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6(1 / 3)

章節6

十八

佩淮的敘述讓我吃驚。

佩淮說看見衛朋的第一眼就愛上了他。衛朋是那種整個文化背景都和我們距離甚大的人,他是軍隊高級幹部的兒子,早早便參了軍,父親為了讓他在各方麵都得到鍛煉,嚴令他一定要有一段做公務員的體驗。衛朋的出身和整個經曆是佩淮在很久之後才知道的。

衛朋在工作上很努力,平時不愛講話,沉默寡言,但是很善於行動,特別愛打籃球,晚飯後的一小段閑暇,便常常在大院的籃球場度過。佩淮天天拉著老爺子散步,找機會便去看他打籃球。看衛朋打籃球實在是一種享受,不僅僅是佩淮一個人這麼看,衛朋的球藝身段令所有女孩傾倒。佩淮說他是打後衛的,看他搶籃板的那玩命勁兒,每回背心都汗塌塌地貼在身上,那雙修長的雙腿奔跑起來像年輕強壯的雄鹿一樣,看得女人們心醉神迷。佩淮說她過去從來不知道什麼叫男性的性感,可認識他之後她知道了。豈隻知道,她說她簡直不能和他距離三尺之內,因為這樣的距離便足以產生一種不可抗拒的磁力。

最早的故事發生在一個仲夏之夜。那個大院有一個很不錯的露天劇場,那一天演的是當時紅遍京城的話劇《天下第一樓》。老頭子吳限有些不舒服,建議讓衛朋陪佩淮去看,當時衛朋似乎還有些勉強。看劇的時候,明明空了不少座位,可衛朋偏偏不挨著她坐,隔著幾個位子。佩淮便把瓜子什麼的隔著座位遞過去,衛朋表示感謝,卻碰也不碰那些吃的。佩淮覺得很傷自尊,就再不理他,一門心思地看戲,看到常四兒被炒的那一段,佩淮忍不住落下淚來,當然這眼淚有一半都是為了衛朋而落。佩淮並沒有往衛朋那裏看,但已感覺到衛朋注意了她在哭。因了這注意佩淮哭得格外傷心,以至前麵的人都回過頭來看她。但衛朋仍然一動不動地看戲,對佩淮的表現視而不見。佩淮在周圍人的目光下站起身來離開劇場。佩淮走的時候並沒有看衛朋一眼,可是當她走過第二道門崗的時候,卻忽然發現月光下的另一個長長的影子。影子不緊不慢地跟著她悠然地走著。這時她才忽然感到冷。是的當時佩淮穿得很少,她穿得少其實正是為了引起衛朋的注意,佩淮深知自己身上有一些讓男人感興趣的東西。所以當時她穿的是一件緊身的花貢緞連身裙,把線條勾勒得格外明晰。這件裙子的領口開得不能再低,乳房的凹窩飽滿地擠在一起,在黑夜中透出亮麗。但是這時夜風起了,仲夏的夜風依然很冷,佩淮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也就是在這時,月光中的那條黑影走近了,一件軍外衣遞到佩淮手裏。那一件還帶著男人體味的軍外衣讓佩淮從裏到外一下子溫暖起來。這時他們正好走在竹林的陰影裏,佩淮借助月光看了衛朋一眼,發現他也在看她。他的那種表情很奇特,似乎有一種惋惜,又有一種憐愛。看了這目光,佩淮再也忍不住胸中那股激情,她猛然摟住了他的頸子,他輕輕摩挲了她兩下,但那完全是一種本能的反應,然後他就一動不動了。佩淮覺得自己是在用全部生命和激情緊抱著他,她痛哭失聲,不能自己,可他卻理智得令人吃驚,他隻是在不斷地重複著:別這樣,別這樣,這樣不好。然後他就輕輕地然而是堅決地把她環在他頸子上的雙手拿掉了。他快步走到前頭,並不理會佩淮傷心欲絕地蹲在了地上,哭得肝腸寸斷。

那一夜佩淮在竹林裏呆到淩晨兩點,然後她腫著眼睛回到自己的家。一層衛朋住的房間還亮著燈光,門虛掩著,她看見衛朋在裏麵狠狠地抽煙。她推門進去,此刻的她完全失去了理智。她看著他,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卻繼續抽煙,連看也不看她一眼。我的妹妹佩淮一定是瘋了,她完全忘記樓上還睡著自己的丈夫,她的哭腔足以把熟睡的人吵醒:難道我在你眼裏就那麼討厭?她的形象一定是十分可怕,因為衛朋看著她的眼光有點吃驚,但他依然那麼嚴肅、不可動搖。衛朋說你別逼我了佩淮,你別逼我了好嗎,上去睡覺去吧。這句話更大大地刺激了佩淮,因為睡覺這個詞可以有多種含意。佩淮說她當時從心底裏湧出一股淚水,她說的確有一神淚是從心裏流出來的。那其實是血。她不顧一切地撲到他的懷裏,緊緊抓住他不鬆手,她說不我早就不和他睡覺了,他連碰也不碰我他沒有性能力他不是個男人!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佩淮泣不成聲:你別離開我別離開我,我愛你,我太愛你了,我騙不了我自己!……也許是她痛不欲生的樣子感動了衛朋也許是別的什麼,他的聲調變得溫柔多了,衛朋說你別哭了好嗎,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做朋友,你需要我做什麼你就說好了,別這樣,以後日子還長著呢!……在這樣的溫言撫慰中佩淮漸漸安靜下來。衛朋的最後一句話被佩淮當成了一種希望。可憐的佩淮在強烈的感情燒灼中竟沒有想過衛朋是不是同樣愛她,是不是另有所愛。她非常武斷地斷定衛朋投有女朋友,因為她從沒有發現衛朋與任何人通過電話也沒有跟任何女人有過通信來往。

