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愛情的日子
■文/衣向東
1
我有一個習慣,下雨天總想做愛,或者找漂亮女人聊天。這不算什麼壞習慣吧?其實很多人都有怪異的行為,下雨天做愛也不犯法,反正我很能原諒自己。
當然了,並不是每個下雨天都有愛可做的。去年夏天的一個夜晚,已經十一點多了,窗外的夜安靜下來,我剛把身子放平在床上,熄了燈,這時候落雨了,稀疏的雨點打在窗玻璃上,格外有力。漸漸地,雨點稠密起來,黑夜中傳來沙沙的一片聲響。我不得不起身走到窗前。整個世界似乎都被鋪天蓋地的雨水遮掩了,隻剩下忽明忽暗的幾盞路燈,疲憊地在風雨中招架著。不管什麼天氣什麼季節什麼時辰,我站在窗前朝樓下望去的時候,最先進入視線的就是這些路燈。它們跟我的處境很相似,雖然立在熱鬧的路邊,有很多人從身邊走過,卻沒有一個人是它們的朋友。有時候,我很想把它們招呼回家,陪我坐一會兒。
我終於明白,有雨的天氣,我的心是孤獨的,在孤獨中渴望排遣心中的這份情感。我把自己認識的漂亮女人快速梳理了一遍,想選擇一位比較合適的搭檔。像我這種長期單身的中年男人,總要跟三四個女人建立一種親密的關係,在我需要她們體溫的時候,不至於抓耳撓腮地找不到目標。
我立即在腦子裏盤點幾個熟悉的女人名字,掂來掂去,最後有些沮喪。我心裏很清楚,自己認識的三四個漂亮女人,隻是跟我合作愉快且比較投緣的人,但她們當中沒有誰能夠在這個時候頂風冒雨跑來陪我的。夜太深了,女人們大都卸了妝,恢複了本來的麵目,這時候能夠盡快來到我身邊的女人,隻能是紅顏知己,可要找到一位紅顏知己有多難呀,我都試探了四五年了,仍舊迷茫一片!
窗外的雨越下越歡,我似乎聽到了樹木和青草吮吸雨水的滋滋聲。它們都快活著。我坐在台燈光下,開始寫一個愛情故事。我知道這個夜晚隻能如此了。能夠替我排遣孤獨的事情,隻有寫小說。
這個愛情故事在我腦子裏生長好幾年了,我一直沒有去動它。因為裏麵有我的影子。我總在猶豫是不是應該把這個故事告訴讀者。
小說剛開了頭,我的手機響了,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王哥,你睡了嗎?
我不耐煩地說,你打錯了。
扣了手機,我剛在鍵盤上敲打出十幾個字,手機又響了,女人的聲音有些急切。
王哥嗎?我在兔子嶺走迷了路,差點掉進萬丈深穀……
兔子嶺?我不由得重複了一聲。
是呀,兔子嶺,咱們一起漂流過的。
我的心一緊。我的確去那裏漂流過,兔子嶺有一條適合漂流的河道,還有一片別致的平房,供去那裏漂流的遊客宿營,我曾經跟十幾個朋友在那裏瘋狂過一夜。
我問對方是誰。女人說,我是曉雨呀,王哥,這麼快就把我忘了?
