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名人錄(一)
}h2}小鎮名人錄(一)
}h3}瞎拐
}h4}一
“秀才在麼?”
門外響起一個陌生的聲音。
這樣稱呼我的,隻有一個人,而且那是在極遠的過去。我狐疑地從椅子上轉過身來。
一個老頭子,正吃力地把用一根粗木棍挑在肩上的鋪蓋卷挪下來,又胡亂地把它支靠在門邊上,然後,挾緊腋下的拐杖,盡可能快地向我走來。他的下巴翹著,空著的一隻手,老遠就抖抖索索地伸向我。
我“謔”地一下站起來。他已經摸到我身上了:
“這是你麼,秀才?啊,真是你!”他連連說,拚命眨著朝上翻的青光眼,拐杖移了移:“怎麼不作聲?不記得我了?我成了個老精怪,是麼?”
他並沒有指望我回答。
“嘿,見鬼。好不容易見麵,盡說些背時的話。喂,秀才,我不是來跟你訴苦的。有個事拜托你,怎樣?現在不是又講‘百花齊放,了麼,鎮上還搞不搞曲藝隊?我還想把先前那個老行當撿起來。我想來找領導說說,看能不能給我落實個政策。”
“落實政策?你?”
“怎麼,要不得?”他的青光眼又連連眨起來。
“試試吧。”我攙起他的手,去見站長。
站長當即就給了我們滿意得不能再滿意的答複:由文化站出麵,給這位前來要求“落實政策”,曾經名噪一時的民歌手打場子,收入按比例分成。明天晚上就可以開始。這同過去那個曲藝隊的經營方法是一樣的。事情得到這樣順利的結果,連我都深為驚訝。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吃晚飯的時候,他講起他十二年來的曆險記,講起從這裏流落出去以後,怎樣收了幾年破爛;後來挑不動擔子了,又做蔑;做不幾久,公社封了山,沒有竹子,又去補套鞋。有一回,從人家送來補的套鞋上,剪下一塊皮子,補到他特意收來剪皮子的廢套鞋上,結果補了半天,他倒發起火來,罵:哪個窮發了瘟的,這樣爛的套鞋,還有個鳥補頭麼!雲雲。然後他開心無比地大笑起來。他滿臉紅光閃閃,用巴掌隔開我伸過去的酒壺。“不過,酒是不能再喝了,倒了嗓子算哪個的?讓我睡吧,我累了。”說著,他用拐杖支撐著站起來,爬到床上,拉開被子,就一動不動地睡去了。
他太累了。
}h4}二
文革前,我們鎮文化站曾把一些民間藝人弄到一塊,打算根據收入的情況,逐漸弄成一個自負盈虧的民辦團體,剛剛弄出點眉目,就被橫掃了。這就是他那個念念不忘、視若神祗的所謂“曲藝隊”(這個名字,當時隻不過是為了方便,隨口喊出來的)。
成立這個“曲藝隊”,是站長一次參觀後忽然心血來潮的結果。從此以後,每到夜晚,鎮文化站就被鎮上的三教九流,男女老少塞個水泄不通。二胡三弦、長簫短笛、竹連板、驚堂木,攪混著呢呢呀呀的小曲、尖聲尖調的山歌,加上不時響起的粗野放肆的喝采,震耳欲聾,夜半方休。
曲藝隊中,有一個就是這位從鎮外鄉下來的又瞎又拐的歌唱家。站長讓我有幸的這位據說是譽滿四鄉的歌唱家同處一室(當時,我在文化站獨自占據了一間極狹小的閣樓)。
每次在那要人命的騷擾結束之後,我還沒有來得及從咬牙切齒的憤怒中透出一口氣來,就又得忍受這個又瞎又拐的人的進一步折磨。