佩淮就這樣走向了深淵。剛烈的女人同時情欲尤進是一種巨大的折磨。佩淮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衛朋,衛朋卻貌似無意實則有意地躲避著佩淮。這種不明真相的躲避實際上狠狠地傷害著佩淮,因為一旦女人墮入情網,便會變得異常敏感。在盛夏的季節,吳限和舅父舅母等人去廬山避暑,佩淮以生病為由堅決拒絕同去,而衛朋被吳限指定在家幫助裝修房子,這樣佩淮便喜出望外地發現她終於有了幾天和衛朋獨處的機會。

可是,衛朋似乎把時間安排得很滿。白天指揮裝修,晚上打籃球,好不容易等到天擦了黑,總有警備部隊的小夥子來找他下圍棋。佩淮恨不得把那些和衛朋共處的男人殺死。千萬別以為我的妹妹佩淮有受虐心理,其實衛朋對她的確非常之好,除了那件事之外,可以說是對她百依百順,體貼備至。每天的食譜衛朋都做出精心安排,佩淮不滿意小餐廳的飯菜,衛朋便二話不說回到家裏單為她做,清早佩淮還沒起床,衛朋早已把一切都準備好,連牙裔都擠在牙刷上。佩淮換下的衣物,衛朋總是及時洗得幹幹淨淨,有時連佩淮的衛生帶都幫著洗。衛朋越是這樣佩淮便愛之愈深,愛得越深就越是感到不滿足,而在那一方麵,無論佩淮做出怎樣的努力衛朋都完全不為所動。

終於有一個晚上,佩淮已經洗過了澡,穿著絲綢睡衣靠在沙發上聽音樂,是西貝柳斯的。大調小提琴協奏曲。佩淮被那種莫名的憂傷穿透,從酒櫃裏抓了一瓶馬爹利倒了半杯,一口口抿著喝。這時門鈴響了,衛朋搬了個很大的西瓜走上來,這是佩淮吩咐買的,連她自己都忘了,但他卻記得。他沒說話,在廚房切好西瓜,放在盤子裏端上來,然後把牙簽很細致地穿上,他簡直就差喂到她嘴裏了。佩淮強忍著眼淚請他坐一會兒,他雖然沒有拒絕但顯得如坐針氈。佩淮倒給他一杯馬爹利,他說謝謝,然後就慢慢地喝,他喝酒的樣子很像個老行家。他喝完了,佩淮又給他倒了一杯。就這樣三四杯以後他的話多起來。

佩淮把大頂燈關了,隻有一個五瓦的小台燈。西貝柳斯的音樂在暗淡的燈光下格外憂傷。

十九

佩淮說衛朋當時說話的聲調很低,但是很平穩。佩淮說她到死都能一字不落地把衛朋當時說的那些話背出來。衛朋說他出身在一個軍隊高級幹部的家庭,他父親的級別高到把佩淮嚇了一大跳。衛朋說他從小便生活在他父親的陰影之下,而更確切地說,他是生活在一個女人的陰影之下,因為照他的說法,他的父親似乎從未愛過他的母親,而是愛著另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幾乎決定著他家裏的一切大事。

正是這個使衛朋感到屈辱,衛朋想盡各種擺脫屈辱的辦法但是始終無法奏效。衛朋所在部隊的領導總是聽從他父親的旨意把他調來調去,終於安排他當了總部首長的公務員。誰也不知道衛朋父親下一步的安排是什麼,但就在這個時候衛朋父親再也安排不了什麼了。他死了。衛朋於是很快被頭麵人物們忘了。衛朋上學的時候便對計算機很感興趣,他的理想很簡單:想做一個計算機公司的老板。為了這個他常趁買菜的時候走進那個離大院很近的計算機公司,就這樣他認識了克麗——個操縱計算機的小姐。