我斷定她打錯電話了,從來沒有一個叫曉雨的女人進入我的生活中,況且我也不姓王。但這次我沒有立即把電話扣了,這女人的聲音綿軟甜美,多聽幾句也不是壞事。窗外的雨仍舊下著,就著雨聲,我聽明白了眼前的女人所麵臨的困境。
這個叫曉雨的女人,今天約了三個女友去漂流,晚上宿營在那排平房裏打麻將。玩得正高興,一位女友家裏來電話了,說孩子感冒發燒,幾個人隻好匆匆收拾了物品,坐上曉雨的車,冒雨返回城裏。山裏雨霧茫茫,能見度很差,曉雨的方向感又不好,走出不遠就迷了路,隻能憑自己的感覺開車。突然間,她看到車燈光前一片雲海,本能地來了個急刹車,打開車門下來查看,驚出了一身冷汗。車頭前麵是深穀,一團團雲霧在深穀中飄遊。再仔細看,前車輪已經有部分懸在半空了。曉雨沒了主意,突然想起王哥來,看樣子這個王哥跟她的關係很不一般了。
王哥,你說該怎麼辦?她的聲音慌亂而無助,讓人聽了心疼。我的心一顫。
我感覺此時她像是一根藤,緊緊地攀住了我這棵大樹。
我也跟著緊張起來,忙叮囑她不要亂動,先搬幾塊石頭塞在兩個後車輪前麵,然後掛倒擋,輕輕睬油門。我加重了語氣說,記住,一定不要猛轟油門,那樣車身子會劇烈地向前晃動。
她答應著,指揮身邊的幾個人搬石頭。她的手機一直沒有掛斷,我從裏麵聽得清她的喘息聲,還有身邊幾個女人的說話聲。過了幾分鍾,她說,王哥,我上車了,我掛倒擋嗎?我安慰她說,別緊張,沉住氣,把手機扣了,集中精力開車,輕輕點擊油門!
她慌張地說,別、別關,我把手機放到一邊。
她大概是把手機放在副駕駛座上,我能夠從手機裏聽到她點擊油門的聲音,隨後就聽到她“啊”地一聲喊叫。我一下子從椅子上彈起來。喂喂,你怎麼了?怎麼了?說話呀!
好半天,她有氣無力地說,王哥,我倒出來了……
我鬆了一口氣。剛才我的心差點從嗓子眼裏跳出來。
隨後,我在手機裏指揮著遠方風雨中的陌生女人,開車走出了迷亂的山路。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謝謝你王哥,終於看到前麵縣城的燈光了,我的手機沒電了,回家再打給你。
就在她要掛斷電話的時候,我告訴她說,不用謝,我不是你的王哥,你打錯電話了。
那邊的手機掛斷了,我坐在台燈光下睜了很久,然後再次站到了窗前。不知什麼時候,外麵的雨停了,樓角處還有雨水向下流淌著。風雨中的那個陌生女人長得漂亮嗎?我胡亂地想著,內心的某種欲望蓬勃滋長。
我急急回到了台燈光下。我必須靠寫小說打發寂寞的時光,排遣我心中的孤獨。
一直寫到淩晨5點。我覺得餓了,到廚房熱了一杯奶,吃了幾片牛肉。這時候,我聽到鄰居上早班的人出門了,塔樓寬敞的樓道內,響起說話聲和咣當的關門聲,還有遠處公路上長長車流的喇叭聲。我漱了口,躺在了床上,把這些聲音留給了白天。白天屬於他們,我的夜晚從早晨開始。
我睡得正香,手機響了,又是那個女人,開口就叫我王哥。什麼王哥王哥的,不是早說了不是你的王哥,我姓蕭!我的心情顯然不如昨晚那麼好,昨晚因為下雨,我有一種跟人交流的欲望,而現在我睡得迷迷糊糊,全無說話的興致。她忙道歉,說她知道我不是王哥,前不久換了新手機,重新輸入電話號碼的時候把王哥的搞錯了。
她說,我回家查閱了電話號碼本,發現我把1寫成7了。
既然知道我不是你的王哥,怎麼還打我的手機?
就因為知道不是,所以我才特意感謝你。我敢肯定你是個好人。
我撇了撇嘴說,哈好人壞人的,嘁。
她說,就是嘛,你明知道我打錯了電話,還那麼耐心地跟我講話,要是換了別人,早把手機扣了。我今天打電話,是想請你到我家裏吃飯,不知道你肯不肯賞光?
