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
貧 血 山 鄉
年就要到了,雪下得更緊。這個山區的小鎮被漫天皆白的雪捂得熱鬧,鄉政府也和外邊一樣熱鬧。說是鄉政府,卻沒有政府的威嚴,大門豁著,不少山區來趕場的山民,徑直將馬兒牽到鄉政府的院壩裏,將馬拴在落光了葉的白楊樹上,就去趕場了。有等著民政幹事扯結婚證的,有等著領救濟糧的,有牛被盜了狗被殺了人被打了找派出所的,這裏一群、那裏一簇,在漫天雪花的攪拌下,影影綽綽、晃晃動動把鄉政府弄得更加熱鬧。
肖傑的心裏不是熱鬧而是煩躁,真是見他媽的鬼,昨天下午是放了晴,原以為今天即使不晴也不至下雪,雪卻下得這樣大。站在雪地裏,也就是一支煙的工夫,肖傑的頭上身上就落了厚厚一層雪。在雪地走上一圈,雪早就漫過腳窩子。這樣的天,那些七老八十,彎腰駝背,站著都在打閃閃的老先生們還會來麼?
雪下得更稠,剛被人踩出的腳印馬上就複原如初、了無痕跡。肖傑想今天的會怕是開不成了,這雜種的天氣,咋個這樣無情。
正想著,大門外響起了幾聲汽車喇叭聲,接著就見一輛中巴小心翼翼地探進頭來。肖傑不顧雪滑,馬上跑去迎接,車停了,一顆和積雪一樣雪白的頭顱探了出來。劉校長,肖傑忙去攙扶,鄉政府的幾個年輕人也趕來,將老先生們攙扶下車。肖傑看著顫顫巍巍、勾腰駝背的老先生們,心裏一陣一陣發熱,眼角也濕了。這些老先生都是教育界德高望重的老人。前麵的劉校長,都80多歲了,世紀初就出去留學,學成歸來創辦了烏蒙山區的第一所中學,幾十年獻身桑梓教育。學生遍布各行各業,現在地市的領導幾乎都是他的學生。老先生現在年老多病,腰也彎了,背也駝了,戴的眼鏡比瓶底厚,平時幾乎都臥在床上,想不到卻也來了。更沒想到的是鄭市長也在這張中巴車上,怪不得老見不到市長的那張藍鳥車,原以為他會單獨開來的。最後下車的市長緊緊握住肖傑的手,小肖,天公不作美嗬,路上幾次打滑,我心都吊起來了,生怕我們的國寶有點閃失。市長,你咋不單獨開車來?這車上多冷。說完這話肖傑有些後悔,這不是明顯的奉承麼。市長說老先生們都是我的老師,老師坐中巴學生坐藍鳥,良心上過得去麼?肖傑心裏又一熱,眼角又悄悄濕起來。
書記鍾凱鄉長老吳像從地底下冒出來的,他倆一左一右圍著市長講話。老吳連他那柄黑油布雨傘也撐來了,穩穩當當地為市長遮住了雪。市長有些慍怒,撐什麼傘?不就幾步路麼。說完率先走了,走到劉校長身邊,市長伸手為老先生撣雪,接換過鄉政府一個小夥子的手,又將老吳的傘接過來,親自將老先生扶到樓上會議室去了。
室內溫曖如春,看著整潔的會議室和紅紅的炭火,肖傑鬆了一大口氣,同時,一種難言的憂傷襲過心頭。
酒米鄉是周圍幾個山區鄉中最大的一個鄉,人口近5萬卻沒有一所中學。肖傑來這裏代職當副鄉長,鄉上讓他分管教育文化衛生一攤子。剛來鄉上沒幾天,就有一個衣著樸素、清清秀秀的十五、六歲的姑娘來找他。這個麵容憔悴、眼睛紅腫的姑娘說著說著就哭起來了。她和弟弟都在地區的一所中學讀書,進城讀書路途遠隻得住校。她母親死了,一個姐姐嫁到外地,就一個爹拉扯著過活。在學校交不起夥食費,每個星期回家背一次洋芋,穿戴的用的都是老師和同學送的。姐弟倆成績好,但常常餓得前心貼背心。現在,家裏連洋芋也沒得背的了,父親狠著心要叫她回來幫補家裏。姑娘成績好,肖傑看了她帶來的一大堆獎狀獎品,不忍將她毀了,就掏出身上僅有的100元,叫她先堅持著,再和學校聯係,能否給予補助。姑娘臨走流著淚再三道謝,說就怕我爹不答應,鄉裏有中學就好了。
