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1 / 3)

章節1

鄉 村 雕 塑

酒米鄉要搞光屁股、大奶奶、精吊吊,一根紗也沒有的女妖精塑像的消息,瘟疫一樣在鄉場上傳播。街頭大水窪周圍的人家反映最強烈,呸,日他媽,哪個龜兒雜種敢將它塑在老子門前,老子幾板鋤不將它敲掉老子就不是人養的。一個壯得牛樣的漢子說。你不要恁個說嘛,真的塑起來你狗日怕一天到晚看不夠,恨不得將你狗日的那玩意變成撬杆,爬上去過癮哩。另一個漢子打趣。 放你媽的屁,你龜兒隻曉得幹事,就不曉得晦氣。我家的雞瘟了,牛跌膘,馬滾岩,娃娃考不起中學哪個負責?壯漢的婆娘氣哼哼地說。哪個負責?有人負責,哪個塑的找那個負責,你慌個毬,反正總有人背起。

那天,鍾凱剛從山裏的水庫工地回來,還沒走到鄉政府,就遇到鄉文書小趙。小趙小跑過來,神秘兮兮地附著他的耳朵,鍾書記,有個漂亮得很的女人在鄉政府等你。已經來了兩天了,問有啥事也不說,就說找你有事。鍾凱心裏咯噔一下,林娜,肯定是林娜,她的瘋勁兒又上來了。鍾凱加快了步伐,走了幾步,又穩沉下來,不急不慢地走。才到鄉政府門口,鄉長老吳神情怪怪的,回來啦?咋才回來,害人家久等。鍾凱問害誰久等了?有啥事回來再說嘛。老吳眨眨有些泛紅的眼,詭譎地笑笑,就走了。

前段時間,酒米鄉的鄉黨委書記鍾凱進城去辦事,從縣政府出來,遇到了林娜。倆人好些年沒見過麵了,過去曾經很熱烈地戀愛過,當然很激動。但他們沒有大呼小叫,更沒有老遠就跑過來像老外樣擁抱,連手也沒有握。但臉上還是有了豐富的變化,林娜的臉微微地漲紅了,眼睛有些閃爍,定定地看了看鍾凱。這些年、還好麼?鍾凱眼睛看著腳上的翻幫皮鞋,咋說呢,還好。於是就無話。此時正是下班時分,縣政府的人看見鍾凱和一個亮麗得出奇的女人站在一起,少不得就要多看幾眼。鍾凱覺得背上印上了重重迭迭的眼睛,抖一抖,就可以掃一撮箕。身上就燥熱,就不自在起來。林娜看出了他的窘態,說到你家看看吧,歡迎麼?鍾凱想想回去正是下班時分,妻子要忙做飯,他倆在客廳不尷不尬地坐著,也說不好話。就說你還沒吃飯吧,我請你。林娜也不客氣,倆人就去了一個清潔的飯店,要了菜和啤酒,慢慢吃起來。

林娜知道鍾凱到鄉下去奔前程了,林娜也不說好也不說壞。人麼,各有誌向,不管搞什麼事,搞好就好。當林娜聽鍾凱說脫了幾層皮,流了幾多淚和汗,終於在大山深處的酒米鄉修了一條新街時,林娜的眼睛一下亮了,一個奇妙的構想和一種神秘的感覺一下就震動了她的心。林娜是學藝術的,思維超乎尋常的活躍,她此刻想到的是在最閉塞最落後的鄉村搞個雕塑。如果能在鄉村搞個雕塑,現代文明對古老、封閉落後的鄉村就會形成一種衝擊。一觸到藝術,林娜就像觸到電,林娜就有些神經質。她為自己一閃念冒出的想法所震撼,她滔滔不絕地大講特講在鄉村塑一座雕塑的深遠意義。對林娜的這個異想天開的想法,鍾凱暗暗好笑。林娜、林娜,你還是不食人間煙火呀。鄉下到處破簷倒壁,正經連個像樣的學校也沒得。老師住在樓梯間,陰暗、潮濕得床腳都長苔蘚了,你還搞雕塑呢?你以為這是燈紅酒綠的都市?好不容易脫了幾層皮修了這條街,搞個雕塑,不是討千人吵討萬人嫌麼?林娜講得興致勃勃,見鍾凱沉思著沒有反映,林娜有些不高興。鍾凱,你是不是覺得我的想法不切實際?我的想法也許跟農村的實際是脫節的,我知道你在的那個鄉是很貧窮很落後的,但正因為很貧窮很落後,我們才要做些有超前意識的事。

