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對羊
夏天敏
一
德山老漢被人從山坡上喊回來的時候,一直懵懵懂懂地搞不清為啥事。當時老漢正彎腰撅腚地刨土,就聽見順生鬼喊呐叫地喊他快回村去,情形就像他家的房子被燒了、娃娃叫水淹了樣急切。成天麵對空無一人的大山,德山老漢也木訥、笨拙成大山了。順生拽著他的袖子下山來,隻知道有個大官要見他,想不清這個大官為啥要見他,也沒殺人放火搶東西。想不清也就不想,反正見就是了,管人家見了幹啥呢?
才到坡腳,就見到村口的空場上停了十幾輛蒙滿灰塵的小車。德山老漢是沒見過一回小車的,就是大卡車,也是去年到鄉政府領救濟糧才看到的。這地方偏僻,走上幾十裏才見得到一個小村子,從來沒來過小車的。德山老漢用手摸摸細皮嫩肉的小車,心疼地咂嘴。跑這老遠來幹啥呢?一山的石頭疙瘩,一山的黃土白塵,作踐車呢。
村子過年樣熱鬧。才到村口就聽見些娃娃嘰嘰喳喳的叫聲,就見到些婆娘躥來躥去母羊發情樣興奮。村裏光禿禿的土牆上,不知什麼時候竟貼了幾排標語,那標語不是用石灰水寫的土黃土黃、黴裏黴氣的,而是寫在鮮亮的紅得滴血的紅紙上的,那是隻有過年貼春聯才用的紅紙啊。咋個恁個舍得,一大張一大張貼在牆上呢。一個土黃色的村子,因了這幾多鮮紅的標語,變得活泛起來,就像姑娘出嫁時才穿上紅襖的樣子。德山老漢看得眼澀澀地流下許多濁黃的淚來,於是看人也就更模糊了,誰是誰也認不清。
一切都仿佛是做夢似的,德山老漢將眼睛擦得看得清人時,他覺得一切都不真實,似乎是在看電視。他看到他家低矮的土房前,站著一群花花綠綠的電視上的人。男的穿著西裝,穿著夾克,穿著皮鞋,女的都穿著短袖襯衣,紮著皮帶,或者穿著裙子,雖然像那小車樣都蒙了一層灰,還是天仙樣鮮麗。
村子灰蒙蒙的,他家泥土舂的土房灰蒙蒙的,雜草苫的房頂有多少年了也說不清,風吹雨淋,黑黢黢的讓人惡心。門口那堆作燃料的海垡,平時金貴得很哩,現在黑黢黢的像堆牛屎樣戳眼睛。這些光鮮的人往門口一站,房子就醜陋得自己都不忍心看了。德山老漢被村支書扯住,往一人身邊引,眾人呼啦啦地潮水般地向一人湧去。那人個子高高的,身體胖胖的,額頭很亮很亮,頭發朝後梳去,臉色紅潤,鼻梁高挺,還是雙下巴呢,隻是看不清他的眼睛。他戴著一架又寬又大的墨鏡,鄉場上算命瞎子戴的那墨鏡,比起來就叫人覺得好笑了,像兒童玩具似的。那人臉上是燦燦的藹然的笑,伸出雙手,就將他的手捉住了。就在這一瞬間,一道閃光像旱天扯的火閃,把德山老漢驚得七魂出竅,“哢嚓、哢嚓”的聲音響個不停。老漢茫然而站、驚魂未定,又見兩台黑糊糊的機器伸出大嘴,在他周圍閃個不停。老漢的魂被攝去了,臉木怔怔的,眼裏空洞,了無表情。
粗壯得像頭牛似的鄉長溫柔成小媳婦,他說這是地區的劉副專員,從城裏風塵仆仆地來看望鄉親們,來扶貧。德山叔,領導沒忘記我們呐,你還不感謝。德山老漢頭腦裏一片空白,不曉得說啥,隻一個勁地點頭。他腰又駝,越發像雞啄米了。
