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呀,別愣著不跳(1 / 3)

跳呀,別愣著不跳

■文/夏天敏

1

和劉叔相遇是在一個晚霞燦爛的下午,那個下午真是一個美好的下午。北方的這座城市被絢麗的晚霞包裹著,所有的高樓都被晚霞鍍上一層金,那輪柔軟似蛋黃,隨時都會融化的太陽,掛在城裏最高的電視塔的半腰,看上去真像一隻剛剛剝去蛋殼,盛在瓷盤裏的汁液豐盈的蛋黃。城裏的人看上去心情很好,他們都穿著夏季的服裝,輕輕盈盈地走在大街上。可是我的心情卻惡劣透了,不僅惡劣,還要拖著疲憊的身軀,忍受著陣陣襲來的饑餓,茫然而憂傷地徘徊在這座城市的街上。

我虛汗長流、心虛氣短,一陣惡心撲倒在地,啥也不知道了。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我身邊密密麻麻的人牆沒有了,被人牆遮蔽的風吹拂過來,使我身上有了涼意。但我看見我身邊蹲著一個人,這人臉黑頭小,額頭上盡是溝壑般的皺紋。他說你是肖家衝的小順子吧?你爹叫張國柱,你媽叫劉玉珍,是吧?我猛地一驚,在這車流如潮,人海茫茫的北方大城市裏,竟然有人認識我,認識一個像大河邊沙灘上的一粒無比微小的沙子,並且知道我爹叫張國柱,我媽叫劉玉珍。那一瞬間,我激動得眼眶一片濕熱,仿佛在莽莽的叢林裏被困了十天半月,終於見到一個熟人或者親人一般。我定定地看著這個知道我就是小順子,知道我爹張國柱,我媽劉玉珍的人,看了一陣,我覺得他有點麵熟,但就是想不起他是誰。

這人我得叫他劉叔,我不知道該不該叫他叔,但這陣有人認識我,理我,叫我跟他走,我就感動得叫他叔。別說他是個大活人,就是條狗,我也想叫他叔哩。說真的,我如果不是暈倒在天橋上,我真的有了想跳天橋的想法,人活到這份上,還有啥活頭?

隨著劉叔來到一條巷子,到了一個大排檔前,一張油膩膩的桌子邊坐著好幾個人,正在喝啤酒、吃黃瓜、嚼花生米。見劉叔來,說劉老歪你整球啥子名堂,說是去屙尿,半天不見你的動靜,你狗日怕是去前麵發廊打炮去了。有人嘲笑,說你高抬老歪了,打炮,他舍得把錢塞黑洞麼?我以為他找個借口開溜了,咋又回來了?有人看到了劉叔背後的我,說劉老歪,你狗日哪點撿個人來?莫不是又動起花花腸子,要將人家拐去賣麼?劉叔的臉一下子難看起來,他說你們講個幹雞巴,老子去屙尿過天橋時遇到我這小老鄉,他好幾天沒吃飯了,餓得癱倒在地上,老子領他來吃飯。大家又笑,說老歪今天大方起來了,不但不混我們的啤酒喝,還領人來吃飯。稀奇、稀奇,太陽也有從西邊出來的時候。劉叔臉上更掛不住,他一巴掌拍在那人肩上,說今晚老子請客,老子不怕你們撐破狗肚皮,抬一箱啤酒來,不喝光不是人養的。大家見他生了氣,忙著站起來勸,將他拉了坐下,又給我讓了座,說老歪咋就生氣了呢?平時大家說笑說慣了的,又不是頭一回,開開玩笑嘛,又沒有誰當真的。

劉叔氣哼哼地拿起一隻鹵豬腳塞給我,又氣哼哼地拿起一隻啃起來。我正餓得想殺人,拿起豬腳狠命啃起來,我的腸胃裏一陣歡快地湧動,我覺得全身的器官都跳動起來,張揚起來,喧囂起來,都在一起狠命地啃豬腳。眨眼之間,我手裏的那隻豬腳已被我啃得精光,白白的骨頭上留著殷紅的血跡,那是我不管不顧、瘋狂啃豬腿劃破牙齦留下的。我顧不得客氣,胃裏伸出的手驅使我又去拿第二隻豬腳。還沒拿到豬腳,一隻手使勁地拍在我的手背上。劉叔說饞癆死你,再吃要出事的。你先緩緩,喝點啤酒吃點小菜,再吃不遲。我將手縮回來,心裏感激劉叔,知道他為我好,我的胃已經幾天沒進食了,再接著猛吃,不出事才怪。大家都說老歪講的有道理。小夥子,你慢慢吃,先吃點小菜墊底。趁這空當,給我們講講你怎麼來城裏的?為啥會連飯也吃不上,連續餓了幾天?他們一起看著我,那目光裏有許多溫暖,許多同情,許多關懷。我的心裏一酸,忍不住流下淚來,多少辛酸,多少委屈,湧上心頭。

