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0(1 / 3)

章節10

“北冰紅”之父

第一次見金寅浩時,他穿著一身西裝在葡萄園裏為剛剛發出三五葉片的葡萄樹“抹芽”。初春的豔陽照在他的臉上,讓他那黝黑的皮膚變得光亮起來。黑的臉,黑的手,黑黑的泥土和黑黑的葡萄樹幹,一切都是那麼和諧,唯獨他的那身西裝,雖然顏色也是黑黑的,但卻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給我的感覺,老金並不是一個靈巧的人,但一到葡萄園,他的英姿、他的神韻,立即在葡萄架下展現出來。麵對葡萄架的老金是沉默的,就如樂隊指揮麵對五線譜一樣,一句話也沒有,隻是一味地埋著頭,專注於自己的活計,表情莊嚴,雙手如飛,在葡萄架的幾道橫著的拉線之間上下穿梭。小小的綠色的葉片被拋上拋下,如一個個跳動的音符。

那是一首奇特的樂曲,無韻,無律,也無聲。旋律就在老金的十指和雙臂間起伏跌宕。起初並沒有什麼感覺,可是看著看著,內心就生出了感動。莫非,眼前的這個人是專為那些葡萄樹而生的嗎?

確切地說,應該叫緣份。1998年,老金認養“北冰紅”的時候。它還是一個身世不清,無“名”無“姓”,前途未卜的“孤兒”。那時,一大捆纖細的葡萄苗上,隻貼有一個“左家2”的標簽兒,那就是“北冰紅”的乳名或代號。之後的20年間,老金就與這葡萄榮辱與共,如果沒有老金含辛茹苦、百折不撓的撫育和經營,就不會有“北冰紅”的名滿天下;當然,沒有“北冰紅”的一枝獨秀,人們也很難注意金寅浩是何許人也。

1998年,中國農業科學院左家特產研究所帶著12個品係的山葡萄來集安搞推廣12款從來沒有在大地上安家的葡萄,如12個品貌各異的孤兒,站成一溜兒,在等待著認領。葡萄不懂人類的語言,永遠不會管認領者叫一聲爸,但隻要那個認領者一伸手,他和葡萄之間就建立了一種穩固的關係。以後,彼此的榮辱、命運就緊密地聯係到了一起。如果僅憑科技人員介紹或標簽上的說明,12款葡萄,每一款都有自己的特性或優缺點,選與被選都是隨機的偶然事件兒,沒有必然。

在12個葡萄品種裏,金寅浩唯獨看中了“左家2”

那時,金寅浩已經種了很多年葡萄,也當了很多年村支書。他和農民們種植老品種的那些年,吃夠了苦,也憋夠了氣。那些老品種雖然也屬於山葡萄品係,但在產量、品質、耐寒、耐病等特性上都不是很出色。每年他領著農民拚死拚活地幹,春秋兩季挖坑、培土、做防寒,夏季一茬接一茬地除草、打藥防病害,一年從頭忙到尾,收回來的葡萄卻隻能賣個很低的價錢,因為老葡萄品種多數隻能賣給別的產區做調酸、調色的“輔料”。很多農民,因為光挨累,不賺錢,已經傷心地把養了多年的葡萄樹砍掉。老金也早就夢想著有一款優秀的葡萄品種入得家門,給他撐撐腰,好讓他和鄉親們一吐多年窩在心裏的鬱悶之氣。

對這款新來的“左家2”,老金憑借多年的經驗和良好的直感,充滿信心,珍愛有加,並寄予了美好的希望。

他先是在自家的前後園子裏載滿了這種葡萄。每日裏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園子裏逐棵觀察他的葡萄苗兒有什麼變化。剛下地的時候,天天盼望它們返青、發芽;一旦確認它們均已成活,便按時澆水、施肥,盼望它們快快抽枝、放葉、長高。秋去冬來,按照以往的經驗,換了其他品種,這時應該給小葡萄們埋土防寒了。北方的冬天冷啊!就算集安這地方氣候特殊,短時最低氣溫也可能達到零下30度。可是,專家們說,“左家2”最突出的特點就是耐寒性極佳,在集安地區根本不用采取任何防寒措施。專家的話,老金是信的,並且就是衝著耐寒性他才選擇了“左家2”,如果不讓他在嚴冬裏經受考驗,種它的意義也就不存在了。