德山老漢像塊浮柴似的被人擁進屋去。鄉長、村支書也忙著招呼大家坐。那屋裏有什麼可坐的呢?幾個草墩,也散了草辮歪歪斜斜地放不穩屁股。鄉長迅速地掃描了一下屋裏,將一個不算歪斜的草墩抬來請劉副專員坐。劉副專員將外衣交給秘書,剛坐下去就歪了一下,差點跌倒。鄉長焦躁,叫人去找凳子,劉副專員用手止了,打消了促膝談心的念頭。就站著說話。問的話都被幹部搶著答了,仿佛這家是他們的,他們比德山老漢還熟悉似的。
德山老漢那屋也真叫人目不忍睹了。那是什麼樣的屋嗬,土舂的牆裂了許多許多的口子,最長的一道從牆根腳裂到牆頭,娃娃兒的手都伸得進來。終年的煙熏火燎,屋裏黑漆漆的。樓很低,劉副專員高大的身軀往屋裏一站,就頂天立地了。那樓其實是些樹枝枝搭成的,七翹八凸。屋裏隻有一個說不清年代缺了一扇櫃門的碗櫃,靠牆角挖了一個火塘,火塘邊用土舂了個台階,就是坐的了。屋不大卻空曠開闊,丟個石頭也打不到啥的。劉副專員這裏瞅瞅、那裏摸摸,臉冷得掉得下水來。神色凝重,眼裏有了憂傷。屋裏人多,但靜如亙古。記者們也不敢亂拍亂攝了。劉副專員見火上吊著一個黑漆漆的大吊鍋,吊鍋裏噗噗地冒出一股難聞的說不清什麼味兒的氣息,他揭開鍋,見裏麵是些黑糊糊的稀泥樣的東西,間雜著幾個拇指大的洋芋。問是什麼東西?德山肚裏正餓得咕咕響,這些人不來,或許早已呼嚕呼嚕咽進幾大碗去了。心中不悅,就沒好氣,就是晌午飯嘛。劉副專員驚得合不攏嘴,問什麼煮的。“羊貼根葉。”“啥羊貼根葉?”鄉長說路邊溝邊長的一種葉片很厚的野草,一般是喂豬的。“喂豬的?!”劉副專員很驚愕很氣憤:“你們就讓群眾吃這種野草,群眾是豬?”鄉長委屈:“這高原山區,一年不是霜凍就是冰雹,地裏種啥沒啥……”劉副專員惱火:“不要談客觀條件,這些我知道。”說罷起身去看堆在耳房的糧食。有什麼糧食呢?也就是不大的一堆雞蛋大的洋芋,還有一堆新鮮的蕎葉尖,再就是半甕沒碾過的蕎子。劉副專員問一年差幾個月的糧?德山老漢搓著鬆皮般的手說:“差多少呢?差多少呢?”他茫然地望著大家。鄉長說問你呢,差多少說多少。德山老漢甚至羞澀起來:“一年到頭都餓著,說不清差多少。”劉副專員摘下墨鏡轉過臉去抹了一下眼睛,他的眼圈有些紅了。
劉副專員執意要上樓去看,鄉長想勸,見劉副專員慍怒的樣子就忍了。所謂樓梯,其實就是兩根手臂粗的木杆綁些木棍。人踩上去吱吱扭扭地叫人提心吊膽。鄉長敏捷,先上去了,費了些勁才把劉副專員拉上去。扛攝影機的小夥子差點連人帶機跌下來。人還未到樓梯口,一股濃烈的餿臭味撲鼻而來。劉副專員本能地掩鼻,但也隻是揚了下手,抓蟲子似的。好一陣才看清上麵啥也沒有,七翹八凸的樹枝搭的樓上,鋪了一層亂七八糟的山茅草。牆角是一堆漁網似的爛棉絮,一團一團油渣似的。鄉長說他一家三口睡這兒呢,姑娘十多歲了,也擠著睡。劉副專員沒說話,空氣沉重凝滯陰鬱而慘淡。劉副專員流淚了,濁重的淚水悄然流下臉頰,打得小樓搖搖晃晃。記者剛把鏡頭對準他,他猛一扭頭,悄然下了樓梯。
