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民居藝術:意外之美
1.無法發出的信(之一)
張維:你好!
伊犁給我的第一印象是美而荒涼。荒涼並不是一個貶義詞,相反,我認為它是一個很高級的帶有某種品味的詞,可意會而不可言傳。張愛玲很喜歡用蒼涼這個詞,那是她的年代,染著舊照片式的赭黃色。而在我們這個快餐文化大眾傳播的年代,“荒涼”更是需要細細品味與咀嚼的。她似乎象征著沒有被開墾,沒有被侵犯,沒有被汙染;她似乎象征著某種純粹,純粹的美,純粹的精神,純粹的博大和兼容並蓄。她是一個處子,一個美麗得令人感到脆弱和危險的處子,如同一隻剛剛吹好的玻璃花,輕輕一碰,就會粉碎。太美麗的事物其實總是帶有幾分危險的,尤其是還沒有完全被人發現的事物。
你注意到“發現”這個詞了麼?照我的理解,這或許就是我們此次“遊牧新疆”的全部內涵。摘掉所有的有色眼鏡,用我們自己的眼睛,說文一點,就是用我們自己的視角,去看我們正在和準備去看的一切。說到這兒,真的覺得此行沒有攝像機是巨大失誤,雖然所有的電視台,所有技術最好的攝像,都不可能代替我們的眼睛。而我這個小小的奧林巴斯相機所能夠記錄的一切是有限的,非常有限。張維,說心裏話,剛到此地,不,是還沒有到此地我心裏就後悔了。在此之前,打動我的,與其說是“遊牧新疆”這個創意,還不如說是那一大束香水百合。在我的眼中她美得奇特。她的名字就很美,她的香氣更是具有一種穿透力,一個生著魔鬼身材的青年女子,把那束帶著魔力的香水百合從幾千裏之外的西南邊陲送到我的手上,我還能說什麼呢?她的香氣就那麼靜靜地散發著,直到我走的時候,池雖然枯萎了,但香氣依舊。幹花的香氣與色彩濃縮成一個豔麗的符號,她如同符咒一般召喚著我,讓我坐臥不寧。
但是現在魔力消失了,一切都裸露了出來。就在我臨走的那幾天,朋友們紛紛來電話:“天哪,你一個女的隻身一人上伊犁,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你可以一個人上歐洲,一個人上美國,可是絕不能一個人上伊犁!”
“伊犁可不是你想象的那麼羅曼蒂克,那兒真的很危險……”
“你知道兩年前的XX事件麼?!”我真的害怕了,我後悔了。你知道我這個人其實相當脆弱,相當怕折騰,怕挫折。當然我也有喜歡冒險的另一麵,但那另一麵對於我來說,更多的是一種浪漫的想象。我從年輕時就喜歡讀赫爾曼·黑塞在遊曆時所寫的散文與詩。他寫道“我從來不會把我的愛固定在世界的某一點上,無論是風景,還是人。”正是這句話深深地打動了我。人生而艱難,死之必然,人的一生就是旅途,是一個人在路上的行走,所有的歸宿都是一樣的,惟行走的方式不同,惟遭遇的風景不同。美麗與醜惡的極致都是罕見的,平淡的風景往往會伴我們一生。如果一個人有機會接觸另類風景、“生活在別處”,但因為膽怯而放棄這種機會的話,那麼,他(她)無疑就是對自己的生命不負責任。這或許是一種自欺吧,誰知道呢?反正人就生活在自欺裏,總要找個理由說服自己吧。我就是這樣說服自己上路的。一旦上路,我將義無反顧。以後,每到一個地方我就會給你寫一封信,無法發出的信,因為既沒有傳真更沒有伊妹兒。不過我覺得這樣倒好,用現代方式,用電腦時代的技術通訊來表現“遊牧”這個帶有遠古意義的詞,來表現伊犁這塊沒有開墾的處女地,這本身就是很滑稽的。不多寫,再見,致秋褀!
徐小斌
2000.9.11
2.我拍照的第一個維族女人
在九個題目裏我選擇了伊犁。我選擇得毫不猶豫。為什麼?說來荒唐,僅僅因為一首歌:
*center*伊犁河哎伊犁河,
*center*天山腳下牧場寬闊,
*center*草兒青青牛羊肥壯,
*center*白雲飄處遍地牧歌,
*center*啊,親愛的伊犁河,美麗的家鄉,
*center*幸福的天堂,
*center*十三個民族的兒女,
*center*為你勞動為你歌唱!
