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紅景天
1、
一般人劃分自己的人生階段，都是以學曆和工作經曆為座標的；比如哪年到哪年在哪個學校，哪年到哪年在哪個單位。而對我來說，我的前22年人生隻有一個座標，去西藏。
去西藏之前我是一個樣子，去西藏之後我是另一個樣子。
我絕對沒有故弄玄虛。雖然眼下這個社會的誠信已成了一個大問題，我也不會拿西藏來胡說。
2、
回顧起來，我的西藏之旅，不是從上踏上進藏的火車開始的，而是從進入駱駝刺的博客開始的。再具體些，是從某個星期天開始的。
那天的天氣不錯，有點兒秋高氣爽的意思。作為一個長年在陰雨天氣中生活的成都人，逢上這樣的天氣，心裏總會有些蠢蠢欲動，渴望走出去，不僅僅是走出家。還想走出心。
那是個星期天。我在得不到駱駝刺消息的同時，被迫相親，並慘遭拒絕，第一次體味到了人生“杯具”。更為“杯具”的是，我對此毫無預感，往日的靈性消遁，遲鈍得不像我了。難道真的遇到了克我的人？
很早我就醒了，醒來就不爽，跟一夜沒睡那麼煩躁，頭昏昏沉沉的，亞健康加後青春期。我已經有好些天如此了。
閉著眼，反芻自己雜亂無章的大腦，淩晨那個夢立馬浮了上來：我竟然夢見了“駱駝刺”，那個讓我牽腸掛肚的陌生人！雖然他在我的夢裏就是個影子。他笑嘻嘻的遞給我一摞信，不，是電子郵件，我正要點開看，突然就醒了。
這是某種預示嗎？
我迷迷糊糊爬起來，打開電腦，登陸郵箱，可除了兩封垃圾郵件外，依然空空蕩蕩。我隻好倒回到床上，蒙上被子繼續難受。到早上醒來，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睡著沒。
已經15天沒有他的消息了。15天就是兩個星期，兩個星期就是半個月，半個月就是24分之一年。
擱在我媽他們那個年代，十多天沒消息算什麼啊，等一封信至少十多天，如果沒時間寫，等一個月也是正常的。再往前，我外公外婆爺他們，大半年不寫信也是常有的。據我外婆控訴說，當年外公忽地一下出兵朝鮮，還保密，不準跟家裏人說，等三個月後外婆收到他信的時候，他已經雄赳赳氣昂昂地跨過鴨綠江了。可是在今天，發個短信5分鍾沒回都會滋生種種猜疑，都會生氣，要是三個月沒消息，夠離兩次婚的了。
老媽進來了。
老媽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拉開窗簾打開窗戶，同時嘮叨說，醒了就起來吧，別賴床上了。你看看你這屋子，哪像個女孩子的房間？都有味兒了，讓人家知道了，你哪裏還嫁得出去？
我說，那你就不要進來嘛。早告訴你了，我就一亂室英雄。
老媽說，你是亂室世英雄，我還是壓力山大呢。
我樂。老媽很潮，我高興的時候就叫她潮媽。我潮媽知道什麼是“亂室英雄”“亞曆山大”，她並不落伍，她還知道神馬（什麼），醬紫（這個樣子），杯洗具（悲喜劇），甚至還會寫BT（變態）。但不落伍並不等於不嘮叨，她一樣的嘮叨，隻是在嘮叨時也會加入一點兒流行元素罷了。
她一邊嘮叨，一邊把我丟在沙發上的衣服卷起來準備扔洗衣機，我大喊，別動，我自己來。她這才悻悻放下。
我對老媽的舉動很是不滿，私闖民宅都罷了，還要動手動腳。但也無奈。誰叫你那麼大還要和父母住在一起呢？你總得為此付出代價吧，代價就是被管束，就是聽嘮叨。
老媽出門前說，今天我跟你爸約了葛叔叔劉阿姨他們去華陽古鎮玩兒，反正你也沒事就一起去吧。樂樂也要去的。
