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別人就是別人(1 / 3)

別人——別人就是別人

1

誰也說不清這副塔羅牌是如何到她手中的,包括她自己。她隻是很喜歡它。喜歡它鮮豔的色彩和詭譎的圖案。那些戰車、女巫、飛翔著的怪獸、半裸與全裸的美女,以及國王、王後、女皇與高居於他們頭頂之上的教皇、女教皇……個個都描繪得那麼真實而又虛妄,那麼栩栩如生而又荒誕不經,她不知造物主是如何把這兩極捏在一起的,它們隨時有分裂的可能,就像她的左半腦和右半腦,一半是倒吊著的義人,而另一半是女教皇。

她試著用溫熱但是幹燥的手指去撫摸它們,她要它們屬於自己,而不再屬於任何別人。她相信它們是有靈魂的,恰如自己有靈魂一樣。她堅信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並沒有“靈魂”這種玩意兒,他們既無前生又無來世,在此生折騰夠了,一次性消費,然後化為塵土。物質不滅,這些塵埃總是停留在大氣層裏,汙染和毒化著那些有靈魂、有著前生與來世的人。

關於女教皇的傳說,似乎可以追溯到十三世紀,當時一個叫做馬丁·波羅納斯的人寫了關於女教皇瓊的傳說。傳說一個女扮男裝、化名約翰·安格魯斯的女人,在教皇利奧四世死後成為教皇,但兩年過去,被發現懷了身孕,於是被揭穿。然而這個傳說卻盛行不衰。後來女教皇的身份慢慢與羅馬女神朱諾、希臘天後赫拉連在了一起,在十八世紀的法國紙牌上,女教皇一度曾經是帶著孔雀的朱諾,而沃斯牌上,女教皇頭戴三重冠冕,左手拿著聖彼德的鑰匙,右手持一本書,令人驚訝的是書的封麵竟然是中國的太極圖!女教皇的鑲著鑽石的寶座是一隻有翼的獅子,而冠頂則是一輪新月。到了韋斯牌年間,這張牌的異教徒性質更加濃鬱:一個女人端坐在聖殿的門檻上,身旁兩側的柱子一紅一白,頭戴教皇冠冕,而新月卻被踩到了腳下,女教皇半裸著,一隻乳房上掛著太陽十字架,手持權杖,腿上則放著一本打開的書,書上“TORA”—詞清晰可辨,那便是希伯來語“法律”一詞的譯音。噢,毫無疑問這是塔羅牌中很重要的一張牌!

她喜歡女教皇手中那根閃閃發光的權杖,那婀娜到有些誇張的身姿——那也是她在穿衣鏡中無數次自窺過的,盡管沒有那麼誇張,但她的確曾經在並不出眾的容貌背後藏著一個美麗的身體,如同曹雪芹之形容寶欽——豐若有肌柔若無骨,她無數次自我欣賞自己的胴體,卻並不懂得如何利用它,她過於愛自己的身體,過於追求完美了,以至她終於成了一個老姑娘。

這個叫做何小船的老姑娘,這時在自己雜亂無章的房間裏,嘴裏叼著一棵煙,撫摸著那副來路不明的塔羅牌。她發現牌的背麵是密密的紋路,那些紋路讓她想起指紋,如同水一般柔軟,刀刃一般鋒利,在冥頑不變的深處,似乎可以窺見深深淺淺的足印,沿著那些交錯的溪流河道糾纏不清,在它們的末端。滲透著神秘黑色的窟窿,讓人想起末日審判的場景。

因此,現在鏡中出現的,隻能是個被歲月淘洗過的、留有濃重的滄桑痕跡的、發胖的、牙齒被熏黑的,甚至有幾絲白發的老姑娘。

2

與一個老姑娘住鄰居,實在是討厭得很。他自從升遷之後,單位分給他一套二百來平方米的房子,就聽見妻不斷在耳邊嘮叨,真倒黴,和一個老姑娘住鄰居。

妻什麼都好,就是愛叨叨,一件小事可以反複說上幾十遍,但是他能夠做到充耳不聞。他出生於一個幹部家庭,他的父親給一位大人物做過秘書,本來可以有機會成為高幹的,而實際上也確實做過一陣子十一級以上的幹部,但還沒等到“文革”就被貶黜了。然後又是幾起幾落。他的命運自然也隨著家庭的沉浮而沉浮。父親被貶到西北局的時候他小學還沒畢業,中學沒怎麼上就去插隊,他的確有點傻乎乎苦幹的勁頭,沒多久就做了公社團委書記,在他從小就耳濡目染的道德經中,包羅萬象,卻唯獨沒有愛情這個字眼。

高考製度改革後的第二年,他考回京城。其時老父也攜老母返京——因為老父的問題也得到了昭雪,隻不過不是徹底的昭雪,還留了個尾巴,於是老父的笑容背後也留了個尾巴。他繼承了老父的沉默。他用沉默和苦幹來麵對這個世界,這兩招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還真靈,大學畢業後他便分到了某部委,之後一路升遷,威望頗高,過去覺得他不起眼的姑娘們都倒抽一口涼氣:照他這個升法,將來前途難以限量。隻是悔之晚矣,他那時早已完婚,妻便是在一家軟性刊物工作的郎華。

郎華是朋友介紹的,當時他已年滿三十,此前,他竟然沒有談過戀愛。他身體健康品行端正身材極佳可以說是相貌堂堂,而且在他的領域中堪稱才華橫溢。郎華對他沒有戀愛前科一事半信半疑,她盯著他,用疑惑的聲音問:“就算你沒動過心,難道別的女人也沒對你動過心?”他怔了怔,舉例說:“這我就真的不知道了。大學期間倒是有個女同學,幫我打過飯。”“幫你打飯?難道你自己不會打飯?”妻的眉頭皺得跟老虎腦門兒上的王字似的。

“不,你不知道那時候,食堂還分甲菜乙菜呢,甲菜有肉乙菜沒肉,我因為想多看看書,懶得去食堂排隊,結果就總是吃不到肉,有天那個女同學專門買了碗肉給我,我不知什麼意思,就把那碗肉退給她了。”“天哪,你把那碗肉退給她了?當著別人的麵?”

“是啊。當時我沒想那麼多,”他仍然用那種不緊不慢的口氣,“我就是不想欠別人的,何況,我也並不想吃肉。”

“啊……”妻的嘴張得像一口深不可測的隧洞。自此她踏實了,她覺得自己嫁了個金不換的老公。

3

何小船從事著一種照別人看來是奇怪的工作——電腦遊戲設計。但她自己樂此不疲。

很久以來,大概從少女時代便開始了吧——她的身體內部同時潛伏著兩個人:天使與惡魔。每個人的心裏可能都同時潛伏著同樣的兩個人,但人家都能自我調整到和平共處,她卻相反,她身體內部的兩個人經常在惡鬥——她對這兩人的喜愛同樣強烈,於是唯美與邪惡便同時出現在她身上,令她兩極分裂。在貌似溫和的外表下,她常常擔心她會精神分裂,但有時也想,用不著那麼自作多情,說不定還沒等到分裂就癡呆了呢,最近她明顯地感覺到,腦細胞在慢慢退化,已經遠遠不如年輕時那般耳聰目明了。

於是她硬挺著,全身都在緊張著。每個細胞上升或者滑落的瞬間都在影響著她的心境。她迅速衰老,每逢看到熟人便自慚形穢無地自容,堆起一臉誰都看得出的虛假笑容。IT行業的誕生救了她的命。她迅速愛上了電腦遊戲,盡管雙目從1.5變成了0.1,但是她的兩極終於溶入了一種虛擬世界的兩極之中,她愛這個虛擬世界,它使她心安。起碼這樣可以暫時與她憎恨的現實世界告別,並且以天才、高傲、前衛的姿態,堂而皇之地埋伏在行業的功能圈裏。

