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三進“將軍府”
我分明已經站在北辛村五十一號門前了,但怎麼也不敢相信這會是她的家——一位馳名中外的女將軍李貞的住所。它不象我想象的高牆深院,幽靜、宏偉。它是普普通通的一戶人家。牆皮脫落了,瓦塊也殘缺不全。兩扇油漆剝落的黑門緊關著,兩個小鐵環靜靜地吊著,似乎已經多日不曾有人動過它了。街上一個玩耍的小娃兒,主動上來跟我搭話:“叔叔,是找李奶奶嗎?”說著就上去幫我按響了門鈴。
院裏一陣響動。
開門的是一位身材消瘦,著藏青色的中山裝老年女同誌。衣領上、胳膊肘處都留著縫補過的針跡。她穿的拖鞋,式樣也很古老,大概是用布鞋改的,或是來自鄉間的土產。她的頭發花白,很整齊地往腦後梳著。臉上那多而密的皺紋,給她添了幾分老人的慈祥、和藹。隻有那副絳色架鏡使她顯出了幾分威風,讓人意識到她就是曾經在疆場上衝殺了大半生、有過非凡經曆的女將軍。
純美和樸實,女性的慈祥和男性的剛強,有機地揉合在一起。
我說明來意,告訴她我是經過組織介紹來采訪她的。
“我就是李貞。歡迎,歡迎!”她一口濃重的湖南腔,用含笑的目光望望我,伸出了手。那手,青筋突暴,很是結實。
“首長,我是來向您學習的。”我站在這位女將軍麵前,有點拘謹。
她看出來了,說:“別老站著呀,走,屋裏坐!”
這一下子縮短了我和她的距離。
她領我進了屋,在會客室裏坐下。這間房予以及裏麵的陳設,象我剛接觸的主人一樣樸實。一台電視機;一個五鬥櫃,四張沙發看來已經用了好多年了,上麵的包布磨蹭得發了毛,卻很幹淨。她床上的被褥、床單沒一件可以稱得上高檔品,那個枕頭就更沒有“時代氣息”了,繡在上麵的花以及四周的鑲邊,是五十年代我在老家看到的樣式。還有寫字台,不客氣地說,比我這個小幹部的強不了多少。我曾聽說二級部以上領導的寫字台和坐椅是特製的。也許一般是這樣,可李貞同誌的卻並非特製。
中國將軍的家原來就是這個樣!進城三十多年了,李貞還沒有改變“戰地之家”的生活。
她的桌麵上擺滿了書籍和報紙,那翻開了的書本,用鉛筆劃著道道的報紙,和一支脫了筆帽的鋼筆放在稿紙上,說明剛才她還在伏案讀書、寫東西。其它空間便是些裝藥物的瓶瓶罐罐。此刻,我心裏湧滿了對李貞同誌的深深敬意。
來之前,我從別人那裏得到的有關李貞住房的情況是:“文革”中被趕到外地的李貞,一九七六年落實政策才回到北京。但她原先和愛人甘泗淇上將住的那套房子早被別人占了。她隻好長期住招待所,打“遊擊”。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沒有人過問,似乎她成了被遺忘的人。
軍委總部的一位領導人知道了李貞的處境,很生氣,他把有關部門的頭頭找來,說:
“解放軍幾百萬人都管,為什麼李貞的住房卻沒人過問?明白嗎?她是個將軍,全軍就她一個女將軍!”
在這位領導的關心和督促下,李貞才搬進了香山北辛村這處平房裏。不管怎麼說,她有落腳處了,有家了。但這是一個大雜院,幾家合住,房子比較破舊,冬天暖氣常常“斷氣”。工作人員看到她在這冬冷夏熱的房子裏受罪,擔心她的身體吃不消,想給組織反映整修一下,她都製止了,說:“有個住處就不錯了。大家都難嘛,我怎麼好去搞特殊。”就這樣,一年又一年過去了,李貞仍然住在這房裏。工作人員覺得這樣下去實在對她太苛刻了,使又提出讓她搬到城裏去住,她硬是不同意,說:
“我不願一個人住獨院,那太寂寞了!這兒多好,幾家人住在一起,多熱鬧!”
沒有任何反意,完全是心裏話。
她一直沒挪“窩”,和這套平房摽上了勁,在這兒住上癮了。
她的對門是一位離休的師職幹部。師職與老將軍之間,相差多少台階,李貞從來不去計算。她隻知道,自己應該踏著腳下的台階朝前走,而不應該站在這裏向黨伸手,要這要那。
李貞到隔壁給我張羅開水去了。我在思考著,今日我來到北辛村,找到的是女將軍人生道路上的一個台階。這台階它是如此樸實而堅硬。
碧葉,承受著太陽的撫慰
我為難了?稱呼她什麼呢?
盡管在我見到她之前,別人給我介紹了她的一串職務: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巾顧委委員、全國婦聯常委、總政組織部顧問,等等。可是見麵後我才知道,這些頭銜除了中顧委委員外,其它的職務在她的再三請求下,最近都免掉了。
她,一不是部長,二不是主任,算個什麼“官”兒,我該稱她什麼好呢?叫“李將軍”?太繞口,軍隊現在還沒有恢複軍銜製。叫“李大姐”?又不夠嚴肅……
女將軍看出了我的心思,她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一笑:“我是共產黨員嘛,你就叫我李貞同誌,最親切了!”
我點點頭,隻好這樣了。我們話語多了。
“人要服老呀!生老病死,新陳代謝,這是自然法則,誰違背了都不行。這是再明白不過的道理了。”她說。
時鍾在嘀嘀嗒嗒地響著。那聲律很是有節奏,仿佛在訴說著什麼。
李貞給我講:“不久前我去京西賓館參加婦聯召開的一個會,車行半路,心髒病突然犯了,挺厲害的。還沒到會場,就住進了醫院,特護了三天,才脫離了危險。醫院的門進出多少次。可是這次住院的心情和哪一次都不一樣,有一種說不上的惆悵感。我已經七十六歲了。體力不允許我更多地工作了。為什麼還要占著位子,把年輕人蓋著?搞現代化建設,光坐著、躺著喊是不行的,最需要使出勁來幹呀!以後,隻要婦聯開會,我就呼籲,老同誌應該讓出位子來,讓年輕人充分發揮聰明才智。我還給康大姐寫了封信,要求免去我婦聯常委的職務。後來,她見到了我說,李貞同誌,我已經看到了你的信,婦聯的其他幾位同誌都傳閱了,我們準備采納你的意見,下次開婦代會就兌現。”
說到這裏,李貞輕鬆地笑了。那是一種隻有達到了所追求的目的以後寬慰的笑。我了解女將軍的心情,她有寬闊的胸懷,她有自己的追求,她“辭官”、“讓賢”,全是為了黨的事業!
“你的做法是開明人士之見。應該在老幹部中提倡你這種精神。”我說。
李貞繼續講著:“中國之大,人才之多,使許多外國朋友都感歎不止。老同誌為什麼要等自己伸了腿再讓位?”
這時,我忽然想起了這次采訪前,有人這樣提醒我:
“那老太太已經一二十年不出頭露麵了,怕是沒甚好寫的。”今天初進“將軍府”,我卻有著異樣的感覺:女將軍的脈搏仍然跟著時代的脈搏在跳動!
這時,我抬頭向窗外看去,天空飄起了雨星子。女將軍的話就象窗外的春雨,滋潤著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