點打在青石板的院裏蒸騰起一片水霧,遠山近水全隱了,剩下寂寥和空闊。父親和他坐在旺旺的火塘邊,他邊為我講詩詞邊和父親講話,幾個小時過去,我困得伏在他的膝頭睡著了,寂寞和慵困也使他和父親打起了嗬欠,他說龜兒子,怕是不會來了。父親說沒事的,一定會來。天都快黑了,風雨暝暝的天黑得快,父親已經去點煤油燈了。突然,門外響起了踢踏踢踏的腳步聲,一個小小的黑影隨著幽暗闖進門。他披著蓑衣,水滴滴答答流了一地,手裏提著一條一尺多長的白挑魚,魚泛著白光,還在撲楞楞地跳。父親驚詫,小偉怎麼是你,你爹呢?小偉說中午他去大河裏捉魚,腳抽筋了差點被大水衝走,回來就昏昏沉沉地睡下了,蓋了兩床被子還喊冷呢。父親說著涼了著涼了,這天氣水還冰著呢。雲叔有些羞愧地說怪我怪我,這貪吃的毛病害人不淺嗬。父親說這魚是哪裏的?怎麼會有魚?小偉昂著臉說我捉的,費了老半天工夫才捉到。父親又驚詫又心疼,你這娃娃怎麼能去捉魚,這天氣出了事咋辦?你爹也是,捉不到算了,咋能讓娃娃去捉呢?小偉說是我自己去的,他睡在被窩裏邊抖邊說糟了糟了,答應了人家的卻辦不到,丟人現眼丟到家了。我曉得他的脾氣,答應過的事一定要辦到。我悄悄地下河去捉了。
雲叔感慨,說這高原上的人太實誠了,不就是一條魚嘛,咋犯得著這樣。他摸著小偉的頭,說你這孩子也太認真了,你爹捉不了魚是病了,犯不著你去冒這風險。小偉說咋犯不著,我爹說吐出的唾沫鐵打的釘,答應過的事一定要去辦。小偉倔倔的仰著臉,一幅認真執拗的樣子。父親眼裏應該是有了淚,他轉過身用衣袖擦了一下。
我見小偉,小偉如是,八歲左右的樣子,身子薄薄的,黑而瘦,一頭濃密的頭發,臉蛋圓潤,一雙大眼睛轆轤轆轤轉個不停,小而挺直的鼻梁透著英氣。張開嘴,見得到一口細密的整齊的雪白牙齒。這牙齒整齊細密而堅固,我想是啥都咬得碎的。
在“隨意齋”飯館,我和小偉坐在一起。我是好些年沒見到他了,他在的那座壩子和我生活的城離了好幾架山,是有些遙遠的了。那些年,父親在鄉下購銷店工作我是經常去的,我喜歡那條水汽氤氳、煙柳籠罩的高原河,喜歡那個梨花如雪、小河潺潺的村莊。後來工作了,因我學的是農技,也是經常往那裏跑的。那座壩子是高原上難得的蘋果生產區,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甚至在鄉上住了下來,為的是果樹的改造和農技的推廣。
小偉局促地坐著,兩隻手掌互相摩挲,發出粗糙的沙沙聲,我讓他點菜,他有些羞怯甚至有些心虛,說你點吧,我真不知道點啥菜。我看著他蓬亂的頭發,瘦削疲憊而蒼桑的臉,心裏生出許多感慨,也就是八、九年的時光吧,小偉由一個鮮活機靈的少年變成了一個臉呈菜色愁容滿麵,呆滯疲憊的青年,這與他的年齡實在是不相稱嗬。我問他這些年怎麼樣?你父親呢?咋不進城來找我?他苦澀地咧了咧嘴,說我初中畢業就沒讀書了,我爹已經癱瘓,日子就靠我弄呢。我說你咋不讀書,我寄的錢你沒收到麼?他說收到了,但都被我拿去買藥給我爹吃了,他疼得直叫喚,我實在不忍心。我默然,心裏悵悵的,堵堵的。我問,你沒幹點啥事?他說幹啥呢?又沒錢又不會其它營生,就撈魚摸蝦吧。