我順從地噢了一聲。我知道我唯一能為他們做的事，就是陪他們玩兒了，像個乖女兒那樣。人家管吃管喝，你還不三陪？再說我跟樂樂是從小到大的好朋友，有她我還是願意去的。也許我可以跟她訴說一下心事？
不過，我迅速察覺到，老媽叫我去華陽，不是玩兒玩兒那麼簡單，她心裏裝著陰謀詭計。我不用看她的眼睛，隻聽她的聲音就能識破：每每她心虛時，話音總是很短，最後一個字幾乎沒聲兒了。
管她那麼多，去了再說。
我跳起來站到窗邊，讓窗外吹進來的風醒醒我的腦子。電梯公寓就是這個好處，高高在上，就是閨房也可以在打開的窗前更衣。除了天空，沒人能觀賞到本小姐的魔鬼身材。
天空亮堂，雖然不是萬裏無雲，但至少是灰藍色的。沒有一朵雨做的雲。我告誡自己，打起精神來，天地廣闊，何處無芳草？少個駱駝刺算什麼。
我大模大樣地在敞亮的窗前脫掉睡衣，可一時想不好穿哪件衣服，一轉身又坐到了電腦前。
老媽又進來了，氣呼呼地說，你能不能先洗臉刷牙啊？你能不能有個先後順序啊？早餐都涼了。
我說一分鍾就一分鍾。我頂著老媽的嘮叨，匆忙打開信箱，再上他的博客，依然什麼都沒有。依然如昨。
心裏哇涼哇涼的。
我很遺憾沒早些發現他，我要是在他的苦悶期發現他，那肯定把他搞定，橫橫（我超喜歡用網絡語言，比如這個“橫橫”就比那個“哼哼”更能體現心情是不是？連表情都可以看到。）。人嘛，脆弱的時候最易接受他人感情。讓他隨時離不開我，像孩子找娘那樣定時出現。可鬱悶的是，眼下的現實完全相反，我感覺他已經很強大了，不需要溫情了，想出現就出現，不想出現就人間蒸發。不，網間蒸發。
駱駝刺的博客上，還是半個月前貼的那篇文章，《拉薩童話》。寫他去一個盲童學校采訪的事，那個盲童學校是一個德國盲姑娘辦的，姑娘在創辦之初遇見了一個去西藏旅遊的比利時青年，青年愛上了她，辭去收入豐厚的工作也去了西藏。兩人一起辦盲童學校，幫助了很多藏族的盲孩子。整個過程真的像童話一樣，怪不得他取名叫《拉薩童話》。很美很煽情。
可現實世界上哪兒去找這樣的人捏？我有點兒懷疑，是不是他妙筆生花加了作料？就跟我在學校寫作文一樣，為了得高分猛拔高。
博客上還貼了很多照片，有盲孩子的，學校的，和這對可愛夫妻的。我雖然懷疑，還是被感動了，鼻子有點兒發酸，這在我是鮮有的（為別人的事情鼻子發酸）。於是我在博文後麵留言說，“看了你的文章，我真恨不能馬上去拉薩，看看童話裏的人和房子，並為他們作些什麼，好讓自己也好成為童話裏的人。”
他回複說，看來你是個單純善良的女孩子。
這話讓我愉悅。我進一步說，如果進藏，我可以去找你嗎？你帶我去那個學校，看看盲孩子，看看薩帕瑞婭和保羅。
他又回複說，沒問題，非常歡迎你。
這是我們倆之間最後的交談。
難道是因為這句話？因為我說要進藏，他就躲了？
不可能不可能。這也太抬舉本小姐了。他連我長啥樣都不知道。
難道是出了意外？他外出采訪時出過車禍的，我在文章裏看到。
呸呸，更不可能。想都不要想。
但的確是過去半個月了，他音信全無。以前他就沒有更新博客也會及時回複我的郵件。自我們“認識”以來這樣的情形從未發生過。我說的“認識”，就是我從網上發現他，與他交往這半年。
我為什麼不問他要電話呢？真是豬腦子。離開網絡，我竟沒有任何與他聯係的方式。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單位，他的真實姓名。
這個駱駝刺，他什麼屬相什麼血型什麼星座啊，怎麼就控製住了我捏？居然也害起了單相思這樣的弱智病。
不，不。這不能算單相思。相思是有愛情前提的。我嘲笑了自己，打算進行調整，把自己的心態調整到欣賞和好奇上，而不是喜歡。如果說這是網戀，即使四下無人，我也羞於承認，當個花癡都算了，還是個網絡花癡，太不靠譜。
