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對寫作的熱愛保持到生命的終點(1 / 3)

把對寫作的熱愛保持到生命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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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中華讀書報》訪談

問:舒晉瑜

答:陳世旭

}h3}一、關於創作經曆

1.能否談談您20世紀80年代的寫作狀態?走上文學道路主要是什麼原因?

答:我走上文學道路的主要原因從主觀來說有兩個,一個是天生的愛好。小學放學我喜歡去街頭巷尾的小人書攤,自己沒錢租書,就擠在別人身邊蹭著看。明清四大名著都是這樣沒頭沒尾地略知大概的。高年級之後不好意思蹭,就在放學路上去報刊欄看副刊。1964年初中畢業,家裏沒錢供我上高中,我自己去了一個農場獨立謀生。有個我特崇拜的同校高中生——他那時候寫的詩就常被老師抄襲拿去報刊發表賺稿費——曾經借給我普希金、萊蒙托夫、惠特曼的詩集。那三本詩集成為我的文學聖經。農場八年,我一邊讀它們,一邊自己偷偷寫詩。在長年累月兩頭不見光的農事中,在幾乎所有知青回城剩下我獨享廣闊天地的日子,這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一直到今天,我一有什麼不爽,還是會背誦“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在那大海上淡藍色的雲霧裏……”“我輕鬆愉快地走上大路……”,等等;另一個是生存的需要。20世紀70年代初,一位菩薩心腸的蹲點領導設法把我安排到縣文化站打零工。我死死抓住這根救命稻草。五年後得到一個轉正機會,有了城市飯碗,然後討老婆生孩子。最低一級的工資,入不敷出。看同事時常收到稿費單,不勝羨慕。也開始了夜以繼日的爬格子。

2.是否經曆過退稿,可否談談具體情況?

答:先天才華和後天修養的缺失,讓我的寫作從一開始就是無比地艱難。《小鎮上的將軍》之前我寫過十幾個短篇,除了一兩個在地方報刊發出,大多成了廢紙。用差不多一年的時間寫的《小鎮上的將軍》,發表前也先後被兩個刊物退稿。

《小鎮上的將軍》把我卷進當時激蕩喧囂的文學漩流。那些年是文學的好日子,千軍萬馬擠在文學的羊腸小道上。而這恰恰是我在寫作上最悲慘的時候。被調回省城專業寫作的我一片茫然,一整天一整天地呆坐,好不容易憋出的文字,被一再退稿,偶爾發出一兩篇,隻能是讓人失望。

1980年春,對青年作者懷有莫大熱望的著名評論家馮牧在一個座談會上忽然提到我的名字,說有人告訴他,陳世旭在《小鎮上的將軍》之後寫的作品都不行……這話後來成為我的寫作的一種定論,一語成讖。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這句話。也因此始終保持著絕對的清醒。那年我去中國作協第五期文學講習所學習,開學不久班上有些同學商議集體申請加入中國作協,我一下懵了,簡直是天方夜譚。對當時的我來說,“中國作協會員”神聖得就是天上的星星。星期天去《十月》的責編侯琪老師家蹭飯,說起這事,她笑說,當作家這麼簡單?你沒在申請上簽名是對的。我的畏懼不是矯情。直到今天,沒有讓滿懷熱望的前輩略感欣慰,仍是我最大的遺憾。

1984年《驚濤》發表之前,我對自己的創作幾乎絕望。省裏的報紙討論“陳世旭的寫作苦悶”,宣傳部門的幹部撰文:蔣子龍為什麼在《喬廠長上任記》之後又寫出了《開拓者》?就因為他沒有脫離生活。陳世旭為什麼寫了《小鎮上的將軍》之後不能寫出“大城市的元帥”?就因為他過早進了城。我很惶惑:專業寫作就是“脫離生活”?蔣子龍那時也早不在工廠了。在鄉鎮的近20年裏,我做得最多的夢就是回到省城,回到困苦一生的母親身邊。而現在“脫離生活”的前景將會是什麼?今天回想起來,仍不免膽寒。

我私下跟一位辦雜誌的朋友商量,能不能換個工種,比如找家文學雜誌幹編輯或勤雜工。朋友說,你以為編輯就好幹了嗎?你去幹勤雜工?不讓人家養家活口了?我給說得白眼直翻。真是走投無路。

我知道我不缺乏生活積累,缺乏的是開掘的能力。1985年,我痛下決心,惡補文化,去了一所大學讀插班生。跌跌撞撞地硬撐到今天。

3.《小鎮上的將軍》《驚濤》《馬車》分獲1979年、1984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1987—1988年全國優秀小說獎。能否談談您對於短篇小說創作的體會?您如何看待短篇小說?