“篤、嚓,篤、嚓,篤、嚓……”他挾著包鐵頭的拐杖,艱難地爬上又陡又窄的木樓梯。“篤”是拐杖敲出的響聲,“嚓”是腳踏出的響聲。這種沉悶單調、不知輕重的響聲,每下都象打擊在我那顆脆弱的心上。
他的拐法是有點特別的。那隻孤獨的右腳隻有前掌落地,每次左邊的拐杖前移落地後,這隻先前落在地上的前掌就有力地擰一下,在地上留下一個清晰的類似逗號的印子,再向前提起。由於拐杖的鐵頭在地上留下的恰好是一個深深的圓點,這樣,他來後不幾天,鎮上一些極為敏銳的觀察家就才氣十足地把他的運動形式,圖解為逗號和句號的無限循環。上樓以後,他每次都興猶未盡,在這間狹小屋子的兩張單人床之間,不停地進行著這種循環。
“真好,你們這裏,真好。作夢也想不到會有這種日子!”他滿足得就象一個從地獄裏升上天堂的人,“真是好,這樣多的人,拿我當寶……啊,你怎麼從不下樓呢?夜夜坐寒窗,給情姐兒寫信?嗬嗬嗬……”他得意忘形地笑起來。
最初,為了禮貌起見,我每次都從鼻子裏“唔唔”地支應他,心裏卻是怒火中燒。我死死地盯住他那雙死魚一樣的青光眼。我真巴不得他能看見我在對他實行怒目主義。
可惱的是他看不見。他也似乎並不注意我是否和他答腔了。好象他從來就是這個屋子的主人,而我隻不過是一個可以隨意敷衍、甚至根本不用答理的客人。走著,說著,他竟自顧自唱起歌來:
}kt}從來不唱《拆白歌》,
風吹石滾飛過河,
大樹梢上魚打子,
急水灘頭鳥做窠,
黃牛下了水牛婆,
……}/kt}
不知反複唱了多少遍之後,他才忽然打住,“都快四十的人了,還象個伢子,發起瘋癲來沒有個了時。打攪你睡覺了,是吧?”他一邊漫不經心地說著,一邊擱下拐杖,瘸手瘸腳地脫了衣服,鑽進被窩,口裏還在嘟嘟噥噥地念著:“哎,真好,真好……”然後就心滿意足地打起鼾來。
天快亮的時候,在床上輾轉反側了一夜的我,剛剛有了一點朦朧的睡意,他床上又窸窸窣窣地響起來。“從來不唱《拆白歌》……”他哼著,穿衣服,疊被子,挾起拐杖,把氣得幾乎要捶床板的我丟在一邊,“篤、嚓,篤、嚓”地下樓去了。接著,在屋子後麵的河邊上,“啊?嗚呀”地吊起嗓子來。
唱山歌的吊嗓子,真是前無古人。他純粹是到這裏來了以後,向河斜對過的縣劇團的演員學的。他的發聲一點也不規範,完全是高一聲低一聲的瞎叫。他當然也並不知道有什麼規範。以為這僅僅是跟挑擔子的力氣一樣,練得越勤,喉嚨的勁就越大,就越能唱得多。
毫無疑問,他一定覺得,不久之後,全世界都將為他傾倒。
在絕大多數小鎮人看來,他的確是位了不起的藝術家。他演出時的盛況,決不會下於當代最出風頭的藝術家的演出。不過,我一次也未能躬逢其盛。我很難想象,那些打情賣俏的村言俚語,那些粗俗不堪的怪腔怪調,同藝術會有什麼緣分!
我終於忍無可忍。
有一天,當他爬上樓來,又開始哼起那已經讓人聽得耳朵起繭的什麼《拆白歌》的時候,我並攏四指,在桌麵上連連用力敲了幾下:
“喂,你不能自量一點麼!隻顧自己高興就不管別人死活了。要曉得,你隻不過是一個……”下麵我想說的是“你隻不過是一個連城鎮戶口也沒有的又瞎又拐的鄉下佬,賣唱的!”