夜深人靜之時,她總是打開電腦,那是她進入神秘通道的一麵縻鏡。陣陣涼風襲來,她打著冷戰,披上一件泛著肉桂和豆蔻氣息的舊襯衣。屏幕上,一個手持權杖的女教皇出現了,按照塔羅牌教義,正置的女教皇代表寧靜與知性,清澈的洞察力與先見之明,是獨立自主的女性,在愛情方麵將會有一段觸及心靈的戀情;而倒置的則代表詭異、猜疑、冷漠和遲緩,還有自我封閉、神經質、晚婚或者獨身主義,沒有結果的單相思,它似乎暗示著應當結束離群索居的生活,走出去,也因而能找到新的工作與伴侶。

她突然想起,她並沒有裝有關軟件,在三D及PHOTOSHOP文庫中,還並沒有這樣的設計與典藏,她有點吃驚,但僅僅是有點。在這樣的黑夜中,她明白什麼都可能發生。

女教皇的眼睛在黑夜裏漸漸亮了起來,顏色就像藍色的螢火蟲一樣美麗。她沉思良久的眼睛突然抬起來,點起一棵煙,與屏幕中那耀眼的藍色對視。

4

郎華的擔心漸漸化為烏有。

已經搬來幾個月了,他們夫婦和對門兒的那個老姑娘隻見過兩次,瞧見的還是背影。有一次是他們散步回來,看見她正用鑰匙開啟自己的房門,她顯得手忙腳亂,手上拎著一大堆東西,她笨拙地把那堆東西扔在地上,然後笨拙地把鑰匙捅進鎖眼,好像是第一次使用這些鑰匙,或者像是在開別人的家門,何況她的背影一點也不漂亮:一個毫無特色毫無修飾的中年婦女——郎華釋然了。

還有一次是在電梯裏,他們幾乎是同時上的電梯。然而老姑娘很快就背轉身,麵對電梯的角落,把一個大後背亮給他們。郎華上下打量她半天,沒有任何反應,最後大家隻好望天。出電梯的時候,老姑娘側著發胖的身子,竟溜得比兔子還快。這倒把郎華作為女人的好奇心給勾出來了,有好幾回,郎華竟想主動去敲她家的門,以送報紙,或者別的什麼名義,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然而事情發生了變化。

那天他加班回來已經很晚了,在街心花園處,他第一次見到了她——對門那個老姑娘的正麵,也就是說,他第一次在真正意義上目睹了她的芳容,她當時似乎正陷入冥想之中,對於他的靠近茫然無知。他趁勢細細打量著她——啊,這是一張多麼熟悉的臉啊!他回憶著,這張臉已經失去了回憶之外的任何意義,回憶載著他一直進入電梯,電梯工驚愕地看著他呆滯的臉,從一層到十五層,在十三層的時候,他凝固的眼珠動了一下,又一下,接著嘴裏咕嚕了一句什麼。

他呆滯的表情直到見到兒子之後才有所緩解。他的兒子剛上幼兒園。他要孩子很晚。他對別人說本來是不想要孩子的。但實際上,是他的妻一直沒有懷上。妻對他說,是因為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太少了。

妻也是大學畢業,在學校功課還不錯,也是愛處處拔尖兒的人。可是因為身體太弱的緣故,一直拔不了尖兒。也曾為要孩子的事求過簽,但卦簽上說她“身弱不勝財,身弱不勝子”,她悲悲切切地回來,卻硬是把眼淚吞進肚子裏,一臉泰然地對丈夫說:“算卦的說了,懷不上孕,完全是你的問題。”

於是他愈加誠惶誠恐,除了妻之外,他的確沒有任何參照係,她說什麼,他就信什麼。他常常出差,幾乎常年在外,這麼一來,妻就有了怨他的更充足的理由,他也就有了對妻的更深的歉疚。

妻要的就是這歉疚。她心裏很清楚,懷不上完全是她自己的問題,她屬於很薄的那種女人,有一個十分貧瘠而薄弱的子宮,那子宮若是摘下來放在陽光下,可以被輕易地穿透,上麵的經絡血脈粘連著,宮壁薄得像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那種皺紋紙。

妻很為自己的貧弱發愁。

直到很久以後,他們才有了一個孩子,一個瘦弱的、先天不足的孩子。

5

他本屬於那種沾枕頭就睡著的人,他循規蹈矩的心理從來不存妄念,就像一片藍天。不,是白夜,與其用藍天形容不如用白夜形容,藍天還能有幾絲白雲,一縷清風,而白夜,是虛妄的白晝,可疑的夜晚,白夜有一種蒙蔽雙眼和麻痹神經的作用,渾渾噩噩的、不透明的質感掩蓋了一切,也許,一切正在發育和醞釀的過程中。

但是在今天,白夜沒有出現,他睜著的眼睛穿透黑暗,穿透三十多年前的時光隧道,清晰地看見了一個奇怪的場景:在一個布置簡陋的大房子裏,有四五個戴紅領巾的小孩子。有一個孩子正對著他,那孩子有兩道濃眉,高鼻梁,薄嘴唇,還有凹進去的牙齒和凸起來的下巴,那是他自己,是他十歲時候的樣子,那是他父親調西北局的前一年,他還在北京上小學。當時他正專注地聽著一個女孩子講解航模——那時少年宮的航模小組就像今天的QQ一樣時髦,那女孩子邊講邊示範,把做好的航模零件一件件拆開來,又組裝好。他眼睛不眨地盯著她的手,她的手胖乎乎的,有五個圓圓的小肉坑,她長他兩歲,按照現在的說法,那時她是他心目中的偶像。

是的,當時他覺得她高不可攀。她是少年宮航模組長,在他眼裏她很好看,還沒消退的嬰兒肥使她看起來像個大娃娃。她說起話來永遠故作嚴肅,那是那個年代的好女孩的標誌之一,那種做出來的嚴肅也讓他覺得是一種氣質,神聖不可侵犯的氣質。最糟糕的是,他不能靠近她,稍稍近一點,他就會聞見一股香氣,當然是她身上發出來的,那個年代的香氣很簡單,因為既沒有香水更沒有香精,頂多是香胰子的味兒,可她的身上是一種無法辨認的香氣,那種香氣籠罩了他整個的童年。

現在想起來,或許他後來在愛情方麵毫無建樹,似乎與她有著直接的關係。

但是剛才在花園中他分明看見了她——那分明是她!盡管已經過了三十多年!她老了,真的老了。變化很大,依舊胖胖的,但再不是那種好看的嬰兒肥,而是老女人那種不可救藥的胖,黑暗為她掩蓋了那些細碎的皺紋,但是掩蓋不住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和不再明亮的目光,那雙眼睛豈止是不再明亮,簡直就是混沌!而且,似乎還藏著一縷陰霾。但不管怎樣,這就是她。他呆呆地看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直到她覺察到,他才發現自己失態了。他慌張地點了一下頭,掉頭而去。

他很快權衡了一下自己與對方的現實情況,然後很快作出了一個決定:回避。裝作根本沒認出來,什麼也沒發生。以他現在的身份,真的是惹不起麻煩的。而且從她目光的回饋中,他看到的隻是一片茫然,顯然,她沒有認出他來,恰如三十年前他們一起做航模的時候,雖然她是他的偶像,而在她的眼裏,他卻始終是個今天見了,明天就忘了的小男孩。