晚上無事,肖傑順著鄉政府的大路走。公雞衝其實就在鄉政府背後的坡上。三問兩問就找到那個姑娘的家。那削瘦而沉悶的中年漢子隻悶悶的吸煙,沉沉地吐痰,弄得肖傑心煩。好半天中年漢子才說難為政府的同誌來,我曉得娃娃的成績好,死女巴書。隻是投錯了胎,家裏窮哇,連洋芋坨坨也吃不上了,還讀啥瘟書。家裏多個人手,日子也會活泛點,就是鄉裏有個中學,她早晚幫補點也好。唉……
肖傑走出村來,有一鉤殘月浮在樹梢上,是黃非黃是紅非紅是晴非晴的光暈使人心裏淡淡湧上一絲惆悵。想不到鄉政府背後的坡上,就有窮到這種程度的人家。想不到鄉政府的邊上,就有讀不起書的孩子。鄉裏有所中學多好嗬,多少家子女就可以就近求學了。
肖傑回到家,推出他那張廢棄不用鏽跡斑斑的破單車,請人修了修,就騎上它穿梭在小城的大街小巷。他見廟叩頭,見神燒香,每天口幹舌燥地不厭其煩地講那個姑娘的故事,講在酒米鄉修一所中學的必要性緊迫性。有人在靜靜地聽有人在竊竊地笑,很多時候沒人倒一杯水倒是他的煙發了一圈又一圈。出門時有人說傻×,這年頭還有這種傻×,捏著五指充六指。有人說你才傻×,不圖鍋巴吃不在鍋邊轉,不撈點啥子他會那樣賣力。肖傑啞然,帶著一肚子委曲一肚子辛酸一身疲憊一身灰塵回到家裏,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楞楞發呆。
娟回來,又心疼又怪嗔。你呀,整個書呆子。現在,誰還在想為老白姓做實事,你不就是代職麼?混兩年就回來,賣呆力幹啥?天天說無錢,市政府最近不是一氣就進了五、六張豪華車麼。人家一屁股就坐個學校呀。娟在醫院當護士,那裏消息來得快,住院探視的官員職員居民啥的都有。娟天天批發新聞來發布。肖傑沒有心腸答話,兀自沉默著。娟說我們科住了個老頭子,八十多歲了,勾腰駝背歪三倒四的,穿的也一般,但怪得很,天天有人去看,有頭有臉的去,畏畏縮縮的也去。昨天,市長也去看,還送了個大花藍呢。說是個老教師呢。
娟說著無心,肖傑心裏突然閃過一道亮光,心裏豁然。這老頭就是地區赫赫有名的劉校長呀!他留學外國,執教幾十年,差不多各級官員都是他的學生。肖傑生得晚,在那所名聲顯赫的中學讀過半年書就遇到文化大革命,對老先生的認識也隻限於在人山人海的群眾大會上看老先生低腰勾頭掛牌受批判。隻要這位老先生說話,市長和其他領導要給麵子的。
今年奇冷,肖傑去看老先生時也是個下雪的夜晚。出得門來,風攪雪片沸沸揚揚,整個小城全被積雪覆蓋了,城也就變得明亮幹淨了。肖傑想起娟每天都要往臉上撲厚厚的粉,厚厚的粉覆蓋了她臉上的無數的雀斑和色素,人就生動漂亮起來。雪就是大自然為城市化的妝呢。