於是,老金狠狠心,就眼睜睜看著冬天一步步走來,一步步深入;眼睜睜看著那些瘦弱的葡萄藤赤裸裸地忍受著嚴寒的肆虐。這一冬,老金的心跟貓撓的一樣難受。他不斷地去院子裏,蹲在雪中觀察葡萄藤上是否還有生命體征,枝條有沒有幹癟,芽苞有沒有塌陷……有多少次,他都想高聲問一問那些葡萄,你們還活著嗎?可是,他知道,問也是白問,就算他們都活得好好的,也不會對他的問題做出回答,因為它們不熟悉人類的表達方式。

然而,第二年,春風一起,幽暗的葡萄藤上紛紛吐出了嫩綠的葉子,一片片,那麼明亮,那麼甜美!那是對熬了整整一個冬天的老金的回答和安慰啊!在老金的眼裏,那是世界上最美麗、最高貴的微笑,他的心瞬間被難以言表的狂喜所充滿,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了下來。

此後的三年時間,老金園中的“左家2”茁壯成長,無病,無害,無任何異常表現。由於肥水及時,伺候精心,有個別早熟的植株竟然稀稀拉拉地掛了幾顆果粒。老金不事聲張,也不妄動,就讓它們自由自在地長,到了秋天摘下一嚐,奇香奇甜,好得讓人睜不開眼睛。感慨之餘,老金不由得自言自語,這樣的妙物到底從何而來?莫不是上天的偏愛,專門的恩賜吧?

至此,老金作為“左家2”的養育者,或稱為“養父”,雖讓已經初嚐了傾情、盡力以汗以淚換來的甘甜,但還是不知道它的確切身世。他並不知道它的血,源自哪裏,誰是它的締造者,它的生命又是怎樣的一個奇跡。直到8年後的2006年,一個意外的驚喜再一次來臨,老金才來到“左家2”的出生地——吉林左家。在那裏,他見到了“左家2”的締造者——葡萄栽培專家沈育傑、宋潤綱。通過兩位專家,他粗略地理出了“左家2”的繁育譜係。之所以說粗略,是因為宋潤綱拿著一張譜係圖對老金講了半天,老金也沒能把幾代葡萄的輩分搞清晰。

譜係有兩個分支,老金看了很久,也使勁兒地用腦子記了很久,最後還是沒辦法把另一個全用代碼表示的分支記住。他隻記得一個分支:是“左山二”與“小玫瑰香”雜交,生出了“79-26-18”;“79-26-18”與“74-1-326”雜交生出了“左優紅”;“左優紅”與“86-24-53”雜交生出了“左家2”。在這個野性的譜係裏,最讓老金迷糊的是那個代號為“74-1-326”的山葡萄,因為它又是“73-1-34”與“雙慶”雜交而成,這就讓老金理不清它們的輩分了。但那個“雙慶”,卻非同尋常,據說那是當時世界上第一株兩性花野生山葡萄,雌雄一體。雖然老金知道野生山葡萄有公有母,公山葡萄隻開花,不結果,但他並不知道那株野生山葡萄的現實價值和特殊的學術意義。

我是後來在一次與沈育傑先生單獨交談時才知道兩性花山葡萄的珍稀。沈先生說,其意義一點兒不亞於袁隆平先生在三亞南紅農場發現的野生稻雄性不育株。雖然此前一直有科學家預言,世界上一定有雌雄一體的兩性花野生山葡萄存在,但從來沒有人發現過。為了尋找到一株兩性花野生山葡萄,幾代專家費了很多的心思和周折,也沒見過那顆雌雄同體的葡萄樹出現。但幸運之星卻在公元1973年落到了長白山葡萄酒廠一個姓孫的普通職工身上,在一次漫不經心的勞動中,他在山上發現了那多少年尋而不得的山葡萄。似在有意無意之間,也如上天刻意安排,一棵可以改寫山葡萄種植曆史的特殊品種呈現於人們的視野之中。正是這株特殊葡萄的發現,才成就了“左家2”非凡的血統和非凡的品質。