6

她在擺牌,這種塔羅牌算法很是麻煩,她要把二十二張主牌從那一大堆牌中挑出來,然後,用冥想的辦法把它們分為三堆,再然後是洗牌,她要把一大堆牌平放在鋪著純棉布的桌子上——那桌布一定要是純棉的!然後用雙手按照順時針方向,把那些牌洗成一個個不規則的扇麵,從那些美麗得近乎恐怖的扇麵裏,她揀出一張命牌,扣住。

然後她想,這時窗外的樹一定被月光漂白了。萬籟俱寂,她聽得見時鍾的滴答聲,她知道她永遠留不住時間,就像時間留不住她一樣。

她就像是個患了癔症的病人,狠狠地吸煙,大口地喝酒,似乎唯其如此才能填滿她空蕩蕩的心似的。她拽開窗簾,因為用力過猛而撕開了一小條,露出了稀薄的經緯線,是的,窗簾該換了,所有的東西都該換了,但是房東似乎並沒有這個打算。她想她一定要努力工作,掙一幢屬於自己的房子,哪怕是很小的小戶型,她要用塔羅牌來布置她的新房,買來那種迷幻色彩的壁紙,然後在上麵畫上女教皇的權杖、小醜的鼻子、義人的上吊繩和戀人身後的花園,還有遙遠蒼穹下那彎神秘的猙獰的月亮——她的房間,將和所有人的都不一樣!

對麵的樹真的被月光漂白了,她忽然想,不知住到那棵樹上是什麼滋味,她想如果能夠住到那棵樹上,她就一定要和那些鳥交往,為它們提供精致的巢,然後再吃幾隻鳥蛋,在開花的季節,那棵樹一定會開滿花,她會把自己沐浴在花香裏,或者,幹脆她自己就變成一棵樹,開滿香花的樹,那香氣一定會招來很多很多的飛鳥,供她從容挑選。

她這麼想著,便開始設計一個關於樹與鳥的遊戲。她很快發現這二者的不平等:樹是靜止的,而鳥是流動的,主動權都在鳥那邊,隻有當許多鳥爭相諂媚樹的時候,樹才是主動的,而僅僅一瞬間,便可以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滿樹的鳥都一哄而散,樹無法追趕它們,隻能望洋興歎。

7

無論他下了多大的決心,當他看見她拎著大包小包從出租車上下來,步履蹣跚地走向樓門口的時候,出於善良的天性,他不能阻止自己去幫助她,他幫她接過食品袋,開始是一隻,後來是全部,她竟然也沒怎麼推辭,嘴裏說著謝謝,就半推半就地鬆了手。

在門口,他聽見她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進來坐坐嗎?”明明是習慣性的客套,他卻鬼使神差般地接受了。

他進了門,看見這個一室一廳的家,裝修簡單,到處都是零亂的設計圖。最醒目的是掛在牆上的那一幅,正對畫麵的是一位少女,燃燒的紅頭發和清冷的麵孔構成一種奇異的對比。身體像青白的瓷一般虛假。少女麵前擺著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的酒杯,而身後有一扇門正慢慢洞開,那門用金色和草綠色裝飾得十分華麗,襯托出站立在門邊那個神秘女人的銀光燦爛的皮膚。那女人正在走向這個生日晚宴,卻無意理睬紅頭發的少女。那也許正是死神的化身。而少女給了她一個僵直冷漠的背影。可以看出少女不歡迎任何人,包括死神本身。她麵前的酒便是與死神抗爭的最後武器。整個畫麵一片死寂,仿佛被一種萬古不變的濃稠靜謐統治著,因此給人帶來一種莫名的恐懼。

但是更令人恐懼的是那個老姑娘本身。她淹沒在自己的設計圖中,讓他覺得,她似乎也成為了那些古怪設計的一部分——她似乎就坐在那個死神的晚宴前,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有一半從左頰垂下來,蓋住了半張臉,蓋得很笨拙,臉不僅沒有顯得窄小,反而讓人看了更加難受,特別是嘴巴上斜叼著的那根煙,就像是萬聖節上被插了一根秫秸棒的稻草人,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男人可以接受不好看卻能幹清爽的女人,但絕對不能接受一個不好看而又顯得笨拙、邋遢,混沌的目光中還透著傲岸的女人,何況這女人還很胖。

不過他還沒來得及難受,就已經聽見對方說了一句話,這句話如同晴天霹靂般讓他驚呆了。

“任遠航是吧?那天我回來想了半天才想起來。”

是的是的,那時他就叫這個名字,盡管他後來隨著父親的官複原職改了名字,但任遠航這個名字畢竟在他的戶口簿上待了差不多二十年。人是多麼健忘啊,假如她不提,他差不多已經把這名字給忘了。

他莫名地興奮起來:“是啊,任遠航,我那會就叫任遠航。”

“那會兒是什麼意思?你現在改名兒了?”

“對。我父親平反之後,我就……”

“你父親?好像過去當過一位大人物的秘書……”

“對,你還記得?”他繼續籠罩在那種莫名的興奮之中,“那你後來……”

“我留北京了。在工廠。”

“那比我幸運。我十六歲就插隊去了,插了七年。”

“在插隊的地方考的大學?”

“對。”

“什麼專業?”

“政教,你呢?”

“我沒考上。”她撩了一下頭發,“電腦設計是自學的。”

他有點驚訝。燈光下看她胖乎乎的臉,笑眯眯的,他幾乎產生了錯覺,似乎還是在童年時代,她什麼也沒變,隻不過大了一號,按比例。

就在這時,他聞見了她身上那種奇異的香,這樣一個不好看的、邋遢的、笨拙又傲慢的讓人難以忍受的女人,竟有著這樣一種香氣,那香氣絕不來自香水或者其他什麼人工的香料,那是一種非人間的香氣,他竟有些迷惑,難道那從童年一直傳承下來的香氣是幻覺嗎?這樣的香怎麼會藏在這樣一個女人的身體裏,而且藏得這麼長久。

那天他聊到很晚。當她送他到門口,關上門的時候,他不知怎麼突然一下子感到悵然若失,好像一不留神把什麼東西落在了裏麵,他本能地舉起手想敲門,又急忙把手放下了。

8

幾天之後,他得到一個特殊的使命,讓他去遙遠的H城接手一份報紙,當然,是他的工作係統的報紙。他立即就走了,沒有告別。他一貫如此,一貫被認為是個事業心超強的工作狂。不過從他的妻子角度來看,這是一種自私。她受不了。去遙遠的H城,在她看來是天大的事,可他卻一聲不響地走了。一周之後才來了個報平安的電話,若無其事。妻早就覺得,她的這位老公不是個正常人,他們之間常常為此發生齟齬,敗北的永遠是她。在其他方麵傻乎乎的老公在牽涉到事業、工作問題的時候,可以說是寸步不讓,久了,她也就投降了。但這一次的離去,讓她格外惱火。賭氣似的,她下了班在外麵吃飯,吃的是七十八元一套的日式套餐——他答應了好幾回要請她又沒兌現的。平時她哪舍得花這個錢。如今狠狠地吃著金槍魚刺身,心裏想著,讓你走!這麼好的金槍魚你就吃不上,真可憐!可轉念一想,在H城那個錦繡繁華地、溫柔富貴鄉,他又是報社老總,什麼吃不上?這麼一想,顧影自憐,滿腹委屈,淚水一下子滴落下來。

睜大淚眼穿過燈盞,看見遙遠的對麵有個熟悉的影子在用餐,是那個老姑娘。她端坐在那兒,吃得有模有樣,兩眼放光,一望而知是個熱愛美食的人。郎華在平常藏在心裏鄙夷的冷笑,這時卻成了堆滿笑容的熱臉。她現在需要和人說話和人交談,哪怕是仇敵,她也要暫時妥協一下。

