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9
隨 水 而 去
眼前是一大片快要成熟的麥田,間或有幾塊包穀地,還有幾塊洋芋地。麥子種的委實好,齊刷刷的有半腰深,長的整齊,又有氣勢,幾十畝麥浪逶迤起伏,看得人心裏都癢癢的。麥子已經灌過漿,顆粒飽綻,撚一穗在手裏,雙掌輕輕一揉,吹去麥糠,手掌裏就剩下珠圓玉潤、濕漉漉、亮晶晶,泛著清香的麥粒了。也就是再過十天半月,就可開鐮割麥了,那時家家就會甕滿囤流,戶戶就會磨新麥,做麵條、蒸饅頭、做花卷、捏麵人、走親戚、嚐新鮮了。
肖家衝的山凹裏,這天齊刷刷地來了幾十人,平時寧靜、安詳的山衝,一下子劍拔弩張,硝煙彌漫,雞不咬、狗不叫、樹不搖,氣氛緊張得要爆炸。鄉黨委書記鍾凱站在隊伍的前麵,說是隊伍,卻不整齊,幾十號人零零落落、參差不齊地順著公路站在一起。看得出來,這支隊伍多是二十來歲的年青人,煙葉站、農科站、畜牧站、土管所、農經站等等七所八站的人都有,聯防隊的小夥子也來了,隻是脫去了他們那身藍不藍、黑不黑的製服。村裏的人都來了,人數也不少,但大多是老頭、老婆婆、懷抱娃娃的婆娘、七大八小的娃娃。也有年輕的漢子,但不多,肖家衝精壯的男人多數出去打工了,剩下的男人佝僂、瘦弱、矮小、殘疾。老頭們蹲在田埂上,目光陰沉,神色疲憊,但又顯的陰鷙,沉著;老媽媽和婆娘些擠在一起,嘰嘰喳喳,神情緊張、精神亢奮;為數不多的肖家衝的男子漢,陰沉著臉,眼裏放著陰陰的毒光。這些孱弱而殘疾的年青人,正攢著蠻力來維護田裏的莊稼和自己的尊嚴。
鍾凱從田埂的這頭走到那頭,他內心既複雜又緊張又衝動又矛盾。這是個露水很重的早晨,鍾凱的褲腳下半截早就濕漉漉的了,鞋子上粘滿了泥巴。他根本沒想到,昨晚下半夜他率著鄉上的一幫子年青人,走了幾十裏路,翻過幾架大山來到地勢平坦的肖家衝,原打算趁著大早,帶著人悄悄地快速地把這幾十畝地的麥子拔掉。節令不等人了,再不拔掉麥子,烤煙聯片種植的專員樣板煙就要泡湯了。專員樣板煙田泡了湯,後果咋樣,你自個掂量吧。誰知起早的遇到守夜的,不知誰走漏了消息,肖家衝的村民全趕來了。看著目光陰鬱、呆板的老頭們,看著他們蒼白的頭顱和滿臉縱橫交錯的皺紋和被露水打濕的濕漉漉的沉甸甸的衣裳,鍾凱眼裏浮現出《父親》那幅油畫,隻是羅中立筆下父親是站立著的,而眼前的這群父親樣的鄉親是蹲在田埂上的,更令人感到心靈的震撼和內心的悲涼。
麵對著這樣的父老鄉親,要下手將麥子拔掉,是難得下決心的。
