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遺夢

一、如來

1

如來,據說是指佛祖所雲絕對真理。

藏密傳人月稱說過:凡如來均為五色之光。

而宗喀巴大師則進一步說:絕對的真理,便是對於這種光的神秘的領略。

很久以來,我一直誤以為如來是釋迦牟尼的別稱。小時候,我指著釋迦牟尼像說:“這是如來佛。”

這並沒有錯。在大乘佛教中,釋迦牟尼已成為絕對真理的化身。

小時候,我以為真理隻有一個。但後來聽哲學老師說,絕對真理是一切相對真理之和。

你有你的真理,我有我的真理,加起來就等於絕對真理,這似乎有點兒滑稽。

數學老師告訴我們,非同類項無法相加。

單單是佛教,便有著相互對立的兩極真理:佛教基本教義主張修“戒、定、慧”,忌“貪、嗔、癡”;而藏傳密宗卻認為男女雙身修密,也就是佛與相應的性力結合時,才能達到某種境界。

所以如來光分五色,大約便是為了照顧人之觀想。

2

張恕的妻子死了。死於車禍。

據說她當時和情人在一起。

這當然使張恕處於一種尷尬的地位。不過他看起來並不顯得特別頹喪,而是一副聽天由命的表情。這兩年他蒼老多了,比一般四十歲以上的中國男人更顯得滿臉秋色。衰老實際上是從發胖開始的,而發胖,卻是因為一種空泛的因循、平庸的侵蝕。這種侵蝕像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將一個個活靈鮮鮮的生命慢慢地、舒服地捆住,然後讓這生命在最溫暖最舒適中慢慢地僵死。

張恕的臉已呈現出僵死之前的灰色。

“人已經死了,你也不要太難受了,還有孩子。”我重複著這時需要的老生常談。

他冷冷地笑了笑,用粗糙的手指慢慢地摩挲著兒子發黃的頭發,“我這兩天忽然在想,”他悶悶地說,“人類表達悲痛的方式太貧乏了,除了同樣的哭,同樣的掉眼淚之外還有什麼呢?”

他的話讓人有寒冷侵入骨髓的感覺。

“也許在三年前結束對你會好一些。”我說。

“誰知道呢。我現在相信定數,‘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他的眼光有些遊離,“我沒有離開她和孩子,這點我至今不悔。”

三年前,張恕有一次神秘的河西走廊之行。所有的人都以為,他不會回來了,起碼,他再不會回到妻兒身邊了。

但是,他回來了。像走時一般突兀。

他的妻子王細衣是某省省委第一書記的女公子,人也像名字一樣的美麗,而且,是遠近聞名的才女。他們還有一個可愛的、乖乖聽話的兒子,如今已是十二歲,叫做張古。

所以誰也不明白張恕目光背後的那種寂寞。

當然了,我除外。這並非我精通破譯心靈密碼的本領。很簡單,是張恕本人把一切都對我說了。確切地說,是我被他選中了。我並非他的密友,平時也是忙得要命,難得坐下來侃大山的,但大約正因為如此他選中了我。

“肖星星怎麼樣?你現在可以和她聯係了。”看著他那越來越高的發際,我眼前忽然閃出一條小徑。

他搖搖頭。小徑被阻斷了。

“也許是她說得對,好男人和好女人永遠走不到一起,永遠。所以,不要癡心妄想。”他說。

3

張恕是在敦煌三危山的招待所認識肖星星的。

那是他來到敦煌後的第三天——一個西北少有的新鮮濕潤的早晨。那是他幾天來頭一次聽到純正的北京口音一一多少年後他還記得那悅耳的聲音。正是這聲音使他極端繃緊的神經一下子鬆弛了。他好像又回到他熟悉的國度裏。

當時那個清亮明快的聲音是在和管理員老頭討論全國糧票的事情。

“要全國糧票嗎?我這兒有。”他快步走過去。他還從來沒這麼熱情過,熟悉他的人肯定會吃驚。

側臉對著他的那個姑娘轉過頭來。當然,他首先看到的是她的眼睛。那雙眼睛又大又亮,黑如點漆。許多年之後他才明白他的錯誤:他不該先看她的眼睛!因為她五官的其他部位都很一般。假如當時他首先看到她的鼻子,或是前額,大約就不會有那種近荒唐的悸動了。

當時那個姑娘給他的感覺是和那個早晨一樣清新。她隨隨便便地梳著短發,顯得很俏皮,一雙大眼睛目光清純地盯著他;鼻尖兒微微上翹,(這種可愛的小翹鼻子在中國女人中是很少見的!)豐滿的嘴巴像一朵暗紅色的玫瑰花苞;臉上的皮膚曬黑了,還撒著星星點點的雀斑,可是從脖頸到鎖骨裸露的地方卻白得耀眼。她上身穿一件寬鬆的白色全棉T恤衫,下麵是一條牛仔短褲,服飾簡單而毫無修飾,個子不高卻渾圓飽滿,富於彈性,當晨風高揚起她頭發的時候,她全身似乎都沐浴在青春的光照裏。

在他眼裏她很特別。自始至終都很神秘。當時她用那樣一種文質彬彬的口氣跟他說話:“您有全國糧票?……哦,太謝謝了!”他覺得這種口氣和她很不相稱,她似乎應當更活潑更明快更直截了當。但是,她竟然把這種口氣維持到最後。是的,她對他始終保持著距離,也絕不給他越雷池一步的機會。

大約正是這種距離使她變得神秘和美,使他從不曾對她失望。這大約正是她的狡黯之處。

“什麼時候來的?”他把全國糧票從破舊發硬的錢夾裏費勁地掏出來,用拈圍棋子的手勢夾著遞給她。

“昨兒晚上。”她笑著接過去,“沒想到這兒還住了個老鄉,太好了。”

“要糧票幹嗎?招待所食堂不收糧票。”

“不想吃食堂。拿糧票買糧食,自個兒做飯吃。”

張恕笑了,“你是搞什麼的?”

“畫畫的。看過‘半截子美展’嗎?對那半個牛頭有印象嗎?肖星星。”她一笑眼睛就眯成兩道縫。

“啊——畫家。”他遲疑地說。他是看過“半截子美展”的,也記得肖星星這個名字。不過他好像記得那作為畫家的肖星星已經近三十歲了,並不能和眼前這個生氣勃勃的女孩對上號。

“您是什麼家?”肖星星的眼睛亮晶晶的。

張恕笑了笑:“什麼家也不是,連幹活的地方也沒了。到這兒來,想見識見識莫高窟。”

“辭職了?”

“嗯。”

“好大的魄力。我也想這麼幹,想了好幾年了,可始終沒敢。”她說話的時候總喜歡拿著旅遊帽不斷地扇,先前他以為是熱,後來才知道那純粹是一種習慣。

“看你可不像不敢的人。”

“是嗎?糟就糟在這兒。我這人看起來膽子很大,可其實膽小得要命。好了,很高興認識你。我得買糧食喂腦袋了。”

“我這兒還有兩袋方便麵。”

“不必了,我不愛吃那玩藝兒。”她早已走出好遠。他對她的走路之快非常奇怪,她很豐滿,但步履卻輕盈得像是在飛。聲音也有一種特殊的韻味,他猜她一定會唱歌。

4

那時張恕已年近不惑。他的曆史也和這一代人中的大多數一樣,少年時他活得很認真,在那個狂熱的年代,毛主席八次接見紅衛兵,他去了七次,卻一直為了那一次的缺憾而悔恨不已。是大串聯改變了他。他書包裏揣了三十塊錢便跑遍了全國各地,他的心跑野了,跑散了。他懂得了什麼叫做貧窮和愚昧。在惡臭難聞擁擠不堪的車廂裏,他長時間的木頭似的站立著。回來之後他不再革命,甚至也不再說話,就那麼沉默著,從容不迫地到派出所銷了北京戶口,然後在晉北的一個貧瘠山村沉默了整整八年。回城之後趕上高考製度改革,許許多多的老知青都爭相去擠這趟末班車。但他沒有,他像這些年來麵對許多事情那樣,遠遠地觀望著,看著那趟末班車超載著從眼前開走。

但他也並非一事無成。按照許多朋友的說法,他頗有豔福,妻子便是“自投羅網”的。不僅僅漂亮能幹,最重要的,還是省委第一書記的女兒。這簡直令人刮目相看了。許多人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沉默寡言的他是怎麼把這樣的女人搞到手的。自然,從外貌上看,他是相當有魅力的,身材高大,毛發濃密,皮膚黝黑,容貌端正得無懈可擊。尤其是那種不可動搖的冷峻氣質,據說是前些年女人們最搶手的“深沉型”。隻是,第一書記的女兒很快便發現“深沉”不能當飯吃。她嫁了一個百無一能,與時代格格不入的老公。壞就壞在他們很快便有了孩子,悔之莫及。王細衣開始擺臉色,摔東西,繼而惡語相向。她到處玩樂,把孩子扔給他。他沉默著擔起教養孩子的全部責任,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成為一個盡職盡責的“男阿姨”。連腳被開水燙傷的那幾天,鄰人們也見到他拄著雙拐,在凜冽的朔風中去幼兒園接孩子。漸漸的,第一書記的女公子似乎被感化了,或者可能另有原因,總之她忽然有了回歸家庭的願望。就在她感到他應當受寵若驚的時候,他忽然很決斷地辭去由她父親介紹的一份工作,隻身跑到他熟悉的大西北來了。

這已是他第二次經過河西走廊。和第一次不同,這次他是登著一輛嘎嘎作響的破自行車踏上絲綢之路的。不知為什麼,他對這兒有一種特殊的感情。當大戈壁那酷烈的“焚風”把他的頭發吹得高高揚起,烈日灼烤著他皮膚的時候,他遙望著遠方祁連山晶瑩的雪峰和經常出現又隱沒的海市蜃樓,總有著一種奇特的快感。那對於他簡直是一種至樂,那是一種非人間的享受。他常常忘乎所以地打上幾聲長長的呼哨,而每次都能聽見遠遠的悠長的回聲。他甚至幻想著能遇上一場沙暴,沙暴將他吞沒之後又將他遠遠拋開。他在沙海中迷路、流浪,然後求生,想到這些,他幹裂的嘴唇便綻開了笑容——這對於他簡直是一種難以達到的奢望。

敦煌他卻是頭一次來。文革中的那一次到了陽關便停止了。紅衛兵們撅著屁股在古董灘上尋寶,那些洗得發白的軍褲在陽光照耀下像一片突然冒出的小白蘑菇。有個女孩子找到了一塊漂亮的漢代瓦當,寶貝似的展示了一圈兒,然後悄悄塞給了他。沒準兒,我真是有點兒什麼豔福吧?他苦笑著想了一會兒他平生見過的女孩子,卻都煙霧似的朦朧不清了。

5

張恕沒有想到莫高窟帶來的體驗完全是一種蕩魂攝魄的震撼。他忽然感到許多年來他夢寐以求的便是這樣的瞬間。他無法形容自己當時的感受,僅僅想起頭一次見到大海的情景:那時第一個強烈衝動便是想赤身裸體地投入海洋,變成汪洋中的一朵小小的浮沫。

那造型優美的蓮花和飛天藻井,那碧空中輪狀花蕊的複蓮,那流動的飛雲,旋轉的散花,那飄舞的長巾,豔麗的葡萄、卷草與聯壁紋,那雲氣動蕩,衣袂飄飛的美麗的伎樂天,充滿了異域情調,顯示出高雅又單純的裝飾趣味。

有無數的佛本生、佛傳與經變的故事,有高達三十三米的彌勒像佛,有總麵積達四十平方米的巨大壁畫“勞度叉鬥聖夏”,有長達十七米的佛涅槃像……那無數的飛天、藥叉、雨師、伎樂、羽人、婆藪仙、帝釋、梵天、菩薩、天龍八部……如幽穀飛瀑一般湧來,湧來一部部恢宏的曆史、美麗的神話、神奇的傳說、氣勢磅礴的藝術品……

他在這美麗輝煌的衝擊下有些眩暈了。

所以,後來當他在73窟發現那片空白時,是那樣的驚奇和不可忍受。特別是他從那殘存的腳趾和瓔珞中發現這原是一幅精美絕倫的壁畫,又聽管理員老頭說這是唐代著名畫家尉遲乙僧所作“吉祥天女沐浴圖”時,他產生了一種空前難耐的好奇心。

當晚,從來不做夢的他竟做了一個夢:那似乎是一片朦朧的海市蜃樓,近景是海,海中有蓮,頭戴天冠、赤身裸體的吉祥天女正冉冉從蓮心中升起。仿佛是一幅東方的“維納斯的誕生”。但是,維納斯的肉體被一種聖潔的光環所籠罩,那種美令人情欲喪失,而吉祥天女卻,然是個活生生的女子,這種美令人激情如火,更令他震驚的,是她那雙弗魯貝爾式的大眼睛:驚懼、迷茫中又埋藏著一種邪惡——是誰把這雙眼睛賦予她的?!這雙眼睛越來越大,終至把他吞沒了。

尉遲乙僧要比波提切利早整整九個世紀啊!

“難道,東方人的佛陀真的比西方人的上帝更偉大麼?”睡夢中,他喃喃地說。

6

隻是因為寂寞,才使他走近了那扇舊陋的門,那盞黃昏中的昏暗的燈。他敲響了門,她開門請他進去。剛剛洗浴過的臉在燈光下有點兒透明。她依然快快樂樂的,說話的時候喜歡抓過旅遊帽或別的什麼不停地扇,激動的時候尤其扇得快。

“那些佛本生故事太殘酷了!”她激動已極地講述著來到敦煌第一天的收獲,“薩埵太子為了救一隻雌虎和幾個虎崽,要從山崖上跳下摔出血來讓那雌虎去吮;屍毗王為了救一隻鴿子,不顧親人的哭諫,竟把全身的肉都割盡;還有什麼月光王心甘情願地受那個鬼婆羅門的擺布,不是釘千釘就是剜肉燃千燈。當然啦,這些後來都被證明是帝釋天的考驗,最後他們都創傷頓愈安好如初皆大歡喜,可是,如果這不是什麼考驗呢?難道他們的親人看到他們的骨殖不會傷心欲絕悲憤欲死嗎?!難道他們親人的生命就不值幾隻老虎和一隻鴿子?!難道他們在舍身飼虎割肉貿鴿的時候就不怕傷害自己的親人嗎?!當然,這是一種極而言之,是借此宣揚佛教的一種精神,可是,這種奉獻我實在不敢恭維,因為奉獻的對象不值得……”

“所以你就成不了佛。”

“最讓人受不了的是釋迦勸難陀修行的故事,威脅利誘,手段卑鄙無所不用其極,那完全是侵犯人權嘛!……相反,難陀對妻子的那種愛倒是挺值得欽佩的!”