我頓了頓,隱約感覺有些不對頭。一個陌生女人請我去她家裏吃飯,這意味著什麼?說不定是個圈套。這年頭,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都能發生,還是謹慎一些好。於是我婉言謝絕,說,別客氣。算你走運,我正好去過兔子嶺,熟悉那條路。好了,我要睡覺了。
睡覺?你還在睡覺?這都快11點……
我天亮才開始睡的。
熬了個通宵?喲,是不是為我擔心,一直等我的電話呀?我昨晚回家後想給你打電話,可覺得太晚了,怕您已經睡下,真對不起……
這女人,自我感覺太好了。我打斷了她的話,說,沒有呀,我昨晚寫小說了,剛才睡得正香。
按說,這個時候她應該知趣地扣了手機,我已經表達得夠明白了。可她似乎沒有聽出我不耐煩的情緒,驚訝地說,寫小說?你寫什麼小說?我含糊地應答著,說寫一個愛情故事。我從床上爬起來上廁所,心裏開始怨恨這個不懂事的女人了。因為一隻手捏著手機,我小便的時候顯得慌亂而缺少章法,尿液濺到了坐便池外了。我真想扣了手機,可我是個男人,跟女人突然中斷了講話,顯得太粗魯太沒有紳士風度了。
女人聽說我寫的是一個愛情故事,似乎更有興趣了,說她最喜歡看愛情故事,讓我在網上發給她拜讀一下。我說還沒寫完,你要想看愛情故事,就到網上搜索吧,我過去有好多小說都是寫愛情故事的。我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她。
女人跟我說了再見後,突然又哎了一聲說,我姓康,叫康曉雨,健康的康,拂曉的曉,雨雪的雨,記住我呀蕭大哥。
她叫我蕭大哥了,聲音甜潤。這女人,有些纏人!我把手機狠狠地關了,丟在床頭上。
2
沒過多久,那個叫康曉雨的女人就從我記憶中慢慢淡去了。說實話,最初的幾天,我偶爾會不鹹不淡地想起她來。也隻是一閃而過,沒有往深裏想。憑我的感覺,這女人不像安分的樣子,少沾惹她為好。
然而一個月後,她卻來電話了,聲音熱情洋溢。蕭大哥,我讀了你很多小說,寫得真好,有好幾篇把我感動哭了,我還上網查看了你的資料,沒想到你是一個大作家呀。我聽著她把我的小說一篇篇數落出來,我這才知道這一個月裏,她一直在網上閱讀我的小說。讓我驚訝的是,她能夠準確地描繪出每篇小說的故事背後隱藏著的另一番風景,甚至能夠一針見血地指出小說的破綻。我向來對於能夠讀懂我小說的人抱有敬意,認為是一種心靈的相通。於是我靜心聽她的高談闊論。
她說,蕭大哥,我問個很私人的問題,好嗎?
我說,你問吧。
你現在是一個人生活,對吧?
我說,嗯,是一個人,怎麼啦?
她笑了,說,我猜對了,你不懂愛情,你小說裏的愛情太幼稚了。
我愣住了。我怎麼不懂愛情?我曾經有過婚姻。
婚姻和愛情是兩碼事,有過婚姻不等於你有過愛情。她很認真地說。
我不能說這女人的話不對,過去靠父母媒妁的婚姻是沒有愛情,可我的情況完全不同,當年結婚的時候,我對前妻是有愛情的,隻是兩個人生活了幾年後,感覺個性差異太大,彼此都很疲憊,於是在一種淡淡的傷感中分了手。從此我厭倦了婚姻,準備就這麼一個人熬過剩餘的時光。我的前妻跟我的感覺大致相似,現在她也是一個人生活著,有一次我在大街上遇到了她,渾身散發著喜慶的氣息,看樣子過得不錯。有幾個還算像樣的男人,很溫順地追隨在她身後,替她做著一些男人應該做的事情。平心而論,她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就是脾氣太壞了。好在跟隨在她身後的幾個男人,都是給她打短工的,所以對於她的脾氣都能夠包容。我想要是讓他們成為長工,他們會跟我一樣不堪忍受。我與前妻分手後,跟很多女人有過親密的關係,日子有長有短,長的三兩年,短的三兩天,當中也確有讓我真心相愛的。我算是一個愛情老手了,怎麼會不懂愛情呢?