我看見了那條波光瀲灩的高原河,這是清晨,空氣甘洌而純淨,高原壩子靜靜的,黛青色的山像臂灣,輕輕地枕著河流。太陽出來了,太陽將水汽淋淋綠得泛青的河流邊的柳樹塗上一層金色。這時看河流,就是看一條金光鱗鱗蜿蜒前行的金龍了。這條金龍在朝陽下以強烈的動感讓人心生激動,讓人心情振奮。沿著河堤走,我看見河堤轉彎的地方有個廢棄的瓦窯,瓦窯在陽光的塗抹下像個巨大的倒扣的金碗,瓦窯邊有條水牛在閑適地吃草,一匹小馬駒在金色的陽光中沿著河堤飛馳而去,像道金光瞬間消失。我看見一個孩子正向一棵巨大的柳樹爬上去,走近一看,認出是小偉,那晚冒著風雨送魚來的小偉。一個十三歲的少年和一個七、八歲的娃娃對視著。我說你在藏啥呢?拿出來給我看看。他撲閃著眼睛,說你要發誓。我說發啥誓呢?他說不告訴任何人。我認真地發了誓。他從樹上下來,手裏拿了好幾樣東西,將東西放在堤上的沙地上,全變成金燦燦的物件了。
說真的,我是很震憾也很感動的。那時我其實也不懂藝術,對造型、神韻、內涵、張力、靈魂啥都不懂,但我看懂了一個生活在高原壩子高原河流的兒童的心,那是一顆質樸、善良、純潔、透明,充滿生活情趣的心。
他用窯泥捏的牛、馬、羊、豬、雞、狗,甚至還有人,非常質樸,不事雕琢,完全是原生態的,完全是以一個兒童的眼光來審視、來理解的。如果有名師來指導,他可能會成為一個技藝精湛的泥塑師,但就毀了一個穎悟的富有天才、用心靈感受自然和人的苗子。我想是高原壩子的渾厚和淳樸,是靈動秀美、溫柔純情的高原河熏陶了一個兒童的心靈,使他無師自通地用泥塑來反映了高原人的純真、拙樸、善良、寬厚。那匹馬,不就是剛才飛馳而去的小馬嗎?它雅氣、天真未鑿,眼裏流露的是對一切的好奇,驚疑、欣喜,甚至還有一些羞澀、膽怯;那條牛,不就是廢棄的瓦窯前的那條牛嗎?體態龐大,性情恬適,寬厚溫和,它靜靜地吃草,眼睛溫順和善,但也有一絲警惕,它的警惕在於它的身邊還有一條憨憨的小牛,如果是有豺狼啥的來侵犯它的孩子,它一定會凶猛異常不顧一切地用它的角把對手戳爛抵死;還有幾隻豬,那就不用說了,大豬臥地,憨態可掬,嘴巴張著時刻想吃食的樣子,但張起的嘴巴嘴角是翹的,就顯得笑模笑樣的了。幾隻小豬呢,在地下覓食、撒歡、拱奶頭,讓人忍俊不禁,想笑出聲來。生活恬美,其樂陶陶。
他告訴我這隻是他捏的泥塑的一小部分,還多著呢。隨他去,樹洞裏、石縫裏、窯壁上,涵洞裏,到處是他的作品,這簡直就是一個天然的博物館了。我一時呆了、陶醉了,這小小的身軀,不就是這條詩意盎然的高原河的作品嗎?而這小小的高原河的作品,又創造出了多少渾然天成、純樸稚拙、大善至美的作品呢。
後來我到這個高原壩子的鄉場工作,是必然也是偶然,是選擇也是宿命。我經常夢到這條高原河,可每次我都在夢中驚醒,醒後心裏非常壓抑非常悵痛。在夢中,這條高原河不再是波光瀲灩煙柳如風,每次夢到的河水都是濁浪滔滔泡沫連天,見不到一棵樹見不到一條魚,我在濁流裏拚命掙紮總是無濟於事。有的時候這條河呈現出的是另外一種姿態,四周黑暗無比,長河如幽冥地府的河槽,見不到山見不到樹見不到一顆星星,隻有黑暗陰森深不見底無完無了的河床,隻有冰涼的沒有顏色的河流,幽暗深邃了然無物冰冷砭骨不斷重複的河槽讓人絕望讓人心悸讓人憂傷。
父親說夢是反的,你見到的這條河太美了,你夢中的河就是冰冷的、濁黑的,泛滿泡沫的死亡的河流。真的是這樣嗎?如果真的是這樣,我倒願永遠守護在這條河流的鄉村裏。