再說我現在這個樣子，他知道了還不定怎麼輕蔑呢。我連自己都看不上自己，怎麼指望他那樣的人看上我？我不配啊。平心而論，我不過就是，惦記他，而已。
但是，我怎麼那麼不得安寧？
我竟然還夢見他。愛情真讓女人腦殘。
3、
本來我是個沒什麼愁事的女孩兒，也是個沒有什麼追求的女孩兒。好聽一點兒叫單純，難聽一點兒是沒心沒肺，沒頭沒腦。
當然我也不是那種笨得傷心的人，我還是有點兒天賦的（或者叫悟性？）比如，我時常能看穿他人心思，尤其是能看穿與我親近的人的心思。還比如，我的速記能力不錯，背功超強。全靠這個，我才不至於成為文盲，從小學讀到高中。但我就是不喜歡學習。雖然我能看出老師對我不以為然，把我當成花瓶女孩兒，但卻無法看出他打算出什麼樣的題目來考試。我的學業依舊稀爛。
大學畢業後我在老爸朋友的廣告公司裏做文秘。我不熱愛我的工作，但隻能幹這個。因為我找不到其他工作，如今女大學生找工作非常之難，難到成為了社會問題。網上經常說這些事兒，我知道。
何況我還是個山寨大學生：我連著參加兩年高考，分數線都離大學差八杆子遠，後來老爸老媽隻好出錢給我買學校，花了差不多20萬讓我混了個大學畢業。之後，他們給我在他們朋友的公司找了個工作，可是我一天班也沒上，你想8點打卡，我7點就得起來，那還不如殺了我呢。
老媽沒辦法，隻好把我安到了與老爸公司有合作關係的廣告公司，其實就是讓那個公司養著我，每月給我2000元薪水，等於給我零花錢。
老爸老媽之所以那麼將就我，是因為他們覺得我到今天這一步也有他們的責任。
我喜歡服裝設計，從小畫小人兒畫的（這個也該算個特長）。初中畢業時我想考職高，學服裝設計。可父母堅決不同意，非要我讀普高考大學。他們心裏想的是，現在遍地都是大學生，這丫頭要是不上大學的話，不是找工作難的問題，嫁人都難。我幾乎是被他們強製著進了高中。我的數理化一塌糊塗，曆史地理也背不進去，讀高中完全是混日子。第一次高考失利他們就有些後悔了，第二次失利後他們隻好認了，把我裝進他們的錢袋裏，送進大學。
我看他們歎氣的樣子經常想，我以後要是有了孩子，一定尊重他的意願，不這麼擰著幹涉她的願望。
所謂文秘隻是個稱呼，實際上我什麼也幹不了，每天上班就是上網玩兒。所以畢業兩年了，我一直住在父母身邊，賴吃賴喝。就是網上說的“傍老族”，好聽一點兒叫“袋鼠族”。
我也不想這樣啊，我也想從袋鼠媽媽口袋裏跳出來自己蹦躂。可我實在想不出我能幹什麼。漫漫人生路，一直在迷路。
老媽常常歎氣，每當老媽歎氣時，老爸就說，早點兒把她嫁出去吧，讓別人去管她。我就跟老爸撒嬌說，你們舍得啊？每天回到家，誰給你們講笑話啊？誰給你們唱歌啊？老爸就拍著我的腦袋笑，眼裏比著急更多的是喜歡。
我有一大優點，就是活潑開朗，同學們都叫我開心果。
工作不能讓我投入熱情，又沒有新的戀人，我的熱情就轉到了網上。我有qq，我有msn，我還有大把大把的時間。每天進辦公室，隻要我爹媽不找麻煩，不讓我跟他們去什麼場合展示，我就把它們都掛上網，跟這說兩句，跟那個說兩句，有時忙的簡直回複不過來。
老媽對我的要求很簡單，每天在辦公室坐著，不要亂跑，不要“學壞”就行。她偶爾打電話來檢查，聽見我坐在那兒，就很滿意。
後來我的同學們個個都忙了起來，不再長時間的泡在網上了，沒人陪我聊天了。我就在網上玩兒遊戲。
我不喜歡玩兒傳奇魔獸之類的，我隻是玩兒棋牌遊戲。什麼鬥地主，升級，連連看，植物大戰僵屍，樣樣都行。我打連連看，不到一星期，就從小星星升過了所有的星座，直抵精靈星座了；高處不勝寒，都沒人願意跟我玩兒了。我玩兒升級，兩副牌不過癮打三副牌。也是從赤腳開始，穿鞋，單車，卡車，麵包車，客車，轎車，一路飆升，直抵客機。哈哈。又覺得沒勁兒了。