老姑娘顯然被郎華的熱情嚇了一跳,她冷淡而客氣、拒人以千裏之外的態度並沒有擋住對方的聒噪,郎華的話語如同刹不住閘的洪水一瀉千裏。她對老姑娘說,人還是要成家的啊,家再不好也是家,一個人算什麼?女人到了四五十歲,就什麼也沒了。有個結發的丈夫,多少還有個關照,不然,一個人生了病,旁邊連個遞杯子的都沒有,大家都是街裏街坊的,短不了誰求著誰。我觀察你好久了,瞧你可不是個俗人,一般人也不在你眼裏,你說說,你喜歡什麼樣兒的,我給你留留心。

老姑娘剛要說什麼,卻被郎華噴湧而出的話語阻住了。郎華說,我們那口子你見過了吧?也就算是好的了,可他哪有一絲絲關心家裏,成天就是單位那點兒事兒,這不,又走了,還不知啥時才能回來!走了也好,在家我還得多操一份心,你可不知道他,油瓶子倒了都不帶扶的,打醬油的錢不買醋……

本來是讚頌婚姻的詠歎調,可說著說著就變了味兒。變成了對丈夫和婚姻的控訴。可這些話對老姑娘來講是費解的,那是另一個世界,一個對她來說完全陌生的世界……

可郎華已經摟不住了:“不怕你笑話,我們的夫妻生活,一年也難保有那麼一兩次,幸虧我也是個病病怏怏的弱身子,要不,哼……”女人就是這麼一種奇怪的動物。兩個女人之間可以完全無原因無理由地互相憎恨,也可以在一瞬之間,突然言歸於好,化敵為友,而且竟可以抖摟隱私,交淺言深。自那天起,郎華便把老姑娘當成了朋友,她下意識地認定,這老姑娘絕非她的潛在敵人,她知道丈夫喜歡什麼樣的女人,丈夫喜歡的女人與眼前的老姑娘南轅北轍,何況,她的直覺告訴她,這老姑娘還是個保險箱,雖說笨了一點,難看了一點,但確實安全。

老姑娘卻不這麼認為。她認為對方的傾訴與信任和友情完全無關。郎華不過是無人傾訴,把自己當成了可以隨意宣泄的心理垃圾桶而已。

老姑娘何小船骨子裏是自私透頂精明透頂的人,她可不想讓別人占這種便宜,心理醫生還收費呢!憑什麼就該坐這兒聽這種無聊的嘮叨啊?自那日始,雖然臉上還掛著客氣的微笑,可她總是找出各種理由,回避和這位難纏的對門見麵了。

9

轉眼到了1997年的聖誕前夕。老姑娘有了個在H城搞設計展的機會。展覽三天的時間排得滿滿的,根本沒時間逛街,於是,展覽會之後,她讓隨行人員回去,隻留了助手鈴蘭陪著自己,想在購物天堂的H城,買上幾件漂亮合體的衣裳,直到這時她才想起了他——那個已經來H城一年多的鄰居。

她給他打電話,無非是為了一個最現實的目的,就是想找個便宜旅館。殊不知他倒是徹底,徹底讓她便宜了。他把自己的住房騰出來讓她們住,他自己則去了新華社H城分社的朋友那裏。

鈴蘭顯然誤解了他們之間的關係。第一晚,她找了個茬搬出去住了,顯然是想給他們足夠的空間。何小船竟然麻木到了根本沒去想助手的心思,她滿腦子全是即將進入她的世界的美麗的物質,滿不在乎地和男主人談笑了一番,然後就去洗澡,完全沒注意到身後那個男人饑渴的目光。

她穿著睡衣從浴室走出來的時候,看到他的臉上現出一種奇怪的笑容,那是她過去從未在他臉上看到的。但是那笑容很快就消逝了,接踵而來的仍然是他那種一貫的表情:書卷氣,帶著靦腆的微笑。他們坐在那張簡陋的桌邊聊了很久,這時她才注意到,盡管房間肯定是打掃過了,但還是藏不住獨居男人居住的蛛絲馬跡。那種幹淨不是一種徹底的明亮,而是一種臨時為了掩蓋什麼的幹淨。她晚上睡在他的單人床上,看見電子表背後的灰塵,也看見了其實並沒有洗過的床單上,還殘留著幾根落發。

她睡得很踏實。一點兒也沒想過要發生什麼故事。事後她想,給女人這種感受的男人,說好聽點是有安全感,直白地說,他就是注定容易被女人忽略的那種男人,除非有什麼意外的能令他表現的事發生。

半夜裏她醒了一次,三點四十。使她醒來的不是夢,不是口渴也不想小便,不是馬桶的回水聲,也不是鍾表的滴答聲,桌上的那塊電子表隻發出淡綠色的微光,她毫無征兆地醒了,睜眼看著黑暗,黑暗柔和地包圍著她,她忽然覺得自己剛才一直沒睡著。

她記得翌日清晨的陽光,她還沒睜眼就感覺到了美好。後來她看見那個簡陋的桌子上,已經擺好了早餐:油條、豆漿,兩碟小菜,還有一碗冒著熱氣的香菇雞絲粥。

她覺得那個早晨無比美好,很久沒有這種美好的感覺了。

10

他把每件事情都考慮得很細致,很周到。短短的三天,他們把H城主要的購物商場都轉遍了,他還專門請了假陪她們,他是那樣耐心,在H城SOGO六層打折的衣服店裏,他陪她們一件件地試衣裳,逛街本來就是對男人的一種折磨,加之還要陪著試裝,真無異於酷刑了。但當時的何小船壓根兒就沒有考慮這些,又自私又自戀的老姑娘隻顧了那些美麗的時裝,那些漂亮的顏色塞滿了她的眼球,她一次次地走進試衣間,又一次次地出來,最後連自己都心生厭倦,穿了脫,脫了穿的重複勞動也就罷了,她還從內心裏懼怕著那麵穿衣鏡——它毫不留情地撕碎了她一直以來自欺式的青春幻想,把她腰間新添的贅肉,已經開始鬆弛的腋窩……一覽無餘地展示出來,無可逃遁。

即使這樣,每當她換好一款衣裳走出來的時候,他都堅持用一種欣賞的眼光看著她,她讓他評說,他永遠用最認真的態度作出最中肯的評價,這讓她心滿意足。

他領著兩個女人跨進N個商場,不啻於一個將軍指揮一場戰役,或許比戰役更加慘烈,但他仍是那樣認真地、義無反顧地率領她們東拚西殺。看著他那工蜂般忠誠而又勤勞的背影,連一向愛挑剔的鈴蘭也不禁肅然起敬。

鈴蘭悄悄捅她:“什麼時候認識的?真是寶貝啊!這年頭上哪找這麼好的男人啊!”她隻抿嘴笑一笑,並不理會,心裏略略浮上一層驕傲。她們並肩推著H城SOGO手推車,目光齊刷刷射向身前那個背影。她好像頭一回發現,他的體型很棒,典型的那種倒三角,寬肩,細腰,窄臀,長腿,有這種體型的男人,多半是奔放的,張揚的,傲慢的,或者假深沉的,而他卻總是那麼內斂,好像竭力要把自己的長胳膊長腿收起來似的——她現在好像有點明白他身上最迷人之處了:羞澀。他的冷漠似乎是要掩蓋他的羞澀,他的無可救藥的羞澀。