但是我沒有來得及說出來,已經發現自己有些過分了。他的臉色刷地一下變得很難看,象一個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事卻受到了責罰的人那樣,驚惶地麵向我僵住了。就這樣足足地愣了幾分鍾後,他好象終於明白了什麼似的,悲戚而謙卑地弓下了腰,然後回轉身,躡手躡腳地象一條蚯蚓一樣鑽到被窩裏去了。
從此以後,他夜裏上樓和早上出去,都默默地盡可能不弄出一點聲響。有時候,樓下散場之後,我聽見他怡然自得地哼著“風吹石滾飛過河……”可是一踏上樓梯口,歌聲就嘎然而止。為了消音,他甚至還特地去附近的皮匠店,在拐杖的鐵頭底下,釘了一小塊橡皮。當不得不在我身邊活動的時候,他就象一個影子那樣無聲地飄過來、飄過去,隻要一到我跟前,他臉上就現出一副知罪者的悲戚和謙卑神情。這漸漸使我多少有些疚愧。
直到出現了一場天翻地覆的巨變,這種尷尬局麵才被打破了。
小鎮上,先前總是樂於互相恭維的人們,忽然在一夜之間,一部分變成了慷慨激昂、義憤填膺的革命闖將,一部分變成了十惡不赦、罪該萬死的反動黑幫。
文化站首批受到“革命”的光顧。人們在這裏檢抄出許多早已發黃的唱本:《梁祝姻緣》、《牛郎織女》、《王寶釧寒窯十八載》……這是我們那位歌唱家的命根子。沒有事的時候,我見他總是拿在手上翻著、摩挲著,把哪怕是極微小的一點點卷角抻平。盡管他連上麵究竟是什麼顏色也搞不清楚。
“把瞎子揪出來!”
“不準拐子放毒!”
“瞎子、拐子”的一通怒吼以後,善於概括的主持人喝令道:
“瞎拐,交待你的罪行!”
“各位革命老俵,”“瞎拐”的頭緩緩地作180°旋轉,青光眼一下一下有節奏地眨著,“我麼,作孽太多,前世有,後世也有,大大小小算都算不清。從哪頭說起呢?”他十分誠懇。
“從最小的說起!”
“對,從小到大!”
“最小的……最小的……”“瞎拐”嘟噥著,仰起臉,青光眼定定地凝視著結滿了蜘蛛網的屋角,認真地回憶著。“有啊。有一回,我煙癮來急了,煙銜到嘴上,通身上下摸了半日也沒摸到火柴,又伸出巴掌到桌上去摸。總算摸到了,連忙拿起就劃。咳,那曉得,這是別人的火柴。丟人現世啊,偷火柴……”
“瞎拐”沉痛地低下了頭。
“胡扯!”
革命老俵裏,有人忍俊不禁。
“瞎拐,你放老實些!說最大的!”
“瞎拐”渾身一顫,象受了驚嚇似地張大嘴巴:
“最大的麼?我說,我說……先前,有一回,我想、想當地主。”
“什麼?”
“先前有一回,我想當地主。”
“什麼時候?”
“土改那年。”
“說清楚些!”
“土改那年,工作同誌給我定成份。我說,你們讓我當地主吧……”
“你為什麼想當地主?”