張恕忍不住噗哧一笑。

難陀這段修行故事他也是頭一天來便看到的。就在254窟,是北魏時期的作品。難陀是釋迦的親兄弟,家有美妻,不願出家。釋迦領他遍遊天宮,觀諸天女,複遊地獄,見湯鑊之刑,示以因果報應。如此反複再三,難陀才潛心佛法,成為羅漢。

“在這兒說話可得小心點兒,小心神佛報應,讓你下割舌地獄!”他看她那一副認真樣兒,忍不住想逗逗她。

“其實我倒不是對釋迦牟尼有意見,”她的口氣仿佛是和釋迦在同一個支部似的,“這故事和佛本生故事一樣不過是一種傳說。悉達多太子還是偉大的,關鍵是後來解釋他學說的那些人出了毛病。佛本生故事裏,我隻覺得九色鹿的故事很美,因為它不但宣揚善行,還宣揚了一種懲惡揚善的戒律。人類一味地追求善否定惡的結果必然走向偽善,不如一開始就承認惡。善與惡是孿生子,要並行發展,扼殺一個,人性就要扭曲了。保持人性的完善是最美的,也是最難的。其實悉達多不是也經不起六年苦修的煎熬嗎?假如不是那個牧女用鹿奶救了他,他早就死了,後來根本就不可能在菩提樹下頓悟成佛呀!既然不禁忌吃喝,就更不該禁忌愛情,你釋迦不愛你老婆可以出家,可人家難陀愛他老婆就可以不出家;你釋迦不愛你老婆非要你犧牲自己伴著老婆過一生,這是扭曲人性,可人家難陀愛他老婆,非要人家離開他老婆去修什麼佛,難道就不是扭曲人性了?!”

她越說越快幾乎成了繞口令,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極少有這種真正開心的笑。笑聲背後他也想了一想——這女孩著實是少有的聰明。

“看來你這人根本入不了佛門。”他笑著說,“俗緣太深,六根不淨。”

“這話就更不對了!自在為之,我心即佛,才是佛教的真諦。燒多少炷香,磕多少個頭也沒用,那麼多和尚尼姑,你看有幾個修煉成佛的?!”

“這倒是。”他沉默了。忽然想起自己的妻子,每遇寺院便要進去燒香拜佛求簽,不求到上上簽便不走,這幾乎成為一種固定模式。而那上上簽所示的,不過是俗人的最最俗不可耐的心願而已,令人聯想到“漁夫和金魚的故事”中的老太婆。

“你為什麼到這兒來?”她忽然問,剛才那一番精彩的談話如濤聲大作之後忽然變得一片清冷。

“這話本身就問得沒有禪性。沒什麼‘為什麼’,想來,就來了。”他說。

“總是有原因的。”她歪著頭想一想,“不過這原因你不肯說罷了。中國人還沒到想來就來的那個份上。”

他詫異她的敏銳,但仍然什麼也不肯說。

“那麼你呢?你有‘為什麼’嗎?”

“當然有。”她黑如點漆的眸子亮閃閃的。她的這種潛藏的小小傲氣很讓他喜歡,這傲氣在她身上常常像個小女孩鬥氣似的讓他好笑。

“我做了二十年的敦煌夢。”

“二十年?你一共才活了幾年?”

她沒理他,“這地方對我有一種神秘的感召力。這兒是佛的領地。既是人傑地靈的風水寶地,又是神秘莫測的中國‘百慕大’。”

“你可以寫小說了。”

“你經過河西走廊的時候難道就沒有一種恐懼?!”

“沒有。”

“你真奇怪。”

“你才奇怪。我好像是頭一回聽說過河西走廊還有什麼恐懼感的……”

“你沒聽說河西走廊上經常莫名其妙地出車禍,吞沒一些人嗎?”

“出車禍是有的,這原因太複雜了,比如天氣、司機的技術……”

“得了!”她急切地打斷他。他平時說話是最不願被打斷的,可這次卻並不反感,甚至有想和她爭論一番的願望,這願望說到底是不想讓她離開。

“難道,你從小到大,就沒經曆過一件神秘的事嗎?”她的一雙黑寶石般的大眼睛挑戰似的望著他。

7

張恕是在一個大風之夜來到敦煌的。當時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住處。他銀根緊張住不起旅館,經當地人指點,來到三危山腳下的一個招待所,這裏隻有兩排簡陋的平房。管理員是一個滿臉皺紋的老頭,冷漠地接待了他。他提著行李袋走進房間,連涼水也沒了。他向老頭要了半個玉米,啃了幾口,還沒有吃完便睡著了。

熟睡一夜,第二天才在那水銀脫落的鏡子裏看到自己的尊容:那副樣子活像從沙暴中逃離的困獸,於是心裏奇怪老頭昨晚為什麼沒把自己當成鬼。

後來他去看了幾個開放窟,也和肖星星一樣看了佛本生的故事,但卻完全沒有她那麼激烈的反應。來前他還聽說此地有個叫做陳清的民間故事專家,他很想見此人一麵。或許,會從他那裏得到意想不到的收獲?後來,他注意到73窟那幅失竊的壁畫。

吃晚飯的時候張恕悶悶不樂地向管理員老頭要了一杯廉價的燒酒。老頭倒談鋒很健,告訴他73窟那幅“吉祥天女沐浴圖”他是見過的,是唐代著名畫家尉遲乙僧所繪,被竊卻是近期的事。前些時73窟已經關閉,現在突然重新開放,不知為了什麼。

那天的夜似乎格外靜寂。那靜寂吞沒了一切,連黑暗也吞沒了。

當張恕微醺著倒在簡陋的木板床上時,他聽到有人敲門。的確是敲門聲,他乘著酒興忽然想起“聊齋”裏夜間侵擾的狐仙,或許是個二八姝麗呢。實在是找不出任何地方比這荒僻的所在更適合鬼狐出沒了。

他打開門。一個奇形怪狀的和尚站在眼前。穿一件絳色土布直裰,長得無形無狀無棱無角,該凸起的地方殘酷地凹進去,該凹進的地方卻又奢侈地凸出來。而這凹凸似乎又是會變化的,像一個沒裝滿的麵粉袋,踢一腳,便會改變形狀。

“你是……張恕先生?”他的嗓子直直的,仿佛隨時準備吼兩嗓秦腔。

“長老是誰?”

“我是三危山寺院的住持,叫大葉吉斯。”

“長老不是漢人?”

“我是裕固族人。”他合掌頷首,微微一笑,“這搭很久無人居住了,不知張先生為什麼非要住在這搭?”

張恕對於這種侵入性的問話非常反感,“我沒錢,隻好住這兒。怎麼,難道對長老有妨礙麼?”

和尚連連搖頭,仍是笑容可掏,“弟子看張先生麵相很好,特來給你看看相。”

“看相?我不需要。”張恕極為冷淡。他並不讓座,仿佛那和尚已化作子虛烏有。

“張先生的麵相,照弟子看是極好的。”大葉吉斯毫不在乎,侃侃而談,“《麻衣相》曰:‘人稟陰陽之氣,有天地之形,受五行之資,為萬物之靈者也。故頭像天,足像地,眼像日月,聲音像雷霆,血脈像江河,骨節像金石,鼻額像山嶽,毫發像草木。天欲高,地欲厚,日月欲光明,雷霆欲震響,江河欲潤,金石欲堅,山嶽欲峻,草木欲秀。’因此,形全則為上相,張先生頭頂圓厚,腹背豐隆,額潤四方,耳圓成輪,鼻直如膽,眼分黑白,眉秀流長,五嶽朝起,三停相稱,望之巍巍然,必定長壽無病,福祿俱全。加之張先生眼光清瑩,顧盼不斜,容色澄澈,舉止汪洋。恢然遠視,若秋日之照霜天,巍然近矚,似和風之動春花,臨事剛毅,如猛獸之步深山;出眾逍遙,似丹鳳而翔雲路。其坐也,如界石不動;其臥也,如棲鴉不搖;其行也,洋洋然如平水之流;其言也,昂昂然如孤峰之聳。言不妄發,性不妄躁,喜怒不動其心,榮辱不易其操。萬態紛落於前而心常一,則可謂神有餘者也。‘神有餘者,皆為大貴之人,凶災難入其身,天祿永終矣。’”

“我真的有那麼好麼?長老言過其實了吧。”張恕的聲調雖然還很冷淡,但神色已開始專注了——這和尚似乎頗有幾分來曆,他想。

“隻是,張先生眼角魚尾處的那一小痣生得不好。麻衣相十二宮之妻妾宮正在於此。先生的痣恰恰長在奸門之上,此主夫妻不睦,不僅有口舌衝突,尤其要嚴防奸情,加之先生福堂、金馬之處有赤色浮動,主有橫災,不利在外久居呀!”

張恕猛然抬起頭來。和尚依然在微笑。他忽然感到這張臉似乎十分熟悉。

“剛才你講我凶災難以入身,現在又說我主有橫災,不是自相矛盾麼?!”

“張先生差矣。剛才我講的是先天之相。但‘有心無相,相逐心生,有相無心,相隨心滅。’福禍吉凶引起的變相,非先天聽定,眼雖天生鳳目,若使先天所稟之氣消失,遂變為昏暗渾濁,一生無成。何況氣色隱在五行之中,望之有形,觸之無跡,飛來橫禍,難以阻擋啊!”

張恕心裏怦然一動。

“長老光臨,就是要對我說這些嗎?好,我知道了,請回吧。”他成功地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在一種冷淡而有分寸的水平上。

和尚像一袋生麵似的搖搖滾滾地走了。仍是那一臉的笑容。那笑容很古怪地刻在他臉上,神秘而可怖,令人想起一張印著笑容的假麵。

“我們住鄰居,張先生有何見教,弟子隨時恭候。”在黑暗中那和尚回了一下頭。張恕把門關上了。

他忽然明白他為什麼熟悉這張臉了!那正是73窟擋住那幅被竊的“吉祥天女沐浴圖”的阿難使者的彩塑像!難道是阿難陀顯靈不成?!”

他出了一身冷汗。良久,他才從一種近似迷惘的狀態中清醒。他麵對的仍然是那結著蛛網的肮髒的牆壁。

忽然,他感到剛才那一切不過是南柯一夢。

此後,那和尚再沒有來,也沒有任何事驚擾他。那招待所的房子是那樣舊陋,因此他完全想不到像肖星星這樣的知名女畫家也會住到這裏。

8

於是張恕開始沒完沒了地向肖星星問及尉遲乙僧。

“他是唐代於闐畫派的代表畫家,相當有名。”肖星星一邊釘紐扣一邊說,眼睛還在盯著電爐上的小鍋子。“他的畫比較獨特,所謂‘身若出壁,均彩相錯’,竇蒙形容他是‘用筆緊勁,如屈鐵盤絲’,他的技法對中原畫派的畫風是個衝擊,當時唐太宗也很器重他哩。”

“唐太宗?他是……”

“他曾經在唐貞觀年間到中原來,於闐國王親自把他推薦給唐太宗……”

“他畫些什麼畫?”

“以佛畫為主。想必他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宣和畫譜》記載過他的藏畫,大概有什麼彌勒佛像、佛從像、大悲像、佛鋪圖什麼的,現在長安慈恩寺、奉恩寺、普賢堂……很多地方都有他畫的壁畫你以前從來沒聽說過他?”

張恕搖搖頭。他穿著一件玄色T恤衫,下麵是件製服短褲,兩條腿上長滿濃密的汗毛。從前一到夏天,他便不知把自己這兩條腿往哪兒藏,可現在據說這種汗毛濃密的腿又變成了男性美的象征。他坐在肖星星的對麵,樣子多少有點拘謹。唯一的椅子讓他坐了,因此肖星星隻好坐在床沿上。他看見房間內拉起一條繩子,上麵零零星星掛了些小物件,想必是女人的內衣什麼的,因此他竭力回避開那條繩子。而房間的角落裏還放著個小電爐——那是他幫她安的。電爐上坐著個不鏽鋼的小鍋子,咕嘟嘟地冒著水汽。

“你打算在這兒呆多長時間?”他問。

“還沒想好。或許,過幾天就走,或許……呆上一輩子。”

他笑笑,然後站起來要告辭。

“明天你陪我去73窟看看好嗎?我也想看看那一片空白。”

他猶豫了一下才點了點頭。不知為什麼在參觀洞窟的時候他更願意獨自一人。

“你為什麼對尉遲乙僧那麼感興趣?……想看看他的畫嗎?”

“你說什麼?什麼畫?”