一個女人跟一個男人談論愛情問題,顯然是有用意的,她是想把我帶人情感旋渦裏。我心裏竊笑這女人的招數太低級了。
我裝出不懂的樣子,問她愛情和婚姻有什麼區別。她說,愛情是精神的守候,婚姻是物質的消費;愛情是單純的性愛,婚姻是複雜的生活;愛情是用來珍藏的,婚姻是用來揮霍。
你還別說,仔細咂摸一下她的話,是有些味道的。我故意笑得很誇張,說,我不懂得什麼珍藏和揮霍,我就知道愛情是甜蜜的,婚姻是苦澀的。
她說,你錯了,婚姻是沒有味道的,就像一杯白開水。愛情是有味道的東西,但不是你說的甜蜜。愛情具有強烈刺激的味道,有辛辣也有苦澀,讓人品味後很容易上癮,就像四川人吃火鍋一樣,辣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卻一個勁兒說過癮。所以你寫愛情故事,要寫出一種痛並快樂的感覺,這樣的愛情才會
長久。
她著重強調了一遍說,對,就是痛並快樂著的感覺!
我的心一顫,沒想到她對愛情有如此精辟的見解。睜了片刻,我說,看樣子我以後要重新體驗愛情的滋味了。她說,像你們作家,就應該多經曆一些情感。說著她笑起來。
她說,哎,晚上我有幾個朋友到家裏玩,你有興趣也來吧,幾個朋友都是美女,都能開玩笑,說不定有你需要的寫作素材。
我答應了。說實話,我內心產生了接近她的欲望,想看看她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我猜想她應該是獨身一人,並希望我去動用她豐沛的情感。
下午5點鍾,我按照她說的地址開車去了她家。那是一個豪華的別墅小區,別墅屬於歐式建築風格,每棟兩層樓,門前有一個不大的花園,環繞花園的籬笆牆隻有兩尺多高,站在花園外可以清晰地看到各戶人家一樓陽台內的花草。小區內井然有序,處處顯示出業主的身份和檔次,就連大門口的保安都個個穿戴整齊,彬彬有禮,像舊時代公館門外的侍從。
我把車停靠在8號別墅前麵,走進籬笆牆內的花園。牆角處獨自盛開著一蓬蓬月季花,空氣中彌漫著月季花的香氣。別墅的大門緊閉,我上前摁動門鈴,摁了兩下沒有動靜,於是又摁,還是沒有動靜。我疑惑地走到陽台前朝裏瞅,陽台一角的晾衣竿上懸掛著淡藍色的乳罩和一條粉紅色短褲。連接陽台的臥室,是米黃色的調子,床對麵的牆上,掛著一張女人的照片,由於窗外反光的緣故,看不真切女人的麵孔。我想這張照片一定是康曉雨了。就在我努力彎腰探頭仔細地看照片的時候,聽到背後有人說話了。
你找誰?
我回身看到一個男人站在花園外,狐疑地看著我。
我忙說,我找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姓什麼?
姓康,康曉雨。
你是康曉雨的朋友?第一次來吧?我沒見過你。
我仔細打量眼前的男人。他身材魁梧,麵部輪廓分明,屬於典型的北方漢子。從著裝和氣質上看,並不像一個有身份的人。我說你是誰?他謙遜地朝我笑,說我是小區收廢品的,這裏經常進出的人我都認識。
我有些反感地轉過身子,說,我為什麼一定要讓你認識?
對方看出我生氣了,趕忙走前幾步,說先生你別誤會,我看你是個陌生人,趴在陽台上朝屋裏看,擔心……
我看是你誤會了吧?你看我像賊眉鼠眼的人嗎?
是我誤會了,是我誤會了,先生別生氣了,剛才我看到康曉雨出門了,估計還要半個鍾點回來,先生的皮鞋有些髒了,我給您擦擦吧。我低頭看自己的皮鞋,果然皮麵上有許多泥潰,一定是剛才去衝車的時候弄髒的。我遲疑的時候,男人賠著笑說,喏,就在那裏,我不收你錢,免費。
前麵四十米遠的地方,有一個存放變電器的小平房,平房前麵探出一塊水泥板,男人就在探出的水泥板下盤踞了。那裏停放著一架平板車,旁邊堆積了各種廢品。小平房靠路邊的一麵牆上,規矩地寫著幾個字:收廢品、擦皮鞋。
看他一副低三下四的樣子,我不能再強勢了,再強勢就狗屎不如了。我討厭那些在弱者麵前耀武揚威的人,討厭那些用狗財主一樣的口氣和目光對待底層人的孫子們。我罵這些所謂的“上等人”,就使用了狗屎不如這個詞。
我跟著他去了小平房前。擦皮鞋的時候,我跟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於是知道了這男人在別墅區內收廢品,是經過物業允許的,而且獨此一家,別無分店。他不需要到處亂跑,隻是在這裏守候著,各家各戶有了廢品,或者親自送過來,或者打個電話讓他去取。富人們的廢品是相當豐富的。
我有些疑惑,說,難道住著別墅的人,也稀罕賣廢品的毛角票子嗎?
