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末的色彩(1 / 3)

世紀末的色彩

最早有“世紀末”這個概念,是在上大學的時候,讀丹納的《藝術哲學》。丹納說,世紀末的色彩是玫瑰色的。可是曾幾何時,又讀剛剛複刊的《世界美術》,在談到畫家弗魯貝爾時,作者認為弗氏慣用的“紫藍色”是“世紀末的色彩”。我不知道世紀末的色彩究竟是什麼,但無論是玫瑰色還是紫藍色都很吸引我,我是那種對色彩很敏感的人,正是色彩使我記住了世紀末這個概念。

1999年,世紀末真的到了。在1997年,香港回歸了。柯受良先生飛越黃河壺口的壯舉,也染上了一點世紀末的色彩。大家努力要興奮,卻興奮不起來。所有能夠想出來的遊戲都已經玩過了。人們並不知道自己患了世紀病,並且已經病入膏肓。

我唯一的本事是逃避。但逃避其實也是一種自欺。按照順時針方向,很清醒地看過去,忽然發現我的生命的片斷,都染著不同的色彩,我靠色彩來區別它們,每一個片斷所象征的色彩,像是偶然,又像是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神秘與宿命,不可理喻。

童年

色彩是我一生的愛好。最早的理想是做一個畫家。至今我都認為,沒有選擇畫家這個行當是我一生的錯誤。我的記憶裏充滿了色彩:在我出生的那所房子裏,有一口很大的鑲金嵌銀的鍾,雕得很精美,鍾盤上是羅馬數字,鍾擺是純銅的,已經生出綠色的銅鏽,但總是走得很準。我從小睡眠就不好,一點點聲音也要睡不著,可那鍾擺聲音很大,卻對我毫無影響,很奇怪。鍾的兩旁是筆筒,造型是典型的中國古董,畫的卻是日本女人,赤著一雙腳,那麼鮮活的白腳丫,伏臥在綠的草坪上,隻有嘴巴一點點鮮紅。那一點鮮紅對於我和姐姐們是絕對的誘惑,我們趁著媽不注意的時候,偷著用她的深絳色唇膏,把嘴唇抹得紅豔豔的。

童年的色彩是混沌的。我的童年既快樂又痛苦。快樂和痛苦都達到了極致,人格就可能分裂。那混沌的說不清道不明的色彩至今仍是我寫作時的養分,也是我內心真正痛苦的來源。我的天性愛吃愛穿愛玩,從小就被媽媽和外婆罵為好吃懶做,這是我們家鄉罵女孩子最狠的話了。我覺著委屈。因為那時並沒有什麼好吃的,穿就更談不上了:永遠揀姐姐們剩的穿。一件紅底黑格的小棉祅穿了三個人,本來極鮮豔的紅底子傳到我這裏成了土紅色,上麵一層洗出來的白絨毛。

媽媽很早就教我做女紅:繡十字布,織網兜,鉤手袋……並不是做著玩玩的,而是她心血來潮接了居委會的活。那時真的不懂,一個學齡前兒童每晚繡花繡到十點,怎麼還會被冠以“懶做”之名,於是就難過,就鬱鬱寡歡,結果就是越發不討大人的喜歡。

伯父有一回去蘇聯回來,帶回了三件布拉吉,一件白底子青果領,有極鮮豔的綠葉紅花,是櫻桃那麼大小的花,在那時的我看來,真是漂亮極了。這件最大,給了大姐。一件是乳白色的亞麻布,領子和袖口都鑲了藍白格的大荷葉邊,很洋氣的,給了二姐。我的那件是白色泡泡紗的,在胸口鑲了一圈鮮紅的緞帶,插進鏤空的花朵裏,絲線挖嵌。照媽的眼光來看,這件是最好的,可是沒過幾天,吃晚飯的時候,弟弟就偏偏打翻了醬油碟,我的新衣裳就染了一塊斑,我哭啊哭啊,我知道新衣裳是不能再複原的了,可我想要父母說一句話,說一句公允或者同情的話,這句話沒有等來,等來的是一頓老拳,孩子的心就那麼容易被傷害。——父母雖然都受過高等教育,可在重男輕女這一點上,他們並不比農村老太太更開明。

有時覺得我一生都在做一件事:證明給爸爸媽媽看。但最終我失敗了。終於明白了我要的是不可能得到的,連上帝都不可能公平。

我的童年,就像那件泡泡紗的裙子,在紅白相間的美麗上麵,染了一塊斑。

“文化大革命”

“文革”是令人驚恐的對比色:黑白相間,間有血色。

那時我在小學,馬上就要畢業考了,老師找我談話,說是全校準備保送兩名學生,其中有我。我並不怎樣興奮,認為理所當然。盡管我“好吃懶做貪圖享受”,但我的確是個好學生。有許多的獎章獎狀放在我的抽屜裏,學校如有國慶少先隊隊列、給領導人和外賓獻花等等任務,必是我無疑。

但是忽然有一天晚上,聽到播音員極其慷慨激昂地朗誦了一張大字報,於是一切都不同了。小學“停課鬧革命”的通知著實讓我們興奮了一陣。我騎著家裏那輛飛鴿牌二六女車,到各大專院校去看大字報,鋪天蓋地的一片白紙黑字,雜有血紅的大×,真讓人驚心動魄,看到1966年的12月,也許是天涼了,也許還因為別的什麼,我再不願出去了。每天貓在家裏,畫畫。

看了一部電影《清宮秘史》。那時有句話叫做“毒草可以肥田”,為了《清宮秘史》差點出了人命,蜂擁而人的人群把一收票的大學生踩在了腳下。可是看過之後也不免失望——不過是普通的黑白片,對白依然像30年代的片子那樣咿咿呀呀的尖聲,周璿看不出有多麼漂亮,將就著看完了,隻記得光緒皇帝的一句話:“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

黑龍江

黑龍江給我留下的最強烈的顏色並不是白的雪,而是金紅色的霞。之所以泛稱霞是因為包括了早霞和晚霞。

常有人表示懷疑:“你也去過兵團?”我說豈止去過,我是真正在最底層,幹最苦的差事,對方依然滿臉疑惑。——這疑惑並非因為我顯得多麼年輕,而是我身上缺乏某種痕跡,某種那個時代特有的痕跡。這種缺乏大概因了我與生活本身的一種距離感,它來源於我的性格——我似乎從小就是個很自閉的孩子。

但這並不妨礙我得到生命中的許多外部經曆,甚至是瀕死經曆。譬如有一回,我躺在一垛麥秸後麵睡著了,康拜因呼嘯著開過來,我竟沒有聽見,多虧了那駕駛員鬼使神差地突然想上廁所。五團就發生過麥收時節軋死知青的故事。又如在東北11月的風雪中下到冰河裏撈麻,在零下52度的天氣裏去做顆粒肥,在那種嚴寒中沒有煤,井台封凍沒有水,因此連涮尿盆的水也有人喝,夏鋤時因為常常被拉在最後,所以總是餓著肚子幹活(老牛車送飯隻到人最多的地方),在那樣的勞動強度下,16歲的我不知道是怎麼過來的。

農忙的季節,清晨4點就要出工。天還黑乎乎的,大家就像一群胡羊似的,呼嚕嚕跟著,扛著鋤頭,低頭打瞌睡。可是忽然之間眼前一亮,黑暗忽然托起一輪金紅色的燈盞,那樣一盞又圓又大又紅又亮的燈!不是慢慢升起的,是忽然出現的,以至我每天都有了這樣的錯覺——這是神衹的啟示,可能有什麼意外的事要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