作為報答,她和鈴蘭為他做了一次掃除,整個上午她都在擦洗一塊玻璃,她把它擦得很幹淨,幹淨得好像沒有玻璃,好像隻剩下空氣和陽光。他的居所裏可能有糧食,總是有幾隻米蛾子在飛。一隻蛾子想飛出去,撞在了上麵,窗台上的幾隻蛾子,扭動著身子在陽光中盲目地掙紮,她突然覺得,她自己的生活和這些蛾子沒多大區別,她是一直渴望陽光的,但是卻被什麼擋住了。

11

老姑娘有一種奇怪的理論:談戀愛,一次失敗就意味著永久失敗。一個人隻要被一塊石頭絆倒,就會永遠被同樣的石頭絆倒。基於這個理論,她隻談過一次戀愛,當然,戀愛以失敗告終,而她也從此沒有再涉愛河。

所有人都以為,那次戀愛的失敗是沒有道理的。她自己私下也這麼認為。當時她還年輕,有著新鮮飽滿的身體和堪稱豔麗的臉蛋,有著煥發出來的光芒四射的熱情,與她一同學設計的一位眾所追逐的男子看中了她,天時,地利,人和,沒有任何第三者或第四者搗亂,他們甚至已經去拍了婚紗照——那時的婚紗照還剛剛開始,有點兒土,她從一大盤子絹花中挑出一朵杏黃色的,在鬂角戴了,走出來,所有的人都叫一聲好。

人們等著吃喜糖了,可等來的卻是:解約。人們看到驟然發胖的她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進進出出。手裏總是拎著一袋袋小食品,什麼跳跳糖、徐福記水果慕斯、卡迪那豌豆脆、來勒克杏仁什麼的,應有盡有。

隻有當夜深人靜、她麵對自己的時候,一幅清晰的說明書才能從黑暗中升起,那是她拍完婚紗照的當天晚上做的夢:她夢見自己走進一個農家的宅院,裏麵打掃得幹幹淨淨的,菱形格子的窗外,隻有一串鮮豔的紅辣椒。門虛掩著,似乎有什麼正誘使著她向裏麵窺視——她沒有窺視,她大大方方地打開了門——死去的父親正盤腿坐在葦席編織的炕上。

在夢裏,她似乎並不驚奇。她的父親坐在那裏似乎順理成章。父親還是那麼瘦,父親並沒有看她,隻是用一根幹枯的手指指向地麵,地麵上,有一麵尋常農民結婚用的畫著喜字的鏡子被打得粉碎。

她驟然醒來,沉思良久,認為這是上天的啟示。於是她毫不猶豫地解除了婚約。

那一麵土裏土氣的鏡子,上麵畫了喜字和龍鳳紋的,陳舊,卻並不肮髒,舊得幹幹淨淨的,她甚至能看到背麵脫落的水銀。連她自己也懶得對別人說,妨礙她婚姻的,竟是這麼一麵土裏土氣的鏡子,何況還是在夢中。

連她自己也不敢承認,其實說到底,還是她自己不想結婚。

她一下子胖了好些,胖得讓人認不出來了。她本是眼神靈動目光犀利的,現在卻變得混混沌沌地如一攤汙水。她抽煙酗酒暴飲暴食,吃個沒完沒了,特別是在有飯局的時候,她簡直忘了一貫的優雅,吃起東西來像個饕餮之徒,竟是一副要和別人暗暗較勁,生怕吃少了吃虧的勁頭兒!盡管肚子已經在發脹了,她還是英勇無畏地把一個個烤得焦黃酥香的蛋撻,那些澆著新鮮巧克力汁的奶油點心,那些令人饞涎欲滴的意大利肉醬麵條……緊趕慢趕地往胃裏裝,實在消化不了,她就在餐後吃上兩片最古老的酵母片,那玩意兒還真管事兒,她暗自慶幸著自己的身體經折騰,在她看來,那些什麼三高,什麼心血管疾病,根本就跟她不搭界!

漸漸地,櫥櫃裏的衣裳能穿的越來越少了,再後來,她悄悄走進過去根本不屑一顧的胖夫人店,看著試衣間大鏡子中間的自己,怎麼也不能相信那一身贅肉會是自己的。

12

H城之行很愉快。可還沒來得及向對門兒彙報,人家就自己找上門兒來了,郎華梳一頭利落的短發,小紫花短袖襯衫和淡駝色純棉蘿卜褲,顏色款式都得體,臉色晦暗,精神卻比過去好了些,似笑非笑地盯了老姑娘一陣,調笑道:“何小船你行啊,去H城也不打聲招呼!早知道你去,我怎麼也得給我們家遠航帶點東西啊!

“我們家遠航”幾個字強調得特別清楚,也特別刺耳。她心裏一緊,忙道:“去H城開展三天,本來是不準備和任何人聯絡的。”

“可你聯絡了,而且還住在他那兒。”

她強作鎮定:“我們托他幫忙找個便宜旅館,他一好心眼兒,就讓我們住他那兒了,真不好意思。”

她強調“我們”就像對方強調“我們家遠航”一樣。

“你和誰?”

“和我的助手。”

對方似乎鬆了口氣,換成一種略帶譏諷的口氣,她說我們家遠航說了,你變化太大了,胖得都快認不出來了。

心裏又是一緊,大大的一緊,這一緊讓她難過了好久。晚上怎麼也睡不著,眼前總是晃著對麵女人那幸災樂禍的眼神。看看表,已經是淩晨兩點多了。完了,這一夜又要完了。多年來她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失眠,可她越怕什麼越來什麼,如今似乎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她一沾枕頭心就會狂跳,而一旦夜半醒來,她就會聽見各種莫名其妙的聲音,無法入睡。是的,深夜裏是有著各種聲音的,如果仔細辨認,那些聲音裏會有一些壓抑著的尖叫,那些聲音讓她想起塔羅牌的背麵,那些密密的紋路,是如同水一般柔軟,刀刃一般鋒利的聲音,那是冥間的聲音,是冤魂纏繞的聲音,從聲音中似乎可以窺見深深淺淺的足印,在它們的末端,滲透著神秘黑色的窟窿,讓人想起末日審判時來自上天的聲音。

她戰栗起來,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憤怒。抑或兩者兼有。

她索性起身,把一個枕頭頂在床頭,使足了全身的力氣一拳打過去,心裏的緊張疼痛似乎輕了些,試著再打出一拳,心裏又輕了些,於是她掄圓了胳膊,拳頭如冰雹般狠狠打在那個倒黴的枕頭上,又急又密。那枕頭上畫著一對蝴蝶的翅膀,照她看來,那翅膀上的一對花斑,就是對門女人那雙雞賊似的小眼睛。

力量不夠。生平第一次,她感到力量不夠。她需要另一個人,需要另一個人的力量,和她一起,應付這個世界。

可在力量不夠的時候,隻有躲避。

為了躲避那雙小眼睛,她搬家了。當然,仍然是租房。

13

轉瞬之間,千禧年到了。

這兩年老姑娘越發寂寞起來,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事業上毫無發展,大大小小的電腦遊戲設計工作室如同雨後春筍般興旺起來,多半都是年輕人辦的,風格走俏,營銷策略也對頭,因此很受人歡迎。而她的工作室客戶日漸稀少,已到了門可羅雀的地步,前些日子,鈴蘭已改投新的東家。老姑娘心裏充滿了失敗感,嘴上還不軟,臉上也是裝出的一臉不在乎,可一個人在黑夜的時候,就多半輾轉難眠。眼看著那一頭濃密的秀發,一把把地脫落,發梢漸漸變灰,又變白。