男人說,不是錢的事,這裏麵居住的人都是富翁,最便宜的別墅也要七八百萬,誰都不會稀罕幾個賣廢品的錢,可他們家裏的廢品總要找個地方扔掉吧?他們很多人把廢品丟在這裏,並不問錢的事,轉身就走,他們都是一些好人,知道我是靠這些東西過日子的。你信不信,人有了錢,也就長善心了,其實那些瓶瓶罐罐的,他們隨手就可以丟進垃圾桶裏,可他們有善心,寧可多跑幾步路也要送過來。不過他們家家戶戶都有保姆,這種事大多是保姆來做。保姆把廢品送過來,就要跟我斤斤計較了,少給一分錢都不行。
說著,男人咧嘴笑了笑。
我問男人,擦一雙皮鞋多少錢?他搖搖頭說,擦皮鞋都是免費的。我有些吃驚,免費擦皮鞋?為什麼免費?男人說就是想還他們一個人情。有一次,一位太太把十幾個易拉罐送過來,還有一捆雜誌,沒要一分錢。男人心裏很感動,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感激的話,低頭看到太太的皮鞋髒了,就趕忙說,太太,我幫你擦擦皮鞋吧。男人當時沒有擦皮鞋的家夥,伸出自己的衣袖給她擦了擦。從那次以後,男人就準備了一套擦皮鞋的工具帶在身邊,免費給小區的人擦皮鞋。
你是個重情義的人呀。我對男人讚歎地說。
男人說,你過獎了,我也就是隨手的事兒,現在的人都懶得擦皮鞋了。喲,你看,康曉雨回來了。
我抬頭看去,兩輛車從小平房前開過,停在了康曉雨花園前,打頭的是一輛寶馬,後麵是一輛海南馬自達。我忙站起來朝前走去,男人在後麵追上我說,等一等,我給你蹭兩下。說著,用一塊布條在我的皮鞋麵上快速蹭著。
我低聲對男人說,好了好了,你一邊去!
我走到寶馬車前站住了,從車裏走出來的兩位女人,顯然注意到我在看她們,於是抬眼打量我。其中的一位穿旗袍的女人笑了笑說,你是蕭大哥吧?比網上的照片還帥氣呀。
不用問,這女人就是康曉雨了。我竟然一時無話,呆呆地看著她。我沒想到她是這樣一位美人。她有一米六八的個頭兒,身材肥瘦適中,長長的頭發盤了一個發髻,露出光亮的腦門兒和長睫毛下麵的大眼睛。她的嘴唇很圓潤,施了淡淡的口紅。當然最搶眼的地方,還是她胸前兩個物件,豐滿的輪廓足可以讓人想象出裏麵那一片秀美的風景了。
初秋的天氣很好,空氣明淨透徹,我的目光感覺清清爽爽的,甚至可以看清空氣中遊動的細微顆粒。她站在瓦藍的天空下,身體似乎也是透明的。
我的血液加快了流速,感覺兩條腿有些發軟,眼前美女、花園、別致的建築,以及藍天上遊動的雲彩,一切都顯得很不真實,似乎是夢中一塊塊碎片拚湊起來的。後麵那輛馬自達車內走下三位女人,她們站在康曉雨身邊看我,發現我臉紅了的時候,哄笑起來。
一個女人喊叫,嗨,康曉雨,你看他還臉紅呢,40歲的男人臉紅真可愛喲!