在火塘邊,劉副專員一語不發。他將德山老漢的小女兒攬到懷裏,說好好讀書吧,隻有讀好書才有出息。他開始搜口袋,將身上的四百多元全交給德山老漢。老漢惶恐得不行,這麼多錢,他這一生還沒摸過,怎麼能平白無故地要人家的錢呢?老漢甚至想人家是不是看中了自己的小女兒,要頭去做女兒呢。德山老漢莫名其妙將小女兒扯回自己身邊。木訥呆板的眼裏有了驚慌,有了惱怒:“不,不,我不要錢!我不要錢!”鄉長看出他的意思,說:“你把錢收下,這是劉副專員的一片心意,幫助你解決生活困難,幫助你脫貧呢!”劉副專員將錢壓在德山老漢手掌上,鎂光燈扯火閃樣閃起來。隨同來的人也紛紛將手伸進口袋裏……
二
劉副專員和德山老漢一家結對子的消息,使大山深處的黑凹村激動興奮了好一陣子。村子荒寂,人們平日無事總愛蹲牆根、曬太陽、瞎聊。那幾日德山老漢家密密匝匝蹲滿山裏漢子,婆娘娃娃些擠在門外,擦頭擦腦聽他們神聊。每天都有人反複地問劉副專員在他家講了些啥,做了些啥,給了多少錢。有人認定劉副專員已收德山的小女兒做幹女兒了,結對子不就是結親家麼,結了親家不就是親戚了麼?有人問那小夥子肩上扛的是什麼玩意兒,會不會把人的魂攝去?那些穿著花花綠綠衣裳的娘兒們往小本子上記些啥?德山老漢究竟得了多少錢?有錢不要吃昧心食,拿出來打酒大家吃。德山老漢嘴拙,老也講不清爽,老也答不明白,急得嘴角淌白沫。德山的婆娘是啞巴,哇啦哇啦地激動,亂打手勢。眾人不理她,任她自去激動,隻一迭聲地讓德山買了酒,用土碗盛著喝轉轉酒,日子節日般喜慶,過年樣滋潤。就有人說德山的宅基風水好,地氣足。早上屋頂冒出的氣一團一團地不散,主富貴。不是麼,人家副專員多大的官呀,和他結對子了,這對子是隨便什麼人能結的麼。結了對子就是親戚了,有這樣的親戚吃喝還用愁麼?
德山老漢愛聽這樣的話,德山老漢覺得渾身舒服,德山老漢覺得腰板的勁似乎比過去足了,佝僂的腰也直了許多,眼裏的陰鬱呆板也少了許多。那些日子,德山老漢成了全村人的景仰,走到哪裏都有人仁仁義義地招呼,不是喊去吃飯,就是喊去喝酒。吃飯必尊他為長,讓他坐上八座。酒他不喝別人是不敢喝的,菜他不夾別人是不敢夾的,連村支書也尊著他,村支書家殺豬吃刨湯,隻請了村長和村小的王眼鏡,另外就是他。村支書在吃飯時狠起勁地往他碗裏夾腰花、夾豬肝,連他的親家王眼鏡也沒夾一筷子。村長不斷地給他敬酒,像孝敬親爹樣的。末了,倆人央著他,要他進城去找劉副專員要筆扶貧款子。村裏窮得掉得下毛來了,村小爛得像豬圈,村裏的澆灌渠早就淤平了。連人吃豬喝的水都要到幾裏外的小黑箐去挑。村支書說德山大叔,這事隻有你辦得成,鄉長去都枉然,你辦成了,全村人給你燒頭香,給你送匾。德山老漢高興歸高興,但他是實實在在的憨厚人,自己有幾斤幾兩心中有譜,不敢踩著鼻子就上臉。但又不敢回絕村長、支書的情,人家請你吃刨湯為甚,恁好的東西沒人吃了?現在你人模狗樣了,不要讓人背後戳脊梁骨罵先人。德山為難地搓手,一臉為難的樣子,嘴裏哼哼哈哈說不清楚。村長酒已上臉,猛地就發作起來:“德山老漢,你到底去還是不去?不要狗坐轎子不服人尊敬,你為啥和劉副專員結對子,不是我們牽頭人家認得你是什麼大二哥,現在還拿起架子來了。”