“我來的時候帶了幾本畫冊,其中有他的一幅‘吉祥天女沐浴圖’,是新疆和田丹丹寺院的壁畫……”

9

這是他頭一次見到“吉祥天女沐浴圖”。他簡直覺得這是冥冥中的一種感應,是佛對於他的虔誠的一種報償。

他驚異竟然在一千三百多年前便有人能畫出如此美麗的人體。不,這畫和他夢中的完全不同。吉祥天女沐浴在蓮池之中,除臀部有一葉片狀的圍布,頸項和雙臂上飾有項圈之外,全身裸露;旁邊有一胖乎乎的小兒,也是裸體;吉祥天女一手按住腹部,另一手握住乳房,由於采取色彩暈染和鐵線勾勒相結合的畫法,似乎連那皮膚下麵的血肉和跳動的血管也看得清清楚楚(應該承認,畫冊的印刷質量是相當不錯的)更為令人震驚的是她的神情栩栩如生,那一種嬌羞嫵媚、脈脈含情,著實令人傾倒。當時他就懷疑尉遲乙僧那時便已有了自己的裸體模特兒,否則這天女無論如何也不會如此生動的。

他又注意到乙僧對於這個女人的特殊興趣。乙僧一定是個性意識很強的畫家。他想,當乙僧畫吉祥天女那一對半掩著的乳房時,似乎帶有很大的意淫成份。然後他又為自己荒唐的想法笑了。

他全神貫注地研究她的眼睛——隻有這雙眼睛屬於他的那個夢——大而迷茫,驚懼而邪惡——那是一雙活人的眼睛。

10

管理員老頭來了。

他從來不敲門。為了這,肖星星跟他急過兩次。

再一個毛病便是好喝酒,不挑剔,隨便什麼酒隻要有兩口就行。喝酒時什麼也不吃,就拿著大茶缸子,喝水似的,咕嘟咕嘟。

“跟你說了幾次,咋又使電爐哩?他推門便數落星星,聲音好大。

“你們這兒飯菜那麼差,不使電爐吃什麼?”星星一到這種時候便十分的不聰明。

張恕立即從挎包裏掏出一小瓶酒。這瓶酒隻值8毛3分錢,倒出來也隻不過五六盅,老頭兒卻寶貝似的接了過去。

“不是俺不好說話,”老頭嗞地抿了一口,“你們到這搭到底是幹啥來的?俺心裏沒底,你們城裏人享慣了福,放著好賓館不住,偏要在這搭……”

“大叔,這可是仙窟佛地。釋迦牟尼放著太子不當,為什麼要去苦修悟道?”

老頭歪起嘴一笑:“這丫頭!腦筋倒好使!你倆打算在這搭住多久?”

老頭說“你倆”。兩人都想對這個不恰當的詞提出反駁。但不知為什麼竟沒有解釋。

張恕告訴老頭,他來此地是為了搜集民間故事,而肖星星則是為了尋找畫的靈感。

“搜集民間故事?那你為啥不找此地的民間故事專家陳清哩?”

張恕說他聽說過陳清的大名,因為名氣太大,大概不好約見。老頭聽後像孩子似的咯咯笑起來。

“咋?陳清就是俺!俺就是陳清。”他說。

11

那天晚上是陳清第一次給他們講故事。

傳說古時候,這搭根本沒啥洞窟。隻有一條大泉河,河穀兩岸長滿了紅柳、梧桐、梭梭草,荒涼得很。

後來從東土來了個和尚叫樂尊,他帶著三個弟子,去西方拜佛求經,尋找極樂世界,當時盛夏炎熱饑渴難耐,三弟子智勤就去尋水,這時候太陽落山了,陽光照在三危山上,變成了萬道金光,金光裏坐著一尊巨大的彌勒佛,又顯出千萬尊菩薩像。他們千姿百態,在紫氣繚繞的瓊樓玉宇中談笑風生,揮灑自如,還有無數的仙女懷抱樂器翩翩起舞……

智勤看得呆了,決定把這幅奇景畫下來,把佛祖菩薩塑出來,於是,他拿起鐵銩、鋼鑿,開了第一個洞窟……

可為啥碑文上寫的是樂尊開第一洞呢?傳說是智勤開洞有功,受到師傅的重用,他的師兄很嫉妒他,就寫成了樂尊先看到金光……

誰看到三危山的佛光誰就是大貴之人。

12

“有人說我有大貴之相。”張恕說。

“誰說的?”

“大葉吉斯,三危山寺院的住持。”

“他?你見到他了?他還說啥?”陳清不知為什麼有些恐慌。

“他說,我雖是大貴之相,但最近有橫災,不利在外,勸我早些回去。”

“他讓你走?那你還是走吧,走吧。”

張恕看見陳清老頭好像一下子衰老下來。身邊,肖星星已發出均勻的鼻息聲。

“為什麼?他在這裏勢力很大?”

陳清喝幹了最後一口酒,“後生,別多問,叫你咋你就咋,別自找倒黴。”

“在佛祖的領地裏還怕鬼不成?何況,並沒有鬼。”

“後生子說狂話哩!俺在這搭住在幾十年,有沒有鬼俺還不清楚?!”

“那大葉吉斯是裕固族人麼?”

“啥裕固族!漢人!他媳婦是裕固人哩!”

“他叫你走你就走,叫你咋你就咋……”老頭絮叨著站起身來。此時,晨曦已經透過薄薄的窗簾頑強地照射進來,張恕刷地打開窗簾,隻見三危山上萬丈金光,雲朵疊著雲朵。這種充滿深沉光芒的莊嚴物質飄浮在天空,給人一種異樣的感覺。下方的積雲覆蓋著過多的光與影,仿佛是用一種明亮的音樂所構築的意誌在約束著那陰暗的、不定型的情欲。

“星星,快看,三危佛光!”

可惜星星已經睡熟,沒有看見。

13

第二天,肖星星一早便敲醒了熟睡的張恕,一定要他陪她去73窟看看那幅吉祥天女沐浴圖的殘跡。張恕無奈,隻得用自己那輛老破車帶了她,嘎吱嘎吱地上路了。

後麵坐著肖星星,他登起車來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昨天,星星睡著後竟小鳥依人般的倚著他的肩膀,臉蛋上顯出一派定琪兒的純真。這不是個女人,而是個女孩。他想,世界上有些女人永遠不會長大成人。有一股溫柔恬靜的風把他的臉頰搔得癢癢的,風中的發絲像柳絮般飄飛在他的鼻尖上。他簡直一動也不敢動,生怕把這隻難得入睡的小鳥給驚跑了。

73窟已經關閉。兩人在門口站了很久,洞窟附近的人已經很少了。一個裹著大灰頭巾的女人在踽踽獨行,穿著一件黑色高領長袍,外麵套一件灰色短褂,衣領、袖口和大襟邊都繡著彩色的圖案,隻是衣服顯得很髒,那圖案也就談不上美了。顯然是個少數民族婦女,但他倆都認不出是哪個族的。

後來他們決定去看南大像和北大像。

14

我承認有個錯誤是張恕幫我糾正的。

這就是關於“彌勒佛”的形象問題。過去我和大家一樣,認為彌勒便是那個大腹便便、笑口常開的胖大和尚。此大謬矣。

原來,這胖子叫做“布袋和尚”,根據《佛祖曆代通載》等書記載,他名契比,又叫長汀子,是五代時期的僧人。傳說他形體肥胖,常以布袋行乞,又能預測吉凶,預知晴雨。圓寂之前念了一首偈語,曰:“彌勒真彌勒,分身千百億,時時示時人,時人自不識。”自此人們便認為他是彌勒轉世。其實,他充其量是“千百億之一支而已。

而真正的彌勒,是梵文Mahreya的音譯。名阿夷多。出生於婆羅門家庭,後來成為釋迦牟尼的弟子,先於釋迦入滅,上生於兜率天宮。釋迦牟尼滅度之後,經五十六億七千萬年,彌勒從天宮下生到人間,在華林園龍華樹下成佛,教化解脫眾生,繼承釋迦佛位為未來佛。

而敦煌那尊高達33米的彌勒佛像,修建於唐代武則天統治時的延載二年,麵容恬靜、雍容、美麗。據說,原來在印堂外還鑲有一顆價值連城的紅寶石,正是武則天自己的寫照。

張恕說,後來當地人叫這尊彌勒像為北大像,又叫白佛,和130窟的高26米的彌勒坐像遙相呼應。那尊像被稱為南大像,又叫黑佛。據說,白佛和黑佛是敦煌各種神秘事件的主要肇事者。這是陳清後來對他講的。

15

白佛的寧靜端莊和黑佛的冷峻雄偉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在初次見到黑佛的時候,張恕發現肖星星的全身劇烈地抖動了一下,在黑暗裏,他看到她的臉色煞白。歸途上她竟一路無話。

黑佛的嘴角和下頦處的金粉脫落了,露出赭石的底色,像冉冉流出的黑血。

“像血是吧?這又有個故事哩!”陳清老頭倒是興高采烈,因為肖星星為他買了一瓶劍南春。

“列寧鬧十月革命的時候,把白俄都趕出去哩,有的白俄就到了咱千佛洞。有個白俄後生想到黑佛身上刮點金,夠不著,著急,就向黑佛臉上開了一槍。‘砰’的一下,嘿!黑佛七竅流血,外麵頓時狂風大作,雷電交加,黑佛伸出巨掌把拂塵那麼一甩,就把所有的白俄都凍死在祁連山上了……”

看著肖星星越來越恐懼的神情,張恕真想立即製止陳清的故事。

“白佛還有個故事哩,”陳清隻顧喝得高興,“當初造白佛,那可是件大事!佛像天靈蓋上的紅痣,是吉祥如意的佛光,一定要做得光彩奪目。後來有個西域僧人知道了,遠道獻來了一顆大紅寶石,就把它鑲在白佛的天靈蓋上了。過了好些年,敦煌發現藏經洞,招來了好些洋毛子,把經卷寶物啥的都搶跑了。有個洋毛子發現了白佛天靈蓋上的紅痣,嘿,他看清了那是個寶貝,就在夜晚乘著星光爬上了九層樓,他把繩子一頭拴在大梁上,一頭拴在自己腰上,然後跳在大佛爺頭頂上,用鋼鑿劈哩啪啦地亂鑿一氣,隻見火花四迸,紅寶石碎了……第二天,和尚們看見九層樓大殿裏躺著一具屍體,腰裏還梱著半根繩子……後來,老和尚隻好弄顆紅琉璃球給安在白佛的天靈蓋上,再沒有那種耀眼奪目的光彩了。”

那一天,張恕和陳清聊得很晚,肖星星說不舒服,先回房休息去了。午夜時忽然風雨大作,風雨之中,兩人都清楚地聽到嗚嗚咽咽的哭聲,陳清連酒也醒了一半,張恕更是感到毛骨悚然。

“聽見麼?後生,又鬧哩!”陳清老頭蹣跚著向外走,推開張恕遞過去的雨衣,“是俺不該講佛哩,不知是白佛生氣還是黑佛生氣,俺明天得去進香添油哩!”

老頭絮絮叨叨的聲音隱沒在黑暗裏,而更清晰的哭聲從黑暗中傳出來。

張恕穿上雨衣拿起電筒循著哭聲走去——他真的不敢相信,那哭聲竟把他帶到肖星星的窗下。難道是這個永遠快快樂樂的女孩子在哭?!他凝視著窗口的一片黑暗,真想走進去問一問。

16

肖星星失眠了。

多年來,她懼怕血跡,哪怕是假的、想象的、象征性的血跡。

所以每月來例假時她都要大病一場。

小時候,她是個被嚇壞了的孩子。她怕的東西很多很多,幾乎沒有什麼不是她怕的。她既害怕虛幻更害怕現實。有時她很凶地大叫大嚷其實是為了掩飾這種怕。“我從小便怕老太婆,十分的怕。我童年的眼睛常常發現她們身上的一種可怕的東西。這種感覺最早來自我的外婆。”若幹年後,肖星星在自傳中這樣寫道。她的“自傳”是寫給自己看的。“外婆信佛。有一座高大的佛龕聳立在我和外婆的臥室裏,佛龕上麵罩了一塊紅布,紅布裏麵是玻璃罩,玻璃罩裏麵便是那尊黑色的釋迦牟尼像。常常是在那黑色佛像的俯視下,在龍涎香的氣味和木魚有節奏的音響當中我沉沉睡去,其實是到了另一個世界,那是一個黑色的世界,在那個世界中,充滿了各種怪誕和恐怖的夢。”

但外婆也有可愛的時候。比方說,有時外婆帶她去普濟寺玩,那便是她的節日了。平時那麼凶的外婆變得平和喜悅,見了誰都笑眯眯地打招呼,別人也都微笑著稱她為“容居士”。星星特別難忘的是一位年輕的女居士塞給她一對李子,那李子鮮紅欲滴紅得像寶石一樣。她看得發呆,多少晚上睡覺時都緊緊攥著,直到幹枯了還舍不得丟掉。吸引星星的還有“居士林”那可口的素齋。什麼素雞、素魚、素肉、素什錦,雖都是豆製品做的,卻是星星童年時最愛吃的美味,還有那做“佛事”的壯觀場麵,許多和尚披著金紅色的袈裟,跪在蒲團上齊聲誦經,佛龕上香煙繚繞,領誦的幾位法師有節奏地敲著木魚。星星也擁有一個蒲團,不過不是跪著,而是坐著,並且是反方向坐著,靜靜地抱著雙膝,看著那齊齊起落著的光頭月亮般地從金紅色的袈裟後麵升起來。

按照現在的時髦說法,星星小時候是個患有嚴重的“自閉症”的孩子,她幾乎完全生活在內心世界裏。夜晚,在外婆如雷的鼾聲中,她常常攀上“神櫃”,揭開那令人恐懼的紅布,獨自與黑色的釋迦牟尼對話。在幽暗的不斷變化的光影裏,她常常產生幻覺,仿佛那佛像經常抬一抬眼,或者露出一種意味深長的微笑。每逢這時,她那小小的心便承受不住一種莫名的驚喜,心跳得仿佛要從嗓子眼裏躍出來似的。