*center*……
這是我很小的時候聽我叔叔唱的,當時他在吉林工大念大學,很喜歡唱歌。這首歌,我們一聽就會了。他一唱,我們三姐妹就跟著唱,還跳舞,扭脖子,動肩膀,好像所有新疆舞蹈都必須扭脖子動肩膀似的。是的,我對於伊犁的全部概念也僅僅限於這樣一首歌。但是真實的伊犁,既沒有我過去想象的那般浪漫,更沒有我現在想象的那樣恐怖。剛剛進人伊寧市,就看見維吾爾和哈薩克的婦女在街上行走,穿著各自的民族服飾。市麵清潔,市聲寂寞。我注意到一個40歲出頭的維吾爾女人,氣質不凡,雖然上了幾歲年紀,卻依然非常美麗,一張西域特點十分明顯的麵孔,雙眉入鬢,鼻梁挺直,一頭長發在腦後梳成一個巨大的發髻,一臉傲慢,貴族氣十足。她一直在電話亭打電話。我就悄悄守候在旁邊,待她放下電話,我立即提出想給她拍一張照片。我以為我誇她美麗的伎倆會得逞,殊不知她堅決地搖了搖頭,一臉傲慢地走了,還夾緊了她那鑲著珠串的錢包,把我一個人扔在那裏。這是我來伊犁的第一天,也是在伊犁的第一次受挫。難道所有維吾爾的婦女都是這樣的麼?真的有點擔心,假如所有人都不讓拍照,回去如何交代?但是就在當天的下午,一個叫做阿娜爾古麗(維語“石榴花”之意)的維族女人證明我的擔心毫無必要。電視台的何導演和劉師傅想得周到,他們帶我去看維族民居的時候特意帶了個維族小夥子做向導。那小夥子看上去很老實,他們叫他塔西(維語“石頭”之意)。塔西的手勢總是拐彎抹角,害得劉師傅的方向盤也著他拐彎抹角。後來劉師傅終於不耐煩了:“幹甚?你要幹甚?”塔西依然憨憨地笑著:“甚也不幹,人家北京來的客人,請人看就看個好的嘛!”
真的沒想到維族的民居會這麼美。由塔西交涉之後我開始瘋狂的拍照。
維族的屋宇早先融合了陝甘地區和西亞的建築風格,近代又吸收了俄羅斯的民居藝術。它的平麵,多為一字形、L型或者凹字型,也有豆腐塊型的,中間置一通道。一字喂即一間、兩間或者三間並列,排成一字型;若是兩間,就采取裏外間布局,對外入口開在外間;如果是三間,就以後中為正房,對外入口設在中間,進門後再向左右間各設入口。似一明兩暗的房屋布局。L型,就是把一字型房屋的一間向前伸出1~2米,可在延伸部分單獨設對外入口。凹字型,就是“一”字型的中間房屋縮進去1.5~2米。豆腐塊型,就是采用分支布局,設一通道,聯係左右的房屋,通道的一端設對外入口大門。這座房子是L型的。
當然最吸引我的首先是色彩。那種柔和的青藍色在雪白的牆麵上刷出古波斯式的圖案,中間有斷續的黑色花紋點綴,有明亮的金夾雜其間,不知是金粉還是金箔,顯得富麗堂皇。
然後是造型。這是伊斯蘭営殿的造型,很高大很雄偉,屋簷鑲滿了伊斯蘭式的刻花,雖然有點繁贅,卻也不失一種異域風情式的美麗。
女主人走進走出地忙著,並不和我們打招呼。塔西告訴我,她叫阿娜爾古麗,是“石榴花”之意,這解釋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看著她,她顯然很富有,穿紗底絲絨花紋長裙,典型的維族女人臉,並沒有什麼太明顯的特征,但是可以看出來她年輕時肯定是個美女,這是我從她那輕盈的體態和深深的帶著一絲憂傷的黑眼睛裏看出來的。她的憂傷不是少女式的,而是少婦式的,是少婦那種深藏著人情世故的憂傷。寫作的人常說,人情煉達即文章,眼前的這位維族少婦,應當是一位人情煉達卻又深藏不露的女人,後來的發展證明了我的揣測完全是正確的。
隻有當我提出合影的時候她微微笑了一下。我是小心翼翼地提出來的,生怕遭她拒絕。在華麗的屋簷下,她那植物蔥蘢的小院似乎更招我喜歡。就在這個小院裏,她一手抱著孩子與我合影。我感覺她的微笑後麵全是疑惑,那種疑惑是輕輕地散發出來的,如同一種淡淡的香水,把我籠罩在裏麵了。
3.關於名字
維族人的名字很有趣。
他們有名無姓,名字本身就是本名加父名。我腦子裏存儲的第一個維族名字就是庫爾班吐魯木。大概是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我學了一篇課文,叫做《庫爾班吐魯木見到了毛主席》,其中有一張很醒目的彩色的畫,一個長白胡子的維族老人緊緊抓著毛澤東的手,很幸福地笑著。因為名字很特別,從此後就記住了。
第二個記住的維族名字也叫庫爾班,是一本寫維族童話的小人書,叫做《英雄庫爾班》。裏麵畫的那個庫爾班長得很酷。我特別喜歡那本小人書,因為裏麵的畫很有異域風情,譬如圍著麵紗的女人頂著華麗的銅瓶或者瓦罐,我就在想,她們離我很遠,是一些不可思議的女人。
現在才知道,原來庫爾班是“宰牲節”的意思,為什麼以“宰牲節”來命名呢?是宰牲節出生的麼?還是維族人對宰牲節特別重視?後來我才知道,宰牲節於維族的確是非常重要的節日,在後麵,我將專門談到它。
還有買買提,總覺得這名字有點滑稽,這回才知道,原來是穆罕默德演變而來的。穆罕默德這樣神聖的名字,竟然最後變成了買買提,真是不可思議。記得小時候讀《一千零一夜》,隔三頁必有“安拉是惟一的主宰,穆罕默德是他的使徒”這樣的箴言。關鍵時刻如果背叛了安拉或者穆罕默德,就會平地升起一股藍色的火焰,這火焰無疑是代表正義的,正義的火焰將毫不留情地殺死叛逆。《一千零一夜》給了我關於伊斯蘭教的最早的概念。但是我當時、甚至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並不知道什麼伊斯蘭教,直到寫《撒旦詩篇》的拉什迪被追殺,我才真正領略到了伊斯蘭教的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