德山老漢被村長吵得懵頭懵腦的,急出一頭的汗水,嘴哆嗉著,“我,我啥時拿架子啦?牛養……馬下……才拿架子。”德山老漢被委屈得眼裏蒙上一層淚花。老漢才有的一點自尊又被村長吵得絲毫不剩。村支書趕緊勸:“順達,你咋能這樣說呢。你沒見德山大叔正在思考咋辦呢,就西皮流水說些啥。”眼鏡老王也說:“就是,就是,德山大叔咋會看著那些娃娃不管呢,他正想咋去好呢。”
日子漠漠的,山坡漠漠的,村莊漠漠的,這高原上的荒野,啥也不出,隻出些漫無際涯的卵石和黃黃的塵土,隻有無邊的亙古的寂寥和慢慢流淌的日子。已是春末了,村尾的幾棵白楊樹還沒發芽,堅硬如戟、漆黑如鐵的幾棵刺老苞樹,瘦弱、孤寂地綻幾個芽苞。德山老漢在黃土的海洋中有如一座礁盤,定定地在高原黃土的灼熱的土浪中刨沒有希望的荒涼。天旱、冷涼、又多霜,這高原大山的頂部,種啥啥不長。蕎子耐寒、洋芋耐寒,粗賤如德山老漢。但蕎子、洋芋也難得有好的收成。葉片兒剛出齊,一場霜下來,蕎子洋芋嫩綠的葉子,就成枯黑的葉子了,手一撚,就成粉末順手指流下來,連洋芋都沒吃的了。但地還得種,德山老漢就這樣地耐耐心心地刨地、耐耐心心地看著日子從一鋤一鋤的鋤動中流失。
德山老漢直起軟塌塌的腰。他舉起手來罩住眼睛,定定地看著遠方:看得眼睛酸澀了,漸行漸遠直到空無的山地邊上什麼也沒有,他莫名其妙地歎了口氣。高原的荒原上隻有連綿不絕的連接遠天的卵石,卵石會歎息麼?當一陣陣轟隆隆的響聲自黃土地的另一端傳來時,德山老漢就會莫名其妙地興奮,當這樣的聲音漸漸消失時,德山老漢就會莫名其妙地歎息。
德山老漢這次是堅信那種聲音是衝自己來的了,他就固執成一株彎曲的殘樹,定定地朝那地方望去許久、許久,那聲音終於由地下而地上,由混沌而清晰。那聲音是一團灰塵,灰塵怪獸般在黃土地上奔突,漸漸地滾落進村裏去了。德山老漢毫不猶豫地朝坡下走,他下坡時失去了往日的穩重,連奔帶跌、趔趔趄趄走成童年的狀態。德山老漢被卵石絆了一跤,膝蓋手掌擦出血,細碎的沙子嵌了不少在肉裏,老漢粗糙地抹抹又飛噠噠地跑。
果然,那車就停在德山家門外的敞地裏,老漢認不出車的品牌和好壞,在他眼裏凡是會跑的都是好車。那車前有座位後有車廂,車廂上有個木籠。裏麵竟站著兩隻羊!德山看看座倉裏,隔著茶色玻璃啥也看不見。他覺得胖胖的高高大大的劉副專員正笑眯眯地坐在那裏。正凝神,鄉長和村長出來。村長說德山大叔,你看啥?我們等你好一陣了。進屋,老漢焦慮地問劉副專員呢?劉副專員呢?老漢從來沒有這樣地思念過一個人,結成對子了,就是一家人了。人家多大的官呀,連鄉長見了也低頭順腦的,人家對自己卻始終是個笑臉。一輩子狗樣卑賤,活到這份兒上也值了。鄉長黑著臉,說劉副專員沒來,人家管著幾百萬人的地區,你以為就像你趕鄉場啥時想去啥時去。