後來有了開心農場，很讓我著迷。每天都勤勤懇懇地守著，種菜偷菜，研究高檔菜品，時常半夜爬起來看家護院，順帶偷點兒人家的菜，很快，偶就有了上百億的家產，成了大富婆，幾個月下來，我又沒興趣了。
老媽說，看你玩兒遊戲的水平，應該是個聰明人啊，為什麼讀書這麼不來事？我說熱愛是最好的老師，我不熱愛智商就發揮不出來。嬉皮笑臉的，半真半假的。
厭倦了遊戲，又離不開網絡，我就開始在陌生的繁雜的精彩的可怕的網絡世界裏閑逛，每天除了吃飯睡覺，我都在網上泡著，把自己泡成一骨灰級網民。
這些年博客盛行，我收藏了很多我崇拜的明星博客，沒事兒就去他們那裏逛，看看他們在幹嗎，看他們是不是跟我一樣吃飯睡覺無聊，看看他們是怎麼一夜成名的。我去博客以搶沙發為樂。知道沙發吧？就是第一個回帖的，第一個叫坐沙發，第二個叫板凳，第三個就叫地板啦。有一天我竟然連坐5個沙發，外加6個板凳，可見我是多麼的有空，又多麼的無聊。
有時因為看到精彩的帖子，或者精彩的回貼，會忍不住笑起來：哇塞！或者，噢！耶！甚至：靠！
坐在我辦公室對麵的藍姐聽見動靜，就會從隔板上方伸出她美麗的臉龐問我，怎麼啦，帥哥從網上鑽出來了？
藍姐肯定屬於美女，除了有著成都姑娘常見的好皮膚外，還有成都姑娘不多見的高挑身材，有1米68，比我還高3公分呢。但她最吸引人的是氣質，集書卷氣和優雅於一身。如果我是男人我也會喜歡她。我知道她對我不了然，不怎麼和我聊天，但她也不討厭我，說話還算客氣。我呢，因為她的客氣，也就願意和她說兩句。
我常常把博客上有趣的事講給她聽，講不清楚時，就拉她到我電腦前來看。可藍姐總是說還有一堆事情還沒幹完，其實是不屑。我就強行拽她，或者不管不顧的給她讀帖子，比如有個女孩兒晚上跟一大幫人喝酒，醉了。她在博客上寫到：昨夜醉醺醺地回到家，進門就躺倒在床上，一摸，手機和貞操都在，OK，睡覺！你說是不是太搞笑了？
藍姐應付說，嗬嗬，是挺有意思的。
我又說，還有個人寫文章說，他們那裏下大雪了，一腳踩下去，就沒了膝蓋。馬上有人回複說，真羨慕你那麼短腿。
哈哈。這次她總算笑了兩聲。這人真刻薄哈，顯擺自己個高。
你說這藍姐就比我大3歲，可是老成得跟我完全像兩代人。她目標堅定，方向明確，獨立自主，據說爹媽都是普通職員，家裏沒什麼資本。她從不像我這樣懶懶散散的打發時光，走路風快，更不會白天黑夜的在網上掛著——現在有幾個80後不在網上掛著啊。藍姐如果上網，那都是有正經事，比如發郵件，比如搜索資料，比如下載一個圖文，等等。網絡在她那裏是工具，在我這裏是玩具。
這就是區別。巨大的區別。但我不討厭她，從某種程度上說，還蠻喜歡她。畢竟，她是一個完全靠自己打拚的美女，而且沒有美女的自以為是，很低調。好像並不知道自己有多優秀一樣。
可是，她天天坐我對麵，讓我自慚形穢，心裏添堵。
其實我也希望自己像她那樣，她的現實世界多麼豐富多彩，她有個固定的男朋友，還有幾個短線的追求者。比如我們公司老板就喜歡她，我早看出來了。她對付現實世界都忙不過來，當然不用上網打發光陰了。哪像我啊。混吧。
4、
但有一天，事情忽然發生了變化。全因為我在虛擬的世界裏遇見了真實的他，駱駝刺。自從我進入了駱駝刺的世界，我的生活一下子被攪亂了。攪動一池春水。我腦子裏冒出了這句話，但我不確定它的意思，但貌似很合適用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