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
另一世的塵緣
趕到通化葡萄酒廠的“大酒窖”時,天色已經明顯地暗淡下來。一年中的第一個月份,對於東北來說,還沒有徹底擺脫冬天的統治,山脈、河流以及草木仍沉睡在厚厚的冰雪之下,隻有道路,隻有城市在冰雪的縫隙中醒著。查一查舊曆中的節氣,則剛剛臨近“大寒”,看樣子,春天的腳步還很遙遠。
夕陽從“大酒窖”的後邊照射過來,給這個奇特的建築罩上了一圈神秘的光暈。在夕陽的映襯之下,酒窖正麵的白牆像一張在嚴寒裏凍得微紅的臉,牆麵上那些已經落盡葉子的綠蘿的枯藤則像一道道皺紋,給這麵本無表情的牆麵平添了一種近似於“地老天荒”的蒼茫。蒼茫裏,酒窖的門由於有人剛剛進入,顯現著半開的狀態,一派欲言又止的樣子,而“世界第一大地下貯酒窖”幾個黑色的宋體字,雖然清晰且又莊嚴,但還是流露出了如夢的神情。
在酒窖的門前,突然有一絲猶豫的意念,如向晚的微風,在我的頭腦中一旋而過。我不知道麵對這樣一個巨大而又幽深的存在,是否應該唐突進入,一旦進入又將遭遇什麼或感知到什麼。與此同時,雙腳卻不由自主地跟隨著前邊人的引導,毫不猶豫地踏入黑暗。其實,也並不能叫做黑暗,隻是燈火昏黃,給人一種身臨另一個世界的感覺。一排排巨大的橡木桶像一個個巨人或一塊塊巨大的石頭,在甬道兩旁均勻排列,隊列一直延伸至望不到底的黑暗深處。仰頭看看那些直徑達3米之多的大家夥,真擔心他們會隨時傾倒或無緣無故地運動起來。果真傾倒,非得把行走在其間的人擠壓進一個小小的縫隙不可。但幽暗的空間裏卻彌漫著沁人心脾的酒香,那是能給人帶來深深慰藉的生命的氣息,讓人想起陽光、花朵和銷魂的微笑。
我伸手用力拍了拍身邊的一個橡木桶,本以為會有一些空洞的回聲,結果卻如拍打了某一扇石門,能量和聲音俱被瞬間吸收並囚於木桶之內。這時,一個工作人員馬上趕過來小聲製止我,說這些裝滿了酒漿的木桶是不能驚擾的:“一拍,就把它們拍醒了!”看她說話的神情和態度,似乎橡木桶裏睡著的並不是酒,而是“人兒”、“魂兒”或精靈什麼的。於是我隻好像童話故事裏的探險者一樣,懷著有一點兒緊張又有一點而興奮的心情,屏住呼吸,沿著甬道繼續前行。路漸遠,行漸深,濃鬱的醇香之中,隻覺身心輕盈,飄飄然。漸漸地,已渾然不知身在何處。
忽見得一橡木桶上有白色的標簽,一應文字和數據皆分欄羅列,細看時,似乎有如下字樣:TONGHUA,公釀一號,1998,679-8……一時竟不知何意。接著往下看,卻有:TONGHUA,雙紅,2004,69……以及TONGHUA,北冰紅,2012,68-9……等等。待詢問隨行人員那些文字是什麼意思時,對方淡淡一笑,說無非是那些葡萄原酒的品名、產地、年份和編號罷了。語氣含糊不明,似真誠又似搪塞。此情此景,卻讓我突然想起了《紅樓夢》裏《賈寶玉神遊太虛境》一回。想當初,警幻仙子對誤入太虛幻境的賈寶玉就是這種態度吧?她滿懷好奇又心智懵懂的賈寶玉就是這麼說的:“此中各司存的是普天下所有女子過去、未來的簿冊,爾乃凡眼俗軀,未便先知的。”越是這樣,就越吊起了人的胃口,引發出更加強烈的好奇心。我和書裏的賈寶玉固然不可類比,而陪同的人也絕不是警幻仙子,但麵對眼前這些我本來並不熟悉,確切地說,既神秘陌生的事物,卻難免要浮想聯翩。物守物界,靈依靈維,誰知道這沉睡在橡木桶裏的液體是不是另一個維度裏的另一種精靈?如果是,那麼這大酒窖則不是記錄她們身世、名字和命運的簿冊檔案,而是她們又一世的棲息或集聚之所。
據紅學家們考證,通化地區所在的長白山係,正是《紅樓夢》所提到的“大荒山”,古時,稱 “不鹹山”。山中多奇花異果和各種形態、稟賦俱皆珍稀的樹木,特別是柳河羅通山至集安雞腰嶺一帶山間,盛產舉世罕見的野生山葡萄。往往,山葡萄樹的幼苗與身邊的小橡樹糾纏在一起,同生同長,橡樹長多高葡萄藤伸展多長。所以,其樹靠著大喬木的有力支撐生長得枝繁葉茂、傘蓋蔽日。有年深月久者,藤粗如臂,單樹可結果300餘斤。這一帶山中的葡萄向以果粒飽滿、結實,皮厚、籽堅而著稱。觀其色則深紫如黑,品其味則異香盈口,繚繞不絕。因為葡萄樹身量巨大,藤蔓柔軟,有時就會讓其所依附的大樹難承其累,終於在漫長的歲月中老去。一朝轟然撲到,這顆葡萄樹也會陪那顆倒下的樹一起“死”去。雖枝枯葉萎但根心不滅,一冬又一春之後,就在它們共同倒下的地方,又會有一棵小樹生出來,又會有一個小小的山葡萄纏繞上去,同生共長。那已經是他們的又一世的情緣。所以,當你在長白山區看到哪怕一棵拇指粗的野生山葡萄,實際上它都不見得年輕,說不準經過幾世幾劫的輪回才成為如今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