還在年前,邱專員率著一群人來酒米鄉。酒米鄉鄉政府所在的地方,雖然也還算平坦,但四周是山,將一小塊壩子鐵桶一樣圍了,就無法伸展。倒是翻過幾架山的肖家衝,雖是丘陵,地麵卻開闊。邱專員一下子就選中了這裏作他的烤煙樣板田。在烏蒙山區,烤煙是經濟支柱,上上下下、黨政軍民對烤煙咬住就不放。誰擁有烤煙,誰的袋子就會脹起來。既然重視,就要搞樣板,樣板的力量是無窮的。領導的樣板田,落在哪個鄉,哪個鄉就等於從河裏蹦出尾紅鯉魚、從天上掉下個金娃娃。想想看,既然是領導的樣板田,又尤其是本地區最大的行政領導的樣板田,這投入上還能少麼?不光是對樣板田的投入,你搞個農田基本建設、修條路、架坐橋、修學校、架電線,領導來了,能甩著手回去麼,這是其一;其二,有了一塊樣板田,就有找領導的理由,彙報呀,請示呀,請下來現場辦公呀,調查、研究、深入基層全齊了。鄉級的基層幹部要見專員,平時比登天還難,有了這種機會,誰會輕輕放棄呀。這種級別的領導關鍵時說句話,比你躬著背苦多少年管用。把握的好,前程遠大呢。
麥子不拔是不行的了。烤煙連片種植,關鍵的關鍵是講究個聯片。烤煙如果不聯片,就會受到包穀、麥子以及其它作物的影響,使質量下降。現在規劃出來的這片專員烤煙樣板煙,有300來畝,上規模上檔次夠氣派的了。唯獨這幾十畝麥子擋著道,無法聯片。為了搶在節令前將烤煙移苗,鍾凱連續召集過幾次緊急會,讓肖家衝的村幹部動員群眾將這幾十畝麥苗拔掉,賠償辦法也出來了,賠償資金由煙葉站和鄉上共同承擔。但肖家衝的村民硬是不願拔麥苗,堅持要等麥子成熟後才讓地,村幹部磨破嘴皮踏破鞋,硬是沒有半點進展。鍾凱急了將村長肖毛胡子找來日媽搗娘的吵了頓,肖毛胡子耷拉著眼皮說我的麥子隨時可以拔,其他家的哪個有本事哪個去拔,大不了老子不當這個村長。我不能讓一村裏的人背後日我的祖先吵我的先人。鍾凱見他軟硬不吃也就無轍,隻好將鄉上的幹部分成幾撥由幾個副書記副鄉長去做工作,結果一撥一撥的人回來說實在無法,啥話都說了啥工作都做了,軟的硬的都來了,工作就是做不通,誰也無法拔肖家衝的一顆麥子。
鍾凱急的眼睛充血,嘴起燎泡,口腔靡爛。節令一天一天逼進,幾百畝的專員樣板田的營養袋育苗也巳育成。啥都可以誤節令不能誤呀!誤了節令,烤煙質量上不來,就是政治問題,這是天大的責任,鍾凱,你承擔得起麼?
那壺不開提那壺,邱專員的烤煙樣板田定在酒米鄉後,不消說鍾凱,就是縣裏的領導也十分關注。分管農業的劉副縣長隨時在過問專員樣板田的前期準備工作。這天劉副縣長和煙草公司、農業、水電、畜牧幾個部門的頭頭專程到肖家衝查看專員烤煙樣板田的準備工作,也算是開個現場辦公會,解決資金和物質配套的事。劉副縣長看到那一片葳蕤起伏的麥田,火騰地竄起來。鍾凱,你是咋個搞的。啥子時候了?你還在扯把子磨洋工。這塊麥田的麥子不及時拔掉,烤煙聯片聯啥子片?你看著辦吧,反正麥子不拔掉,不是你著拔掉就是我著拔掉。劉副縣長說完氣哼哼地掉頭就走,他一走其他幾個部門的頭頭腦腦呼啦啦地跟著走了。原來指望劉副縣長帶著幾個相關部門的頭頭腦腦來現場辦公,相關部門起碼會給以相關的資金和物質。現在連化肥也見不到一包,塑料薄膜也見不到一寸,全泡湯了。