我是去年初出來打工的,我的家和劉叔的家同在一個縣一個鄉。初中畢業後,家裏實在供不起我和弟弟讀書,為了讓比我成績好的弟弟讀書,我決定逃離鄉村。

逃離鄉村,是我一直在做的夢。但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逃離,我無可奈何地酸楚地逃離,是為了弟弟以另一種方式體體麵麵地逃離。來到了北方的這座大城市,我終於尋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大型工地上幹活。開頭,我和其他民工還能按時領到工資。一領到工資,我就趕快往郵局跑,留下生活費,一分不少地寄回去。我沒有任何嗜好,不敢亂花一分錢。不要說像有的民工實在熬不住,去廣場上找個價格低廉、模樣醜陋、一身酸臭的野雞打炮,就是工友偶爾聚餐,喝瓶啤酒,吃捧花生啥的我都舍不得。每當我拿到那可憐的錢時,我的手顫抖不已,錢幻化成癱瘓在床的爹,幻化成弟弟和我的那個執拗的逃離夢。

可是後來,我們就領不到工資了。工頭老是說錢撥不下來,慌啥慌,癩子少不掉花子的,廟主少不掉和尚的。錢到了就發給大家。這樣一拖就拖到年底。不少民工等不到錢想到其他地方打工,可半年的工錢就泡湯了,隻得咬牙堅持下來。那段時間他們不但不敢去找野雞,連喝瓶啤酒吃捧花生的奢侈都自然免掉了。

年關快近,民工們要急著回家,他們不但無錢買些年貨,甚至連回家的車票都無錢買了。這半年多的時間,我比他們任何人都焦慮、痛苦,他們承擔的是養家活口的任務,農村再窮,也不至於餓肚皮。我承擔的卻是一個沉甸甸的夢,這個想改變命運的夢是要由我來支撐的呀。和工友們在一起的時候,說起要錢的事,我比他們迫切,比他們激昂,但我曆來膽小,每次去要錢的時候我都隨大流,縮在背後,也不大聲說話。大家發現了我的表現,當我煽動大家去要錢時,大家就說球,你不要在背後叫得比哪個都起勁。每次去你都當縮頭烏龜,有了好處你來分,有了過我們來背。當年關將近的時候,民工的脾氣更大了,情緒更激憤了,當我在工棚裏起勁鼓噪的時候,就有人說凡事總要有個頭,我看張振興領得了這個頭。他有文化,道理說得一套一套的,你來領這個頭,我們隨你去。他這樣一說,大家馬上讚同,紛紛說就是你了,你領個頭,哪個龜兒草雞,我們就揍他個龜兒。我被他們的話嚇了一大跳,我立即推辭,說不行,不行,我年輕,沒見過世麵。你們隨便哪個當頭,我堅決跟著去,決不退縮。民工老宋說球才不行,我看就是你行,你讀過初中,能說會道的,你不行哪個行?老宋是個挺講義氣的山東漢子,在民工中挺有威信,他一講,這事就定了。

接下來的事就慘了,我們不但沒要到工錢,我還因為帶頭鬧事被毒打了一頓。那天我就被人拉上一輛麵包車,開到一個離城很遠的山上來了。在山上的樹林裏,四五個七長八短的人圍著我狠命打了一頓。他們用拳擊,用腳踢,還用皮帶、木棒狠狠揍我。我被他們打得滾來滾去,最後暈死過去了。等我醒來的時候,我看見那群人正蹲在不遠的地方喝啤酒、抽香煙,我看見我身邊有幾截被打斷的木棍,木棍的斷茬像我斷裂的骨頭茬口,白生生的恐怖。有人見我醒了,又走過來,將我拎了跪在地上,我不想跪,但我沒有力量站起來。我的全身都在尖銳地刺疼,腦袋嗡嗡地響,眼睛大概是踢腫了,看人都影影綽綽的。幾個人站在我麵前,有人用皮鞋勾起我的下巴,狠狠地說,聽好小雜種,今天先給你點教訓。你不許再回工地,你如果再回到工地,下次你的屍體在哪裏,任何人都找不到。