因此她從小便有一種習慣性的內心獨白。常常有許多的為什麼,許多的不如意在夜間襲來,然後,仿佛真的有神祗的啟示,她會在這對白或獨白結束後明白自己該怎樣做。

外婆和母親說她是個“小精怪”,因而都不太喜歡她。她明白怎樣討她們喜歡,可她永遠掌握不好自己的表情。她常常做出與的表情相反的表情來。而且要命的是,當她做出任何一個表時候她心裏都有個聲音在說:假的。於是她便想笑,笑到後來又想哭。大了以後她成為這樣一個女人:笑起來笑聲燦爛,哭起來哭聲輝煌。很多人認為姓性格開朗。她喜歡這評價,可她始終害怕心裏掩飾著的東西被人識破——那是一種與一切人格格不入的極度的孤獨。

是的,那是十多年前的一個清晨,簡直可以說是上一個時代的事情,因此已經十分模糊不清了。她很早便醒來,而且預感到有什麼事要發生似的。她走到姐姐的房間裏。苗條清瘦的姐姐的睡態永遠是這樣逸人:用被子緊緊裹住苗條的身軀,這是一種貞潔的暗示。而肖星星從小的睡態便被母親責罵過無數次。她要麼踢開被子大張著雙腿,要麼緊緊地把被子夾在兩腿之間。總之她實在是個不招人喜歡的女孩,何況前麵已經有了一個丫頭,因此家裏人統統不把她的出生當回事。

隻有父親是個例外。父親當時正忙於搞三反運動,以至她出生十多天後才瞧了她一眼,可就這一眼決定了父親把整整一生的,愛給了她——在父親眼裏這真是個粉妝玉琢的娃娃。然而,由於父親沒有及時把自己的感受告訴女兒,以至肖星星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非常自卑。有時她覺得自己自卑的根源便來自於她的姐姐——肖月月的苗條身段和溫文爾雅的性格永遠是一麵旗幟。比較起來,星星覺得自己胸脯太高,屁股太大,腰太細而腿又太粗,無論如何一點也不標準。

那天早晨,像往常一樣,肖星星在家磨蹭到最後一分鍾,才在母親和外婆的嘮叨聲中風一般卷出家門,書包手套口罩和頭巾在寒風中劃出一片七彩的顏色。匆匆趕到地鐵的入口處(那時第一條地鐵剛剛通車),像往常一樣一邊對著表,一邊嚼著最後一口饅頭。忽然,一片嘈雜的聲音由遠而近席卷而來,還沒等她轉過身,她便感到肩膀被什麼狠狠撞了一下,她幾乎躍出地鐵的白線之外。她看到地鐵的乘客們在一瞬間統統凝固了。幾個男人猛獸般地撲向一個穿西服、拎手提皮箱的青年。那青年跑得飛快。男人們笨重的皮鞋聲震動著整個地鐵大廳。有一個像金屬劃破玻璃一般的聲音尖叫著:“抓反革命!抓反革命!”終於,在地鐵的出口處,那青年被撲倒了。剛才還在閃閃爍爍的一對眼珠,忽然變成了一攤暗紅色的血漿。星星用雙手捂住臉。在這瞬間她隱隱看到手銬的寒光。那寒光帶著森森冷氣直刺入她的心裏。地鐵列車已在悄無聲息中過去三列,她的心裏依然冷得發抖。

那粘稠的暗紅色的血漿。從此她見了這種顏色便要吐。這是一種被死神追蹤的顏色。她想,這顏色裏藏著一個神秘的不祥的兆頭。果然,三天之後,她在清冷的大街拐角處看到了那張布告,那張遙遠的永遠不能忘懷的布告。

她感到眼前又被一片暗紅色的夢魘遮沒了。

17

星星醒得很遲。

起床後的第一件事便是照鏡子,兩隻眼睛腫得好大,仿怫整個臉也腫起來了,顯得蒼白。

“衛衛在幹什麼?還有牟生?”她盛了碗昨天剩的稀飯,夾了幾片雲南大頭菜,慢慢地無滋無味地吞咽著。她奇怪隻有在白天,在清醒的時候才想起丈夫和兒子。而夜晚,永遠屬於過去,屬於她自己的獨自的隱秘。

牟生曾多少次勸她不要來,“就是非要去,最好也等到我放假時,咱們一起去。你一個人去,我實在不放心。”“咱倆去,孩子怎麼辦?我是畫畫的,不到外麵走走怎麼行?”牟生在送她上火車的時候還在說:“要是住不慣,隨時回來。別舍不得花錢,錢不夠,我給你寄。外麵的東西不衛生,吃飯千萬要注意,多給我寫信……孩子你放心……玩得高興就多玩幾天……”

牟生在某些時候是這樣細致,這樣體貼入微,星星知道有許多女人在羨慕著自己。她們並不了解真正的牟生。無論跟誰結婚都不會十全十美。她這樣安慰自己。但是,她真害怕每天的重複,她覺得這可怕的瑣碎的重複一點點地在磨損她的靈性,增加她的惰性。她開始發胖了,很長時間畫不出畫來。有一天,在牟生興致勃勃地重複每天的問話“星星,咱們今晚吃什麼?”的時候,她莫名其妙地發了一大通脾氣。

人不是感情的動物,不是理智的動物,而是習慣的動物。習慣,是多麼可怕啊!

“牟生:你好!”她坐下來寫信,一拿筆便感到一種深度的厭倦。連著寫了幾次“牟生:你好”都撕去了。可是眼前出現衛衛胖乎乎的臉。

牟生:你好!

來到敦煌,仿佛佛國之旅。心裏的迷霧,舊的似乎驅散了許多,卻又有新的增加。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回去之後,一定能畫出令你吃驚的作品。衛衛怎麼樣?還那麼挑食麼?聽說現在有種藥叫龍牡壯骨衝劑,小孩吃了很好,你不妨給他試試。平時別拾他,他的咳嗽是捂的,不是凍的。

想我了嗎?吻你。代我吻衛衛!

*right*星星 7.9

寫好了,像是完成了一個什麼任務似的。她長籲了一口氣。

18

吃午飯的時候,張恕拿來一條活魚,兩個黃河蜜瓜。

星星燒的魚很香,張恕吃了三碗飯。吃的時候不斷地抬眼看她,她注意到了,卻裝作若無其事。

“星星。”

“嗯。”

“我在想,什麼人那麼大福氣,配做你的丈夫。”張恕努力把這句話說得像在開玩笑,但那發窘的樣子卻證明他其實是認真的。“我丈夫是個很普通的人。”

“搞什麼的。”

“大學教師。教經濟管理的。”

“那是現在的天之驕子了。為什麼不從商呢?現在不是‘十億人民九億倒,還有一億往外跑’嗎?”

星星笑了一笑,“也許以後會去從商吧。你愛人呢?搞什麼?”

“一家大公司的公關部主任。”

“那才是真正的時代寵兒呢。”星星又恢複了那活潑潑的樣子,“一定長得很漂亮吧?”

“據說很漂亮。”

“什麼叫‘據說’?”

“……每個人的審美趣味不同。再說,夫妻在一起時間長了,長什麼樣兒好像很不重要了。”

“你有孩子嗎?”

“有個兒子,九歲。”

“完了,那咱們攀不上親家了。”

“你也有兒子?”他驚奇萬分。

“是啊,將來有可能是你兒子的情敵呢!”她嘻嘻笑著,心裏的不痛快一掃而光。

“敢問小姐芳齡幾何?”他實在不相信她已做了孩子的母親,又不願冒昧問女士的年齡。隻好裝作不經意地開玩笑。

“芳齡三十,太老了一點吧?”她笑著咬了一口黃河蜜瓜。

19

肖星星在三危山寺院裏受到的震動,遠遠大過對於千佛洞的感受。

本來,張恕拉她去騎駱駝,原是想在月牙泉邊度過一個悠閑自在的黃昏,徹底放鬆一下的。

月牙泉的黃昏的確有一種迷人的美,周圍似乎洋溢著淡情說愛的特殊氣氛。張恕望著騎駱駝的星星的背影,心裏有一陣陣的熱情向外湧動著。那背影嬌悄而豐滿,而且柔若無骨,短發在黃昏的風裏被染得金黃,花裙飄飛著,如天女從空中散出的花瓣。他怎麼也不相信她已年滿三十,並且是一個四歲孩子的媽媽。

他想對她說點什麼。就在今天,就在這黃昏的月牙泉邊。

但是肖星星堅持要去三危山寺院,她一定要找到那外貌酷似阿難陀的僧人,她的固執簡直讓張恕生氣了。

“說不定,他會知道點兒關於吉祥天女的事兒呢!”最後,星星使出了殺手鐧。

20

大葉吉斯的臉上並沒有張恕描述的那種凝固的笑容。他對肖星星的來訪很冷淡。

“古來算命講究算男不算女。”他坐在佛桌邊的一個蒲團上,室內燈光十分幽暗。肖星星按照規矩進了香,張恕隻陪她進來,並不說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算男不算女?”星星急得簡直想把他手中的木魚槌子奪過來,扔得遠遠的。

“女人的命運莫測。”大葉吉斯傲慢地合掌,連看也不看她。

“是我多嘴,告訴她長老算命的本事。”張恕甕聲甕聲地說,“既來了,就請長老好歹給她說一說吧。”

“請問這女施主是張先生的什麼人?”

“是我的親戚。”張恕不假思索地說。肖星星幾乎要笑出聲來,她笑嚴肅的張恕撒起謊來竟如此坦然。

“既然是張先生說了話,那我就獻醜了。”大葉吉斯站起來,笑了一笑,定定地盯住肖星星的臉。

“這女施主的相貌好生奇怪啊!”忽然,他幾乎是扯著秦腔大叫了一聲。

“怎麼?”張恕比肖星星還緊張。

“我觀女施主相貌,眉目清秀,色白氣清,手端小而方,當屬金形之人;但她雙眸黑如點漆,主聰明性靈,活潑可愛,又應屬水形之人。女施主形雖不全,骨肉氣韻卻極佳。麻衣相曰:骨骼定一世之枯榮,所謂‘豐不欲有餘,瘦不欲不足,有餘則陰勝於陽,不足則陽勝於陰,陰陽相勝為一偏之相。’而且她氣長而舒圓,石蘊玉而山輝,沙懷金而川媚,此至精之寶,見乎色而發於形也。剛才弟子聽到她的聲音也很好,所謂如玉鳥飛鳴,琴弦奏曲,有流水之音。隻是,隻是……”大葉吉斯略略猶豫了片刻,嘴角上似乎掛起一絲冷笑,“隻是女施主左額發際處的麵痣長得不好,恐怕要連續克妨親愛之人。”

星星的心咚咚地跳起來:“長老所說親愛之人,是指丈夫麼?”大葉吉斯詭秘地一笑:“弟子是出家人,不便多講俗家之事。女施主大約在二九之年曾遭一次大難,折損一親愛之人;而在十二年之後,又要重複此難,除非你懸崖勒馬,急流勇退。”

“十二年之後,那麼就是今年呀!”星星急得叫了起來。

“所以我要你急流勇退哦。”大葉吉斯順勢拉過星星的手看了一看,“女施主的手相倒是蠻好,福祿壽俱全,而且,內部髒器和生理機能十分年輕,起碼比你的實際年齡小十年。這樣好的先天條件要善於保護喲!我勸你們兩個最好速速離去。免得後悔“長老,有件事想向你請教,”張恕見大葉吉斯要走,急忙向前跨了一步,“長老,你是本地人,又見多識廣,不知是不是知道73窟那幅吉祥天女沐浴圖……”

張恕沒有講完,大葉吉斯便連連揮起手來,滿臉厭煩之色。張恕注意到他對此事的敏感和回避的態度。

“他算得準麼?”張恕問星星。他很想知道她十八歲那年的“親愛之人”是誰。

“還可以吧。”星星本想說“太準了”。但她忽然想起她失去曉軍的時候是十七而不是十八。不知為什麼,她不願對張恕講述往事。她憑直覺感到張恕實際上是那種以自我為中心的男人,他之所以對她這麼好安全是由於她對他的距離,如果一旦她完全投入或者靠近了他,那麼他會很快感到厭倦的。

她認識和熟知的男人很多,因此簡直能在幾分鍾之內做出準確無誤的判斷。

21

肖星星把自己關在屋裏畫畫。

張恕去看她的時候,發現她畫了許多奇怪的線條,像魚,又像鳥。

“星星,你沒事吧?”他憂心忡忡地望著她。

她淒然一笑:“我到這兒來,是為了驗證一個夢。”

“驗證一個夢?”

“是的。從我很小的時候起就常常做夢,做怪夢。最奇怪的是,我的怪夢總會應驗,應驗之後就不再做這個夢了……最近這兩年的夢尤其奇怪……我常常……常常夢見我來到一個巨大的石窟,裏麵全是壁畫,隱隱約約的像是畫著飛天、菩薩、天王、力士……我知道那就是莫高窟……可是石窟中間有個很大很大的水池子,水池子中間站著一個人……”

“一個人?”

“嗯,一個年輕人。也可以說是個男孩。那男孩有十七八歲的樣子,個子高高的、瘦瘦的,肩膀特別寬,特別平……哦,那男孩用一把小刀慢慢地割開自己的手腕,血就像噴泉似的朝外湧,那男孩筆直地站在水中間,簡直成了一個血的噴頭,那血很怏就把池水染紅了,周圍的壁畫也慢慢變成腥紅的顏色……最奇怪的是那男孩的表情,他好像在微笑,他那張臉……慢慢變得透明……像一張透明的紙一樣,而且,就那麼眼看著瘦下去,好像成了個假人兒……”

“你怎麼啦?”他看著她那突然變得慘白的臉,驚惶起來。

她有氣無力地微笑了一下,仿佛所有的生氣都從她肉體上消逝了,“沒什麼,我有個老毛病,一看到血就頭暈惡心,有時連想也不能想,大概是條件反射吧。”

“那……那就別講了。”

“已經講完了,每次夢到這兒,我就驚醒,然後就頭暈、惡心,有時還吐……

“為什麼不去醫院看看?”

“沒用……藥對我沒用。”

她站在那兒,臉色慘白,一副孤獨無助的樣子。黑亮亮的一對眸子呈現出孩子般的柔弱。

“我發現,你……你真像個……”

“什麼?”