鄉場離這條高原河不到一百米,鄉場建在屏障似的山峰下的餘脈裏——一座鈄鈄的土坡上。我在的農技站在坡頭,那裏是有一片麵積很大的蘋果林。這片蘋果林從坡腳種到山的中部,鬱鬱蒼蒼綿綿邈邈的一片,冬天樹葉落了,樹林灰暗蒼茫,到了盛夏就是鬱鬱蓊蓊的隨山勢而跌宕的海洋了。我的工作是指導林場的工人為果樹剪枝、打杈、施肥、澆水、打農藥等等,這是很精細的技術活。種蘋果的技術含量是很高的,其中最難的是育種、嫁接、剪枝、打杈等活計。我熱愛這份工作,這源於這座高原壩子,這條高原河流給我的最初始的啟迪,那是一種神授的溶入到骨髓溶入到血液裏的啟示。對它的美,我是永世難以忘懷的。
趕場天,是高原上鄉民的節日。這座依河而建的鄉場,古樸而親切,參參差差的房,錯錯落落的門,河風輕拂燕子斜剪的街道,一到趕場天就熱鬧了。四鄉八裏的山民,沿著山道沿著堤埂彙集到鄉場上來了,鄉場瞬間就變成溪水暴漲的河流。我愛趕街,鄉場上熙熙攘攘的市聲和充滿濃烈泥土氣息的話語,使我疲勞的神經得到舒緩,就像聽到老祖母的絮絮叨叨一樣溫馨而踏實。每一個趕街天我都遇到尤小偉,這時的尤小偉已經是個身材高挑,膚色黝黑,肌肉強健的小夥子了。事實上他還沒成熟呢,十二、三歲,像我當年一樣青澀,嘴唇上隻有一圈毛絨絨的柔軟的細毛,淡淡的似有若無的。他來賣魚,他站在鄉場上的一株柳樹下,挽著褲腿露出赤腳,手裏提著一條或者兩條一尺來長的白挑魚,魚水靈靈的,白淨鮮活,尾巴上翹拍打著他的腿。他的神情已沒有兒時的天真和無慮,圓圓的漆黑的眼裏多了一層憂鬱,沉默無言身影僵直。白挑魚是很珍貴的魚,無鱗無刺,隻有一條魚脊,味極鮮美。捉白挑魚是很難的,這條河流上捉得到白挑魚的人大概也就二三人。他似乎有與生俱來的對水的親近和瘖熟,幾歲時就與這條河流為伴,每天在河流裏撲騰嬉戲。他的父親,那個高原上的難得的捕魚高手,在一次風雨大作驚雷陣陣的捕魚中中風了,從此癱瘓在床,而維持生計的傳家本領卻由他傳承下來。
小偉賣魚是不吆喝的,他靜靜地站著,就是站累了也不蹲下,那樣魚兒會耷在地麵的。他也不喊價,一條魚是多少錢就是多少錢。鄉民們是幾乎不買魚的,他們手裏沒錢,有錢他們會去買豬肉,他們認為豬肉肥膩而經事、耐餓。來買他的魚的基本上是鄉政府的人或者是城裏來的人。賣魚的錢成了他家的經濟支撐,他賣魚時有時會帶了他的妹妹,一個眼睛大大的臉蛋圓圓的小姑娘,小姑娘手上挽個竹籃,籃裏有時是黃燦燦的瓜花,可以煎湯的,有時是紅豔豔的映山紅,可以生吃也可以炒吃的。賣了魚,他會帶小妹妹去買一些她喜歡的小物品,幾根橡皮筋,一個小發夾,一麵小圓鏡。
我見到他時他一點也不詫異,麵色平靜甚至是木然,問什麼答什麼。根本沒有啥久別重逢的喜悅,更沒有少年的新奇和張揚,沉重的生活不僅摧毀了他的童稚,人與人的差別還使他對我保持了戒備,這是他維護內心那點尊嚴的唯一方式。邀他到我那裏去他堅持不去,說還要給他父親買藥呢。他的話使我想起了那個天幕如鐵風雨如晦的下午,想起在急流滔天風搖樹擺河水冰涼的日子,他的父親為了一個小小的承諾而中風痙攣癱瘓在床。而我的那位嗜酒如命嗜魚如命的雲叔,在解正恢複了官職以後再也沒回過這座高原壩子,再也沒涉足這條高原河流,那風雨之中的饋贈恐怕早已忘記。在他心裏那是一條淺淺的劃痕,而在這捕魚父子的心上卻是高山大壑了。