林娜這幾句話倒真的觸動了鍾凱的神經。也不曉得啥原因,打去年起,上麵提出了大建農村小集鎮的指示。以市場促進農村經濟的發展。同時,鍾凱正在愁沒有哪一樣能和別人相比。講經濟實力、順河鄉是壩區,出烤煙,人家連百多號搞"村建"的隊員,每人都發一床絲棉被,你敢比嗎?講鄉村集鎮的洋氣,城邊的威遠鄉就有幾個人在設計院,能比嗎?如果搞一座現代氣息濃鬱的雕塑呢?鍾凱心裏突然熱了一下,但他沒有表露出來。他現在還沒摸清縣裏的態度,如果縣裏認為你是標新立異,不切實際,那就是脫褲子放屁,費力不討好了。再者,錢呢?

那天,林娜和鍾凱沒談出啥結果。氣氛不好,情緒就有些低落,倆人情也沒抒成,簡單地問了下對方的情況,怏怏道別了。

鄉政府的招待所就在鄉政府大院的後邊,原是酒米鄉一個大地主的府第。房子是很陳舊很破敗的了,但昔日的氣派還在。鍾凱走到咯咯吱吱響個不停的木樓上,林娜正在畫那些雕花的鏤空的門窗。林娜隻回頭看了他一眼,林娜說太美了,太美了,想不到這深山裏還有這麼精致而有特色的建築。鍾凱,這可是文物嗬,你應該想辦法保護好。啥狗屁文物,鍾凱心裏說,爛得不成樣子了,就愁沒錢重新修。鍾凱又想,林娜來這裏,怕是來收集創作素材的吧,這樣就好,把人安排好,讓她盡興畫吧。

說完那幾句話,林娜就再也不講一句話,自顧自的潛心畫畫。鍾凱知道她的脾氣,也不管她,脫了隻膠鞋,墊在屁股底下,摸出煙來,自個兒盡著性子抽。

畫完畫,林娜才說起來吧,又讓你等。倆人來到林娜住的房間,林娜隨手將門關上。鍾凱坐了幾分鍾,解開領子扇風,太悶了、太悶了,說著去將門開開。林娜說開就開吧,我還不曉得你的心思,鍾凱臉紅了一下。

鍾凱,你走這兩天,我認真考察了你們新修的這條街。說出來你可能會傷心,這叫什麼街嗬,整個水泥修的窩棚。你曉得建築是什麼?是凝固的詩、流淌的旋律嗬!你這條街有什麼?全是火柴盒墩墩,直線條,整整齊齊的直線條,灰蒙蒙的看得人心煩。你們鄉場上的老街還有特色,有過街樓、有柵欄、有迴環、有曲折,你呀,枉自還讀過大學。鍾凱聽了不舒服,林娜,你是沒生過娃娃認不得……話才到嘴邊,鍾凱趕緊打住了。他下鄉後不知不覺講慣粗話,眼前是林娜啊。你不曉得,在鄉下做一點事多難,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幾半來用。鍾凱,還有補救辦法,你這條街的街頭是窪塘,多寬闊嗬!寬闊就好,寬闊就好設計。酒米鄉周圍全是大山,山上鬱鬱蔥蔥,屏障似的充滿詩情、充滿畫意。酒米鄉背後是酒米河,綠樹婆娑,蜿蜒而來,蜿蜒而去,充滿動感,打破了街道的僵硬,增加了鄉場的靈動。這是多麼美的畫麵,青山、河流、綠樹、雕塑,一切都置於大自然的背景下,是一幅原生態的沒有人工雕琢痕跡的絕妙畫麵嗬!