“沒什麼。”他的臉有點紅,“你真像個小女孩。”

“我已經是孩子的媽媽了。”

“我是說……你的眼睛,這種眼睛在十幾年前還有,現在,再也看不到了……你懂我的意思麼?”

她抬起頭,溫柔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迅速垂下眼瞼。他覺得心裏緊縮了一下,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動流淌出來,他輕輕撫弄了一下她的頭發,然後克製住自己,飛快地走出門去。

二、吉祥天女

1

吉祥天女又稱功德天,傳說是北方毗沙門天王之妻。《毗沙門天王經》說:“吉祥天女形,眼目廣長,顏貌寂靜,首戴天冠。瓔珞臂釧,莊嚴其身,右手作施願印,左手執開敷華。”

吉祥天女,婆羅門教、印度教的女神。司命運、財富與美麗。最早見於《梨俱吠陀》,在《阿闥婆吠陀》中被人格化。她是天神和阿修羅攪乳海時產生出來的,又稱“乳海之女”。佛教吸收此神列為護法天神,為毗沙門天王之妹,有大功德於眾,舊稱“功德天”。藏傳佛教中,以其為財神。

吉祥天女,北方多聞天王的妻子或妹妹。多聞天王在四大天王中地位最顯赫,和中國宗教文化關係也最密切。多聞天王的梵文音譯是“毗沙門”。傳說他是古印度教的天神俱毗羅,別名施財天,意思是財富的贈予者。由於他的獨特身份,深為中國僧人敬仰和藝術家的偏愛,敦煌壁畫就有許多關於毗沙門天王拋撒金銀的畫像。有的造像,釋迦牟尼左脅侍是吉祥天女,右脅侍是毗沙門天王,地位極高。毗沙門有五個太子,其中二太子“獨健”與三太子“哪吒”最為有名。

吉祥天女,藍身,無靴。下身穿人皮,即其親子之皮;上披虎皮,為憤怒之意。更披人骨念珠,幹濕各一串。頭佩五骷髏,橙色發上指。發上半月,為方法高之意;月上孔雀羽傘女飾,口銜活人,即參布。右耳以獅為佩,意在聽經,左耳以蛇為佩,為憤怒多。臍間有太陽,表示智慧。腰插屈角板,以記人事,被登錄者即剝皮。右手執棒,兩端都有金剛:左手執頭骨碗,表示快樂。所騎之騾,以參布之皮包鞍;鞍橋前端為參布之額,後端為其下頜。前端下有紅白二骰子,紅出主殺,白出主赦;後端下有二線球,觸者即病。鞍橋有袋,亦盛病疫者。騾子勒為長蛇,騾下為血海。像之背景為大風,周圍為火。吉祥天女原為一殘忍妖神,後被金剛手收服成為佛教之護法神。

這是張恕拚湊的關於吉祥天女的部分履曆。奇怪的是這些關於吉祥天女的描述與壁畫完全對不上號。不過,所有的描述中都沒有提到她的美麗。頂多是“眼目廣長,顏貌寂靜”而已。那麼是畫家尉遲乙僧對她太偏愛了?這偏愛又從何而來呢?

可以肯定的隻有一點:這女神同時是婆羅門教、印度教、佛教與藏傳佛教的女神。這樣的神似乎還是不多的。按現代的說法,這簡直是有持多國護照擁有多重國籍的雙料或多料女諜之嫌了。

至於她究竟是北方毗沙門天王的妻子還是妹妹,似乎並不要緊。滑稽的是她的丈夫或哥沙門天王又演化成為一位漢人托塔李天王,而他的三兒子、著名的哪吒也隨著走進中原,化洋為中,變為神仙。這不僅是佛道之間的人才交流,簡直可以說與美猴王大戰的哪吒三太子是個地道的外僑了。隻是不知真正的佛教哪吒看到被中國人塑造成宛如民間泥娃娃一般,會作何感想?

張恕斷定那在吉祥天女身邊沐浴的就是哪吒。

但是藏傳佛教中,又說吉祥天女披著自己的親子之皮,他卻萬萬不能解釋了。

尉遲乙僧畫中的美麗的吉祥天女是怎樣變成藏傳佛教中的惡鬼的?他想起來便毛骨悚然。

2

張恕抑製不住對於吉祥天女的好奇。有一天,他混進一個日本旅遊團去看特級洞,希望能從中發現點什麼,結果卻被人家發現了。

發現他的是個女人。戴著大大的灰頭巾,身穿黑色長袍和肮髒的灰色短褂——正是那天他和肖星星看到的,在73窟前踽踽獨行的少數民族婦女。

張恕被帶到敦煌文物管理處。暮色已降臨,室內的燈光把人臉映得紫幽幽的。燈光下站著個身材高胖的中年女人,短發,額前很不適宜地留了一圈劉海,但年齡卻是遮掩不住的。這從她那鬆軟起皺的脖子便能看出來了。那脖子白生生的,但白得很懈怠。肥胖的下巴也隨著舉手投足而顫動著。

“我們看看您的證件好嗎?”女人說話輕言軟語,但很清晰,仿佛每個字都是從丹田直接送出來的。

“對不起,我沒帶證件。”張恕直視著她。這時女人已挪到燈下的一個位子上坐下了,他看清了這張臉。這簡直是一張觀音大士的臉,透著一種悲天憫人的神色。那雙眼睛垂顧似的看著他。這種垂顧的目光使他惱火。

“先別急著說沒帶,找找看。”那女人的軟語又響起來了。他注意到她在說話的時候,嘴唇的動作十分微小,仿佛怕動作太大會使嘴角起皺紋似的。這是那種保養過度的臉。兩片桃葉似的唇十分肉感。他腦子裏忽然掠過一個奇異的幻想:仿佛這位觀音大士可以用輕微的嘴唇動作從容地吞下一隻牝鹿。

他把背著的那個舊帆布包翻了個底朝天。

一個小小的證件落在桌子上。

他忽然想起,這是老泰山的高幹醫療證。行前他曾陪老頭兒看過一次病,不知怎麼竟把證件“夾帶”來了。

那女人飛快地把證件拿到手,眉毛驚奇地挑起來。

“你是王書記的什麼人?”她抬起頭,眼睛裏仍然是那種說不清的垂顧的目光。

“我是……他女兒的丈夫。”靜默了一分鍾,他不情願地回答。這古怪的回答竟使對方呆了一會兒。

“哦,您是他的女婿。”那女人倦怠地揮了揮手,意思是讓他落座,但他仍然站著,動也不動。

“到這裏來,有什麼貴幹?”

“我對……對這兒的民間故事很有興趣,想來搜集一些……”

他吞吞吐吐的。

那女人有點好奇地歪著頭。

“王書記好嗎?”

“還好。”

“您的夫人叫什麼名字?”

“王細衣。哦,怎麼,你認識……”

“我認識王書記。他對我們一直很關心。前些年,他曾經……到莫高窟來過。還對我們作了指示。”她桃葉般的嘴唇掛了一點微笑。然後按了鈴,走出來一個服務員打扮的年輕女孩子,“您叫張恕?哦,對,小馬,你給這位先生辦一張特別觀光證。您手持這種證件,可以隨意看我們這裏的任何一個窟。當然,可不能不守規矩喲。”她微笑著,但他感覺她的話實際上綿裏藏針。這一定是個很藶害的女人,他想。

女人在桌上撕下一張台曆,很麻利地寫了幾個字,“搜集民間故事,你可以去找這個人,他會幫你的。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可以隨時給我打電話,431542,我叫潘素敏……你可以走了。”她懶洋洋地站起來,擺出一副送客的架勢。

他打開那張條子,上麵寫著那個人的名字:陳清。

3

“這麼說,你見過潘菩薩了?”

陳清提起潘素敏的那種誠惶誠恐令張恕不快。

“我們都叫她菩薩,你沒覺得她像觀音?”老頭說起話來臉上所有的皺紋都在飛動。

“這個人在你們這兒是不是很有權勢?”

老頭避而不答,“既然她這麼看重你,我也就用不著瞞你了。過來,後生子,把耳朵眼兒伸過來。”

張恕感到一股熱烘烘的酒臭直撲麵頰。

“再過兩天,三危山寺院要作大法事。到時候我想辦法把73窟的鑰匙給你,你不是要看那幅吉祥天女麼?!”老頭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十分神秘。

張恕感到一聲雷射入了他心中那塊無意識的領域。

“當真?”

“騙後生子做啥?”

“和肖星星一起去,行麼?”

老頭斷然搖頭,“後生子不要得寸進尺。你晚間帶個女人進洞,不怕衝了你的紫氣?”

張恕沒再堅持。當他吃過晚飯照例去看肖星星的時候,他發現室內的燈熄了,房門緊鎖。

4

當時張恕站在73窟那沒有鎖的木門前發了好一會兒愣,然後果斷地走上去。木門“呀”地一聲被推開了。洞內一片漆黑。他小心翼翼地打開自己的手電,然後關上門。

這裏變成了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幾乎是下意識的,他的手電光首先掃向那座阿難使者的塑像,使者臉上的笑容如故,與大葉吉斯臉上木刻般的詭秘笑容驚人地相似,他簡直懷疑這尊彩塑便是那家人裝的,以至於想上去踢一腳,看他是不是也能像半袋麵似的倒下,變成無形無狀無棱無角的一堆。

他強迫自己的目光從塑像上收回,回到角落的那片空白上。那片空白也依然如故,並沒有因了他夜晚的來訪而增添什麼色彩。他仍然隻能依稀看到一葉殘破的蓮瓣,半隻有著赭色腳趾甲的肥白的腳和一束纓絡。他蹲下來,幾乎把臉貼在牆上,固執地繼續尋找,他好像聞到了一股奇特的味道,似乎很像樹脂的清香。

後來那一束強烈的白光是從他背後射過來的。十倍明亮於他的手電。他回過頭去,強光耀得他睜不開眼。在四射的白光中,他隻看到被反光濾得清清楚楚的發絲,如鍍了一層銀似的銀光燦爛。

“什麼人?!”他的吼聲連自己聽起來也十分虛弱。

“俺是這搭的守護神!”

他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這聲音已經不年輕了,帶有明顯的西北口音。他用手遮擋著強光,竭力想看清眼前站著的這個女人。

“俺能讓你看見俺?哈哈哈……”女人笑起來中氣很足,像是成天在草原上吆喝牛羊的出身。她始終固執地用一隻極大的手電照著對麵這個男人的臉,毫不妥協。女人的笑聲似乎使這黑暗洞窟裏的一切都活轉來了,仿佛迦葉阿難兩位使者都在暗中竊笑,笑他此時狼狽不堪的模樣。

“你把手電放下,聽我說,”他絕望的腦子裏忽然掠過一陣靈光一他想起了那位觀音大士,管她是真是假,現在得打打這張牌了。

“我是持有潘素敏簽字的特別觀光證的。你不信的話,現在就可以給她打電話。”

這話果然像緊箍咒對孫大聖一般起作用。沉默了片刻,手電移開了,像支火炬般豎將起來,照著洞窟的頂部。他立即拿起自己那混混沌沌的電筒向她照去。那是一張五十多歲的老女人的臉,裹在一條大大的灰頭巾裏。頭巾裏呲出來許多灰白的發絲。黑色的長袍和灰色的短褂這時看起來十分陰暗,一對眸子像死了似的,一動不動地盯著張恕——又是那個少數民族婦女。

“噢,又是你!你是潘處長的客人?”聲音裏仍有疑惑。

“是的。”

“拿證件來我看看。”

她接過特別觀光證,在那束火炬似的電光底下貼近眼睛,像是用鼻子在嗅。

“黑更半夜的,你到這搭幹啥?白天沒看夠?”

“對。”

“你到底要看啥?”

“喏,就是這幅。”他用電筒指了一下那片空白處。

她的身子晃了一下,“你到底是於啥的?”

“……就是研究這些的。”

“哦,是搞壁畫研究的,北京來的?”

“嗯。”

她似乎長舒了一口氣,一副釋然的樣子,“咋不早說?要看這畫有啥難,這壁畫雖然被盜了,原畫還在俺手裏呢。”

“原畫?!什麼意思?”

“對了,這壁畫其實是晚唐畫匠的一幅臨摹,原畫是唐朝尉遲乙僧畫的哩!”

“你是說,你那裏有尉遲乙僧的真跡?!”張恕感到嗓子發幹發澀。

“那不是咋的。”女人似乎根本不懂“真跡”二字的意義。

“在你手裏?”

“在俺手裏。”

“能給我看看嗎?”他的聲音又低又急,幾乎聽不出來。他知道他心裏懷著一種被拒絕的恐懼。

“咋不能。”女人的口氣仍是這般毫不在乎,似乎有人想借用她的一塊破抹布似的。

他簡直說不出話來。

“我倒想知道,你咋這麼看重這畫哩!”女人忽然抬起頭,額前的皺紋被頂光照得像一道道車轍。張恕想起她在73窟前踽踽獨行的樣子,心裏猛然冒出一種巨大的恐懼。

“我……我對吉祥天女……很感興趣,……我覺得,乙僧的畫……好像畫的不是真的吉祥天女……”

“哈!哈哈哈……”女人又狂笑起來,“真的吉祥天女甚樣?你倒給俺說說……”

“印度教、婆羅門教、佛教對於吉祥天女的描述都很不同,藏傳佛教把天女描繪成一個浄獰可怕的妖神,到底什麼才是她的本來麵目?為什麼她是這麼多教派的女神?……”

“你的心還挺細的哩!”女人又譏諷地笑了。“哪那麼些‘為什麼’。”她故意咬著“什麼”兩個字學他,“功德娘娘嫁的是北方天王哩!天王咋著娘娘就咋著,這有啥解不開的?知道天王不?”