回到鄉政府,鍾凱找鄉長老吳商量拔麥子的事。老吳是土生土長的鄉幹部,情況熟,人頭熟。老吳穿著一雙反幫皮鞋,蹲在地下大口大口地吸煙。連吸了幾支煙老吳也不講話,煙霧迷漫罩著老吳的臉,鍾凱看不清他的表情,心裏又急,就問老吳你說到底咋個整,這幾十畝麥地是個癩痢頭,不剃掉你我都交不掉差。老吳慢吞吞地說咋個整,隻有硬整、蠻整、亂整。不硬整,隻怕節令過了也整不下來。這些狗日的不來硬的你嘴皮磨破也白搭。鍾凱說硬整怕不恰當喲,整出事來哪個摟著。老吳說我隻是提個建議,咋個整還要你拿主意。鍾凱說都啥時候了老吳你還和我兜圈子,你說咋整好?反正出了事願不願我都要擔大頭。老吳說其實呢也未必出多大事,帶上幾十個人,連夜連晚趕到肖家衝,雞不鳴狗不叫的就將麥子拔了,等衝子裏的人睡醒起來,你早帶著人回鄉上來了,衝突也沒有,事情也辦成了。充其量,不就是多賠點青苗補償罷了。來代職的副鄉長肖傑來找鍾凱,聽到老吳出的主意,肖傑說老吳,你盡出些餿點子,現在講依法行政,強行拔麥子,出了事是你負責還是鍾凱負責。老吳臉上不好看,喪得擰得下水來。說小肖我並沒出啥餿點子,是書記讓我提點建議,我不說是我的態度,采不采納是他的權力,咋能這樣說呢?鍾書記,就當我放屁好了。說完老吳站起來,蹬蹬蹬走了。
蹲在田埂上的肖三爺,不溫不火、不急不惱,他包著一塊山區老頭常見的青布包頭,臉四四方方,有愣有角,額上的皺紋像肖家衝周圍的群山一樣起伏。三爺不緊不慢地裹葉子煙,但誰看一眼他那一雙低斂的眼睛,誰的心裏也會發抖,那雙充血的鷹隼一般陰鷙的眼,毒毒的要把人生生吃了。三爺家的幾畝麥子,種的確實不容易,說是用血汗用筋肉種的一點也不假。三爺老伴死了,剩下個又聾又啞又癱的兒子,吃喝拉撒全在床上,靠老漢一個人服伺。老漢又要種地又要做飯又要服伺癱兒子,那日子的煎熬是可想而知的了。今年的年成並不算好。最初是幹旱,肖家衝啥都好,就是缺水,偌大個壩子,就一條解放初期的官溝,上遊一幹旱,下遊就斷水。點麥子的時候,地裏幹得起了厚厚一層灰。村裏有勞力的人家,半夜三更就起床,邀邀約約一幫人到山背後的天塘裏去挑水,天黑、路遠、坡陡、溝坎多,年青人挑一轉水回來也要七、八個鍾頭,三爺年老、體衰、眼花、腳乏力,咋能和年青人比呢,眼看麥子點不上,三爺急得日媽倒娘亂吵癱兒子,不吵白不吵,吵了也白吵。癱兒子不但癱還聾、還啞,三爺吵著吵著就哭起來了,他蹲在地下打著自己的耳光。天呀,你咋不收我呀,我前世做了什麼孽,這世遭報應呀!種不上麥子,我爺倆喝風去呀。確實,種不上麥子,三爺和他那癱兒子,不是隻有等著喝西北風麼。
三爺背著個糞筐在土路上轉悠,三爺的糞筐裏巳經有了大半筐豬糞、牛糞了。這是鄉村裏很難看到的景觀了,清晨、霧靄、土路、莊稼地,背糞筐的孤獨的老人。現在都用化肥了,誰還拾糞呀,隻有三爺,用不起化肥,又想種好地,隻得天天起早摸黑來拾糞。三爺心事沉沉,低著頭,心裏亂麻麻地沿著土路走。走在半坡上,背後突然來了一張載重單車。這是鄉村常常見得到的那種又笨又重又結實的老飛鴿牌單車,車架上支了木板,掛著六隻火腿。鄉村裏常常見得到來收購火腿、活雞、板粟、核挑的販子。