一談到藝術,林娜就變了個人。狂熱而執拗。鍾凱不便打斷她的話,從內心裏講鍾凱對她說的是認同的。畢竟受過大學教育,受過藝術薰陶。但林娜畢竟是林娜,她生活在純粹的藝術世界裏,而自己則生活在實實在在的世俗生活裏。一個鄉的黨委書記,活法就大不一樣了。鍾凱說錢呢?我這個鄉窮得屌毛都……不,窮得連教師的工資都開不出來呢。我曉得你會說錢,鍾凱,我學一回雷鋒,純粹義務幫你設計,幫你塑造。得了罷,那要多少錢呢?鍾凱試探地問。總體上不得少於二十萬元。二十萬?林娜,你不是故意考驗我的精神承受能力吧。你不怕我精神崩潰麼?誰考驗你了,鍾凱,你不要裝瘋賣傻了。林娜明顯地不高興了,扭過頭不講話。氣氛就有些不好了,鍾凱覺得和林娜難得談在一起,也有些不高興,索性就不講話。

沉默一會,林娜說鍾凱,我搞了這些年的雕塑,總算有了些名氣,但還沒有一件自己滿意的作品。這次在酒米鄉的這座雕塑,可能會是我最好的作品。對於你呢,你想想看,在一個連縣城都沒有一座雕塑的地方,在貧困、邊遠、閉塞的山區搞一座雕塑,那種影響你想過沒有?那比你搞幾條街的影響還大呢。現在什麼都講人有我有,人無我有,別人沒搞的你搞了,到時新聞媒體一炒作……內裏的道理你比我懂得多……鍾凱吃驚了,林娜並不是隻會搞藝術的人,現在的人呐,都精著呢。鍾凱,林娜又說,縣委孫書記是我一個最要好的同學的表哥,你知道他也是大學出身,思想新著呢。前幾天他請我吃飯,我和他談了這個構想,他挺讚賞,說立意不錯,在鄉村率先搞雕塑,是個創舉呀。我告訴他這是你的主意,他說這小鍾,看不出來呀,挺有創新意識的。

鍾凱心裏熱乎乎的,眼睛有些潮濕。畢竟和自己有過那麼一段戀情,林娜處處總為你著想呢。鍾凱激動起來,林娜,你真好,怎麼謝謝你呢。林娜臉一下緋紅,眼睛射出熱辣辣的光,撲過來,在鍾凱臉上熱辣辣地吻了一下。鍾凱被撩撥得渾身熱血沸騰起來,他伸手要去抱林娜,林娜靈巧地躲開了,用一個手指對著嘴噓了一聲,又指指敞開的門,鍾凱的熱血大海退潮般消逝了,沮喪地坐下。

鄉長老吳聽鍾凱要搞毬啥雕塑,而且要一大筆錢,老吳老大不高興。雕塑、雕塑,啥毬的雕塑。老吳想打土改起,經過自己的手推翻的雕塑還少麼?鄉政府背後的雞公山上,那廟才叫雄勢喲,裏麵的雕塑聽說是四川最出名的匠人經過幾十年的工夫,辣子麵都吃掉幾十籮才塑成的。遠遠近近上百裏的人都要來朝拜,人多時山上廟裏住滿,鄉場大小客店住滿不說,家家都有人來投宿呢。去年還有省上的專家來考察,對著那些殘留的雕塑座子,說是難得的雕塑藝術,毀了可惜了。在鄉上開座談會時,那些白發蒼蒼的專家既遺憾又憤怒,說以後我們再不能做這樣的蠢事了,毀塑像,是愚昧、野蠻、無知的行為,是遭千人罵萬人恨的千古罪人!老吳聽得一身大汗淋漓,額上、臉上青筋暴起,臉臊得通紅,但又奈何不得。讓他們當著和尚罵禿子,還要裝作心甘情願的樣子等著罵。一個會開下來,老吳一身的汗將襯衣全濡濕了。但散會時,老吳笑眯樂和地和省上的專家握手,說了許多感激的話,執意留他們吃飯,還執意將他們送出鄉政府老遠、老遠……

老吳在心裏說,媽的×,土改時,老子當兒童團的團長,一根繩子就放翻多少塑像,哪個龜兒敢出來說一句話。58年,老子當民兵營長,幾天功夫將雞公山廟裏的幾十尊塑像全放翻了,哪個狗日的又敢放個屁。現在倒好,讓人家當著麵罵你,你還得賠著笑臉挨罵。真是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人轉。真扯毬他媽的雞巴蛋。