最怕的是過年節雙休日。看著別人一家其樂融融也罷,吵嘴慪氣也罷,都很熱鬧,自己卻是青燈照壁,冷雨敲窗,父母早已是過世的人了,兄姐們也早都成了家,有了孩子。回回買了禮物拎了去,人家卻並不稀罕。隻在嘴巴上透著關心。她心裏明鏡兒似的:即使她明天就死,他們的眼裏也未見得能擠出兩滴鱷魚的眼淚。漸漸地她也去得稀了。

當然,在一個單身女人的日子裏,也免不了那些糾纏和騷擾,還有染黑肺葉、染黃手指的香煙,安眠藥和上網聊天,但這些隻占她生活極少的一部分,而大部分的時間,她總是在半夜裏醒來,與黑暗對視,或者撫摸她的塔羅牌,因為所有的塔羅牌都有一個特性,它需要不斷地撫摸,否則,你就無法把靈魂賦予它,它就不準,換句話說,你不撫摸它,它就死了。

塔羅牌還有人撫摸,比我還幸福呢。她悲哀地想。

然而現在要過的可不是一般的年節假日,這是世紀之交的千禧年啊!千年等一回,她可不想在千禧之夜仍然像個孤魂野鬼似的獨自在家,麵對著那台新買的蘋果機。那樣的話,她真要瘋掉了。可四周如此靜謐,好像這個世界已經徹底把她遺忘了。

她試探性地打了幾個電話,人家顯然都有安排了,話裏話外都透著喜興,誰也沒真的惦記她,誰也沒真的想和她一起過千禧之夜。她味同嚼蠟地吃著泡麵,她已經很久沒有吃飯的興趣了,人也瘦了許多。她想不明白,怎麼自己就這麼沒人緣兒呢?反省再三,的確有些事做得讓人不待見,攏不住人,譬如鈴蘭,雖說過於伶牙俐齒了些,到底在大事上還是幫得上自己的,可自己心裏怎麼從來就沒看上過她呢?是嫉妒?因為她年輕漂亮?不不,她年輕是真的,漂亮可談不上,皮膚黑,還黑得不均勻不透亮,黑得發烏,臉上又抹了厚厚的粉,越發像是霜打了的茄子,她常常奇怪自己的助手又沒生過孩子,怎麼會變成這樣的大棗核兒?而且她那身肉是減不下去的,不是一般女人家的暄肉,那是運動健將式的肌肉,五官自然是端正的,可是既不美又不媚,整個一個鐵姑娘戰鬥隊。當初老姑娘接納了她,不過是因為她做事精明能幹,嘴又嚴,又懂得她的心思,天生就會一套熱絡,用話撓人,總撓到人的最癢處,她要想把誰搞掂,幾乎沒有失手的時候,且既不用色也不用財,這才是真正的硬功夫,老姑娘看中的就是這點,可她從來沒真正相信過這個棗核形黑女人,甚至在潛意識中對她有種莫名的恐懼。有一天晚上,她夢見鈴蘭手持利刃向她紮來,她英勇地奪過刀,一刀一刀地把鈴蘭割成碎片,割成了一個骨頭架子,但是沒有血。自那天始,她斷定她的助手是個沒有靈魂的人。

是啊,在我們這個故事開始的時候已經交代過,我們的老姑娘何小船把人分成兩種,有靈魂的和沒有靈魂的。有靈魂的,有痛苦,有道德底線,有血;反之,則什麼也沒有。

她急忙去查五行,結果令她吃驚的是,竟然是她克鈴蘭,而非鈴蘭克她。鈴蘭是火命,她是水命,水克火,她心裏踏實了些,但細想想,還是怕。所以當鈴蘭主動提出要走的時候,她連虛偽的客套也沒做一下,就痛快地答應了,心裏竟大大地鬆了口氣。

但是現在,在鈴蘭真正走後,她才發現,自己是完全被孤立了,被隔絕了,自己與這個世界唯一的一架獨木橋,消失了。

她在黑暗中擺起塔羅牌,用冰冷的汗濕的手扣住一張牌,翻過來,半天不敢看。就在她幾乎完全被黑暗吞噬的時候,電話鈴響了。電話鈴在暗夜中聽起來像炸雷一般爆響。

她打開燈,突然眼前一片燦爛:那張翻開的塔羅牌上是一對戀人,戀人身後的花園裏,鮮花怒放。

14

電話那邊響起了一個溫厚的、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那聲音問,千禧夜你有安排嗎?

她覺得轉瞬間成為了一個幸福的女人。

他是任遠航。

15

他們約了很多個地方,都一一推翻了。最後他說,還是去你家吧,你的新家,我還沒有去過。她說好。

她說好的同時看了一眼自己的家,肮髒,淩亂,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但是荷爾蒙立即起了作用,她好像一下子激情萬丈,小時候聽到過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就在耳邊回響,她一下子回到許多年前的青春期,那時候做值日,無論多麼髒亂差,她總能蹚出一條路來,最後收拾得幹幹淨淨纖塵不染——那已經是多麼久遠的事了啊。

待她動起笤帚抹布來,才知道擦掉那些積垢是如此之難。她暗暗地歎息著:一個女人家竟然也可以如此的髒亂,過去,她曾經嘲笑過哥哥惡臭的襪子,可哥哥結婚之後就潔淨了,難道一個婚姻的製約力量如此之強,一個單個的人,孤獨的人活在世上如此之難?

當她的房間終於艱難地露出本來麵目,她腰酸背疼地打開水龍頭的時候,才發現噴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壞了,壞了的噴頭把她變成了一隻被水花追趕的鴨子,她在水花的縫隙裏穿梭,隻覺得那水在慢慢變髒,變得如同老照片一般陳舊。

他進門的時候她已經十分疲倦了,她強打精神,為了使自己看得過去,她專門穿了最大號的婷美內衣,好讓自己的一身贅肉能在他麵前藏一藏,躲一躲。但是她穿上就後悔了,內衣胸部的金屬絲正好硌著她的乳房下緣,硌得生疼,特別是彎腰的時候,簡直疼得不能忍受。但是一切都來不及了,他已經站在了麵前,彬彬有禮,無可挑剔。她隻好強顏歡笑地去給他倒一杯茶,她放了很多茶葉,但是在打開礦泉水龍頭的時候卻犯了錯誤,她開錯了龍頭,她把涼水衝進茶葉裏,她一衝進去就發現了,於是身子一擰,試圖讓自己肥碩的身軀擋住這個錯誤,但是依然被他發現了。

“沒事兒,我不喝茶,涼水最好。”他說。

她羞愧難當。這才突然想起——自己已經很久很久沒接待過客人了。甚至連自己也不曾接待——她想不起每天的飯菜是怎麼打發的,反正是到了飯點兒才想起有吃飯這回事,於是到樓下買一個麵包,抹上花生醬,心情好的時候再煎兩個雞蛋,就這麼打發了完事兒。說實在她吃得很少,睡得更少,鬼才知道她那一身肉是打哪兒來的。她心裏最佩服的是兩種女人:一種是怎麼吃也胖不起來的,另一種是怎麼做愛也不懷孕的。但她明白自己恰恰相反。

他坐在那兒,對她的失誤毫不在意。她猜不透是真不在意還是裝的。好在她還有殺手鐧——她有碟,有數不清的盜版碟,有最好的DVD機,她在萬分難堪的時候給他拿出了一張碟——意大利性感美女莫尼卡·貝魯奇的新作:《西西裏的美麗傳說》。畫麵清晰音響一流,總算沒出什麼差錯。她舒了口氣,希望他把注意力集中在畫麵上,這樣她的手腳就動彈得自如些了。