騎車的小夥子從坡上飛快地騎下來,見到老頭趕緊亂搖鈴、趕緊急刹,結果晚了,三爺被他連人帶車撞翻了。三爺被壓在沉甸甸的火腿的單車下了。小夥爬起來,揉著滲血的膝蓋,嘴裏噝噝吸氣,心想糟了,遇到個要老棺材錢的棺材瓤子了,今天不被他燙死也要被燙一層皮。小夥費了老大的力,將載著沉甸甸火腿的單車挪動,老頭確實傷得不輕,額頭上劃了個口子,血汩汩地流出來,蓋了半個臉麵看著好嚇人。膝蓋、手上都破了,混和著沙土的黑紅色的血流了出來,凡是觸地的地方,都血肉翻翻的,看得販火腿的小夥子心驚肉跳,額頭一層霧水,冷汗濕了全身。小夥將他扶起來,卸了火腿要送他去衛生所。三爺一身又麻又疼,抽筋斷骨去髓般難受,三爺知道衛生所遠,等騎著爛單車坑坑窪窪的土路上顛到十幾裏路的鄉衛生所,三爺恐怕沒命了。三爺於是就不起來,任小夥咋勸咋拉咋抱就是不起來。小夥急得要哭,小夥最後還是哭了,他流著淚可憐巴巴地說你老人家不去衛生所到底要咋個呢?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父母都死了,就一個兄弟在讀大學,全靠我熬更守夜日曬雨淋趕鄉場收點土產賺點錢供他讀書,你老人家有事,我兄弟和我不就毀了麼?三爺是實靠人是善良人,這小夥和他一樣是磨難人,是落難人,能訛他麼?三爺自己抓了一把幹灰敷在額上傷口上,又抓幾把幹灰敷住手上,額上出血的地方,血也就止了。小夥說使不得呀,細菌多得很,要得破傷風的。三爺呲著牙說鄉下人豬狗般賤,代代人都這樣,沒毬啥了不起。小夥子掏盡了身上的錢也就是200多元,留給了三爺,讓三爺去看看病,買點好吃的補一補,三爺攢著那迭錢,眼睛像水波一樣柔和起來。
三爺咋個舍得去看病吃藥買東西呢,三爺是那麼貴重的人麼?三爺在心裏盤算著有錢就好了,有錢就有水了。村裏有的人家沒有勞力,不是出錢請拖拉機去拉水來種麥子麼?人家有人在外打工麼。種不上麥子三爺急得要上吊,有了這筆錢不是可以請拖拉機運水來種麥子,地裏的水運足了,肥施足了,這麥子還能不好麼?
三爺買水的錢,是血肉錢嗬!
三爺的麥子地裏,水運得足足的,像哺乳期的孩子,有足足的奶水了,孩子能不壯麼?果然,三爺的麥子今年種得出奇的好,麥穗齊齊嶄嶄,麥粒飽飽綻綻。然而,鄉上為了種啥烤煙樣板田,要將麥子提前拔掉,三爺能不心疼麼?三爺被單車撞傷的腰,直到至今還在火辣辣地疼,三爺疼得耐不住,就一大把一大把地掐,掐得青一塊紫一塊的。三爺膝上的傷口感染了,流膿流水的也舍不得去看一次病清理一次傷口。錢,都是錢,日他媽的,不把這錢拿去買水,起碼傷口也不會爛糟糟的。
鍾凱,這麥子到底咋個拔?鍾凱做夢也沒想到,他帶著幾十個弟兄打著手電、連夜連晚趕來,還跌傷幾個人。其中,鄉長老吳最先跌倒,老吳走著走著不知咋個就跌到溝底去了,老吳被崴傷腳嘴裏哼哼彎著腰直不起來。鍾凱隻得派人將他送回去。誰知,也不曉得哪個龜兒走漏了消息,肖家衝的人也沒睡,他們趕到地裏守候,他們是枕戈待旦,男女老少全出動!