鍾凱召開會議,研究酒米鄉搞雕塑的事。老吳悶著頭咂煙,眾人都不吭氣,會場氣氛就沉悶了。鍾凱耐著性子環視大家,叫老吳談意見。老吳把一支煙咂光,用腳細細碾了,說搞雕塑好是好,我是出水就見兩腿泥的莊稼漢子,不懂雕塑。但鍾書記講的是有道理的,凡事都要有超前意識,要有創新精神。全縣沒有哪裏搞,我們搞了,我們就領先了。雕塑搞好了,是我們全鄉的榮譽,縣裏不是年底要開農村小集鎮建設的現場會麼?我支持鍾書記的想法,爭取全縣小集鎮的現場會能在酒米鄉召開。

老吳和鍾凱明裏暗裏的鬥了一年,老吳這鄉長幹了有年頭了。老吳隻要一摸到隨時發疼的腰和得了嚴重風濕關節炎的腳,老吳心裏就不平。鍾凱不就是有個大學本本麼,幾年就躥成黨委書記了。自己從兒童團幹起,50多歲了還是雞巴鄉長。鍾凱要搞啥幹毬雕塑,讓他去瞎毬整。整好了,升上去了也騰出位置;整不好,弄砸了有他兜著。出了事也好收拾。

老吳散會後順著果園裏的小道回家去。他輕手輕腳地走著,突然看見樹蔭下有兩個人抱著在幹事,老吳最忌這事,連連在地上吐了幾泡口水,厲聲喝道,哪個狗日的發情也不找個地方,這點是你們騷情的地方麼?老子的蘋果明年不掛果,你狗日的得全摟著。老吳一喝,那對人影倏地分開了,女的朝別處一頭跑了,男的迎上來,說鄉長嚷啥呢,是我,你大兄弟明海。老吳臉上仍是一臉霜。錢明海,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婆娘明的暗的好幾個還不夠你日,你要日到別處日,不要弄髒了我的果園。錢明海嗬嗬地笑,大哥、大哥,你別嚷了好不好。我正來找你,遇到這個小騷貨,就……得了得了,明年你蘋果掛不掛果我全摟著,好了麼。老吳不再嚷了,老吳說這麼晚了,你找我有啥事?錢明海說還不是修中學的事,主要是鍾凱狗日的橫扛著,難承包到手嗬。老吳說不要在這裏瞎扯,到家裏去罷。倆人一前一後地走著,邊走錢明海還沒忘記四處張望。

搞雕塑的事既然定了,接下來的事就是要款子了。鍾凱按照林娜的意見,先去找縣委孫書記,每次去了都不在。鍾凱在縣委辦公室和幾個小秘書打哈哈、講笑話,人家實在忙了,他就找張報紙泡時間。這樣等了幾次也找不到孫書記。鍾凱急了,鄉裏還有一大攤事呢,這樣耗著也不是辦法。他一急就想屙尿,下樓到廁所,見孫書記正在蹲坑,也不好多講什麼,打個招呼就出來。出來鍾凱就高興了,總算遇到孫書記了,遇到就好,他屙多長時間總有屙完的時候,於是就候在廁所不遠的地方。天氣熱,還算有風,隻是風吹來的味兒很不是味兒,直薰人的鼻腔,把人薰得發惡心。鍾凱想換個地方,但又怕看不清進來出去的人,一不小心就讓孫書記溜了,豈不白臭了一回。

孫書記蹲廁所的功夫和他作報告的功夫一樣的好,鍾凱也不曉得等了多長時間,總算見到他出來了。鍾凱幾步蹦過去,堵住了孫書記,將報告拿給他。孫書記說我以為你走了呢,小鍾,你就為這事來找我?鍾凱連連點頭。孫書記說這個創意倒是好,我對你哪兒搞雕塑是支持的,但你曉得,錢是政府管的,你還得找縣長才行。鍾凱說政府管錢,縣委管人,孫書記的威信我們知道,你說句話寫個批示,比我們蹬著四腳跑上十天半月有效多了。孫書記哈哈笑起來,小鍾,你還挺會講話的呀。這樣吧,報告我不拿,也不寫批示,你先送縣長,等縣長拿到報告我再說話。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報告幾經轉折,送到縣長那兒就沒有下文。鍾凱等不得,就下鄉去了。一下鄉鍾凱就東出西進、鑽溝進村,忙完這樣忙那樣,對搞雕塑的事也就漸漸有些淡漠了。鍾凱回到鄉上,接到林娜的電話,問他搞雕塑的事搞得如何了。鍾凱沒好氣,什麼搞得如何了,我跑得腳底板翻天,直到現在還沒有一句答複呢。林娜在電話那頭說你灰心了是不是,你這人做事就是沒韌勁。告訴你,我一時回不了省城,縣裏請我做縣城發展的規劃,我是你們的城建顧問呢。款子的事,你要不來算了,等我試試看。你不要試了,我這兒事多,壓得喘不過氣,這雕塑不搞也罷了。我擔心,在鄉下搞雕塑總要出事……你……林娜憤然,鍾凱,你真是扶不起來的豬大腸。好了,不要說了,我算看透了你。