這一招的確很靈:他專注地看著,時不時發出些讚歎:意大利性感美女對全世界的男人都有同樣強烈的誘惑。她趁機走進廚房下排骨湯麵,排骨是燉好的,在樓下小超市買上幾個小菜,開一瓶紅酒,應當是頓不錯的晚餐。

一切準備好了,她影子一般閃進衛生間飛快地點了一下唇裔和眼線,當然,都是淡淡的若有若無,對鏡子裏的形象,她掩耳盜鈴地不敢細看,隻能說大體上還過得去。一切準備停當,她走出去,看見他依然老老實實地呆坐原處,連動都沒動一下。於是她拉了把椅子,和他一起看。

已經到了尾聲:西西裏那些嫉妒的娘兒們把莫尼卡(當然,她在片子裏叫瑪琳娜)揪出來,連撕帶咬,其莫名仇恨讓人想起中國的“文革”,連撕帶咬的結果是性感大美人莫尼卡被剝成了準裸體,在男人的欲望與女人的嫉妒中發著抖,竭力想遮住已經露出的一側乳房,那乳房已經被抓得鮮血淋漓。

她悄悄向她身旁的男人看去,他倒吸著冷氣,皺著眉,一臉質樸的同情,這樣的表情讓她喜歡。

他們一起吃了排骨湯麵。他忽然說:太巧了,今天是我的生日。

16

大概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隻分為兩種:一種是被開發出來的,而另一種是沒有被開發的。

所謂開發,其實遠不僅僅是性,更多的是愛和另外一些更為複雜的東西。

有一種女人,大抵是所謂“好女人”,隻適合“捆綁成婚”。因為在她觸碰性之前,已經有了太多的理念,一個人,特別是一個女人,關於這些方麵的理念越多,她的戀愛婚姻之路也就越困難。老姑娘不幸便是這樣的人,更不幸的是,她屬於有一滴水就能複活的人。一旦複活,她的生命力將大得驚人,大得可怕。那種可怕的力量,隻有女人,隻有積蓄已久的女人才能爆發出來。

應當說老姑娘畢竟是老姑娘,她不是個小姑娘也不是成熟女人,她沒那麼容易被點燃,那天晚上發生的事,雖然讓她重重地震撼了一下,但是離燃燒的溫度還遠著呢,這些年來她一個人孤獨慣了,遇事自然先想到自己,她早就立誌做個真正自私自利的人。自私,沒什麼可指責的,要把自己養得好好的,調理得漂漂亮亮、水水靈靈的,就像那些常

青樹般的影星,六十、七十、八十依然美得一塌糊塗,但是這個一

廂情願的想法很快就被現實擊碎了。人家那些大明星,一生不知經過了多少男人,總有雨露滋潤,即使是換來換去會影響荷爾蒙分泌,也比一個人幹搞強得多。性這種東西,就是用進廢退,以老姑娘的年齡,早該是一口古井了,好在她天生內分泌旺盛,還來得及趕上一點點尾巴,她應該死死地抓住這尾巴啊!

她輾轉反側,細細地想啊想啊,整個過程的每一個細節都沒有疏漏。當第一縷晨曦穿過窗簾的時候,她坐了起來,坐到了電腦桌前,她幹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她把整個晚上的每個細節都記錄下來了,記錄下來,變成文字存入硬盤,她的心才踏實下來。

#4#何小船日記1

……吃完麵又聊天,已經九點半了,我催他,快走吧,郎華要著急了。他站起來,伸出手:“握握手吧。”我剛把手伸出去,他就一把抱住了我,我嚇得心跳都停了。半晌,我害怕地小聲說:等你回來再說吧。你不是要出差嗎?他不理,更緊地抱住我,屋子裏的氣氛好像要窒息似的,後來他把我抱起來,抱起來的時候沒忘了向窗外瞟一眼,小聲問:安全嗎?我點點頭,心裏很慌,不知下一步會發生什麼。他把我直直地抱起來走向臥室,我這麼重,他竟然能把我抱起來,他的力氣可真大啊!他開始解我的衣裳,我裏麵穿著緊身衣,他已經很急了,但還是笑著說,我解不開你裏麵這個……但是他已經把緊身衣的上端褪下去,我本來就大的胸被緊身衣勒得格外豐滿,他已經等不及,用嘴啜住了我的奶頭,我的頭嗡的一下,全身一麻,沒有了力氣,他的手繼續向下遊走,然後壓在我的身上,我看到了他那兒!原來男人那裏是這樣的!看來藝術品是把那玩意兒大大地美化了!……真恐怖,真難看,我想我今晚一定要做噩夢了!這麼想著,好像是有魔咒似的,他忽然不行了,他看起來很急,說:等一會兒。他進了衛生間,過了一會又走回來,我又偷偷看了一眼,他那兒硬了,不大,但好像屬於小而銳利的那一種,我嚇得快哭出來了,我哆哆嗦嗦地說:“我我從來沒有過這種經曆……”他並沒有被我的樣子嚇倒,他堅決果斷地進入了,我痛得一口咬住了被子角,幾乎大聲喊起來,能感覺到他也緊張萬分。他壓低聲音急急地問:有安全套嗎?我想起鈴蘭好像放在這裏一盒,就指給他看,他匆匆戴上,可不知為什麼,他進入我的身體之後半天沒動,不知是安全套的問題還是他戴得不對,我下麵的一側一直在疼,我忍著。好在很短時間他就完事了。我的心終於回到了腔子裏。這一切太突然了,我不知該說什麼,隻好小心翼翼地問他:“你……你為什麼要這樣?你喜歡我嗎?”他笑著由衷地點頭:“喜歡。”然後他說,小時候,我是他崇拜的偶像。天哪,我怎麼一點感覺也沒有,然後他講了自己的童年,自己的父母和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戀愛史。然後他一聲不吭地靠在床頭躺著,半晌無語,我也隻好把我的那點事說了。然後又沒話了。後來他問我的感覺,我說很好(其實一點也不好)。他又摸我的胸,突然說,你一定吃過什麼東西,這兒怎麼這麼大?我的臉燒得通紅:什麼也沒吃過。沒辦法。他笑著說,叫你歐版吧。中國女人好像沒有這樣的。他走的時候我躺著,他吻了我,說:你身上有一種奇異的香氣,你知道嗎?

什麼香氣?我莫名其妙。

他神秘一笑,沒有回答。

他走了之後我起來洗澡,感覺到下麵一側一直在疼,我拿了個小鏡子在下邊照了照,果然一側已經紅了,但奇怪的是,並沒有出血,我以前看過書,書上說世界上極少的一些處女是不出血的,因為處女膜比一般人厚,那麼我就屬於這一種了?