走進劉校長的病房,肖傑一身蓋了厚厚一層雪。肖傑輕輕拍了拍,眉上鼻上唇須上的雪仍留著。劉校長輸完液正閉目靜養,肖傑靜靜的坐在他麵前,融化了的雪水在腳下流淌。不知過了多大時間,肖傑確確實實感到腳尖凍得發木。劉校長睜開眼,迷迷糊糊問你是誰?肖傑說你老記不得我啦?我是你的學生肖傑。劉校長說小傑、你是哪個小傑?我不是小傑,我是肖傑。劉校長突然激動,掙紮著要坐起來。小傑小傑,你讓我好找,你快坐過來,讓我看看,這些年我找你找得好苦嗬!肖傑一陣迷糊,肖傑,小傑,劉校長一定認錯人了。看老人家那激動萬分的樣子,這小傑在劉校長心中肯定是個非同一般的人物。對對對,你就是小傑,人大了,模樣沒變嘛,還是圓圓的臉尖尖的下巴。這些年你去哪裏了,你咋個不來看我?劉校長伸出瘦骨伶仃的手緊緊攢著,肖傑感到老人的手在簌籟地抖著。小傑,那年若不是你悄悄將一盒飯從關我的窗台上送進來,我肯定餓死了。你咋想起給我送飯呢?我這條老命是你送的呀!說著,劉校長眼淚婆娑,老人伸回手去擦眼睛。肖傑心中一陣竊喜,老人是認錯人了,何不將錯就錯,就成為那個小傑吧。想想是欺騙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肖傑心裏就愧然。但現在不是為自己,是為酒米鄉幾萬父老鄉親,心裏就坦然了。
快說說、快說說,這些年你是咋個過來的?肖傑簡單地將經曆講了講,又講了下鄉代職的事。老先生說好好好,該下去鍛煉鍛煉。你抓教育,要多為鄉親們辦點事嗬!酒米鄉我去過,那裏山好水好人好,就是教育上不去,教室爛糟糟的。肖傑見時機已經來到,就將那個姑娘的事充滿深情地說了一遍。老先生猛的坐起來,焦急地問她到底失學沒失學?一棵好苗子,夭折了就罪過了。實在無法,我的退休金可以拿些出來。肖傑好生感動,老一代教育家,為教育嘔心瀝血,為教育啥都可以舍得出去。他又將修中學的事講了講,請他老人家和市長通通氣,能不能將酒米鄉的中學立個項?老先生毫不推辭一口就答應了下來,說要得要得,明天我就說,這麼大個鄉不修個中學要得啥子嘛。肖傑看著老人蒼老的臉和真誠的表情,心裏很複雜,這樣天真的人現在是很少的了。現在的年青人,誰沒有幾副彎彎腸子,年紀越老越天真,真是難為老人家了。也好,市長是老先生當年最得意的學生,看會不會買老先生的帳。
市長接到老先生兒媳的電話,說老先生要到市府來拜訪他。市長詫異,說老校長是不是出院啦?沒有,那該我去看看老人家,咋說拜訪呢,是不是有啥急事?電話那頭說老爺子也不說,催著去叫出租車。市長沉吟一會,我來吧,叫老人家不要亂跑,天寒地凍的,摔著可不得了。
到了醫院,市長叫司機將車開回去,自己朝住院部走來。老先生見到市長,掙紮著要坐起來,市長幾步跨過來,將老先生扶著躺好,掖緊被蓋,啥事呢?你老叫我來就行了。老先生將昨晚見到多少年尋找的那個救命恩人小傑的事說了,又將小傑反映的酒米鄉修中學的事說了。建修,我從來沒找你辦過私人的事吧?市長點點頭。老先生說這件事就算我求你了,一定要為酒米鄉的教育做件好事。幾萬人哪,多少農家子弟讀不起書呀!市長沉默不語,市裏到是有一個修中學的項目,但到處都去爭呀。不少鄉的鄉長、書記死磨硬纏,不少鄉送這送那,被他轟出家門去了。有的是真心實意想辦教育做點好事,有的就有歪歪主意了。這都好說,難就難在市委錢書記也說話了。那天散會的時候,錢書記和他並肩走出會議室。錢書記漫不經心地說,老鄭,我那家鄉幾十年沒修中學,鄉親們對我有意見了,說出了市委書記恁大的官,娃娃些照樣沒地方讀書。你看給我圓個場吧,省得鄉親們戳我的肋巴骨。漫不經心的話從書記口中說出來就有份量了。錢書記家是順河鄉人,順河鄉靠城近,娃娃讀書其實就是就近上學。他知道書記的心思,誰都想抓基建,你市長也該分著點,吃獨食會噎著的。他曉得一把手的分量,心中雖老大不忍,口裏卻說是該修是該修,當官一任造福一方,連家鄉的事都辦不好,群眾當然要有意見了。