“知道。北方毗沙門天王,四大天王之一。”

“四大天王也叫四大金剛,知道不?就是手執金鋼杵的護法天神,也是夜叉神,那樣子凶不凶?你看看這石窟的四角,”她舉起巨大的手電向窟頂射去——窟頂四角繪著四大天王像,“俺們這搭好窟都這樣。這是東方多羅陀天王;南方毗琉璃天王;西方毗留博叉天王;北方毗沙門天王。”張恕看到毗沙門王的畫像。金身,著七寶金剛莊嚴甲胄,頭戴金翅鳥寶冠,帶長刀,左手持供釋迦牟尼的寶塔,右手執印度式三叉戟,腳下踏三夜叉鬼;中間的名地天,作天女形;左為尼藍婆,右為毗藍婆,作惡鬼形。天王右邊是五位太子和夜叉、羅刹等部下;左邊有五位行道天女和天王的夫人。這位天王夫人果然“顏貌寂靜”,絲毫不像乙僧筆下那位美麗妖媚的吉祥天女。

再看另外三位天王:東方護國天王因能護持國土而得名,身白色,穿甲胄,左手把刀,右手執矛,守護東勝神洲;南方增長天王:因能令他人增長善根而得名,身青,著甲冑,手執寶劍,守護南瞻部洲;西方廣目天王:因能以淨眼觀察護民而得名,身紅,也穿甲冑,左手執矛,右手把赤索,守護西牛賀洲。

手電光如舞台上的追光一般勾勒出一張張青麵獠牙的臉,陰影在彩塑像的頭頂上浮動,張恕感到脊背一陣發涼。

“知道中國的哼哈二將不?”那女人揭掉頭巾,一蓬肮髒灰白的頭發披散下來,“其實就是金剛力士。先前,金剛力士隻有一個,叫做法意太子,他自小想要當力士護持佛法,出入佛之左右,普聞諸佛秘要密跡之事。後來他真成了五百隨從侍衛的首領,叫密跡金剛。可中國後來說哼哈二將是鄭倫陳奇死後封的神,佛典上倒沒有這一段。”

“自然沒有,那是《封神演義》。”

女人冷笑一聲:“你倒知道得多!那封神榜還說四大天王是魔家四將呢!那是薑太公派去西方做四大天王的,這一段你又知道了?”

“這也沒什麼稀奇,中國的佛教都漢化了。北方天王後來不也變成托塔李天王了麼?!”

“你知道個屁!”那女人說話時不斷眨著眼睛,仿佛很以自己的佛教知識自豪,“那是宋朝的事了,到元朝,四大天王已經主管風調雨順了,連法器都變了哩!”

張恕再不敢多說什麼,做出一副恭敬聽命的樣子。

“你有五十幾?”

“哦?……哦,五十好幾了。”他心裏暗暗好笑,臉上胡子拉茬的在這黑森森的洞裏一定挺嚇人。

“五十大幾的人,又是搞壁畫研究的,知道佛教啥時傳到於闐國的嗎?”

“我讀的書不多,記得好像‘於闐國投記’裏講過,是在釋迦牟尼涅槃後二百多年,國王尉遲勝在位的時候,於闐開始興佛法……”

“知道個一星半點的就胡說哩,俺當你有多大學問!佛祖涅槃後二百三十四年,那是於闐建國的年頭;尉遲勝在位,那是於闐建國一百六十五年,你倒好,讓於闐早興了一百多年佛法!”

“我的確是孤陋寡聞,”張恕心裏已經十分不耐煩了,“不過我不知道你剛才講的這些與吉祥天女有什麼關係。”

那女人又是一陣冷笑,“真真是大俗人!好好給我聽著:先前於闐王不信佛法,後來有個比丘叫毗盧旃的去看他,說:如來派我來,讓陛下造複盆浮圖一軀,我佛可使陛下永遠做皇上。於闐王說,叫我瞧瞧佛爺,我自然從命。毗盧旃急忙鳴鍾向佛請示,佛派了羅喉羅變形為如來,在空中現了真容,從此,於闐王才算是信了佛教……知道羅喉羅是誰嗎?”

“釋迦牟尼的長子。”

“俺沒問你他是誰的兒子!”女人的脾氣又急又暴,“他後來是修成正果的羅漢身哩!……於闐王信佛以後,整個於闐的王族子弟都跟著信佛,尉遲乙僧當然也是王族子弟,是很了不起的畫家。唐朝貞觀年間,唐太宗對河西不放心,派了重兵鎮守,把一大批王族子弟請到中原,其實是當了人質,乙僧就是那時到中原來的,先前咱中原隻有閻立本的畫最叫皇上喜歡,乙僧到了,太宗皇帝喜歡得了不得。那幅功德娘娘沐浴圖就是他畫的……”

張恕默然不發一語,心裏卻在暗暗稱奇。他萬想不到這個形貌粗陋,看上去像是沒文化的女人竟如此精通敦煌與佛教的曆史。

“不過唐朝貞觀年間到現在,少說也有一千三百年的曆史,乙僧的畫,是怎麼保存到現在,又怎麼傳到……傳到您手裏的呢?”“問得好。”那女人仍是眼皮不抬,“是俺娘留給俺的。河西五個洲,隻俺娘家姓尉遲哩!”

“這……這麼說,您是乙僧的後代?是從新疆遷徙過來的?……您那麼痛快答應給我看,不怕我不還你?”張恕仍然心存疑惑。

女人飛快地抬一下眼,“不怕。在這搭守了三十年,好肉孬肉咱還識得,就是……”

“就是什麼?”

“就是畫有點兒殘了。聽俺娘說,是俺小時不知事,把功德娘娘的招子摳了一隻呢!”

“摳佛眼是要遭報應的。”張恕想用玩笑話來打破這恐怖沉悶的氣氛。

“不是咋的?!你看,”她說著,順手把右眼球摘下來,右眼皮一下子癟下去,變成了一個黑窟窿。張恕駭然了。

“這是俺閨女花錢給安了個假的。”這女人仍然無所謂的樣子,仿佛她的眼珠就像個玻璃彈子一般不值錢。張恕站起身,決定結束談話了——他心裏的恐懼已經到了極限,馬上就要溢出來了。“你要想看那畫,明晚子時上鳴沙山頂去拿!”

這是他走出洞窟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接著,他就看見滿天的星鬥都在黑暗中搖晃起來。

5

就在張恕進行他來到敦煌後的第一次真正的浪漫曆險的時候,有一個年輕的男孩敲響了肖星星的門。

這是個旅遊者。一個來自北京的大學生。在他身上存在著既喜歡行萬裏路卻又缺乏行路盤纏的問題。此刻他饑渴難耐,因此隻好聽了旁人的介紹,來到這處房價最廉的地方。誰知這地方也隻亮了一處燈——陳清老頭兒不知到何處蹭酒喝去了,因此隻剩了一個肖星星。

6

肖星星忽然感到,童年時的自閉症又重犯了。兩天以來她不願見任何人。而且無論什麼事也做不下去,心裏始終蕩漾著一種莫名的憂鬱——自從張恕向她表示了一種特殊感情之後。

應詼說她對他頗有好感,甚至可以說,在開初的幾分鍾她就喜歡了他。她覺得他身上漾著一股真正的男人味兒,很有一種男性的性感。在連續幾天的接觸中,她有意無意地在他麵前施展自己的魅力。在她熱情奔放之時,她的表現欲極強。她喜歡他看她時的那種目光,她喜歡自己能夠迅速贏得一個出色男人的興趣,在潛意識中,她似乎一直在盼著發生點什麼事,盼著他能說點什麼。她喜歡聽關於愛情的表白。她聽過各式各樣的愛的表白,卻沒有一種與小說裏的愛情表白相似。

但是她聽過之後,恐懼便隨之而來。這就像一個出色的演員在贏得觀眾之後總怕失掉他們一樣,她要為觀眾們做他們喜歡讓她做的事,而這些事卻並不一定是她喜歡做的。因此懼之外還感到累。她弄不清當她卸裝像個邋裏邋遢的主婦一樣在床上躺成一個大字的時候,他們是否還喜歡她。

她明白張恕這種男人對於所愛的女人有著苛刻的要求。這種男人大多是唯美主義者,恐怕很容易對於被愛的對象突然失望,而這種失望恰恰又是她無法容忍的。因此她惟一的辦法便是逃遁。

可是,在這種年齡,逃遁也不過是一種演得令人厭倦的老戲了。她真想試一次,全身心地試一次,不去考慮結局,隻作為一種美麗的人生體驗,去愛一次,被愛一次。

但是當她這樣想著的時候,這體驗恐怕早已變成不美麗的了這大約便是她永遠不能真正快樂的原因。

7

他就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出現在她眼前。

那個夜晚很安靜,因此敲門聲也很安靜。她開了門,他出現了,安靜的燈光馬上流淌在她身上。她看見了那高高瘦瘦的身材,那又寬又平的肩膀。她見了鬼似的向後退了兩步。這樣,他看見燈光恰好把她的頭發勾勒出來,一道金色的顫抖的光。接著他好像看見她眼裏突然出現的恐懼。

她的恐懼是由於做夢與應驗的老故事。這樣的應驗已經有許多次了,但還從來沒有像這次這樣——夢中的主人公會突然在現實中出現,而且是在一個安靜的夜晚。

許多年之後,肖星星向我這樣描述她當時的感覺:我以為那夢又在繼續做了。我以為那男孩的手腕上很快就要冒出鮮血。我幾乎要掉頭逃跑,從腥紅色的夢魘中逃掉。

而後來發生的故事證明她真的逃掉了。他卻沒有。

8

“我可以……可以喝水嗎?”那男孩這樣問。他的聲音已經嘶啞得幾乎聽不到了。他的臉上,皮膚變成一片片焦褐色的鱗片,嘴唇滲出淡色的血,喉節抖動著,仿佛隨時都會暈倒。

“當然……”她喃喃地說。

接下來的事好像是順理成章的。他喝了水,由於快幾乎嗆出了眼淚。她看著他那滾動的喉節,心裏忽然湧起了一種憐惜。那好像是許多年前的某一個鏡頭的重複。他還在尷尬地端著杯子的時候,她便為他燒好了洗澡水。是用那個小電爐燒的,張恕幫她接上的電源。

接著她在那個小電爐上烤玉米。慢慢地翻動著,玉米的香味彌漫了整個小屋。緊閉著的盥洗室關不住嘩嘩的水聲。這水聲在這個安靜的夜晚給了她一種近似溫馨的安全感。她懶懶地坐在那兒,聽著水聲,聞著玉米的香味。暖洋洋的,好像一閉眼便會香甜地睡去。

後來那男孩子終於濕漉漉地出來了。濕頭發像一叢叢劍麻似的直立著,換了幹淨的T恤衫和短褲,都是舊的,看上去卻很舒服。原來他是個很俊氣的男孩。夢中那個男孩子似乎永遠籠罩著一重霧靄,而眼前的男孩卻清清楚楚地暴露在燈光下,她甚至可以看清他唇邊柔軟的唇髭。

隻是他的眼睛像是蒙著一層霧氣。她知道隻要那長長的睫毛垂落下來這男孩就會進入夢鄉。他實在是太疲倦了。她想他睡覺的樣子一定很好看。

“就在這兒湊合一夜吧,現在你沒辦法找住處了。”她淡淡地說。其實她說這話的時候,心一直在怦怦地跳。她彎下腰把一套被褥分成兩份,鋪了一個地鋪,然後很利索地坐上去,像平時那樣盤腿而坐。

“這……這……這怎麼行呢?不不……”那男孩的眼皮幾乎要粘在一起了,但依然很頑強。他頑強地站在原處,羞澀地微笑著,那微笑裏全是感激和歉意,“還……還是讓我睡地鋪吧。這已經很打擾了……”

男孩的聲音很好聽,用詞也很得體。不過那聲音已經非常疲倦了。她一開始就發現男孩是個相當固執的人,在後來的接觸中果然不斷地證實了這一點。而她其實是常常動搖的。從他們的第一次見麵就確定了這種格局,以後一直沒有什麼改變。

結果當然是固執的人取勝。疲倦的男孩一倒向地鋪,便在玉米的香味中睡著了。他睡得很安靜,連鼻息聲也均勻輕緩。在她的記憶中,還不曾有哪個異性睡得這麼安靜,連她隻有四歲的小兒子睡熟了也會發出咯咯的咬牙聲。

她像平常那樣把雙臂枕在腦後。但是玉米的香味和均勻的鼻息聲像蒸氣般嫋嫋上升來。那是一種充滿誘惑的蒸氣。後來她索性打開燈,從床上俯視那男孩安靜的麵容。

9

很多年以前也有過這樣一個男孩。瘦瘦的,高高的,肩膀又寬又平,隻有發式不一樣。那時的男孩都留寸頭,長一點,便要被人斥為“流氓”。還有,那個男孩似乎更聰明,因此也更多疑,更固執。

總之那個遙遠的男孩是很偶然地進入她的生活的。有一天,她去看一個朋友,在那個朋友家裏遇見了那男孩。那男孩肯定是有點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他有一雙清澈見底的眼睛,而且,那瞳孔仿佛是淡金色的,美得奇特。十多年之後她才在一本廉價的上找到了關於這眼睛的介紹。相書上說這種眼睛叫做虎眼,乃大貴之相。所以她想他臉上一定有什麼缺陷破了這貴相,不然他不會落得那般下場。

那男孩的名字叫曉軍。

10

張恕興衝衝地敲響星星房門的時候,男孩剛剛從地鋪上爬起來。

肖星星仍然靜靜地躺著,仿佛沒有意識到有人進來,張恕叫了她一聲,她轉過頭,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望著他。

那男孩對他善意地笑笑,開始啃玉米。

張恕差點兒以為自己走錯了房間。

一顆顆金黃色的玉米粒被碾壓得粉碎,變成金黃色的汁液。張恕想起這種汁液便嘴裏發酸。他轉開頭,看見電爐上的小鍋子冒出滾滾熱氣。

“散步去嗎?今兒天氣很好。”他看著電爐子說。

“她不舒服,昨晚沒睡好。”男孩也看著電爐子說。

星星默默無語地望著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圈光,灰塵在那光圈裏發亮,然後慢慢地沉落。