我忙轉過身子。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臉紅了。
3
康曉雨是跟幾個女朋友去商場采購晚餐食品的。剛走進別墅,她就跟我道歉,說原來算計好在你到來前能趕回來,可你知道,女人們進了商場,就像一群鴨子進了蘆葦蕩,想再聚起來就難了,真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旁邊一個女人立即對康曉雨抗議,說,哎哎,不是一群鴨子,是一群雞鑽進了麥堆裏。
幾個女人哄笑起來。我也被她們率性的語言逗樂了。
康曉雨說,來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就是著名作家蕭大哥,你們都跟著沾點文化吧。
一個女人說,蕭作家,我們最近可沒少聽曉雨嘮叨你,她把你的幾篇小說讀給我們聽,看到我們沒流淚,罵我們沒文化,害得我隻好偷偷往眼角上抹唾液。
幾個女人又笑成一團。
康曉雨假裝生氣,拽過自稱往眼角抹唾液的女人說,蕭大哥,她叫安妮,小瘋子一個,說話沒個正經。
安妮朝我擠了擠眼睛說,蕭大哥,她們都是裝正經,我就故意裝不正經。
接下來,康曉雨給我介紹另外三位女人,皮皮、米米、甜甜。這三個人在康曉雨介紹她們時,一個個像小學生似地垂著頭從我麵前走過,樣子很靦腆。其實純屬假象,是惡作劇,等到我剛剛轉過臉去跟康曉雨說話時,她們幾個卻突然吃吃笑起來,孩子般倒在沙發上。我不知道她們哪裏生出這麼多快樂。
康曉雨的別墅有400多平米,屋內裝修的風格很古典,也很中國化。木製家具大多是清末民初的,雕飾了各種華麗的圖案。尤其客廳的兩道屏風,上麵鏤刻了竹子、蘭花、梅花和菊花,看上去栩栩如生。這屋子的格調跟穿旗袍的康曉雨倒是很般配,可以看出主人在屋內裝飾上,是動了一番心思的。
我不由得對那些古色古香的家具發出讚歎。康曉雨一定很喜歡別人稱讚她的家具,在我細細品味家具的時候,她一直微笑著,時不時還要提醒我說,這兒還有一件,你看咋樣蕭大哥?在她的引導下,我走完了一個個房間。自然,我也走進了她的臥室。不知道為什麼,站在她的床前,我的心“怦怦”跳起來,眼前竟然出現了一些不該聯想的場景,甚至聽到了康曉雨急促的喘息聲。但很快,我就為自己的豐富的聯想感覺到羞恥了。唉,我真的沒出息。
康曉雨沒有看透我肮髒的靈魂,依舊甜甜地笑著,目光落在自己心愛的家具上,眼睛裏露出自豪和滿足的神色。
在臥室內的床頭櫃上,我看到了康曉雨一家三口的照片,老公有些書生氣,臉上掛著幾分羞澀。兒子十一二歲的樣子,也很文靜。挺幸福的一家人。我有些羨慕,什麼時候自己的床前,也能掛這麼一幅全家照?我喜歡孩子,可前妻不給我生育。有時候我們夫妻做功課,趁她快樂成神仙的時候,我就想渾水摸魚播下種子,可她總是很警覺,能夠從天堂一下子回落到我們家床上,極快地撤走她的身體,弄得我無處生根。狗日的前妻!
當然了,幸福的全家照不一定就是幸福的家庭。在大街上拉著手走的,不一定是夫妻,拉著手走的夫妻不一定就幸福。眼下幸福的夫妻明天就可能各奔東西,吵吵鬧鬧的夫妻反而一生不離不棄。
我很想了解康曉雨跟老公是不是幸福,換句話說,是想知道她留給我的空間有多大。我誇她的兒子長得漂亮,說兒子一般長得像母親,她的兒子卻很像父親。女人都喜歡聽別人誇她們的孩子,哪怕孩子是一坨牛糞,她們聽了誇讚也很受用。果然,她一臉燦爛地說,嗯,都說我兒子長得像他爸爸。
兒子多大了?在哪兒讀書?
11歲了,去年我們一家移民加拿大,在多倫多讀書。
你老公是搞書畫的?
為什麼這麼說?
看樣子他屬於文化人,文化人也隻有書畫家能這麼貴族。當然了,餘秋雨之類是極個別的,餘秋雨有文化有別墅,但他不是靠寫字換來的,還要給選美大會當評委,去說一些橫豎不著調的話。有些人倒是靠寫字換來了價值千萬的別墅,好像又不屬於文化人,隻能算是淫文化。
她笑了。她笑得“咯咯”響。她說,什麼邏輯?書畫家就有文化了?我認識一位書法家,比公豬還粗俗,就喜歡兩件事,一是吃,二是泡女人。嗨,我老公不是文化人,他原來搞房地產,去加拿大後開了一家裝修公司,人倒是不粗俗。
嗯。看著就不是一張粗俗的臉。你怎麼沒去加拿大?