鍾凱確實有些想打退堂鼓了。酒米鄉要搞雕塑,紅不見黑不見,一分半厘沒影子,就到處傳著鍾凱要用巨款塑像,為自己樹碑立傳了。嘖嘖,聽說要20萬,有這錢,起碼可以將我們這破廟補一補,省得到處通花照亮,外麵下大雨,屋裏下小雨了。一個教師憤憤然。另一個教師說你那算什麼!我們學校窮得連電線也扯不起,樓梯扶手斷了也無錢修,前天劉曉虹夜裏起來解手,從走廊上跌下來,腦震蕩,腳也斷了,差點沒命了呢。幾個離退休的老幹部聞訊趕到鄉政府,堵住鍾凱。小鍾,我們的醫藥費幾年沒報了吧,老牛老馬臥了槽也得給把幹草吧,不要卸磨殺驢,苦不動了就望著我們病死。鍾凱連連解釋,哪能呢,隻要有錢,咋個都要先保證老同誌的醫療費。你們要不放心,先將我的工資領去墊上。小鍾,你這是變著花樣吵我們呢,我們是叫化子?向你討口化緣來了。醫藥費是共產黨給的,不是那個施舍的。不、不,你老別生氣,我不是這意思。不是這意思啥意思,有幾十萬搞啥雕塑,就沒有錢報我們的醫藥費?活的還不如塑著的。

晚上,鍾凱躺在被窩裏想,這雕塑怕真的搞不得。不要說沒有錢,就是真的有了錢,酒米鄉恁個窮,到處是篩子眼眼,補哪兒也不是。再說,打著赤腳、係著草繩,係根金利來領帶也不協調。搞個雕塑,怕還沒搞成,就到處一片罵聲了。縣長不批錢也罷了,就驢下坡,不搞毬了。

鍾凱和老吳講了自已的心思,老吳說這怕要不得,正二八經開會研究過的呢。說搞也是你,說不搞也是你,讓人家咋說。鍾凱心煩,說管毬人家咋說,明擺起的嘛,錢在哪裏呢?我又不會搶銀行,又不會造票子……

水庫工地事緊,鍾凱又到水庫工地去。誰知從工地回來,他去鄉辦公室翻報紙。鍾凱有個習慣,事情再忙,總要抽時間看看文件看看報紙。鍾凱看報是先看縣報再看地區報、然後再看省和中央的。縣裏離得近,省裏、中央離得遠嗬。誰知才拿起縣報,鍾凱的眼睛就瞪直了。縣報的頭版上赫然登著《拓寬視野、更新觀念、酒米鄉集鎮建設有新招》。這篇文章描述了酒米鄉新修的集鎮街道,對發展鄉村經濟如何如何起到了推動作用,接著又說令人十分欣喜的是,鄉長吳正德向記者介紹了酒米鄉巳即將率先在全縣搞雕塑。這座雕塑對於全縣農村集鎮來講是第一家,它是酒米鄉黨委、政府展開解放思想大討論、開拓創新的結果。這個創意,巳受到有關領導的關注和好評……鍾凱看到這裏,氣得把報紙狠狠甩在地上,想想不解氣,彎腰將報紙撿起來,幾揉幾搓搓成一團,甩出門去。鍾凱氣得坐在椅子上直喘粗氣。老吳嗬、老吳,你狗日的又給我下藥了,你這藥一下,我是想塑也得塑,不想塑也得塑。現在搞這雕塑,各種弊端、各種危難,各種阻力,都是和尚腦殼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你狗日的也太損了,這報紙一登,就是一泡屎,也隻得睜著眼吃了。又怨起林娜這女人,你發啥騷風,你好好畫你的畫,異想天開搞啥子鄉村雕塑,你這是給我找麻煩,幫著別人挖陷阱,幫著別人設絆子。你呀,唉……