“星星,我有話要跟你說。”張恕感到心裏空前的軟弱無力。

星星這才轉過頭,一副大夢初醒的樣子。這是她的本來麵目,毫無矯飾,有一種極生動的美。

“是你……實在對不起,”她不知為什麼臉突然紅了,“我咋晚沒睡好,太困,起不來了。”

慌亂之中她覺得自己不知所雲。很久之後她還在為自己的回答後悔。“沒睡好,起不來了”,這種話背後有著太多的耐人尋味的東西,特別是對於一個剛剛對她發生興趣、強烈地關注著她的男人。

張恕尖刻地瞥了那男孩一眼,轉身走了。

他其實是不願顯得不快。好像不快會助長那男孩的驕氣似的。

外麵的天氣的確好。天少有的藍,空氣清新又濕潤,就像他們相識的那個早晨。

11

張恕覺得自己心裏有種隱隱的創痛。

當他看到那男孩從地鋪上坐起來的時候,心裏真是說不出的驚奇。他的驕傲使他想立即離去,但同樣是這種驕傲,使他不甘於輕易認輸。

何況星星那種大夢初醒的樣子實在動人。這副樣子一直留在他的記憶裏,頭發亂蓬蓬的,頰上是兩片潮紅,一雙眼睛迷迷蒙蒙地看過來,像兩痕清水般水汪汪的,真是一副不修邊幅的安琪兒麵孔。

於是他竭力想用另外的麵孔來衝淡這個麵孔。他奇怪自己在遠離家庭的時候常常把妻子的容貌忘得幹幹淨淨。隻記得她身體的局部,譬如,她那有些下垂的生著栗色乳頭的乳房。這乳房常常讓他倒胃口。那是他回城之後,有一天,他去一個老同學家裏聚會。老同學已然進了一家地毯廠,每月可掙上非常可觀的四百八十大毛。那一天去的人他大多不認識,足有十一二個,後來嫋嫋婷婷地來了一位女士,老同學介紹說她叫王細衣,鋼琴彈得很好。那女士倒也大方,坐在那架老掉牙的鋼琴前便彈將起來。是那道膾炙人口的“獻給愛麗絲”。她的確彈得很好,而這熟悉的曲調常常帶給他莫名的憂傷和亢奮。他們開始來往了。在入秋後的某一天,他們坐在一個公園的長椅上,她告訴他自己是省委書記的女兒。他長時間的沉默不語之後,忽然說:“我一直以為你是知識分子家庭,你的名字很像個書蛀蟲起的。”後來,他忽然感到他的手被另一隻手抓住並送往一處溫暖柔軟的所在。他要抽回手已經來不及了。那是他頭一次觸到真實的女人的器官。是的,很多人都說她的妻子美麗,但他卻從來沒有這麼認為過。他不認為他妻子那張標準美人的臉是美的,而且一旦離開她,她的臉便變成了一個蒼白的、沒有五官的符號。這是多麼可悲的事實啊!但他從來不敢承認。由於這個他恨自己。他找出種種理由來證明妻子的高尚與自己的卑劣,假如沒有妻子的勇敢舉動或許他這輩子都結不了婚。對於女人,他總是徘徊,總是抱著一種審視的態度遠遠地觀望。在開始的幾次做愛時,他總是對她的體毛莫名地反感,因為這太不符合他的審美趣味了。待到所有最初的神秘與衝動統統過去,他心裏留下的隻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

至於兒子,他卻完全是另一種感受。自從他捧著這個小小的生命從產院中回來,他就把他視作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兒子生下來隻有三斤多,連哭都沒力氣,隻會發出“咕咕”的聲音,因此起了個小名叫“咕咕”,大名也就順著叫做張古。從兒子出生到三歲,他大概把兒童醫院所有診室的門都踏破了,大夫們見著他就皺眉頭。好不容易三歲之後上了幼兒園。第二天阿姨便來了電話,說張古發燒肚疼不吃飯。自此之後這電話便沒有間斷過。慢慢的他也懂得常常往阿姨手裏塞個票,每逢新年送個掛曆什麼的,電話的次數果然少了些。但孩子瘦得厲害,於是他每天下班都要轉到自由市場買一兩樣兒子愛吃的菜,還要不斷地買些嬰兒畫報之類以填充兒子精神上的需要。他所在的科學院實驗室領導對於他的“良父”形象大為不滿,因為要保持這種形象必然要影響工作。在領導眼裏,他當然被劃為那種最沒出息、最沒進取心一類的人了,盡管他有時做的大型實驗相當漂亮。而且他還沒有文憑,這一點,早已被妻子放在嘴裏反複嚼過,嚼得像泡泡糖一樣無滋味了。有一天,妻子衝著他的臉大聲喝問:“我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麼?!”

其實他什麼也沒想,他隻覺得命該如此。而且,他覺得自己對兒子負有責任。他總覺得待兒子懂得事之後便能成為自己的一個“小伴”了。可是,兒子會說的第一句完整的話卻是:“我不喜歡爸爸,爸爸壞。”

在兒子心目中,爸爸是一個愛管他的、嚴厲的人,因此,在九歲那一年,當張恕為了兒子撒謊的事打了他之後,他竟在兒子的練習本上看到這樣一句話:“爸爸打人像日本人一樣,將來我有了力氣,一定要把他打成肉餅。”

自此,他方知自己在兒子心目中的形象。

12

那一天,肖星星好像很晚很晚才從床上撐起腦袋說:“你該走了。”

男孩點點頭,把洗好的衣裳收起來。

“衣服還沒幹。”他說。

“什麼?”

“衣服還沒幹。”他固執地看著她。

“過兩天再來拿好了。”她淡淡地說,並不看他。

他開始收拾東西。他的手指長而靈活,做事很快,把自己那幾件少得可憐的東西撿在一起,裝進一個手提袋,然後很利索地收拾房間。

“放那兒吧,不用你幹。”她仍然頭也不回。直到聽見門“呀”地一響,她才撐起身子。那男孩也正看著她,目光柔和又有點迷茫,棱角分明的唇閉得緊緊的,喉節在抖動,像昨夜渴望著水那樣。門邊的小桌子上出現了一塊石頭,一道陽光從窗簾的縫隙中透出來,正射在上麵,石頭顯得十分晶瑩絢麗。

“你的東西,別忘了拿。”她收回目光。

“是給你的。我在古董攤上撿的。”

那男孩的聲音裏肯定有點什麼動人的地方。她坐起來。

“我……我不想走。”那男孩咬著嘴唇,仿佛下了一個天大的決心,“你不舒服,要人照顧,等你好了以後我再走。”

後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她驚奇地望著他。良久,一種久違了的溫暖慢慢地籠罩了她。

“你能照顧什麼?”她盡量使自己的聲音冷冷的。

“當然。我是學醫的。”那男孩已經在地板上坐下來,兩條長腿弓得高高的,黑發茸茸的腦袋埋在雙膝中間。

“學醫的?什麼科?”

“中醫。”

“嗬……未來的中醫大夫。”她笑笑。照他看來那是嘲諷的微笑。“怪不得這麼富於人道主義精神。”

“給你診診脈可以麼?”男孩的樣子極其認真,這種認真反而使她的嘲諷失去了意義。

不等她回答行或不行,男孩站起來,很堅定地拉過她的手腕,連看也不看她。

“你脈象很沉,邪熱壅胃,像是中醫所說的百合病。因為情誌不遂,鬱火灼陰,導致氣血不能濡潤百脈,百脈俱病。心陰虛而神不守舍,欲臥不能:筋骨鬆懈,欲行不能;肺虛而衛陽不足,似乎有熱,又不發燒;胃有邪熱,可能會劇烈嘔吐或腹瀉……”

男孩說這番話時始終不看她,她卻在悄悄地盯著他的手腕。那夢中的猩紅色仿佛在眼前流動起來。

“你怎麼啦?”男孩終於注意到她漸漸變得慘白的臉。

“沒什麼。”她的嘴角仍然掛著嘲諷的微笑:“你講得很好。可惜,大夫的話,我曆來不相信。”

13

不過那男孩終於留下來了。

那是因為她突然嘔吐起來,一股酸臭的粘液不可遏止地噴出,像夢中那猩紅色的噴泉一樣,滿地滿床似乎全是風幹的醬紫色。

等到她從天昏地暗中醒來,她看見那一片醬紫色都消失殆盡。那男孩正在仔細地清掃著最後一片汙漬。許多年來埋在她心裏的一塊傷口忽然滲出血來。她感到很疼,眼淚也隨之而落了。

“還難受?”男孩停下手裏的活。自從見到她之後他好像得了一種奇怪的病,她笑的時候他也想笑,而現在看到她的眼淚,他竟想找個地方大哭一場。

“你叫什麼名字?”

“向無曄。”

“無曄?為什麼是無曄呢?”

“我爸爸起的名。”

“這名字好像有點佛性。”

“……紮一針吧,是急性胃炎。”無曄好像不願繼續這種談話。洗淨手,從手提袋裏拿出針灸用針和酒精棉球,然後為她紮了雙側內關。他小心翼翼的,生怕碰疼了她。她從一片淚水中模模糊糊地看見他的影子,“真對不起。”她含糊地說。

“你說什麼?”

“對不起。那麼髒……”

“你不是說我有人道主義精神麼?”

“這麼愛報複。”

“……解開一下,得紮一針中脘。”

後來她慢慢地解開衣扣,裏麵沒穿背心,她盡量使自己的衣服掩住胸罩。她忽然十分專注於自己的肉體,她看見一隻陌生的手舉著一枚閃閃的銀針,正向自己裸露的胃部移近。那隻手瘦長而靈活,手背上有幾根纖細的汗毛在光線下變成金色。

他的手是相反的,骨節粗大,手背胖乎乎的,冬天愛長凍瘡,而且,幹活時顯得特別的笨。那個遙遠的男孩。

14

夜晚的鳴沙山,被一種鋼藍色的霧靄籠罩著,有如夢境。那金字塔般的峰巒顯示了神秘與孤寂。在它的腳邊,靜靜地淌著同樣鋼藍色調的月牙泉。這種奇異的色彩使人想起凝結在一起的藍色金屬。

太陽下的鳴沙山完全是黃金時傑作,令所有的雕塑家傾倒。但夜晚的鳴沙山卻令人無法識破,即使最傑出的雕塑家到來也一籌莫展。它完全辱於自然的隱密屬於月亮屬於星星屬於陰柔之美。

張恕脫去鞋,光著腳,腳上的老繭似乎被綢緞般的細沙磨得光滑起來。在越來越陡的坡度上他變成了一隻壁虎,手足並用粘貼在沙粒凝成的鏡麵上,在一片鋼藍色月光輻射下他仿怫看見鏡麵上自己扭曲的影子。於是那一片透明的鋼藍色發出透明的音響仿佛神秘的雨滴滴落在鋼鐵上一般寒冷,在這寒氣襲人的夜晚他爬上山頂望著赭石色天空上那輪藍色的殘月驚異不已。那殘月殘得並不規則殘得十分古怪,它完全變成了一塊多棱多角的藍色金剛石,它掛在天際充滿一種殘缺之美。那無數淡紫色的星星和它比起來顯得黯然失色。因為它們太秀美太優雅太規範化太充滿學者味道。因而整個天空都像一張陰謀家的棋盤而月亮卻像是一個頑皮孩子扔在棋盤上的一塊亮晶晶的玻璃碎片,充滿了生氣和活力。

那片殘破的月亮下果然站立著一個人。一個女人。一時間他幾乎認為他便是73窟那個怪異的守護神。但在清冷的月光下他很快看清了她,這是個極為美麗的少女,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美麗這個詞的話。不但美麗而且十分妖冶。在豐乳突臀的中間那充滿性惑的腰肢輕輕扭動使人想起一條美麗的響尾蛇。她的皮膚光滑豐潤最重要的是在月光下泛出明亮的茶褐色,這茶褐色的光幾乎震懾了他,因為他從來沒見過這類女人。

後來他終於看清她那張充滿西域色彩的臉:雙眉入鬢,鼻梁高聳,兩片豐潤飽滿的唇貪婪地半張著,露出裏麵銀光燦爛的牙齒;那雙眼睛好像非常之深,在月光下呈現出透明的琥珀色,間或一閃,他便疑心是一顆星星落入她的眼中。

15

我承認關於鳴沙山的這段描寫帶有虛幻的成分。

我一直沒有見過玉兒,連照片也沒見過,因此難以判斷她是否如張恕所說的那樣美。當張恕回顧這段曆史的時候好像一反他平淡的態度而變得神思恍惚。關於玉兒,他什麼也沒有留下。後來我疑心這不過是他的一個夢。而我講述的則是夢中之夢。

有時男人是需要這類夢的。特別是當他在現實中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

16

後來那少女從身後拿出一卷東西遞過來:“俺媽叫俺把這個給張先生。”她說。她的口音很重。張恕在接畫的時候手有些發抖。他難以相信這幅舉世罕見的精品就是這樣來到自己手中。由於顫抖他觸到了姑娘的手指。他以為是觸到了姑娘戴的銀指環什麼的,可後來他才發現,她手上什麼也沒有,他觸到的是她的手指,那手指冰涼堅硬光滑仿佛是純粹的金屬,可以敲得出聲響。他大大地吃驚了。

“73窟的那個女人是你的媽媽?”

“是。”少女端坐在山頂,兩條腿彎成角度極佳的弧形,那姿勢十分優雅。

他捧起畫卷放在膝上,解開係畫的繩子,那少女把手放在繩子上。

“回家再看吧,這裏山風大,小心吹壞啦!”她輕聲細語地說,他重又係好了繩子。

“告訴我,這畫是真的麼?”他盯著她的眼睛。

“當然是真的。”

“你媽怎麼這麼信得過我?”

“俺們裕固人的心都誠哩。”少女的一對亮晶晶的眸子在黑暗中凝視著他。

“你叫什麼?”