我在國內有一家律師事務所,中國律師執照在加拿大得不到承認,所以我多半的時間待在國內,處理律師事務所的業務。
大致了解了康曉雨的家庭情況後,我心中就有了疑惑。其實按照他們家庭的狀況,她已經過了幹事業的季節了,應當留在加拿大照顧丈夫和兒子,幫助丈夫打理公司裏的事情。如今她多半時間待在國內,夫妻情感好不到哪裏去。這樣想著,我內心竟然有些幸災樂禍。
在康曉雨的指揮下,幾個女人很快準備了一桌豐盛的晚餐。她們喝了一點兒紅酒。女人們喝了紅酒,麵色更加鮮豔透亮。康曉雨說的沒錯,她的幾個朋友都是漂亮女人。其實她們都不年輕了,最小的安妮也32歲了。她們都結k婚,又都離了婚,過著獨身的生活,幾個人經常聚在一起尋找快樂,有些相依為命了。康曉雨是她們當中的大姐姐,已經37歲了,而且隻她有老公有孩子。安妮說,蕭作家,我不懂文學,從來不看小說,不像康曉雨那麼有文化,一口酸溜溜的詞彙,可我聽曉雨說,她第一次約你來家裏,你拒絕了,要是換了別的男人,早求之不得了,就憑這一點,我就敢說你是個很幹淨純潔的男人,咱倆整一口。安妮說著跟我碰杯,半杯紅酒一飲而盡。我心裏竊笑,什麼幹淨純潔,我是擔心中了埋伏。
接下來,皮皮、米米、甜甜都跟我碰杯。皮皮說,歡迎蕭大哥加入我們的隊伍,本來我們是拒絕男人的,現在就把你當女人接納了。米米說,咱們以後就是哥們兒了。甜甜愣頭愣腦地補充了一句,說,我們都是你老婆。甜甜說完後,康曉雨就捶了甜甜兩拳頭。沒心沒肺的甜甜,你想給蕭大哥當老婆,別把我拽上去,我有老公。安妮瞥了一眼康曉雨說,遲早把你們拆散了,我們要解放所有苦難的姐妹。說著,幾個人嘻嘻哈哈笑起來。
聽康曉雨的語氣,她跟老公並沒有離婚。
晚餐後,幾個女人呼啦啦地坐到了客廳的自動麻將桌前,吵嚷著開始搓麻。皮皮說,你們人手夠了,我不上桌了,我打麻將特臭。安妮說,你白癡呀?曉雨能打麻將嗎?她要跟蕭作家聊文學,話人生,讓你來就是當牌架子的,不自覺你!
皮皮立即覺悟了,哦了一聲說,就是就是,我這個白癡,來來,咱們開戰,為了蕭作家跟曉雨愉快地聊天,我願意犧牲自己。哎,蕭大哥,曉雨讀你的小說淚流成河,我讀不懂你的小說,很對不起了,我頂替曉雨當牌架子,你可要把握住機會呀,該出手時就出手!