德山老漢就失望,肚裏掏心掏肺地難受,手上腳上的傷就疼起來,臉色也白起來。前次來,劉副專員給了錢,又交代鄉長、村長一定要好好幫他脫貧。人家連口水也沒喝,老漢心裏一直歉疚著。在村上,老漢見劉副專員愛吃這裏的炒麵。當時,村裏用一個新的雪白的瓷盆端了一盆滿滿的炒麵來,又有人端了滿滿一碗白糖來。村小最漂亮的小劉老師加水放糖攪拌均勻,用秀氣的小手捏成團。村長又叫人用新瓷盆盛了清水來,請大家洗手。
德山老漢看見提小本本戴眼鏡的姑娘、扛機器的小夥洗了一盆又換一盆,心疼得牙齒發酸。那水是從五裏外的山箐裏挑來的呀,起個大早,一早上也就是挑一挑水。村小小劉老師最先將捏成團的炒麵遞給劉副專員,劉副專員吃得很開心,胖胖的腮幫子更胖了,一鼓一鼓地叫老漢心疼。德山老漢認定劉副專員愛吃炒麵,暗暗下了決心要做一袋最好的炒麵送給劉副專員。
德山老漢手溫熱溫熱的,他想起了劉副專員握過他的手。德山老漢想起壓在他手上的錢,更忘不了劉副專員說的我們結成幫扶對子了,你的貧困就是我們的貧困。你不脫貧,我的心就不安的話。德山老漢更忘不了那“幫扶表”,上麵還有劉副專員紅朗朗的章。德山老漢一輩子沒用過章,他用大拇指了鮮蘸紅的印泥一按,這一按,他的魂就永遠按在那張白白的表上了。
然而,劉副專員沒有來。
德山老漢自然失望,他瞅瞅那袋懸在梁上的炒麵,連口袋也是新買了白布做的呢。
鄉長說德山大叔,你別瞎張羅了。我進城去開會,劉副專員買了兩隻外國高級羊送給你,這是兩隻珍貴品種的羊。縣畜牧局也隻有幾對,值錢得很嗬!你一定要把這兩隻羊喂好。記住,隻能喂好,不能喂壞;隻能喂多,不能喂少!這是政治任務,在山區要脫貧,隻能發展羊了。劉副專員不放心,叫我隨時將情況向他彙報呢。
隨行來的人將羊子從車上抬下來了。兩隻羊個頭好大喲,羊角彎彎的,嘴唇粉紅而嬌嫩,眼睛外國人似的凹而藍,藍得深邃。羊身上的毛白得耀眼,沒有一根雜毛,羊身上洗得幹幹淨淨的,不像山區的土羊身上的羊屎疙瘩、汙泥糞草糊滿一身,眼角上永遠糊著眼屎、瘦骨伶仃。這外國羊昨像外國人那樣高大,站著有人的腰高,神情傲慢而冷漠悲哀,像被流放的貴族。這麼高貴的羊使德山老漢一下子卑怯起來,緊張起來,這羊,能養好麼?就像人家白白胖胖的外國人,叫人家住茅屋吃苦蕎巴巴吃燒洋芋,能壯麼?
鄉上的牲畜站獸醫按鄉長的吩咐向德山老漢交代:這羊是美奧利羊,以美國奧霜羊為父本,以法國達利羊為母本繁殖而成,羊毛細度為66—77支,體側淨毛率99%,淨毛量十五公斤,體側部毛絲自然長度三十厘米左右……德山老漢聽得腦殼漲大,手腳抽筋。鄉長煩躁,對畜牧獸醫吼道:“好了,好了,你不要孔夫子的雞巴文縐縐的了。你講的我都記不得,不要說給德山老漢了。你講點通俗好記的。咋個才喂得好羊的經驗,讓老漢照著去做。”年輕的獸醫臉騰地紅了,口變遲鈍了:春季牧草枯綠交替,氣溫寒未去,要選擇背風暖和的地方,要做到頂風出牧順風歸,多吃嫩草少跑路,要給羊加鈣,要給羊補體,黃豆麵、紅糖水、麥麩子攪拌在一起,早晚各喂一次;夏季要抓青,要做到頂風背太陽,抓腰勤滅虻,多洗澡、多梳毛、多飲水,水要清潔,加碘加鹽……德山老漢聽得一身起疙瘩,額上的冷汗滲了一層又一層,我的媽呀,這不是養羊是養爹了。我爹活著還沒有這樣精細呢,這羊,能喂好麼?!