天漸漸亮了,肖家衝四周鐵桶一樣的山有了輪廓,有了層次,啟明星漸漸隱去了,太陽還沒出來。肖傑帶來的人夜半三更黑古隆冬走了幾十裏路,個個疲憊不堪,站在地上連講話都沒力氣了。隻有副鄉長老武虎視眈眈獵狗一樣蹲在地頭。隻有老武隨身帶得有個軍用水壺,壺裏裝的不是水而是酒。他在慢慢地喝酒,旁若無人地喝酒,仰起頭,咕嚨一聲,眯著眼很受用地品咂。肖家衝的群眾,也疲憊得很了,婆娘些也沒有精力再嘰裏咕嚨地講話,娃娃些在她們懷裏、臂裏睡熟了。他們在地裏守了一夜,他們或蹲、或站、或躺、或坐,地下濕漉漉的,他們身上濕漉漉的,濃濃的霜將他們的頭發、眉毛染得白白的,身上的熱氣。蒸騰著濕漉漉的衣褲,冒著一縷一縷的熱氣。在薄冥的晨光中,他們的身影就像泥塑、就像剪紙,一組一組的,看得鍾凱心裏酸酸的。鍾凱的爹媽雖然算是城裏人,但卻是地地道道的城市平民,他知道莊稼人的艱辛,知道日子的艱難,知道種莊稼的不易,但這麥子是非拔不可的,不拔這麥子,孰重孰輕,大家知道,鍾凱更知道。正因為有了這清楚的掂量,鍾凱的心才更加沉甸甸的。
鍾凱挪不動腿,鍾凱連夜連晚走幾十裏路不覺累,但現在就是幾十步路,鍾凱卻覺得比幾十裏路還累人。他要麵對麵地去和肖家衝的群眾最後做一次工作,要看著他們的疲憊、憔悴、憂傷、憤怒的臉和眼睛講話,這確實需要勇氣,更主要的是來自良心,道義的重壓,良心、道義和利益的鬥爭。鍾凱一步一步地挪,越走,他的心裏越沉重;越走,他的內心越空虛、越焦灼、越矛盾,他強迫自己看一看肖家衝的人,如果心理上戰勝不了他們,他就無法和他們對話,更無法做他們的工作。他看到蹲在地頭的目光陰鬱、眼睛血紅、充滿挑戰意味的三爺的眼,他看到白發蒼蒼,神色淒涼、滿眼祈求的老婆婆的臉;他看到臉色菜黃、疲憊憔悴但凶光悍悍的婆娘,也看到病弱、瘦削、殘疾的為數不多的幾個男子漢可憐巴巴地站著但又神情陰鷙、一副以死相拚的架式;抱著雙臂,冷冷地凶險地盯著他。鍾凱再也沒有勇氣前進一步了,鍾凱感到極大的恐懼極大的壓力極大的屈辱,鍾凱一下子竄起一股火,他莫明其妙地轉過身,莫明其妙地眼睛發紅,神情激奮,頭腦一片空白。他朝他帶來的人猛吼一聲,拔麥子,拔麥子,全都下去拔麥子。鄉上的人還在發愣,副鄉長老武早巳甩開披在身上的夾襖,赤紅著被酒精燒紅的眼,搶先一步衝進麥地去了。老武是被鍾凱的一聲號令喚醒的,老武做事從來不問為什麼,他服誰就聽誰的,鍾凱就是叫他去殺個人他也不會猶豫的。老武甩掉夾襖跑進麥田大喊大叫,快呀,快來拔毬麥子呀。他狂叫著撒著歡酒精使他興奮顛狂,他跑進麥田拔上幾把麥子覺得不過癮,索性躺倒在麥地裏打起滾來,他一滾身後壓翻一片麥子,他狂吼亂叫使鄉上的小夥子們覺得刺激,有幾個平時就衝得很的小夥子也懶得拔麥子索性在麥地裏打起滾來。一時間麥地裏吼的吼、叫的叫,打滾的打滾,撒歡的撒歡,簡直像鬼子兵進了村。鍾凱突然覺得不對勁,拔麥本身就容易引起衝突,咋能在麥地裏打滾呢?這不是把鹽往肖家衝老鄉的心上撒麼?這不是把汽油往火裏倒麼?這不是把火往炸藥上扔麼?果不其然,肖家衝的男女老少全被激怒了,也沒有誰帶頭也沒有誰發號令,肖家衝的人嗷嗷地叫著全衝進地裏來了。肖三爺是最先衝進地裏的,老漢不知被麥捆伴倒還是咋的,他突然雙膝跪在地上,額頭著地,咚咚地磕著頭,老漢淚流滿麵,嘴裏不停地說求求你們了,我求求你們了,這麥子再過半月就成熟了,這是我爺倆的命根子呀,你們不曉得咋個才盤出來的莊稼呀!拔麥的小夥子停下來,滿懷悲憫地看著他,這小夥是從農村出來的,知道盤莊稼的不易。