我想可能他的安全套沒戴好,有一側已經卷起來了,卷起來的那一側硌疼了我。於是我去藥房買了最貴的世界名牌杜蕾斯,我買杜蕾斯的時候遠遠比平常勇敢,盡管我已經瞥見了藥店那幾個人異樣的表情,可我完全不動聲色,我忽然感到我前所未有的自信。看來,這件事還是利大於弊,完全可以進行下去。

17

他在回家的路上感覺很爽。

如果用房間來形容女人的身體,那麼,他覺得她就是一座宮殿,一座有著特殊香味的宮殿。他沒想太多,作為男人,爽過也就爽過了,想是不願多想的,他隻是震驚她竟然還真的是個處女。他想他得對她好點兒,但是在心裏,他倒是有一種終於越軌的愉快,多年來,他和妻長期分居,早已形同陌路。在男女之事上,他根本沒有什麼特別嚴格的理念。隻是有一條:別妨礙了工作。無論什麼人,若是妨礙了工作,那,對不起,立即斬斷情絲,包括妻子,兒子,甚至父母大人。

這是從小的教育賦予他的。他對她說,他最愛好的,就是“做事”。他喜歡做事的過程而不問結果。他說這話的時候自以為誠實,其實連自己都騙了,他當然考慮結果。豈止是考慮,他為的就是結果,沒有結果的奮鬥有什麼意義?所以所謂隻問耕耘不問收獲完全是一句屁話,沒有任何人不問收獲。除非真正的SB。

活了四十多年,他終於有了自己的隱私,自己的秘密。不可對人言,對妻子更不能言。想起這個就讓他感到有一種莫名的興奮。他的晚歸當然引起妻的不滿,她的第一個舉動嚇了他一跳:她突然撲到他麵前,身手敏捷有如雌豹,他嚇了一跳,但他立即感覺到她沒有真正進攻的意思,她像條狗似的把鼻子伸得長長的,嗅著他的全身,一點一點地嗅。他突然緊張得快要窒息了——他想起她身上的香,那種不可思議的香,好在他即將窒息的瞬間,也就是他的妻停止的瞬間,他驚出一頭冷汗。

然後妻的手柔柔地放在他的前額上——瞧這一頭汗,幹什麼來著?他又是一驚,他還不大會撒謊,他喉嚨裏掠過不為人知的一聲歎息。妻指著桌上的飯說:快吃吧,今天是你的生日,多做了兩個菜。他簡直要癱倒了,當他吭吭哧哧地說出吃過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簡直犯了天大的罪孽,他想自己一定要給妻子補償,為了今天的出軌。

於是他到衛生間去通馬桶。馬桶是上班前堵上的,現在看上去很汙穢,他拿著搋子拚命用力,終於咕咚一聲,水湧上來了。妻子的臉色才緩和了些,他洗洗手,將桌上的菜一樣樣放進冰箱裏。妻說:“好不容易給你做的,連嚐都不嚐一口?”他又急忙一樣樣拿出來,每樣都嚐了一下,裝作興致勃勃地稱讚,但這並沒有讓妻回心轉意,她一直嘮叨著,就像一隻馬蜂死死叮住他的腦門兒。

他覺得腦門兒在疼,照照鏡子,才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已經開始謝頂了!腦門兒越來越寬闊,已經寬闊到百會的部位了!他抓了幾根頭發往上拽,暗想,這麼著下去,連“地方”支援“中央”都很難辦了!是啊,歲月催人老,再過兩年,說不定想做那事兒都做不動了!所以古人說:人生在世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嘛!他雖然不敢“盡歡”,但總得“歡”一下,要不可真是白來一世了!

18

何小船繼續記日記。她決定把發生的一切如實記錄下來。自從上次那個匪夷所思的夜晚之後,他已經來過兩三次了,每一次都很不同。迄今為止她依然不能把他——那張溫文爾雅的麵孔和床上的這個凶悍、霸道、不可一世的人連在一起。她奇怪他麵孔的轉換,想探究他,窮盡他,勝於對他的喜愛。

盡管自私,但她畢竟是女人,凡是女人,隻要不是鋼鐵煉成的,就會對她的第一個男人有一種臣服感。

她把他想象成一個外冷內熱,內在岩漿奔突,對她的愛與渴望都達到沸點的男人。因為在她的想象中,凡這種外表冷靜的男人一旦愛起來便是真愛,她的全部經驗其實隻是來源於書本,而那些所謂外冷內熱型的男人,也不過是她讀過的牛虻、保爾、英沙羅夫之流的翻版而已。

她忍著疼痛和不適進入一條神秘的通道,一條過去一直無法染指的通道,當然這通道給予她的遠遠不隻疼痛,更多的是喜悅,甚至是狂喜。譬如他們那次坐在一起看DVD,是剛剛獲得戛納大獎的《親密》。片子裏的男女主角剛剛親熱起來,他的手就以不可阻擋之勢探人了她的懷裏,她奇怪地看著他的表情,他的表情毫無變化,仍舊溫文爾雅,但他的手卻有如一股狂野的風,把她精心挑選的外衣內衣席卷一空——不能不承認,她的所有衣裳都是精心挑選過的,在貌似不經意的掩蓋下,她狠狠地花了一番工夫,特別是裏麵的緊身衣,真是難受啊!好像連氣也喘不上來,吃東西的時候,胃與食管之間打了個隔斷,吞下去一口東西,老半天才能進到胃裏,盡管如此,她依然堅韌不拔地晝夜穿著這件緊身衣,她的目標是:減去二十斤。

他的撫愛仍然讓她感到陌生和不舒服,但她咬緊牙關承受。她決定采取“死扛”的辦法,像她對很多事情那樣。無論發生什麼,她都警告自己,要扛,要扛住,一定要看到這件事情的結果。

#4#何小船日記2

他來電話,約好下午見。我放了個片子,是戛納獲獎的法國片《親密》。片子裏男女主人公總是在每周三做愛,正巧那天是星期三,他以為是我的暗示。我靠在他的懷裏,他的手很快就放在了我的胸上,我當時穿了一件薄毛衣和一件皮背心,隔著衣服我也能感到那手的顫抖,還有潮濕,我有些抖,又有了那種像是電流似的感覺,他似乎比頭一回膽子大了些,他幾乎是扯開了我的胸罩,把胡子貼在我的乳房上使勁地蹭,他的胡碴很硬,我被蹭得又痛又癢,呻吟起來。他做完了,我靠著他,問他:“想我了嗎?”他點頭:“想了,我想歐版了。”我沒想到他會開這樣的玩笑。我心裏其實有些害羞,就轉移了話題。我說:“那天你走了之後,我就跟做了一場夢似的,簡直不相信是真的。過去咱們認識那麼長時間,我隻是覺得你是個誠實善良的人,可以做很好的朋友,別的沒想過。你知道,我……我一直挺潔身自好的……”我想說,你得懂得珍惜,但終究還是沒說出口。他一直在點頭。我們偎依在一起,他的手又開始在我身上遊走,歇了一會兒,再發起一輪更猛烈的攻勢,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扭動起來,他進入之後,這次我強烈地感覺到了,可是依然無法達到高潮。我想起過去曾經看過的一本性常識一類的書,突然覺得,我之所以沒有高潮,是不是他根本無法到達我的“G點”呢?!

他走之後,我狂上網,尋找G點、高潮之類的關鍵詞,看來我需要惡補這方麵的常識。

19

與她做愛讓他興奮。過去他一直以為,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樣的,起碼是大同小異。但是第一次出軌的經曆終於讓他知道,女人之間竟有如此大的不同,他的妻子,幾乎是個太平公主,微微隆起的胸上有兩粒葡萄那麼大的褐色乳頭,而身上則是瘦骨嶙峋,皮膚也已經略略有些鬆弛了,最要命的是,妻子的妊娠紋竟然長滿了全身!做愛的時候,妻子永遠像受難似的,打死也不哼一聲,他永遠不知道她真實的感覺,因此每次也隻能草草收兵。而何小船卻恰恰相反,胸部豐滿是不必說的了,兩粒乳頭是淡粉色的,就像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身上不管哪個部位都是飽滿的,摸不到骨頭,一抓一把肉,還很結實,很勁道。一碰就呻吟,那一種呻吟讓所有的男人聽了都像是衝鋒陷陣的戰鼓,連他如此審慎、如此瞻前顧後的人也變得一往無前起來,盡管,每次完事兒之後,他都有一種空蕩蕩的類似悔恨的感覺。但這並不妨礙下一次的熱血沸騰,有如一個吸毒者,上了癮,明知前途叵測,卻無法自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