那兩隻外國羊望著他,公的那隻白眼仁多黑眼仁少,像村上的青光眼劉瞎子,母的那隻藍眼仁多白眼仁少,像以前下放來的一個資本家姨太太,它們眼裏竟然都有鄙夷的神色,德山老漢不懂這個詞,但看出了看不起他的意思。心裏憤憤:日你洋先人,老子管你土的洋的,該吃幹草一樣吃於草,有?啥了不得的。
鄉長焦躁起來,不要念你的經了,將羊子交給德山大叔。喂好喂壞,喂胖喂瘦,喂了生兒帶崽兩個變成五個、五個變成十個就行,增加效益、改變貧困麵貌就行。但有一句話德山大叔你要牢牢記住,這是政治任務,你是劉副專員結的脫貧對子,喂出問題劉副專員的臉麵往哪裏擱,我們對得起劉副專員麼?德山大叔,這羊值一千五六百元哪!是劉副專員用工資買的……
德山老漢的心猛地墜下去了,他感到一陣暈眩,飄飄忽忽地虛弱。他感到這兩隻羊壓在他肩上背上,比父母妻兒還要沉重。他的腰更佝僂了,背更駝了。
鄉上的人還從車上拿來一大包衣服,是劉副專員一家捐給他一家的衣物,長的短的,衣褲、裙子啥都有,五顏六色、五彩繽紛,老漢把個濁眼看得清純了,一股暖流轟隆隆淌過,這劉副專員呐……但心裏更沉重了。
鄉長他們要走,村長從背後踢了德山老漢一腳。老漢突然想起村長交代多次的任務,急忙拉鄉長的袖子:“鄉長,我想搭車進趟城。”“進城幹啥?”“找劉副專員要筆款。”“要款?你不要丟底現形了,才送你羊子又要?”“不,不,是村上要的。”“周順柱,咯是你叫德山大叔去要錢?不要耍這些小聰明了。要要你自己去要,德山大叔去要錢你幫他喂羊子?”村長不敢吭氣。望著鄉長已上車,才憤憤地說你以為我不敢去,你時常往劉副專員家裏跑,誰不知道你的小九九。
德山老漢解下懸在梁上的那袋炒麵,追出去,就隻見一團黃塵早已滾去很遠、很遠。
老漢眼裏有了淚水。
三
德山老漢才在坡上鋤了一會兒地,村長順柱又火燒房子樣在坡下鬼喊呐叫:“德山大叔,你快回來,聽見沒有你快回來,有急事哩。”德山老漢焦躁,這是咋啦,不讓人活了。這些日子都綁在羊身上,一天圍著羊轉,蕎子、洋芋該鋤二遍了,卻連一遍也沒鋤。才上坡,又有事了。
村長摸著羊身子,一寸一寸地摸,比摸他媳婦還耐心。“大叔她,這羊瘦了,在跌膘!”村長細細心心往羊身上拈草屑:“大叔吔,羊咋恁髒,白毛變黃毛了。”德山老漢一肚子委屈,還髒!這還叫髒?自己的小姑娘長怨大還沒跟她梳過一次頭,這羊哪天沒給它梳毛。羊喂得這樣金貴,我老漢一生也算開眼界了。
摸完羊,村長火燒屁股樣說:“大叔,過幾天記者要來采訪羊,不,采訪你。劉副專員在報上寫了發展山區經濟要走以養羊為主的畜牧業路子的文章。記者鼻子是狗鼻子,也不知道咋個曉得劉副專員買了外國優良羊送你的消息,要下來采訪,鄉長這狗日的一天打幾次電話來,說要做好準備工作,出了差錯由我負責。大叔你養羊,我聞腥,這雞巴村長沒啥幹頭。但這事千萬馬虎不得,千萬千萬出不得差錯。”
德山老漢在心裏嘀咕,這也出差錯哩,對這外國貴重羊真比對爹還孝順了。村裏的羊圈,都是在房子外頭,老漢不敢讓羊凍著。不曉得這外國雜種脾性,村小的最漂亮最有知識的小劉老師說人家外國的羊圈有恒溫設備哩,老漢老是搞不懂啥恒溫豬瘟的。小劉老師說就是保持一定的溫度,老漢仍不懂。小劉老師說你把圈砌在屋裏、燃起火,火由小到大,看羊在大火、中火、小火裏哪種最舒服就得了。德山老漢倒吸了一口涼氣,攏火給羊烤!這是他活到六十歲才聽說過的事。這高寒、冷涼的山區,草都長不好樹更長不出。多少年了都烤海垡。這海垡要到老遠老遠的海子邊去挖去挑,拉一車海垡要幾天工夫,海垡不經烤,就是些草根根和著黑泥漿變成的嘛,一火塘海垡要不了多少時辰就變成輕飄飄的白灰了。高原山區的人家,連吃的都恨不得生吃,還舍得燒海垡烤火?天一黑,一家人鑽在一起,哆哆嗉嗦混到天亮。