這事梗在市長心裏好些天了,市長為這事老犯難,這項目說到底也有主了,鴻達建築公司的周經理和他早耗上了。他們是老關係,在他當建委主任時就打交道,一打十幾年。周經理人可靠,為人做事中規中矩。聽到老先生提出的要求,開初心中不高興,這是行政管理呀,添什麼亂。錢書記那兒我還擺不平呢,你老好好歇著罷,亂插什麼手。建修,看你愁的,是不是有啥為難?有啥為難,我們師生說說。實在難了,就不要勉強了。我隻是為山區的孩子想得多一點,小傑…… 老師,你別說了,等我想一想,這事是有些難,盯著這個項目的可多著呢。市長抬頭,看見擺在病房牆邊的一溜花藍,心中驀地一亮。老先生是德高望重的社會名人,這就是品牌,這就是影響力,何不這樣來做呢……
恰巧錢書記上省城開會,市長叫教委主任來彙報工作。彙報到那個中學項目時,教委主任說這個項目拖的時間久了,要趕快定掉,否則地區要將這個項目撥給別的縣。市長說要這個項目的鄉多,政府也不好拍板。幹脆,你們和市委辦楊主任聯係一下,請他們牽頭,請幾位教育界的老前輩來開個座談會,聽聽他們的意見。至於開會地點嘛,最好到基層看一看。
市委辦楊主任將邀請名單拿給市長看,市長說怎麼沒有劉校長呢?楊主任說老人家病了,還沒出院呢。市長說你看你看。我咋連這也忘了呢,前幾天我還到醫院看過老人家嘛。不過老人家來不來都要把他寫上,他是市政協副主席嘛。考慮到老人家的實際情況,最好不要讓他參加會議,天寒地冰的。你們可以到醫院征求一下他的意見嘛。
晚上,劉校長的兒媳打來電話,說楊主任來了,講要到下麵去開個啥座談會,讓他不要去了,聽聽他的意見。老爺子非要去,還纏著楊主任講啥小傑,那啥小傑這幾天也天天泡在醫院裏,好得爺倆似的。還逼著人家到酒米鄉去看一看。市長握著話簡無聲無息地笑了。市長說勸勸老先生不要去了,天氣冷得很嗬。你是曉得他的脾氣的,楊主任也是他的學生。楊主任沒法,叫聽聽你的意見。好、好、讓楊主任找我,我們商量一下吧。
坐在曖烘烘的會議室裏,喝著熱茶,老先生們緩過勁來了,開始講閑話。市長看市委辦的楊主任和政府辦的莊主任教委的馮主任還沒來,就有些生氣。對秘書說搞啥名堂,七老八十的都來了,他們還來不了,像啥話。你趕緊聯係,怎麼回事。秘書打電話回去,說早出來了。市長說你也真笨,打電話到辦公室幹啥,打他們的手機。秘書還沒打,市長的手機響了,講了一陣,知道他們的車滑到溝裏去了,好在溝不深,人沒傷,他們打電話回去叫車,現在巳上路了。
劉先生問啥事,市長說沒事沒事。果然很快車就來了。市長臉色平和,說就開會吧。酒米鄉先介紹情況。肖傑推推書記,書記說鄉長講吧。鄉長老吳一看肖傑果然有本事將市長和這些有頭有臉的老先生弄來,弄不清他塘水的深淺,就說肖副鄉長管教育,請他講吧。
