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1 / 3)

章節1

天生麗質

蓼蘿生下來不足四斤,是個小不點兒。但是細細看去,眉眼嘴巴都生得精致可人,與別的嬰兒有明顯區別,經驗豐富的外婆看了一眼就說,這是個袖珍美人兒。外婆是搞寫作的,精靈古怪,但是她看一眼外孫女眼睛就亮了,她說,將來她做什麼都行,就是別寫作。媽媽問為什麼,外婆說,人長得不好看,才去寫作,而且即使是美女寫作也要慢慢變醜。媽媽早已習慣外婆的一些古怪言論,因此並不深究。古人說,一代做官,二代打磚,外婆的氣焰總是很囂張,所以媽媽的性格便很內斂。

蓼蘿四歲時便會臭美,喜歡一件白地紅櫻桃花的小布拉吉,是外婆訪英的時候買的,花了二十五英鎊。蓼蘿穿上就不肯脫,還會對著鏡子用外婆的唇膏往腦門兒上點成一顆朱砂,跳她自己編的舞蹈。

蓼蘿不肯上幼兒園,每次送去都哭得驚天動地。老師每天都為蓼蘿的午睡犯愁,這個漂亮的小姑娘永遠不肯閉眼睛,她趴在小床的欄杆上,睜著一對黑寶石般的大眼睛,向著乖乖睡覺的小朋友掃射過去,帶著一種嘲笑的神情。老師就說:躺下。蓼蘿看看她,學著她的腔調說:躺下。老師急了,聲音變成了高分貝:躺下!她也提高了聲音學老師:躺下!!氣得老師過去就把她按在小床上,等出去喝口水再進來,見她依然站著,跳在小床的欄杆上,睜著一雙大黑眼睛。

有一天黃昏,老師領著大家去散步,正好路過蓼蘿住的那個社區,隱隱地,她好像看見媽媽正在陽台上晾衣裳。後來老師就發現蓼蘿不見了,老師問:蓼蘿呢?小朋友麵麵相覷,都說不出話來。那時蓼蘿已經在家裏吃上草莓冰淇淋了,媽媽問,你為什麼不願意上幼兒園?問了三遍,蓼蘿才從容不迫地從冰淇淋中抬起頭:我想知道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們喜歡誰。

這個回答讓外婆和父母大為驚異。從此之後大人們再不提上幼兒園的事,蓼蘿就在家裏度過了整個童年。

蓼蘿六歲的時候迷上了電影。那時候,媽媽為內部電影做同聲翻譯,蓼蘿就混進去看電影。電影對於她來講有種神秘的感覺。她特別喜歡有著華麗色彩的西班牙電影,西班牙電影的對白總是特別長,尤其是女人的對白,婆婆媽媽的帶有一種親切感,總是在你覺得馬上要結束的時候,又嘀裏嘟嚕地來上一串。漸漸地,她觸摸到了各種語言的語感,在她還沒有懂得這些語言的時候,這些語言就已經讓她感到親切了。她甚至能夠通曉這些語言的韻律,就像古文教授們通曉古詩的韻律那樣:平平仄仄平仄仄,仄仄平平仄平平。

十四歲那年,有一部西班牙電影印象很深。那片子的色彩十分美麗,濃豔而不失清芬,青蒼一片的碧綠中襯托出主人公羅得裏戈那一部極其豪華的大胡子,一根根地浸透著陽光。蓼蘿看到羅得裏戈的兒媳伯爵夫人娉聘婷婷地站立在濃蔭下,白衣白帽,有一根紅色綢帶繞在頸上,老貴族羅得裏戈一向不喜歡兒媳,何況正是兒媳令兒子短壽。但他狂熱地愛著孫女。不過,他知道兩個孫女中有一個不是他的兒子生的,因此他想從兒媳處得知真相,回答是不可能的。伯爵夫人含著淚水說,在伯爵病重時,她是很盡力的,但是與他結婚半年之後就發現是個錯誤,因為他毫無情趣,哪兒也不去,和她各方麵都不相同。談話不歡而散。但是那一場談話時間多麼長啊,他們站在那裏說了又說,說了又說,而且聲音的頻率沒什麼變化,催人欲睡。他們究竟說的什麼蓼蘿一點也沒興趣,她隻對那些美麗的色彩敏感。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銀幕,在青蒼一片的樹陰裏,伯爵夫人的白衣白帽和鮮紅帽帶是多麼醒目啊,還有那些鏤空的白色花邊,陽光灑在上麵斑斑駁駁的,投射在伯爵夫人的臉

上,柔和,又神秘。伯爵夫人長著那麼一雙美麗的眼睛,臉略略有點長,那種略長的臉配上修長柔和的鼻子,顯得非常高貴,當淚水從那雙美麗的眼睛裏慢慢滲出來的時候,蓼蘿覺得自己的眼眶也濕了。