小夥正猶豫,老武過來說快拔呀,你楞著吃雞巴。小夥子又彎著腰拔起來,跪著磕頭的三爺看著心尖尖樣的麥子一捆一捆地倒在地下,三爺聽到麥子的哭泣,聽到麥子離開土地即將夭折的悲鳴,三爺心如刀絞,三爺騰地站起來,嗷嗷地瘋了樣叫起來,我日你先人板板,你這些牛養馬下毛驢日出來的。你拔老子的麥子,老子要你的貓命。三爺撲上去抓住拔麥的小夥又踢又咬又打,小夥被打得火起將三爺幾拳幾腿幾掌打了趴在地下。麥地裏全亂套了,肖家衝的老頭、老婆婆、婆娘、娃娃全衝進自己各自的地裏,他們哭的哭、叫的叫,吵的吵,有的在地下打滾,更多的和鄉裏的人撕打起來,好在都是些老頭、老婆婆和婆娘、娃娃、又沒帶工具,否則就要出大事了。鍾凱此刻變得異常的冷靜和冷酷,他站在麥地的一個土墩上指揮著拔麥,他指揮著聯防隊的精幹小夥子搶先控製了肖家衝的為數不多的男人,這些男人盡管是有病的、殘疾的,瘦小的、孱弱的,但他們畢竟是男人。村裏精壯的男人全出去打工了,他們就要挑起保家護村的擔子。是男子漢就要有血性,他們手中操得有家夥,那些家夥也不過就是扁擔、鋤頭和洋鏟,但始終也有殺傷力。聯防隊的小夥們畢竟是受過培訓的,人年青又精悍,沒費多大力就將肖家衝的男子漢製服並且控製住了。有個別特別凶狠的,托著扁擔亂砍,聯防隊一個小夥被他砍著手臂,小夥疼得疵牙咧嘴咬著牙和另一個聯防隊員奮力將他拿下,這人嘴又硬又臭,被他們拿繩子捆了個結實。鍾凱現在最擔心的是小夥子們毛手毛腳的傷到人,肖家衝剩下的多是老頭老婆婆和婆娘、娃娃,掌握不好分寸傷到人不光於法說不過去,就是於情於理於良心也說不過去。一大片麥田裏鬧嚷嚷的,到處是人到處是叫嚷到處是抓扯,酒瘋子老武又到處狂喊亂叫加劇氣氛,搞不好就會失控就會出現意想不到的事。恰巧正在這時,來鄉上代職的副鄉長飛噠噠地從山埡上跑來了。肖傑是從城裏回到鄉上聽說鍾凱帶人來強行拔麥子的,肖傑怕鍾凱出事,一刻也不停地趕來了。肖傑見到地裏的混亂局麵,跑到鍾凱麵前說鍾凱,趕緊撤人趕緊撤人,亂哄哄整不好要出事的。肖傑又親手將捆著的人放了,那人還不服氣,被他連勸帶拉弄走了。鍾凱心裏一熱,還是肖傑好,是真正的朋友,關鍵時跑來幫他。他趕緊吹起緊急集合的哨子,將鄉上的人全集中起來,撤到離肖家衝很遠的一個山坳裏,看一看鄉政府的人,好在都無大礙,多數是被婆娘、娃娃、老婆婆抓傷咬傷的。在出發前鍾凱就作了指示,要求大家在拔麥子遇到衝突時,要堅持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當時估計是半夜突然襲擊,恐怕不會衝突的,誰知還是衝突起來了。小夥子些又累又乏又疼又委屈,東倒西歪、橫七豎八躺倒在斜坡上,鍾凱看著他們這一幅幅樣子心裏也不好過。這到底是咋個了,種烤煙樣板也不能說是壞事,咋就會是這樣一種情況呢?現在不像是在種地,簡直像在打遊擊。半夜三更出發,興師動眾,和群眾較勁。這到底是哪根神經出了問題。當初選專員烤煙樣板田的時候,劉副縣長、煙草公司經理、鍾凱和鄉長老吳陪著專員來選地。走到肖家衝的時候,邱專員看見這裏四麵環山,景色甚好,站在一棵柳樹下,邱專員興致盎然地看了四周景致,興致勃勃地用手一劃,說就這片地吧,地勢開闊,群山拱衛,土也肥沃,種烤煙恐怕沒有問題。當時鍾凱也看到這片地已種上小麥了,鍾凱是學農的,在心裏估算了下日期,知道這片麥子和種烤煙的節令有衝突,就說這片地好是好,就是水運不過來。水運不過來,烤煙質量就有問題了。邱專員笑眯眯的說,小夥子你這裏是不是有困難?有困難我就到其它鄉看看,不給你們添麻煩了。鍾凱說沒困難,沒困難,主要是這片小麥……劉副縣長一聽這話,臉刷地白了,這鍾凱呀,你這腦袋裏裝的是豆渣還是連渣鬧,你扯毬雞巴蛋呀,硬是扶不直的豬大腸。這千載難逢的機遇,到處眼巴巴盼著呢。劉副縣長說沒困難沒困難,這點小問題縣上和鄉裏商量著也就解決了。劉副縣長意味深長地看著鍾凱,鍾書記,你說呢?鍾凱忙說沒問題沒問題。