圈是得砌的,這老高山區的夜晚,白霜一層一層降下來,連蕎子、洋芋的葉子都會凍成枯黑的蜷縮的幹葉子,手一撚就成灰。本地羊世世代代整慣了,擠在外麵的圈還過得去但冬天都要凍死好些。這金貴的外國爺們娘們不凍死才怪呢。德山老漢下決心硇圈。沒有材料,把隔牆拆掉,拌土和泥,老伴咿哩哇啦亂激動,拌泥拌得起勁,小女兒喜歡這高大漂亮的羊子,仿佛和外國小朋友交了朋友似的,一會兒摟著母羊的脖子,一會兒給公羊搔癢,恨不得跟羊親嘴。
忙乎了一天,圈砌好了。小女兒把圈掃得幹幹淨淨的,怕土牆髒,又去村上的雜貨鋪買了幾個紙盒,拆開釘在土牆壁上。沒有幹淨的墊草,去跟村長家要,村長倒大方,叫拿就是。村長老婆嘰裏咕嚕地不高興:喂得起羊子打不起草,我們又不是那個大官的三親六戚,人家又沒給錢又沒給衣……村長威風,說閉住你的×嘴,再說老子扇爛你。
當晚那羊卻怎麼也不睡,在圈裏咩咩、咩咩地哀嚎。到底。是外國羊底氣足,咩咩的叫聲又大又長又哀怨,還一波三折淒淒楚楚哀哀怨怨。也許它們想起了美利堅合眾國的故鄉,也許想起它們不幸的身世,怎麼一下子就從天堂跌落到地獄般的荒山野嶺。令它們百思不解的是這麼荒涼這麼貧瘠這麼艱苦的環境竟有人生存,還世世代代地繁衍下去。人痛苦了會悲泣,羊痛苦了會哀嚎。長夜漫漫,外麵的高原上的風一陣緊似一陣地狼嗥般呼嘯,美利堅合眾國的羊又驚恐又寒冷又悲哀,再不高聲鳴叫高聲宣泄,它們怕自己的精神要崩潰了。
德山老漢窸窸窣窣從樓上摸下來。自古以來這高原山區就沒有過電。天一黑,人就進入萬丈深淵了。他點亮煤油燈,這燈除了小女兒做作業外是舍不得點的。老漢心煩,這羊好說比人還金貴麼?圈就在屋裏,還鋪了從村長家挑來的厚厚的冬茅草,幹生生的、暖和和的,還叫個?!但老漢立即自責,這羊可是人家劉副專員花了大價專門買了送自己的。人家和自己無緣無故、非親非戚,恁大的官,見自己又是握手又是問寒問暖,村長、鄉長夠凶的了,人家連個手都不跟他們握。人家是為自己好啊,要不然你窮得隻剩下褲襠裏的兩個蛋子丁當響,關人家屁事。喂不好這外國羊,對不起人啊!這樣一想老漢心裏就不煩了。他摸進羊圈,溫柔得像摸自己的小女兒的臉蛋一樣摸羊的頭,摸羊的臉,摸羊的身。老漢喃喃:“羊啊,你們來到這寒門小戶,實在是遭罪了。我也不曉得你們那外國是啥樣子,反正比我這兒好。來了就要安心,人家當年資本家的姨太太細皮嫩肉水靈靈的,還不是要過日子。再苦的日子,過慣就好了,過慣就慣了。美利堅合眾國的羊似乎天生就會外語,它們似乎聽懂了德山老漢方言極重的山區中國話。它們溫順一些了,那隻外國母羊還伸出粉紅細嫩的舌頭舔了舔老漢的手。這僅僅是一種友誼的表現也使那隻健壯碩大的公羊嫉妒,它用屁股狠狠抵了母羊一下。母羊賠情似的舔了舔它的鼻子,它才老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