帶著滿身的傷痕,帶著一身的屈辱和無限的悲憤、恐懼,我掙紮著下了山,來到城裏。在這座人海茫茫的城裏,我舉目無親,身上一分錢也沒有。我茫然、無助地在城裏徘徊,拖著疲憊、傷痛的身體。我饑腸轆轆,看著街上的食品直流口水。在那個時候,我太憎恨城市裏的擺在玻璃櫃裏的精美食品,它們精美的形狀,厚厚的奶油,香甜的氣息使我快要發瘋。小街上的餐館也特別折磨人,那五顏六色的菜肴和廚師炒菜的聲音、食物的香味使我把持不住,隨時想衝過去將別人的碗奪來。晚上,我就睡在立交橋下的水泥柱邊,任寒冷的風吹遍全身。我想逃離,回到貧窮而又溫暖的家,但我身上沒有一分錢,我隻得像狗一樣在街上亂溜,希望僥幸地遇到一個熟人,一個老鄉,借一點錢買票回家。

我講得淚流滿麵,講得傷心不已。

聽完我的講述,一桌人呆呆地坐著,他們疲憊、滄桑的臉上,都充滿了同情和憂傷。有的眼光迷離。有的憤怒地將手指頭的關節捏得嘎嘎響。突然,劉叔一拳擊在飯桌上,把桌上的盤子震得跳起來。日他媽,雜種也太欺負人了。不給錢不說,還把人打成這樣子。太無法無天了。他這一敲,大家從憂傷、同情中回過神來。有人說你敲球的桌子,人家不給你錢把你打傷又咋的了?錢照樣不給,活照樣叫你幹,你搬石頭打天?有人說真就沒法子了麼?我們鄉下人就該流血流汗,就該遭人糟蹋?有人說我看也不一定,這錢看誰去要,有人去就要得回來。大家說誰要得回來?哪個有這種天大本事?要得回來我們就服他、敬他,把他當神供著。劉叔坐著不說話。有人說這錢隻有劉老歪要得回來。大家哄地一下笑起來,那笑聲裏含滿嘲笑的意味。在這裏,我才知道劉叔的外號叫劉老歪。有人說別人朝他手裏要不回錢還差不多,他從別人手裏要得回錢,就是天大的玩笑了。有人說老歪要得回錢,我就拿手掌心煎雞蛋給他吃。也有人說你們也不要把老歪看扁了,老歪有老歪的辦法,有他的門道,他真的要得來錢,你龜兒那雙手就是爛手了。那人撇了撇嘴,說老歪真要得來錢,我就真用雙手煎雞蛋給他吃,手爛了就爛了。

劉叔聽著他們的話,臉難看起來,他的臉由白變青,由青變紫,越來越難看。在這短短的時間裏,我看出大家並不尊重劉叔,對他很小視,甚至隨時在嘲弄他、輕薄他。也許平時大家就是這樣對待他,他過去的事和後來的行為,使大家瞧不起他,他也習慣了。可是,今天在一個故鄉後輩的麵前,劉叔那點可憐的自尊被他們糟蹋得一點不剩了,平時習慣了被糟蹋的劉叔再也忍不住,這就像平輩的人在一起將他的褲子脫掉,露出了黑黢黢的玩意兒他可以忍受,而在晚輩麵前,他就再也不能忍受了。他在大家的嘲笑聲中爆發了,他紅頭紫臉地站起來,氣勢洶洶地指著那個要用手煎雞蛋給他吃的人,周順子你龜兒聽著,你說話算不算數?你說話算數老子就去要錢,老子要的錢還不是我侄兒的錢,要的是那個工地上所有民工的錢。要到了,老子就要看你到底如何用你的狗爪子煎雞蛋給我吃。那個叫周順子的人平時是欺負慣了劉叔的,這人長得牛高馬大,坐在那裏半截黑塔一般。他平時仗義又大方,有了錢隨時請人吃飯,沒想到劉叔今天咋的一下就翻臉了,咋的一下就氣勢洶洶,當著眾人的麵嗆他。他啪地把手裏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冷著臉說劉老歪,老子是站著屙尿不是蹲著屙尿的人,老子說話算數。我還不曉得你的德性,你現在還來得及收回你的話,你不收回你的話老子就豁出這雙手不要了。大家見兩人動了氣,較起真來,忙著勸解,算了,算了,開玩笑的話嘛,咋就當起真來?坐下,坐下,喝酒,喝酒,不要為玩笑話傷了和氣。劉叔的強勁上來,他甩開拉他坐下的那人的手,鐵青著臉,我莫和誰開玩笑,好歹我也是一條漢子。平時大家輕賤我,損我我不氣,但今天這事不能算玩笑。要麼周順子當著大家的麵給我賠禮道歉,要麼這個賭就要打下去。周順子哪裏吃得這個氣,下得這個小?周順子噌地一下站起來,隔桌逼視著劉叔,要我給你賠禮道歉,做你的大頭夢去吧。你不要給臉不要臉,打賭就打賭。喂,這個小夥子,你不是說你讀過初中麼?去找老板要張紙來,你來寫,就將剛才我們打賭的話記下作為憑證。到時誰要不認賬,就讓他全家死絕死光。這在鄉下是句惡毒的話,大家聽了都不好再說什麼。