太陽暖洋洋地照在山凹的斜坡上,鍾凱帶來的人像一支潰散的隊伍,橫七豎八,東倒西歪地睡滿一坡。小夥子們確實太累了,昨晚淩晨就出發,走幾十裏山路,在肖家衝又和衝裏的鄉親對峙了一早上,衝突了一早上。現在撤到這辟靜的山凹裏,他們累得人仰馬翻,紛紛倒頭就睡。這景象太像戰爭時期的遊擊隊,隻是缺少些七長八短的土槍土炮罷了。鍾凱看得眼睛發澀,心裏發酸。想起下鄉這幾年,不論是搞計劃生育也好,催糧派款、刮宮引產,要錢要命基本上都是沿用這個辦法。無論搞什麼,動不動就是成立小分隊,什麼計劃生育小分隊,什麼收糧催款小分隊,什麼社會治安小分隊。這成啥了,這小分隊那小分隊的對立麵是啥,是群眾!小分隊和群眾打遊擊,成啥毬了。但不這樣又不行,沒有計劃生育小分隊,連夜連晚四處出擊,將躲超生的人捉到計生任務就完不成。不這樣就完不成上麵的任務。上麵不管你用啥辦法采取啥措施,上麵隻管向你派任務,完不成任務,各項獎金得不到不說,你的日子就難過了。大會小會批評,發通報批評,限期整改,一票否定,啥都來了。
太陽已經從天的正中斜過去了,昏昏沉沉睡著的小夥子些逐漸醒來。他們是餓醒的,從昨晚到現在,他們還沒有喝上一口熱湯吃上一口熱飯。肖傑勸鍾凱把隊伍拉回鄉上算了,鍾凱盤算來盤算去還是決定就近把人留下來。他知道今晚肖家衝的鄉親也疲憊了,再者他們以為鄉上的人也撤回去了,就會放心地去睡大覺。在這個空檔去拔麥子,效果是最好的。肖傑勸一陣見鍾凱堅持要留下來,肖傑氣哼哼地回鄉上去了。肖傑走在路上心裏也是沉甸甸的,他是來代職體驗生活的,這些活動想參加就參加,不想參加就走人。但鍾凱擔任的是實職,他想超脫也超脫不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是人在官場也身不由己呀。
肖傑走後,鍾凱盤算著怎樣弄點東西來給這幫弟兄們充充饑。肖家衝的村幹部是靠不住的,這幾個賊日的滑的要命,叫他們去弄點吃的他們說進村去弄吃的就要被人發覺,今晚就搞不成事了。鍾凱隻得叫副鄉長酒瘋子老武來。老武在不喝酒的時候,腦袋比任何人都好用。鍾凱叫他帶上幾個人,悄悄溜出山凹去,不能讓任何人看見,搞些吃的喝的來。老武摸著腦袋一想,嘿嘿地笑起來,說鍾書記你放心,我在這裏群眾基礎好得很,保證完成任務。
果然,過了不知多長時間,老武就帶著人從山凹後麵的小鬆林鑽了出來,老武走在前麵神氣活現,後麵的人牽著一匹馱馬,竟然馱來了兩大馱餅幹、麵包、薩琪瑪、礦泉水。原來老武在附近的一個村子有個相好,這個相好開著一間小商店,老武也不敢和她親熱,忙著將東西運回來了。鍾凱說老武呀,你硬是過江的鯽魚,遊攏哪點就將籽擺攏哪點,不但要人連東西也要呀。老武高興得哈哈笑,又要去取酒,被鍾凱擋了,說今晚有事呢,等完成任務,到你相好那店裏去喝罷。不把你泡死才怪呢,那甕深得很喲。說得大家都放聲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