怨歸怨,氣歸氣,鍾凱別無選擇,隻得硬著頭皮搞這莫名其妙的鄉村雕塑了。到了這份上,鍾凱知道隻能以進為進,不能以退為退了,退下去,就成臭狗屎了。

鍾凱才打主意進城去找林娜,林娜卻興衝衝地下鄉來了。林娜穿著雪白的風衣,黑色的體型褲。頭上戴著雪白的草帽、身材頎長,風姿綽約,一走進塵土飛揚、灰蒙蒙的鄉場,就成為一道亮麗的移動的風景。一個鄉街子的目光都被她吸納了,人們驚羨,人們交頭接耳,小心地議論著,膽子大的,還跟著走了好一段路,過過眼睛的癮。

鍾凱將林娜安頓好了,問她下鄉來幹啥,有事打電話就行了。林娜說看你賊驚驚的,我們又沒幹啥見不得人的事,就是要幹,用得著下鄉來嗎?林娜這樣一說,倒把鍾凱的臉弄紅了。林娜打開隨身帶來的公文包,拿出一迭畫稿來。鍾凱,這是我最近整了好些天才畫出來的畫稿,這恐怕是我搞創作以來最好的構想,最好的設計了。林娜打開最大的那件畫稿,畫麵上展現出來的是一組既具象又抽象的塑像。一群姿態各異、飛動輕盈的既像黑頸鶴又像人的動物,他們都有著潔白的羽翼,羽翼都優美地張著,扇動著流動的空氣,奮力地飛翔;羽翼與羽翼之間,互相交錯,互相依托,參差起伏,形成強大的陣容;她們的身子頎長而優美,婀娜多姿,每隻鳥的身子都是最美的女子的身子;堅挺、渾圓的豐乳,使人想起像大地一般仁慈的養育芸芸眾生的母親的乳汁;靈動修長、隨風曳動的雙腿,渾圓、光潔,富有彈性的臀部,美得人神思遐想。鍾凱看得出神,幾年不見,林娜確實出息了。黑頸鶴是酒米鄉最具盛名的禽類,它棲息在酒米鄉最高的望雲湖邊,每年都有不少包括外國的專家來考察。用黑頸鶴來作為這組雕塑的基本造型,是最具有地域特點和代表性的。

正看得入神,鄉長老吳帶著鄉婦聯主任劉桂花和婦女幹部聶二翠進來了。老吳說鍾書記,“三八”婦女節快來了,劉主任她們來找我商量活動的事。錢我可以給,但這事歸黨委管,我不能越權呀,就帶她們來了。鍾凱一看劉桂花她們的眼神,就明白老吳的用意了。鍾凱說這事開會已經議過,咋個搞、搞到什麼規模也定了,還有啥商量的呢?邊說邊將林娜的設計圖卷起來。劉桂花是農村中的潑辣、直爽而又少腦子的女子。劉桂花說,咦,吳鄉長,你不是說還沒定麼?讓我們和你一起到鍾書記這裏來商量。老吳臉白了一下,馬上就過去了。會上的事不是還沒宣布麼,還有好些細節還沒搞伸展,還要商量麼?鍾凱讓他們坐下來說話,劉桂花擠到林娜身邊,喲,這妹子長得好細致!眉是眉眼是眼,紅皮嫩肉的。好逗人想喲。林娜反感地皺了皺眉,下意識地挪了一下身子,劉桂花也沒察覺。邊說邊去摸林娜的衣服,這是啥料子的呀,薄菲菲、輕飄飄的,樣式也好看。穿在身上仙女樣的。林娜有些厭煩,輕輕挪了一下,劉桂花又挪過去,把林娜頭上、身上說個沒完。婦聯的另一個幹部盯盯地看著林娜,看一陣又看鍾凱,鍾凱心裏煩,又無可奈何。老吳,老吳,你這老雜毛又要翹屁股了,你屙啥屎你以為我不曉得……

老吳不坐,站在辦公桌邊抽煙。老吳說鍾書記,你手底下啥圖呀,拿出來欣賞欣賞吧。邊說邊就去將卷起的圖抽出來,展開在桌上。鍾凱臉色一下就不好看起來,忍了又忍,到底沒發作。