肖傑不再推辭,就將酒米鄉的慨況簡單說了一下,接著又重點介紹了酒米鄉的教育現狀。講到家家孩子求學難的苦處,講到一些教師住在陰暗潮濕的樓梯間,床下都生了菌子時,肖傑動了真情,講得哽咽起來。市長邊聽邊點頭,用肯定的眼光看著他。他才一講完,劉校長這老人家就激動起來了,老人家顫顫巍巍站起來,市長勸他坐下他也不坐。肖傑忙去扶。老人家說今天天氣冷不冷,冷得很嗬,風攪牛毛雪;今天路滑不滑,難走不難走,確實滑確實難走嗬,我這把老骨頭,還有趙老師、宋老師、鄒老師他們,個個的老骨頭都冷到骨髓去了,都顛散了,可我們還是來。這怕是我今生今世最後一次來這裏了。為了啥?為了山區的娃娃們!你們說這中學該不該修嗬!該修!該修!老先生們全都激動了,一些站起來,你還沒說完他又搶過去,既熱鬧、又激奮,既悲壯、又蒼涼。市長對楊主任說情況我們都看到了,你們把座談會如實搞個紀要吧。咋個定,教委拿出個意見來,兩辦形成書麵報告,供領導決策。
酒米鄉接到市政府正式文件,決定在酒米鄉新建完全中學一所。
接到文件時春節巳接近尾聲,鄉機關開始上班了。節日的氣氛依然還在,鄉場上不時傳來鞭炮的爆炸聲。積雪還沒化,每家門框上紅朗朗的春聯映襯在白雪裏十分喜慶。鄉政府門口每天都有迎親的隊伍走過,激昂、喜慶的嗩呐聲傳得老遠老遠。騎在馬上的新郎掛著大紅的繡球,新郎披著紅蓋巾,把個鄉場攪得熱熱鬧鬧,沸沸揚揚。
修中學的文件下來了,這可是件大事呀,咋個鄉上不見有點喜慶的表示。肖傑是讀書人,下來代職前一直搞寫作,他簡直有點搞不明白,大家都像不知道這回事似的。他到鍾凱的宿舍去,鍾凱是鄉書記,也是大學生,隻是他是學農的。肖傑說文都來了,不能按兵不動呀,是不是先把架子搭起來,把建築單位定下來,得早點上馬呀。鍾凱奇怪的看著他,看了半天,鍾凱搖搖頭,又搖搖頭,歎了口氣,欲說又止。肖傑急性子,被他弄得雲山霧海一頭霧水,再三問他,鍾凱隻說看看吧、看看吧,急不得的。肖傑和他年紀相仿,說話就無分寸。扯毬雞巴蛋,看你死不瘟吞的整得成啥子事。鍾凱不答,隻是笑,叫人捉摸不透的笑。
鄉長老吳進了趟城,回來時請肖傑到他家吃了頓飯。老吳是山區人,房子修在鄉政府背後,房子是新房子,但薰得和山區的房子一樣黑。隻是老吳家的煙薰火腿煙薰臘肉確實好吃,那煙薰火腿煙薰臘肉看著黑漆漆的,洗盡了,蒸熟了,那鬆煙的煙味叫肖傑過後嘴裏都還有回味。肖傑一邊油汪汪地吃薰火腿一邊問老吳修中學的事,老吳說莫急莫急,是不是有人找你了?肖傑說啥人找我?沒人找我嘛。老吳說會有人找你的,隻是不管誰找你,你千萬不要表態,反正我們要和黨委、政府保持一致。
果然有人來找。開頭是一個十幾年前的老同學。那人讀書一塌糊塗,人長得牛高馬大。肖傑個子小人瘦弱,常被人欺侮,這位老兄經常幫他的忙。有一次和幾個校外的人打架,他被人家牙都打落了,躺了一個星期動彈不了,肖傑很感謝他,成了摯交好友。現在這老兄搞起建築隊來了,聞風打聽找到他。肖傑請他到鄉場上最好的楊記餐館吃飯。不斷地向他灌酒,不斷地講過去的友好故事和軼聞軼事,等這老兄喝得爛醉如泥,他叫人將他扶到旅舍。第二天他下了村,氣得那老兄跺著腳罵他。
肖傑在下村的路上連打了幾個噴嚏,肖傑心裏說他罵我呢,這家夥。肖傑心裏也有些難過,按說,對這樣的老朋友,是該關照一下的。但這事關重大嗬!誰都知道搞修建是要吃回扣的,我能吃回扣麼?我的良心能吃回扣麼?我的前程能吃回扣?