我心裏難過得慌,我覺得我惹了禍,對不起劉叔。劉叔為爭一口氣,為一個賭,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我不是因為要錢被老板毒打了一頓麼?劉叔去要錢,不曉得要遇到多少險惡的事。他是個拉家帶口的人,他還要供他女兒讀大學。他真出了事,我咋對得起人,咋個對得起良心?我被這沉重的事實壓得喘不過氣,我被可能發生的事嚇得臉色煞白。我早就想阻止劉叔不要和他們較真,但我一個剛剛認識劉叔,剛剛認識這群民工的人怎麼好去阻止?事情發展到這步,我不能不講話了。我說劉叔,你不要再做這種事了,這件事的後果是明擺著的,我都被打得不成人樣了,我求你不要再去要錢了。劉叔此刻的火特別大,他黑青著臉說這裏沒得你說話的地方,該咋辦我會咋辦,你不要多嘴。

話說到這份上,誰也不好再多嘴了。

2

我隨劉叔到他們工地做事。

這是個很大的工地,不少地裏還殘留著稀稀落落的包穀杆茬子,也有一些冒著黑泡的水塘,塘邊的草在寒風中蕭瑟,看得出不久前這裏還是農田和魚塘。在很遠的地方釘著木樁,木樁一溜溜地將這片地界定為開發區。經過劉叔的推薦,也經過包工頭的考核,我順利地當上了架子工。架子工雖然危險,卻比砂漿工輕鬆,劉叔仍然當他的砂漿工。白天我們各幹各的活,晚上我和劉叔睡在一個工棚裏。

我看見劉叔很節儉,他經常在眾人都打完飯才去打飯。那時大師傅忙活一陣可以輕鬆一會兒了,他滿臉堆笑地和人家套近乎,不管東南西北的人都稱老鄉或者老表。套完近乎他就要人家在大甑子的底上再刮幾下,把粘在甑底的飯再舀一點給他。他很少買菜,總在不要錢的大桶裏舀上一些清湯,哧溜、哧溜地就把飯吃完了。工地上的活累,夥食又差,工友們隻要身上有錢,隔三岔五就邀約著去大排檔撮一頓。大家都不願約他去,主要是他經常吃別人的請又從不請別人。時間長了大家就煩他,他們去的時候再也不大聲吆喝,悄悄打個手勢或者擠擠眼、撇撇嘴,就悄悄摸出去。不管他們到哪裏,劉叔總能找到他們。一找到人家,他就會摸出一封信,說原來你們在這裏呀,害我好找。周順子,你剛走就有人送信來了,我怕耽誤你的事兒,飯也來不及吃,遍地尋著找來了。周順子說下一個媳婦,媳婦會寫信,她嫌打長途貴,也說不清啥,就隔三岔五寫信來。周順子接過信,說麻煩你了,坐下來一起吃罷。劉叔就坐下來,說這陣回去怕也吃不到飯了。其實,這信被劉叔揣了好幾天了呢。