“玉兒。”

“在哪兒工作?”

“俺還小,在念書哩。”她一甩頭,把滿頭黑發放在自己的臉側,倀依著。這天真爛漫的樣子著實讓張恕感動了一下。

“你爸爸……在哪兒?”

“他……他不在啦。”

“那……你們的子……一定很苦吧?”他看看玉兒彎下去的睫毛,掏出自己那個破舊的塑料錢夾——裏麵有三百塊錢,他拿出了三分之二。

他看到姑娘接錢時眼睛裏流露出的一絲譏笑的神情,這神情很久之後他才破譯。

17

張恕這樣的人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有過童年,從小他便比同齡的孩子成熟。奇怪的是他那張臉,由於沉默而經常毫無表情。或許正因了這個,這張臉沒有什麼多餘的線條,仿佛是一張永遠不生皺紋的臉。年輕時不顯年輕,老了也並不顯老。據說鮮花最容易凋謝,而老木頭橛子則浩氣長存。這正是一張浩氣長存的臉。除了頰上的胡須之外,他的五官幾乎就沒有什麼變化。隻是眼光中多了一點中年男人的固執和多疑罷了。

與這張臉恰恰相反,他的心倒是豐富的,易感的,大約容易起皺紋的那一種。誰也不相信他心裏常常會有一種近似荒唐的想法,有時,他甚至是個夢想家。小時候,他在景山少年宮地質小組,成天做的便是關於采礦的夢。有多少次他為夢中的藍寶石所迷醉,為了找尋那夢中的藍寶石,他曾在大串聯時期在新疆魔鬼城住了很久。雖然沒有找到藍寶石,他卻找到了各色瑪瑙,還有一塊奇特的風化得像龜背一般光潔的木變石。那石頭如墨分五色,有規律的突起的棱也潤滑晶瑩。經鑒定竟是侏羅紀的產物。這石頭後來在他們夫妻反目時被妻子砸碎了。他曾為此大慟。“成天守著這破石頭,還想孵出蛋來是怎麼著?!珍貴?比我還珍貴?!我在你眼裏還不如一塊石頭?!”妻子歇斯底裏地尖叫著。他奇怪對外人溫文爾雅到做作程度的妻在那一刻簡直變成了一隻瘋狂的母豹子,頭發飛舞,涕淚橫流,抓到什麼便砸什麼。他奇怪她怍為一個女人竟比他要實際得多。她對於物欲的那種貪婪令他吃驚。但是,他並沒有像同代人中的一大批那樣急於換老婆,因為他心裏有著一種對於婚姻本質的失望,以及對於一切女人的困惑和恐懼。這種心理在很長時間內影響了他的生理機能。

他對女人的恐懼是在見到肖星星之後才消失的。他覺得她是自己在遙遠的童年便認識的一個小女孩,他可以對她說童年的、隻屬於他自己的內心語言。

18

我認為張恕對於肖星星的那種一見如故之感應當從榮格的阿尼瑪原型理論中找答案。

“每個男人心中都攜帶著永恒的女性心象,這不是某個特定的女人的形象,而是一個確切的女性心象。這一心象根本是無意識的,是鏤刻在男性有機體組織內的原始起源的遺傳要素,是我們祖先有關女性的全部經驗的印痕(imprint)或原型,它仿佛是女人所曾給予過的一切印象的積澱(deposit)……由於這種心象本身是無意識的,所以往往被不自覺地投射給一個親愛的人,它是造成情欲的吸引和拒斥的主要原因之一。”

“盡管一個男子可能有若幹理由去愛一個女人,然而這些理由隻能是一些次要的理由,因為主要的理由存在於他的無意識之中。男人們無數次地嚐試過與那些同自己的阿尼瑪心象相衝突的女人結合,其結果不可避免地總是導致對立和不滿。”

這樣看來,王細衣肯定是屬於那種同張恕的阿尼瑪心象相衝突的女人了。

這麼解釋未免太簡單,太絕對了。那麼,究竟應當如何解釋呢?

按照榮格的理論,林黛玉應當算是賈寶玉的阿尼瑪心象,所以他初次見她便說:這個妹妹我是見過的。

於是神瑛使者和絳珠仙草的神話便有了詮釋——不是三生之緣,而是原始心象的互相融合,互相吸引——大概所有的宗教神秘都可以用現代科學的理論來證實。

本來,張恕是想和肖星星一起來看這幅寶畫的,但是在那個亮著燈的窗前他看到了一幅最不願看到的圖景:那個陌生的男孩正舉著銀針向肖星星的肌膚貼近。在張恕站著的那個角度看不到什麼。但他可以想象她正向那個男孩裸露著雪白的腹部——他完全不能理解他們之間竟這樣快地達到了這種親密和默契。他覺得那男孩的針不是向她,而是向他的心刺來,他心裏忽然一陣劇痛。

淩晨時分他才獨自打開畫卷:吉祥天女沐浴在蓮池之中,旁邊有一胖乎乎的小兒,與新疆和田丹丹寺院中的那一幅毫無二致,隻是筆觸更清晰而已。色彩經過千年的沉澱已經完全陳舊,所剩下的基本是赭石與石綠。盡管經過精心的裱糊,但畫麵非常之脆,仿佛一觸即潰。吉祥天女的一雙大而驚恐淒慘的眼睛被摳去了一隻,令人毛骨悚然地變成了一個黑窟窿。

他盯著那隻黑窟窿愕然良久。

19

那一天晚上陳清又給他們講了一個敦煌的故事。

敦煌東麵的戈壁灘上有座蜂火台,叫“拱星墩”。拱星墩咋來的?傳說南北朝年間有個畫家綽號叫做鐵筆王。他在千佛洞畫了幾十個洞窟,畫到腰也變了,背也駝了,這才思念故土,要返回長安老家去。當時沙洲的文人墨士都來為鐵筆王餞行。酒過三巡,自然少不了請鐵筆王畫畫留念。鐵筆王趁著醉意畫了一幅滿天星辰,告辭去了。

過了兒天,學館裏舉辦畫會,凡丹青高手的畫都拉了起來,鐵筆王的畫一掛,竟亮起了滿天星鬥,而外麵的星月一下子無影無蹤了。大夥吃了一驚,把畫收起,外麵天空上的星星重又亮起來,方知這原是一幅寶畫。在畫的一側還藏有兩行米粒般的小字:

觀畫要想星辰顯,

正東修座拱星墩。

當地的郡府太守立即派了民工,在戈壁灘上建起了一座高達數丈的土墩,取名拱星墩。

現在,拱星墩成了絲綢之路上的著名古跡。

三、“俄那缽底”

1

印度佛教密宗稱歡喜佛為“俄那缽底”(ganapati)。“俄那缽底”意為“歡喜”,故稱歡喜佛。

歡喜怫主要有兩類:一是單體的,一是雙體的(又稱雙尊像)。我們常見到的“歡喜金剛”、“勝樂金剛”和“時輪金剛”多為雙體。如“歡喜金剛”又稱“喜金剛”、“飲血金剛”,藏名“傑巴多吉”(dgyes pa rdo rie)。雙尊置蓮座上。如歡喜金剛,明王(男性)八麵十六臂,主臂擁抱明妃(女性),十六隻手皆執頭器(人頭骨碗)內盛物,右手執物為:白象、赤驢、紅牛、灰駝、紅人、青獅、赤貓;左手執物為:黃地天、白水神、紅火神、青風神、白日天、紅日天、青獄帝、黃施財。胯下掛骷髏,足踏二仰臥裸者。明妃名為“金剛無我怫母”,一麵二臂,右手執曲刀,左手執頭器,相抱於明王,頭戴五骷髏冠,以五十骷首為項圈。無論單體或雙體的歡喜佛都是裸體,其意是象征脫離塵垢界。雙體擁抱,男性代表方法,女性代表智慧。表示方法與智慧雙成之意。男女相合為一完人,圓滿俱足。修證所得,即成“快樂”,但這快樂乃是信念的象征,並非男女之淫樂。

雙喜佛,又稱歡喜天或歡喜金剛,是密宗木尊神。作男女二人裸身相抱之形。佛經中說,此男是大自在天之長子,名大荒神,喜行惡事,危害世界;此女是觀音化身,與大荒神相交,得其歡心,使其不行惡事。所以稱為歡喜天。形象是男女抱合而立,赤裸身體,戴冠,佩骷髏瓔珞。男身威猛剛健,女身柔軟嬌媚。在漢族地區自元代始出現這種壁畫,到了清代更為普遍。

《四部毗那夜迦法》上又有一段神話傳說雲:觀世音菩薩大悲薰心,以慈善根力化為毗那夜迦身,往歡喜王所,於彼時王見此婦女,欲心熾盛,而抱其身,女不肯受之,於是彼女言,我雖似障女,自昔以來,能憂佛教,得袈裟,汝若實欲觸我身者,可隨我教,即如我至盡未來世,能為護法不?可從我護諸行人,莫作障礙不?又依我以後莫作毒心不耶?汝受如是教者,為我親友。時毗那夜言,我依緣今值汝等,從今以後,隨汝等語,守護法。於是毗那夜迦女含笑而相抱時,彼作歡喜言,善哉,善哉,我等今者依汝勒語,至於未來護持佛法,不作障礙而已。仍可知,女天觀自在菩薩也。

又有第三種解釋:歡喜佛是佛教中的“欲天”。佛教稱欲界諸天有五種淫樂。雙體擁抱有如凡間做愛。所謂“隨諸眾生種種性欲,令得歡喜”。這種理論與古印度原始宗教中的性力崇拜有關。性力派認為宇宙萬物皆由創造女神的性力繁衍而來,因而把性行為看作是侍奉女神的方法與對女神的崇敬。

宗咯巴大師在評論佛與相應的性力相結合時指出:菩提心(意為“覺悟的心”)是露滴,以五色之光從頭頂注下,充滿兩種性器官,人必觀想金剛(陽根)與蓮花(子宮),想象五色光充溢其中。

這種雙身的結合,猶如“鳥之雙翅,車之雙輪,缺一不可”,據說男女雙修,可以迅速得道,立地成佛。女性在佛教中被歧視的地位得以修正。

2

星星在舊陋的房間裏用最簡單的畫具做畫。

因為張恕的緣故,肖星星對於有關吉祥天女的壁畫特別注意。她發現了幾幅,在洞窟中雖然並沒有占據主要位置,但實際上還是很醒目的。

在星星的想象中,吉祥天女想必是個很厲害的女人。首先,她竟能把知名度極高的北方天王管得服服帖帖;其次,她竟能同時成為印度教、婆羅門教、佛教與藏密的主神。

星星於是想象著吉祥天女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她一定具備某種跨國女間諜的素質。她生得並不美麗,也不特別受寵。她是阿修羅在攪乳海的時候誕生的,又喚作乳海之女,自然比不得那乘著珠貝在海麵上冉冉升起的維納斯。既是平民出身又懷著一絲執拗的野心,她的少女時代一定是很不平凡的。女人要成功首先要破除陳腐的貞操觀念,星星想。容貌平平的吉祥天女一定是靠耍手腕才贏得北方天王的。要知道,佛教的護法神多達二十位,北方天王排名第三,僅次於威名赫赫的大梵天和帝釋天,可以算作佛教護法軍團中的實權派了。而功德天(吉祥天女)不過排名第十一,排在她前麵的辨才天無論哪個方麵都比她強得多,極其聰明,能言善辯,加上聲音溫婉動聽,容貌秀麗可人,功德天要打敗她一定要費一番周折。而且,功德天很可能是在嫁給北方天王之後才登上佛教護法神寶座的。少女時代她不過叫做吉祥天女。

於是星星畫了這樣四幅畫:

第一幅:碧藍的天空背景上飄著兩朵祥雲,上麵站著北方天王與辨才天。北方天王的視線盯著蓮池中的裸體少女。辨才天身著菩薩裝,怒容滿麵,正拂袖而去。蓮池的水澄明清澈,有幾瓣粉紅色蓮花盛開,裸體少女拈蓮微笑,萬種風情,這自然就是吉祥天女了。

第二幅:盛妝待嫁、得意非凡的吉祥天女,北方天王坐在一旁,似麵有悔意。遙遠的,辨才天站立雲端,凝視北方天王。眾香音神、婆叟仙、阿修羅載歌載舞,滿天飛花奇彩四溢,蓮池中有化生童子在嬉戲。

第三幅:吉祥天女已為人婦,端莊寂靜,左手執拂塵,右手懷抱一子,拂塵掃處,有無數金銀下落,下麵畫了塵世凡間,正有無數人跪接金銀。北方天王坐在一旁神色悵然。看來吉祥天女嫁後迅速接管了財權,並已晉升為佛教護法神中的功德天。

後來星星又補了一幅童年:撹乳海的阿修羅正呆望著冉冉升起的吉祥天女。天女身後有佛光四射。

星星畫這些的時候心裏是在傾慕著吉祥天女。因為她永遠不可能有這些手腕。所以很多人在評價她的時候,總覺得她的才華要遠遠高過她的聲名。

3

星星多次想到自己是個奇怪的人。

在她身上,性與情似乎是分開的,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她便開始了對於異性的興趣和情愛。而直到25歲,她才懂得性愛究竟意味著什麼。

這大約是這一代人先天不足的根本原因。

星星最小時候的男性崇拜偶像是波蘭電影《華沙美人魚》中的華氏。那時她隻有五歲,卻知道在華氏受傷的時候淚流滿麵。之後她不斷地喜歡一些電影或話劇中的男性,常常為他們的不幸而悲傷。而她又專門喜歡那些不幸的男性。九歲時,在外婆的鼾聲中她似懂非懂地偷偷讀完了《紅樓夢》,為林黛玉的死痛哭不已,終至得了神經衰弱症,整夜的失眠加上嚴重的自閉幾乎令她死去,幻覺和靈性便是在那死的邊緣上產生的。這種幻覺和靈性幾乎滋養了她整整一生——使她成為那麼一個卓而不群的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