老吳一展圖,眼眼直溜溜地盯著圖看個不停,眼光接著就迷蒙、濁沌起來,叫人猜不透了。老吳嘴裏說唉呀,太漂亮、太美了。咋個畫的恁好。劉桂花和那個婦女幹部站起來看,一看,倆人的臉就急劇地變化了。由紅到白,由白到紅。在農村、男女可以抱著摔跤、婆娘可以將奶掏出來擠小夥一臉,幾個婆娘還會將一個騷情的漢子按翻在地,將褲子脫掉,讓他走也走不脫,躲也躲不住。但哪個女的從別人放在地上的扁擔上跨過去,就會引來一場紛爭。如果看到哪對男女做那事,就非要掛紅、放鞭炮、送豬頭,上門洗晦氣。

劉桂花急赤白臉地說鍾書記,你咋弄些光屁股的女妖精來呀,屁股露在外頭,奶奶叮叮當當甩,現在買布又不要布票,好說她們連衣褲也扯不起呀。她一說,聶二翠就咯咯地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看鍾凱和林娜,看得他們曖昧起來。林娜臉騰地紅起來,她的高聳的胸口急劇起伏起來。她剛要說什麼,鍾凱開口了。鍾凱是實在忍不住了,鍾凱的聲音變得嚴厲起來。劉桂花同誌,請你注意,這是藝術,你懂不懂?不懂就要加強學習,有時間看點書看點報,不要一天隻認得打雙Q、說渾話。老吳說,我說你呀劉桂花,你不懂就不要亂說,藝術這玩藝深奧得很,你不要隻認得屁股、奶奶的,一講就是渾話。劉桂花是吃軟不吃硬的人,劉桂花火扯扯地說,老吳,你狗腦殼上插皂角,裝啥子羊,你一肚子的蕎子殼殼、一肚子的洋芋皮皮還沒屙幹淨,就懂毬啥子藝術了。奶奶就是奶奶,屁股就是屁股,不要扯南山蓋北海的。說完蹬蹬蹬地走了,弄得一屋裏的人麵麵相覷,尷尬得不行。

在藝術上,林娜是個很執拗的人,她具有強烈的反叛性格,越不讓搞的越要搞,越不能搞的越要搞。鍾凱和林娜越扯越激烈,林娜小姐,剛才的情況你看到了吧,你搞的東西在目前的農村是立不住腳的,你還沒搞,到處就風風雨雨,難聽的話就塞滿耳朵了,這是完全可以預料的。況且,僅僅是汙言詬語也就不說了,前後隱藏的東西和危害,你不是不曉得的。你能不能不要這幅重新設計一個圖案,像五穀豐登、工農兵啥的, 再退一步, 純粹搞成黑頸鶴,不要那些……那些人體了。林娜氣得臉都發白了,不要說了,鍾凱。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也太卑微了,不就是個鄉官嗎?你咋變得這樣卑瑣、這樣庸俗了。叫我改圖案?改成工農兵?改成六畜興旺?虧你說得出口,那是藝術麼?你不要糟踏藝術了!

林娜飯也不吃,也不要鍾凱去送,一個人氣呼啦地趕班車進城去了。

鍾凱呆呆地坐著,黑色的霧漲潮樣彌漫過來,鍾凱睜著眼啥也看不見,他陷入空洞、迷茫之中。

錢明海沒有爹娘,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從小膽子特大,偷桃摘杏、偷雞摸狗拔蒜苗摸大姑娘的屁股扯小姑娘的辮子,站在大路上脫掉褲子拽出小雞雞弄得硬直麻杆的做猥瑣動作,啥都幹。鄉場上的人念其父母俱亡,吵他一頓,給他腦殼上幾個毛栗子,朝他屁股上踢上兩腳也就算了。長到十七、八歲時愈發收拾不住了,見啥偷啥,弄得左鄰右舍雞犬不寧。加上他又夥同外鄉人,駕張小馬車來,連鄉場上的小水電發電機也偷了拉去賣了,搞得家家的糧食無法碾,家家黑燈瞎火天怒人怨,最後鄉場上的人聯名告發,將他捉去坐了大牢,鄉場上才清靜了好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