劈啪的麻將聲很快響起來。曉雨對我微笑了一下,搖搖頭,對女友們的胡說八道,表現出很無奈的樣子,說,我們到那邊去吧,省得她們幾張嘴胡咧咧。
她引我坐到了客廳沙發上,輕輕摁動身邊的一個開關,客廳內就響起了舒緩的輕音樂。沙發前有一個茶幾,上麵擺放了一套茶具。她燒了滾燙的水,開始泡茶,動作熟練。我看到她纖細的手指在紫砂器皿上彈跳著,細膩的紫砂器皿襯托著她白皙的手,顯得極有韻致。那一刻,我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內心竟然有了要去撫摩這雙手的衝動。
她問我喝什麼茶,我說好茶都行,不分品種。她最先泡了福建鐵觀音,然後是西湖龍井、峨眉雪芽、黃山毛峰,之後,她泡上了雲南普洱。每一道茶泡製好後,她都要給我介紹茶的品質、衝泡的水溫和茶的功效,看得出她對茶很有研究。
喝上了普洱茶後,話題轉向了紫砂壺。她把家中收藏的幾把精品壺都拿出來給我看,仔細介紹每一把紫砂壺的特點和收藏過程。她說,在我眼裏這些紫砂壺都是有生命的。我點點頭。我說你是個情感很細膩的人,隻有情感細膩的人,才能感悟到紫砂壺的生命和靈性。還有,你多愁善感,一片秋葉或者一縷夕陽,都可以讓你生發傷感,在你眼裏石頭也是有生命的。她笑了,說也許吧。她笑起來很嫵媚,那些笑容看起來寧靜安詳。
她又給我添上茶。我說不能再喝了,茶葉醉人,我感覺有些醉了。她打量了我一眼,說酒醉人身,茶醉人心,音樂醉人神。
我微微點頭。這女人是個雜家,對於家具、紫砂壺、茶葉,都有一些研究。不用問,她的生活很清閑。清閑的人才有這個雅興和精力。我朝她探了探身子,故意抬頭盯住她,一動不動地看她的臉,終於把她看得不好意思了。她說,咋啦這麼看我?
我在想,你說的酒、茶和音樂之外,還有一種東西也醉人。
什麼東西?該不會是香煙吧?
不是。女人,我說的是美豔的女人。
她明白了,嫣嫣一笑。我是女人,自然不會知道,你們男人或許有體會。她說著微微低頭。
我現在就有體會,美豔女人醉人骨髓。
她搖頭。她並沒有甩開我的手,也沒有絲毫慌張,就那麼讓我拽著她的手。我算什麼美豔女人,你是大作家,見到的美女像滿山坡的羊群,女粉絲也是一紮一紮的,照這個醉法,你的骨髓都成酒糟了。
說完,她忍不住笑了。
我倒是想讓骨髓醉成酒糟,那樣你就不會說我小說裏的愛情太幼稚了。
她立即認真起來,說蕭大哥我不懂文學,就是隨便說說,你別生氣。不過話又說回來,有些人埋在美女堆裏,也未必得到了愛情,你信不信?
我信。就像你雖然不搞文學,可你看懂了我的小說,你天生對文字有一種靈性。我離婚了,現在一個人,倒想問你,怎麼才能獲得真正的愛情?
真正的愛情?你需要嗎?我覺得正常的人隻需要婚姻,婚姻自然不是愛情了,是交易。怎麼?我說得不對嗎?你是作家,應當比我看得更清楚呀。一對夫妻就是天平的兩端,在最初結合的時候,雙方都在衡量對方的價值。如果女方非常漂亮,男方長相平平,那麼男方有錢就可以成為砝碼。如果男方帥氣女方其貌不揚,那麼女方的老爸是當權局長也可以成為砝碼。衡量到最後,天平的兩端一定差不多平衡起來,婚姻才能成交。當然,像蕭大哥這樣又帥氣又成功的男人,女方的砝碼可就大了,老爸至少是部長一級的官員。
我翻了她一眼。部長一級的女兒比我年齡還大,我找她幹啥?我現在不要婚姻,我要愛情。
我的聲音很堅決,表情也很認真。她看著我,沉默了。耳邊悠揚的輕音樂,填滿了整個客廳空間,也填滿了我的心。她說得對,音樂醉人神,我有些神不守舍了。她的眼睛真媚。我抓了她放在茶幾上的一隻手。她沒有掙脫,卻是翻轉了手背,用她潮濕的手心貼住了我冰涼的手心。我緊張的時候,手心總是冰涼的。她臉上也不見驚訝或惶恐的表情,送給我的是一種理解和寬容的笑容。她說,嗯,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其實你還很傻。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氣定神靜,略帶了一些母親教育孩子的語氣,這讓我有些拘謹起來。她說,其實你婚姻之外需要的就是快樂的性生活,正常的人很難得到真正的愛情。換句話說,你這種聰明的人,不可能有真正的愛情。能夠獲取愛情的人,多是一些癡呆之人。你要想得到愛情,那麼首先讓自己愚蠢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