答:我所以寫短篇,是因為沒有駕馭長篇的本事——已經出版的幾部長篇,其實是中短篇的合集。但就是短篇這樣的小製作,我也寫得不理想。對任何小說樣式我是真不敢說三道四。你提到的幾部獲獎作品在評論界也都是有異議的:在文講所,中國作協副主席張抗抗轉達過一種的看法,認為《小鎮上的將軍》獲獎不過是政治上討了好罷了。《驚濤》獲獎,讓我鬆了口氣,忽然讀到著名評論家羅強烈評點那一年獲獎短篇的文章,指出給《驚濤》獎是一個失誤,作品表現出作者的“主觀唯心主義”。我對哲學很無知,但知道這主義很厲害。《馬車》是在大學插班時寫的,之前約稿的《人民文學》退了稿。再試投,被《十月》采用。不料獲了《小說選刊》和《人民日報》文藝部合辦的全國小說獎。發獎後的午宴上,我有幸與仰慕已久的評論家曾鎮南同桌。一人問他最近在忙什麼,他自嘲說:有什麼好忙的?總不能去評陳世旭的《馬車》吧。我這才曉得,評論界對《馬車》還有如此之低的評價。來京時的一點蠢動,瞬間黃粱夢醒。而今,我快寫一輩子短篇了,退稿依舊是常事。去年和今年發表的短篇《花·時間》和《歡笑夏侯》都分別是《收獲》和《人民文學》的退稿。編輯部不到覺得實在不堪決不會退自己約的稿。雖然可以拿取舍眼光不一來安慰自己,但也說明作品沒有達到公認的水準。我把這些記得一清二楚,就是為了警醒自己永遠別嘚瑟。所有這一類評價一定程度上對我是一種激勵,逼我在寫每一個下一部作品時都盡力而為,去爭取更多的認可。

從小老師就批評我讀書不下苦功,喜歡投機取巧。直到現在也改不了。職業寫作之後,有幾年武俠小說風行,不光大作家,大教授、大科學家、大主持人都把“成年人的童話”舉到文學的至聖位置,聲稱根本不看別的當代小說。一個認字的人不知“成年人的童話”幾乎就沒有做華人的資格。在京開會,百無聊賴,當時《十月》的主編著名作家鄭萬隆好心借我一堆最時興的武俠名著讓我掃盲。我信心滿滿,以我一夜一本《靜靜的頓河》的狼吞虎咽,一個星期裏取得做華人的資格應該不成問題。沒想到不管我怎樣咬牙切齒,狠下決心,就是打不起精神,相反起了強烈的生理上的不適,莫名其妙地直反胃。隻好趕緊把書合上,放下,奉還,從此再不敢問津。之後幾年,又聽說許多很高雅很有成就的作家在潛心研究《紅樓夢》,他們讀《紅樓夢》讀到許多章節能背出來,並且這是必須的。我竊喜自己寫短篇,犯不著那麼吃苦。有一次就《紅樓夢》是不是真有那麼靈請教有“中國短篇王”聲譽的劉慶邦,他說《紅樓夢》他也至少讀了五遍以上。我這才徹底傻眼。難怪我寫不好。《紅樓夢》我最多看五頁,上下眼皮就打架。對我來說,那個大觀園太貴族了,看那些紅男綠女晃進晃出,完全是霧裏看花,一點感覺也沒有。回過頭還是走捷徑。不時把契訶夫、魯迅、海明威、川端康成、舒克申的短篇經典翻出來複習一遍了事。曾經注意過歐·亨利,覺得他太戲劇化,放下了。以我思想的懶惰,這已經夠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