這個“左家2”確實有一些“天賜”的意味。

老金望著那一片葳蕤而又有一點神奇色彩的“左家2”微微地眯起了愜意的眼睛,頭腦裏勾畫出一幅宏偉、壯麗的藍圖——他仿佛看見未來的某一天,鴨綠江河穀以及附近的山崗上,到處都種滿了“左家2”,黝黑渾圓的葡萄在流淌,如水的運輸車輛在流淌,鮮豔的葡萄汁液在流淌,鄉親們如花的笑容在流淌……

2002年,金寅浩開始謀劃建立一個純粹“左家2”葡萄種植園,地點就選在這個地區冬季最為寒冷的榆林鎮。他之所以這樣選擇,並不是有意與自己鬥氣,他是要給當地的老百姓做一個示範。對於“左家2”,他的心裏是有數的,就算是最極端的氣溫它也能挺過去,但周邊的農民不知道,他們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情。他們不信,就不會冒險種這種葡萄,如果大家都不種,成不了規模,再好的東西市場也不會看到、認識、相信和接受,老金非常了解中國人的跟風習慣。為了讓這個產區盡快因這個新的葡萄品種而進入一個全新的種植時代和全新的市場定位,老金必須考慮整體發展的可能性。

2003年,老金拿出家裏的所有積蓄,租地,買苗,栽樹,建起了100畝簡易葡萄園。因為,葡萄苗還小,園中必要的設施可以暫緩投入。2004年,葡萄開始掛果。老金的內心充滿了喜悅,也充滿了憂愁。喜的是,馬上就有收獲了,栽樹為什麼呀?最終的目地不就是要結果嘛!可現在老金卻為葡萄結果的事情而一籌莫展。就像窮人的孩子長成人,馬上就麵臨婚嫁大事,事兒是好事兒,但嫁妝和費用卻出不起。老金眼看著明年開春葡萄要上架,100畝地裏正式“架幹”和“拉線”還沒錢購買,哪能不愁!

老金本想把新結的這批葡萄拿到市場上出售,換回一部分錢,另外再向親友們拆借一部分,就差不多把眼前的問題解決了。誰料到,由於對這個新品種缺乏認識,市場拒絕接受,老金拿著自己的葡萄走了很多酒廠,沒有一家肯要他的葡萄。最後,他一氣之下,回來自己做酒。

多年來,他一直以賣葡萄為生,根本就沒做過酒,但事已至此,也隻能“現上轎現打耳朵眼兒”,現準備榨汁和釀酒設備,現請人做技術指導,土法上馬,把自己的葡萄消耗掉。酒釀出來後,老金請大家品嚐鑒定,大家認為酒質還算說得過去,但不算太好。不算太好就意味著不太好銷。

對於酒的前途,老金並不失望,他知道酒之所以不算太好,是因為自己的釀酒技術不算太好造成的;他失望的是明年葡萄園所需的費用徹底沒了著落。怎麼沒著落也得把事情做下去呀!老金開始了他多年來從來沒有過的拆借經曆。身邊的親戚朋友,能借的都借到了,好歹湊了一些錢可以雇人開工了。這年頭啊,借錢比要錢還難。

2005年的春風吹得格外殷勤,一遍遍,一場場,吹過了葡萄園也吹過了老金的心。春風吹到哪裏,哪裏就溫暖了、潤澤了和舒坦了。當老金看到100畝葡萄撒歡兒地長,他忘記了資金上的隱憂,心裏的希望和夢想也開始長出了翅膀。他自己形容不好那些毛絨絨的東西像什麼,像蜻蜓還是像小鳥,反正就乘風飛去,飛得既高又遠。

可是,突然一聲炸雷當空響起,一場幾十年不遇的特大冰雹,從天而降。老金的葡萄正在開花呀,可是不到一個小時的功夫,一切都化為烏有。葡萄樹上的那些葉子、那些花兒、那些細嫩的枝條像謊言、像浮塵一樣被無情剝落,隻剩下光禿禿的樹幹像一群犯了錯誤的孩子,蕭索而無助地兀立在那裏。

眼前悲慘的景象把人們震驚了。老金的心因劇痛而不停地顫動。在園裏為他做工的鄉親們忍不住哭了起來,他們也許是心疼老金,也許是心疼那些弱小的生命。但這時,老金得強打精神,做出一副鎮定的樣子,他要讓大家因他而堅強,而振作,而有一個繼續“過”下去的主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