每天下班,累了一天的工友就尋著法子輕鬆一下。他們的樂趣,也不外就是夥在一起打撲克,拱豬、鬥地主,輸了的在臉上鼻子上貼紙條。他們不像在辦公室上班的有白紙,他們把別人丟了不要的報紙撿來撕成綹,把一個臉貼成圖片展覽,頗像現代藝術。有的人就躺在床上聊天,聊的都是惹人上火發癡的事,啥發廊裏的妞,廣場上的雞啦,哪個屁股大、哪個奶奶聳啦,哪個會逗騷撩撥,哪個功夫好啦,聽著叫人發瘋。

劉叔從不參加這些活動,劉叔一吃完飯就上街去轉悠。他是去撿破爛的。工地上他不敢,工地上的東西拿著就是偷。他常常在眾人都睡下了才回來,肩上扛著一大蛇皮口袋東西。裏麵啥都有,廢塑料袋,啤酒瓶、飲料瓶,別人墊屁股的報紙,垃圾箱裏的爛衣服、爛皮鞋,甚至女人的乳罩。這些東西臭烘烘、髒巴拉嘰的,散發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味。工棚裏本來就擠,大家就不準他放在工棚裏,他東藏西掖,總有藏的地方。隔一段時間,他就在工地上借輛三輪車,把東西拉去賣了,回來沾著口水,一張一張將那毛票兒捋平,藏在大家更找不到的地方。

我曾經看見他去寄錢,又看見他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昏暗的燈光下,從貼在胸口的地方摸出一張照片來細細端詳。那是一個文靜、端莊的女孩兒,她在另外一個城市上大學。看著照片,他無比陶醉、無比幸福的樣子,叫人無限地感動。

可是,自從那次在那條巷子裏的大排檔吃東西時發生的那件事之後,劉叔就很少出去撿垃圾了。到了後來,他就基本上不出去了。但他每天吃完飯後就不見了,大家也不曉得他到底幹啥去了。民工們的生活本來就艱辛,誰也沒心情多管別人的事,何況他還是那麼個人。大排檔上的那件事大家也漸漸遺忘了,隻有周順子偶爾提起。周順子說劉老歪,你不是有日天的本事麼?我還等用手煎雞蛋給你吃呢。看來呢,我這手怕是好好的,你的雞蛋也吃不成了。聽到這話,大家轟地笑了。聽到這話,劉叔臉上越發烏青。他不搭一句話,隻是狠狠地哼一聲,轉身走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事劉叔一直沒忘呢,這是他的一個心病,是他心裏的一個結。為了那個承諾,為了可憐的一點自尊,為了那說不清的內心的什麼東西,他是鐵了心要將我和那批民工的工錢要回來。至於要的艱難,他是有充分準備的。

那天,我原來在的那個工地上來了一個中年漢子,他向正在工棚裏的人打聽一個人。他說他的侄兒出來一年多了,開頭還給家裏寄錢,後來不但沒寄錢了,連消息也沒有了。家裏急得不行,托他這個當叔叔的來打聽。工友們麵麵相覷,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知道我是為大家要錢被打,下落不明了。大家覺得對不起我,又沒有辦法找到我,大家都很焦急。劉叔的到來,大家感到惶惑和愧疚,紛紛圍著劉叔,向劉叔提供種種關於我的情況,表示願意和劉叔一起去尋找我。

劉叔一臉沉靜,他說大家的心意我領了,都是出來掙錢養家糊口的,命都一樣,不向自家人向著誰。隻是城這麼大,哪裏找去?大家又要上工,咋有時間出去遍地尋找?況且他在沒在這座城裏也不知道。最好的辦法就是找老板要錢,要出去找他也要有盤纏。況且,要到他的錢也就是要到你們的錢了。你們說是不是?說要錢,大家就不吱聲了。哪家不是盼錢把眼都盼綠了。可誰敢去要錢呢?我就是個例子,不但沒要到一分錢,還被毒打了一頓,現在下落都不明,是死是活,誰知道呢?而就在我被毒打失蹤之後,老板又給大家發了一點錢,並且說他會想盡辦法將大家的工錢補齊的,現在不就是資金一時周轉不開嘛。就這樣大家又埋頭幹起活來。現在劉叔提出大家一起幫他要錢,大家就沉默,誰也不願再出頭露麵。