克麗的名字是後來改的,她原來的名字叫秀芳,是北京胡同裏長大的女孩子。衛朋頭一回見她,就被她那一口純正的京片子吸引住了。何況她很年輕,隻有21歲。她的模樣很清秀,白白的,有一雙很直的長腿。最吸引衛朋的其實是她的溫柔,她總是那麼笑模笑樣地看著他,細長的眼睛顧盼多情。她的沉默使衛朋反而變成了一個饒舌者,她是衛朋忠實的聽眾。第二次衛朋就約她去了一個酒吧。從酒吧出來的時候正好是春風蕩漾的時刻,衛朋順理成章地吻了她,沒有一點兒不自然。

這又怎麼樣?這很自然嘛。聽到這裏佩淮裝出很大度的樣子說。她說這話的目的實際上是想知道更多的情況。酒精使衛朋變得愚蠢,衛朋立刻說當然不止這些,他們在幾次之後就住到了一起,就住在樓下那間倉庫裏。佩淮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佩淮說你的膽子也太大了,難道你就不怕被發現?衛朋微微一笑衛朋說當然隻有很少的幾次,說到這裏衛朋好像忽然清醒了,他腮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就緘口不言了。

佩淮表現得非常大度但她的心破碎了。她覺得心裏的血正一滴滴地流淌,嗓子裏也是一片血腥。一想到他和別的女人相親相愛,就有一種刻骨銘心的痛擄住了她,她被那疼痛撕成了碎末。妹妹佩淮告訴我在這之前她從沒有過這種感覺。

二十

糟就糟在佩淮並沒有就此止步。衛朋對她的畢恭畢敬體貼入微總是不斷地使她產生錯覺。佩淮忽然發現愛一個人竟然可以放棄尊嚴,她甚至想即使衛朋跟那個女孩結婚也沒關係,隻要他愛她,那麼就是做那種永久的情人也可以,她不在乎。但其實這種不在乎純粹是理論上的。每當夜深人靜,她想到這件事的時候,想到衛朋和一個年輕的女孩相親相愛,便有那種心裏的血淚油湧地流淌出來,無法遏製。佩淮奇怪地發現,無論是過去和陳誌(當然,她沒有明確提出陳誌的名字)還是後來跟吳限,在身體上都有一種明顯的排斥,她能夠接受的隻有衛朋。

有一個清晨,她迷迷糊糊地聽見門響,她看見衛朋走了進來,衛朋隻穿著那身打籃球時穿的背心褲衩。巨大的驚奇使她說不出話來。衛朋從容不迫地脫了衣服,他的身體正是她想象的那一種,寬肩闊背,細腰長腿,隻是下身的體毛令人吃驚地濃密,並且一直長到臍部。他走過來,臉上的表情在晨曦中模糊不清。他的手剛剛碰到她的身體她便感到全身癱軟,他解開她的胸罩,她的乳房就暴露在晨曦中,她能夠看見她的兩個小小的乳頭堅挺地翹起,她的乳房豐腴飽滿得連自己也十分吃驚,他的大手就放在她那豐腴的乳房上慢慢地揉摸,她呻吟起來,她扭動著身子,感到身下正在慢慢變得潮濕,他進入她身體的刹那,她亢奮地高叫起來,她的裸體像魚一樣在他堅實的身體裏扭動,她覺得自己完全溶化了,她在溶化中拚命地敞開著自己,她要讓自己的每一寸皮膚都接受他的愛撫,她在一種昏熱中喃喃地叫著:別離開我,永遠別離開我……

當她從昏熱中清醒,她驚奇地看到吳限正坐在她的身邊,吳限正伸出一隻青筋脈脈的手撫摸著她。吳限看著她說你怎麼這麼興奮?真是小別勝新婚啊。她噎了一下,看到吳限那隻青筋脈脈的手,不知怎麼一下子嘔了出來。她衝進衛生間裏吐了又吐,直到吐出青黃色的膽汁。

吳限似乎感到了什麼,眉頭漸漸皺緊了。

二十一

佩淮的話使我盤裏煮好的餃子變得難以下咽。一母冋胞的姊妹竟然如此不同,我無論如何無法理解她那接近於癲狂的心理。她在講述這些的時候顯得坐臥不寧激動萬分。她一直把餃子舉在空中但一個也沒吃進去。最後她把餃子放了下來,她說姐姐我們休息一會兒吧,像小時候那樣躺在一起,你要是願意聽,我接著給你講。

佩淮接下來給我講的事情更是令我瞠目結舌。佩淮說有一個晚上她跟蹤衛朋走了出去。衛朋是騎著摩托出去的,為了不驚動吳限佩淮沒有坐上海,而是在出大門之後打了一輛皇冠,佩淮命令司機緊跟前麵那輛摩托,司機是個年輕小夥覺得這樣的事十分好玩便把車開得飛一樣快。佩淮看到衛朋下了車直奔一個叫做長星的計算機公司,佩淮像影子一樣跟在他後麵飄了進去,佩淮把馴獸的基本功都使用出來她踏著貓步躲在窗沿下,她完全投入並不知道此時自己的樣子是多麼可笑又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