蓼蘿決定買一頂伯爵夫人那樣的帽子,然後再配上綢帶。但是市場上沒有。她就悄悄從箱子裏翻出外婆年輕時戴的一頂亞麻帽子來,然後買來各種顏色的絹,做成那種一簇簇的絹花,縫在亞麻帽子上。外婆看了很驚奇,就帶她去當地最豪華的友誼商場意大利專賣店,買了一雙美麗極了的鞋子。那是用各色碎牛皮縫製的,做工非常精致,那種做舊的顏色正好和那頂帽子遙相呼應,很和諧。外婆一高興,索性帶著外孫女到二樓的CLASSICOL大快朵頤,點了西班牙的核桃蛋糕和朗姆加酒冰淇淋,祖孫二人好好享受了一回。回到家裏,見爹媽都黑著一張臉,半晌,媽才小聲埋怨道:“你老人家怎麼帶她去那樣的地方?”爸不敢碰外婆,隻瞪著蓼蘿指點著:“你小小年紀,正經事沒學多少,倒是天生一腦門子資產階級思想,專想著享受,我可跟你說,這麼下去,我可養不起你!”外婆冷笑道:“我們這樣人家的孩子,也不能一點世麵不見啊!你們太小題大做了吧?”蓼蘿就像沒聽見似的,把兩隻絲襪褪下來,一甩甩得老遠,舒舒服服坐在地板上,把一雙玉腿蹺得高高的,聽音樂,喝本草茶。

那是蓼蘿第一次聽到“資產階級”這個詞,後來屢屢聽到,都是同學玩笑時說的,她並不認為那是什麼壞詞,她出生於七十年代末,完全不知道曾經有個可怕的時代,一聽到資產階級這樣的詞就要渾身發抖。

蓼蘿越長越美。

對於蓼蘿的美,父母有些不知所措。倒是外婆很沉著,提議要加強蓼蘿的藝術修養。於是父母為她買了一架鋼琴,請了一位鋼琴教師,每周學三天。從小湯普森學起,直學到卡農、拜爾……外婆每天都在旁邊陪著,盯著外孫女那雙纖纖玉手,在那些黑白鍵上爬來爬去的。鋼琴學費曆來很高,每月交錢的時候外婆總要偷著問問:“您看我這外孫女學不學的出來?”老師總是笑而不答。三年之後,老師請辭,臨走時扔下一句話:“蓼蘿不是學音樂的人,將來最好上時裝表演隊,或者,電影學院,表演係。”

蓼蘿後來真的考上了電影學院。但是出人意料地,她沒考表演係,考的是導演係。那時,蓼蘿已經認為吃青春飯沒什麼意思了,盡管很多老師都動員她報表演係——因為她實在太美了,一舉手一投足都在無意中傾瀉著美,在電影學院當時上千個考生中,她鶴立雞群,在攝影係數百雙刁鑽的眼睛中,她是無可爭議的皇後。

攝影係講師吳天華就是在那時發現蓼蘿的。

當時,吳天華正提拎著手提飯盒匆匆往家走,走到攝影棚拐角的那個地方,看見一個穿T恤、牛仔短褲的女孩正掏出小鏡子補妝,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背影,一條腿直立,另一條腿很隨便地搭在石階上,腰便也像一條蛇似的呈S狀彎曲著,那樣的花瓶頸子一樣的細腰!還有那一頭長發,略略有些發黃,柔軟清香,與雪白的皮膚正好相配。背影已經是十分迷人了,走過去,再貌似無意地回眸一望:嗚呀呀!這女孩竟然宛若天人!要知道,吳天華可不是沒見過世麵的人,吳天華的眼睛極毒,平時是一根筷子吃藕盡挑眼兒的那一種人,可這時竟看得呆了。

蓼蘿非常專心地點唇膏,是那種無色的唇膏,顯然是因為嘴唇有些發幹,因為她那淡紅色的唇實在是不大需要什麼口紅,她的皮膚,不能用凝脂來形容,因為“凝脂”太厚,她的皮膚非常薄,薄到能透出肌膚裏麵的淡青色脈管和絲絲血點,看上去就像陽光下的月季花瓣,完全是一片透明,眼睛則像兩口沙底小湖,是發藍的,長睫毛就像映在湖底的叢林,兩彎疏朗的眉有些疑問地伸向雙鬢,鼻梁的線條精致到了刻薄的地步,以至上唇完全籠罩在鼻梁的陰影中,顯得非常嫵媚。最要緊的,是她一點沒有化妝,完全是天然的模樣!

吳天華真的不明白這座灰突突的城市裏怎麼還會有如此的明媚和清潔!

“請問,你是考生麼?”吳天華轉了兩個圈之後,終於忍不住發問了。

“對。”蓼蘿連眼睛也沒瞥一瞥,繼續從容地從鏡子裏欣賞自己。

“考表演係?”

“不,導演係。”蓼蘿收起小鏡子,輕盈地往校門口走去,吳天華急忙跟著。

“你……你這女孩挺特別的。”

“不考表演就特別?”

“不,是……因為你……實在太美了,請恕我冒昧,你真的太美了,你看前麵的人,都在回頭看你”

蓼蘿微微一笑,好像一個經常受到讚美而對於一般的讚美早已習以為常的人,但是她這一笑,又讓眼毒的吳天華心醉神迷:她那一口細牙也完全是透明的,一笑,便閃出一道白光。吳天華決定采取行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