工棚裏的氣氛很沉悶、很壓抑,誰也不願再講話,有的低頭咂葉子煙、吸水煙筒;有的專心專意地摳腳丫子,有的幹脆倒下去睡了。劉叔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想怪不得要不到錢。誰都想要,誰都不願出頭,這就是狗日的鄉下人的德性。劉叔想到自己也是鄉下人,這鄉下人麼,確實有好多叫人膩味的東西,怪不得成不了啥氣候,啥時都要遭人欺負。劉叔是個農民,是個基本上不識字的農民工,他不是思想家,他隻是憑直覺思考。劉叔想他們不願去算了,這事兒看來隻得自己去辦。一想到隻有自己孤身一人去幹,劉叔就有些悲壯感,同時也有了些英雄感。劉叔站起來,無限淒涼地說我走了,我曉得大家都有難處,出來打工的人,哪個不是拖家帶口的,我不拖累大家。但這工錢我是要定了的,我好端端的一個侄兒,說被打就被打了,現在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我是堅決要把錢要下來的,是要討個說法的。隻是還望你們幫助我,為我提供些方便。

接著幾天,劉叔都去那個工地。那個工地離我們這裏很遠,他是舍不得坐公交車去的,他要走很遠的路,他去我們的工地找那些工友,向他們了解情況。劉叔是個有心計的人,他曉得連情況都不掌握,連老板姓啥、住哪裏都不曉得,你要的啥錢?為了摸情況,他就接連往那個工地跑。劉叔每次去,那些工友對他很熱情,他們雖然不願出麵,但對劉叔的認真和執著,他們還是很佩服的。他們在工地食堂打飯給他吃,用大罐頭瓶泡了濃濃的釅茶給他喝,不斷有人給他敬煙。盡管大家手頭都很緊,但還是湊了份子,請他到大排檔吃燒烤、喝啤酒。劉叔感動,他為他們的熱情和善良感動,他更為他們對他的敬重感動。他們說劉叔是條漢子,為了侄兒和大家的事,耗時跑腿流汗,他們敬佩他的為人。他們輪番給劉叔敬酒,不斷地說恭維話,劉叔被灌得暈暈乎乎,灌得躊躇滿誌,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尊嚴。他在喝得暈頭暈腦、豪情萬丈的時候,拍著胸口說我要不把我侄兒的錢和大家的錢要來,我就是爬著走的,就是縮頭烏龜,就叫我斷子絕孫。等他回到自己的工棚,酒醒的時候,他也有些後悔,不該把話說得那麼絕。鄉下人是很迷信的,相信說出的話不兌現是要遭報應的。後悔之餘,他更加堅定了去要錢的決心。

漸漸地,劉叔將包工頭和老板的情況掌握清楚了,他知道包工頭是老板安在工地的釘子,替他管好民工,監督他們做工,但他做不了主。老板姓侯,他有好幾個工地,在工地上是輕易遇不到他的。他在城裏的富人區有別墅,那裏是進不去的。他有辦公樓,可辦公樓不但進不去,還很危險,那裏的保安實際上都是他的打手。他把你拉進去打一頓再用車把你丟在郊外,你去告連證人都找不到一個。現在不是講法製麼?證據在哪裏?證人在哪裏?打了也白打。他就摸老板的底,老板的行動規律是啥?有啥嗜好?性格特點是什麼?他摸清了這個老板是個有頭有臉的人,不光有錢,還是個政協委員。這個老板有個嗜好,特別好色,隔三岔五地要去夜總會找漂亮小姐鬼混。他就琢磨,硬去找老板要錢,是沒有結果的。既然這個老板是啥的政協委員,就要講麵子。那天他在工棚的時候,正好在電視上看見這個老板在為一個啥工程捐款,我知道這台黑白電視機是我原來那個工地的一個叫劉三的人買的。這人性格孤僻、不愛與人紮堆,買了個黑白電視機獨個人看。也是對劉叔的尊敬,他讓劉叔和他一道看電視。一看正好看到那老板正在和一個領導模樣的人握手。劉三說就是他就是他。劉叔記憶力特好,劉叔記住了他。劉叔心裏豁亮,這龜兒挺愛麵子的嘛,對,就從麵子下手。