父親早已離開了這座壩子這條河流,他患上了不可治愈的肺病。在他離開壩子的時候他流下了眼淚,那時他已經很虛弱,他不要人背,堅持從村裏的購銷店走出來。他在購銷店所在的院子裏走了一圈,走得緩慢而艱難。和他的目光一樣我的目光也是難舍難分的,這是舊時一個大地主的宅院,依山臨河而築,院子是長方形的院子,院子青石鋪地,靠後一排房子幹脆以崖壁為牆。院子的上空就是一壁陡立的懸崖,懸崖上長滿蓬勃茂密的雜樹,幾株老鬆橫生旁逸,枝幹斜斜地伸到院子的上空來了,於是就有藤蔓倒懸,像垂在院子上空的纓絡;於是就有鬆鼠在院子上空嬉戲,不時竟將鬆果弄了墜落在院子裏。父親喜歡在清寂的下午坐在院裏拉二胡,他麵前是一杯清清淺淺水汽繚繞的綠茶,《二泉映月》波光漾漾纏綿緋惻撩人心扉地流淌。父親說鄉間的地主也是很懂得詩情畫意的。
父親在這個鄉間購銷店已近十年,他喜歡這條煙籠霧罩村姑般質樸豐盈的高原河,他喜歡冬雪般漫延海浪般翻卷燥動不安的梨園,山崖下小河邊的村莊全是青石為牆青瓦覆頂,古樸安祥寧靜得水墨畫的意境。他還喜歡沿著女貞樹腳下的小徑穿過竹林涉過小河走村串戶,女貞樹開花時滿天繁星細細碎碎一片馨香,他指著腳下的殘破的石塊對我說這是一條古道,這是通到大山之外的中原,臘蟲、銅和茶葉都是從這裏運出去的,舊時的古道上每天走著不下千匹的騾馬和挑夫。而此時的他卻是個貨郎,他挑著一對籮筐,裏麵裝滿了購銷店裏的各種小物品,針頭線腦鹽巴肥皂小圓鏡塑料梳子,每到村口他都要搖動貨郎鼓,黃狗黑狗們圍著他撒歡,村婦老人和娃娃聞聲而出,他們挑選著各自喜愛的小物品,說笑打趣問候寒喧久久彌漫,我和父親總被人們拉來扯去,去了誰家那家人就喜不自禁,甜甜的米酒濃濃的香味爽爽的笑聲沸沸揚揚。再走就很艱難了,推推搡搡拉拉扯扯你爭我奪,有時一家請客竟變成全村聚會,煮老臘肉的推豆花的拔青菜蒜苗殺雞割肉,那情景在父親回城後被反複敘述,敘述之後是對城裏生活的不滿,他曾在病情稍好一點又回到了村裏,那時購銷店已撤銷他成了多餘的人,他就住在村裏的尤小偉家。尤小偉的爹已經癱瘓了,好在他娘是個特別爽朗特別能幹的人,家裏收拾得幹幹淨淨,兩個病入膏肓殘疾臥床的老朋友廝守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有敘不完的情,隻有在這淳樸恬靜的村莊父親才找到了他靈魂的棲息地。
高原的天空湛藍得使人憂傷,那純淨深邃的藍讓人想起了亙古和永恒,想起了生命的漂泊和短暫,也有了淡定和惆悵。湛藍的天空下是清晰明淨的山崗,山崗的皺折舒展流暢,高原壩子慵懶而滿足,滿壩子的稻子已經長得墨綠,隻有土路的金黃色像網絡樣絮在濃墨的底色上。那條高原河蜿蜒的綠色,是畫布上粗粗的線條,進入河堤才見到染了藍色綠色的波光。
少年小偉踩在柔軟的金色的沙灘上,他隻穿了一條紅色的短褲,細長的身上墨鈾一樣,我不知道這條高原河流上竟有還鱉,鱉在高原上是稀有之物,是用於配藥或者是給年老體虛的人病後滋補用的。