肖傑名譽上是來代職體驗生活的,但他內心卻是想謀個一官半職的。
肖傑內心有許多讀書人的難言之隱,非常非常苦澀,隻有自己咀嚼自己吞食。
接著是進城,一個在地區組織部的一個很有頭臉的朋友打來電話請吃飯。飯局在小城最好的鶴鄉賓館。肖傑是第一次來這裏,被震住了。巨大的吊頂燈,寬大的花崗石鑲嵌的樓梯,據說是真金做的搖錢樹。每個客人背後站著一位服務小姐。席上啥烏龜王八蛇燕窩都上了。肖傑心裏罵了句,日他媽,好日子都被賊些過完了。這些天,山區的農民在吃蕎子的葉片呢,水一煮,放點鹽,又苦又澀舌頭打泡呢。肖傑心裏不是味,臉上就有些掛不住。那位組織部的朋友介紹那位老板時,說是啥金城建築公司經理。經理穿著一套嶄新的名牌西裝,領帶打得鬆鬆垮垮、皺皺巴巴,領口上袖口上的標識也舍不得撕下。頭發用摩絲抹得錚明瓦亮,但額頭的皺紋裏似乎仍然藏著許多灰塵。肖傑想這是楊白勞的後代哇。楊經理說久仰久仰,肖老師是作家呢。肖傑說久仰久仰,楊經理是企業家呢。氣氛就有些不好。那位朋友打圓場,喝酒、喝酒,都是朋友,為了緣分幹完這一杯。肖傑心裏想今晚的氣氛就該不好。氣氛好了,如何回答他們的問題呢?氣氛不好,又對不起地區組織部的那位朋友,今後回城的安排還要人家幫忙呢。想來想去咋辦都不合適,隻好有一句無一句地喝悶酒。勉強將酒喝完,那位朋友提出到歌舞廳玩,肖傑有些心動,畢竟是年青人,畢竟生活得太沉悶,畢竟是搞創作的人,也想有些豔遇,也想有些肌膚之親。但他想到如果今晚進了歌舞廳,歌一唱,舞一跳,妞一泡,這口就堵不住了。肖傑站起來,說要上衛生間,跟楊經理一起的那位公關小姐要隨了去,他忙擺手,別、別,我能去,我能去,小姐以為他不好意思,也就沒去了。去到外邊服務台,肖傑忙打個電話給老婆娟,說你快打個傳呼來,我喝酒脫不開身,你就說你媽被三輪車撞了。放屁,你媽才被三輪車撞了呢!你別生氣,你別生氣,我遇到難事。這樣吧,就說你媽得急病了,啥急毛病?哎呀,就說腦溢血,不、不,就說中風啥都行。我真的脫不了身,要不然會被他們灌死,你忍心你老公被灌死嗎?
肖傑回來,剛剛坐下,傳呼就響了。喲,家裏的。別管它,回了就玩不成了。組織部那位朋友說必須回,對嫂子說跟領導約了談點工作,領導忙,以後就輪不上了。肖傑跟楊經理借了手機。大驚失色,啥,你媽得急病了,摔在地下人事不醒。我媽得急病?不是我媽是你媽,你急糊塗了。得得,我馬上來,馬上來。
回到鄉上,鄉文書小趙告訴肖傑,肖鄉長,政府辦來電話,叫你和吳鄉長等著,明天清早政府辦來車接你們去參觀學校。肖傑心中一喜,參觀學校!這就意味著借鑒外地經驗要開始動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