劉叔費了很多工夫去跟蹤,他終於在一家叫紅玫瑰的夜總會門前看見那個老板和幾個人從汽車裏鑽出來,氣宇軒昂地進去了。劉叔滿心高興地想跟著進去,但他一到大門口就被攔住了。他沒去過夜總會,以為那地方是菜市場,人人都可以進去的。看門的戴著貝雷帽,穿著紅色的衣服,還戴著雪白的手套,見了客人就謙恭地彎腰。可他還沒進門就被攔住了,這是可想而知的,他那樣子咋像進夜總會的人。他說他找人,人家理也不理,對他說這裏不是撿垃圾的地方,再胡纏,就叫保安來修理。進來出去的人都穿得金光閃閃的,看著他發笑。說這種人身上揣了幾塊錢就想來找樂子,叫他到廣場上去吧,那裏便宜。劉叔氣惱得不行,費了很多力才找到這侯老板,卻進不去,真他媽窩囊。

夜總會外麵是片很大的花園,有高大的樹,有成簇成簇的花,有大片的草地,草地剪得整整齊齊。花園裏的樹上掛著五顏六色的小燈,把樹點綴得美麗無比。此刻他是沒有心情看這夜景的,他找了個地方坐著,無比沮喪地發呆。他看到空地裏停著許多亮鋥鋥的小汽車,他摸著走得又酸又疼的腿心裏不是味兒,他想同樣是人,這些龜兒吃好的穿好的坐好的,放著家裏的婆娘不用,還要走馬燈樣摟漂亮小姐、睡漂亮小姐,還要拖欠民工的錢。他不由得來了氣,走到汽車邊,想用什麼硬物在那些漂亮的車上劃些道道。可走到汽車邊他又不敢了,他把手裏的那把小刀收了回去。他想這些車幾十萬一輛呢,被發現了叫他賠個三千五千,不是要命了麼。但他還是氣,忍不住朝車輪胎踢幾腳。那幾腳他是踢得狠的,帶著一肚子的怒氣和不平。但他卻覺得腳指頭一陣鑽心地疼,原來他穿的一雙膠鞋早已豁了口,腳指頭都露出來了,這狠狠的幾腳踢過去能不疼麼。他疼得彎下腰揉腳指頭,看見腳指頭滲出了血,心裏更氣。保安遊過來了,保安看見有人蹲在車邊,立刻警覺地走過來,保安喝令他蹲著別走,老老實實呆著,否則電警棍是不認人的。保安仔仔細細地察看了車,見車沒什麼損壞。劉叔雖然心裏很緊張、很著急,但他從保安的問話中知道沒發現他做什麼。劉叔瞥見不遠外有個塑料瓶子,劉叔說他是撿破爛的,剛想撿那個瓶子,你就來了。保安說滾球遠點,這裏不是撿破爛的,再到這裏來對你不客氣。

劉叔懷著一肚子的怒氣回到工地。在路上,他想了許多,原來認為做得很縝密的事,並且確確實實作了好些鋪墊、作了好些設想,原以為隻要把人堵在屋內,像鄉下人捉奸一樣,幾腳踢開門,把一對狗男女捉住,男的嚇得簌簌抖,女的嚇得鑽在被窩裏篩糠,然後提什麼條件都會答應。但劉叔畢竟是劉叔,他畢竟是山區來的民工,雖然進城打工幾年了,但他成天在工地幹活,即使休息,也是在城裏的街巷裏轉。哪裏曉得他的計劃第一次就長了殼,連門都進不去,你還做鬼的事。他更不知道,即便進去了,迷宮似的包間,他也是無法找到人的。

半夜,劉叔被一陣錐心的疼弄醒了,劉叔看見他的大腳指烏青,流出的血把幾個腳指頭遊住了,結成了殼。他大概半夜蹬夢腳,踢到啥了,把他疼了醒過來。劉叔睡不著了,人就怕犯執拗。第一次受挫,使他覺得沮喪,覺得自己的渺小,在渺小和自卑中,又滋生出非要達到目的的念頭。他睡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想得腦子都疼了,也想不出辦法。這時我被一泡尿憋醒了,懵懵懂懂中也沒有發現劉叔的異樣,匆匆出去屙尿了。劉叔心裏突然一亮,他想這事還得拉上我才好辦。本來嘛,這又不是他的事,也就是一瞬間自己犯了糊塗,和周順子他們打了賭,發誓要將錢要回來。至於他潛意識裏的動因,他是不曉得的。他想這事得拉上我才行,有的事是他做不了的。不能讓自己一個人去做,得讓這小狗日的也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