我見到小偉沿著沙灘向柳蔭深處走去,河灘時寬時窄,河水時明時暗,走得遠了,河流就進入到一片山崖下,這裏是極靜謐的地方,隻有打柴的人偶爾經過。小偉在沙灘上細細致致的走,眼睛搜索著每一寸沙子,大海覓針樣耐心。走到一片濃綠的柳蔭下,他看見了一個小小的豆粒大的圓洞,他臉上有了欣喜,但仍然沉著,他去河邊粗壯的柳樹上折了一根長長的柔柔的韌韌的柳條,柳條韌而有硬度,他把柳條粗的那頭輕輕的一點一點的探進沙裏,有一尺多深了吧,柳條上有了細微的顫動,他不急,憑手的敏感掌握分寸。似乎是吃緊了,他耐心地輕輕地抽動柳條,這和釣魚的高手一樣穩健,一點一點地,細膩的沙灘漸漸隆起,隆成一個堆了,猛的抽動,一隻盤子大的烏龜被釣出沙麵。這隻憨厚可愛的龜還在緊緊地咬著柳條,兩隻小眼睛不解地看著周圍,不明白怎麼就被釣出沙裏。
高原的龜是不大的,盤子大的龜算是大的了。盡管不大,營養卻是十分的好,味道卻是罕見的鮮,能吃上湯清如水的燉龜是有福的了。小偉不貪婪,任你給多少錢,每次隻釣一隻龜。鄉場上最喜歡吃龜的是書記老許和鄉衛生院的中醫朱醫生,朱醫生吃龜是有講究的,一月隻吃一次,並且都是在月亮殘了,隻剩個彎彎的月牙時吃,他說月有陰晴圓缺,月殘得隻剩月牙時是最虛的,這時最需要進補。人是不能暴殄天物的,一月吃一次夠了。許書記人高大健壯,卻極愛滋補,他說吃這玩意特別有勁,據說他和鄉廣播站的一個姑娘有一腿。
許書記出價高,需求量也大,他不僅自己吃,還常常邀了縣上的頭頭腦腦來吃。隻要有人來,他就叫文書去找小偉,有時找不到竟至找到家裏去。有時是三隻有時是四隻,小偉淡然,說我隻捉得到一隻,多的沒有。文書說你盡管放心,許書記給的錢比別人多。小偉是需要錢的,父親癱瘓在床,看病買藥要錢,妹妹和自己在讀書,需要的仍然是錢,家裏所有的一切,農藥化肥鹽巴煤油針頭線腦,都靠他撈魚摸蝦來維持。但他不能那樣做,父親說不管魚也好龜也好都是有靈性的,它們是大河的生靈,沒有了還叫什麼河呢。人不能貪婪,當你貪婪的時候,一切都完了。
相反,鄉衛生所的朱醫生找他買龜他就沒猶豫過。朱醫生是中醫,他把龜當成藥物。有的病人病得久了身體極度衰弱,農村人生活艱難,都是包穀洋芋大白菜養著,哪談得上營養。這時朱醫生開出藥方“龜一隻,小火清燉”。病人的親人拿上藥方來找小偉,就是寒冬臘月,就是下河灘鑽草叢撬石頭,把自己弄得全身濕透衣服褲子都被凍成鎧甲,他也會把龜捉到。一般來說,來人都會把錢攢夠,也有錢不夠苦著臉把皺巴巴的毛票遞給他,說實在無法了,家裏被病人拖久了,連買鹽巴的錢都賒著呢。他也不計較,有多少收多少。來人歎息,這孩子,這孩子……哆哆嗦嗦走了。
三
再見到尤小偉,是他要出去打工的時候。他依然拘謹,依然沉靜甚至有點木訥。他帶著一個很大的編織袋,他要出去打工來向我告別。他說村裏是呆不下去了,父親的病情加重,妹妹在上高中,她成績好,再苦也不能耽誤了她。可現在他幾乎啥也做不成了,種的田不值錢,肚子倒是吃得飽了,可開銷太大。前些年還活泛點,河裏的活物都能變成錢。現在河裏的沙灘都被挖得亂翻翻的了,每天挖沙拉沙的人螞蟻樣多,捉不到啥了。
我沒留他,我想他應該出去闖闖的。人長期在一個地方,一樣的環境一樣的人事,不木訥都木訥了。外麵的世界很精彩,外麵的世界很無奈,外麵的世界也很神奇,他出去闖闖總有好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