“地主日子好過啊。當初,要是我老子是地主,哪怕是個芝麻大的地主,他就不會早早折壽,丟下一個瞎伢子在世上討米了。不過,那一回,我沒有當成地主。工作同誌把我臭罵了一頓,說我沒有、沒有階級心……過後,我就再也不敢作地主夢了……”“瞎拐”的聲音知罪地低下去,一臉誠惶誠恐。
主席台上的革命家們麵麵相覷。
對“瞎拐”的最後判決是讓他立功贖罪,條件是大唱革命歌曲。
“新派的曲子我不會呀。”他很惶惑的樣子。
“那就還唱你的老曲子。不過,要換新詞兒。”
“要得,要得。”
此後,小鎮各處,可以每天不斷地聽到“瞎拐”嘹亮的革命歌聲。他唱的老是《拆白歌》的曲子。沿用這個曲子,是得到小鎮革命的最高當局批準的。根據是它調子高亢,適於表現革命的內容。
文化革命唱凱歌,
天翻地覆奇跡多:
清水點得油燈著,
團子不用米來磨,
油瓶敢把老鼠拖,
……
傳統的東西總是比新生的東西更容易在人們心裏生根。對小鎮人來說,唱用他們兒時就已熟稔的這類曲調新填詞的歌,比唱那些“戰歌”、“語錄歌”之類來得更方便、更有味些。這樣,“瞎拐”為那個時代歌功頌德的這類讚歌,就極為廣泛而深遠地流傳起來。時至今日,還有人會時不時不自覺地哼上那麼一、二句哩。
“瞎拐”的卓越貢獻使他頗得賞識。他的政治處境很快就改善了。他整天又象剛到文化站曲藝隊來時一樣快活。
隻有我知道廬山真麵目。
每次,他回來的時候,“篤、嚓,篤、嚓”的聲音不象先前那樣明快、均勻了。它變得拖遝、紊亂,老是磕磕碰碰的。回到房裏,他總要在門背上靠好一陣子,然後才一個逗號,一個句號地捱到我的床前,摸摸索索地把我攙扶著坐起來,給我喂他帶回來的飯食。若是晚上,還得給我換一次藥(這些藥,不知他從哪裏弄來的)。他做這一切的時候,不聲不響,麵色如灰,象一個憔悴、悲傷的父親。似乎我們之間,從來也沒有過任何齟齬。他一次也沒有提起(哪怕是暗示)我過去對他的侮謾。
這隻能使我加倍痛苦。
那段日子裏,我病得可以死十次。我已經完全絕望了。我的罪過是無法洗清的,我的一首曾經在全省賽詩會上獲獎的詩,足以致我於死命。詩雲:“喜迎晨曦大步邁,揚鞭釣起太陽來”竟敢鞭釣太陽!“太陽是什麼?你說!你說!你說!”革命群眾怒吼。我嚇呆了,全身發抖。我說我是無限忠於的,是無限熱愛的,我有一顆赤子之心,這顆心可以掏給諸位仔細過目。我呼天搶地,我聲咽氣絕。但這隻能引起一浪高過一浪的口號,遭到更瘋狂的毒打。
“你何必總要當真呢?”有一次,當我被人架著,拋回我那張狗窠一樣的床上的時候,這精疲力竭爬到樓上來的歌唱家,默默地在我床前站了一陣,突然說。這是我們長時間來第一次說話。“跟他們纏得清的麼?”
“你不要……不要忙……我是好不了的……就是好了,又有什麼活頭……”我無力地捶打著胸口,聲嘶力竭地、象蚊子一樣微弱地叫喊。
“莫,莫,秀才……哼哼”他勸了兩句,忽然冷笑起來,“你們讀書人,原來這樣孬啊。先前我以為,你有多麼了不起呢。”他到底提起往事來了,“當初,你看我不上眼,我心裏明白,也認了。我算個什麼呢?一個瘋瘋癲癲的瞎子、拐子。可是現在,你倒要讓我小看了。”
他站起來,挾緊拐杖,在兩張床中間,又開始了他的逗號、句號的循環。
“一生下來,我就是個青光瞎。娘老子把我拖到七、八歲。老子一病入了土,娘改了嫁,剩下祖父拖著我吃八方。祖父不是無用之人,算命、跳神、看風水,無所不能。最能的是唱曲子。他唱起來,大人伢子,男男女女,沒有一個不歡喜。四鄉八村,個個說他能把雀子唱下樹。逢上年節廟會,紅白喜事,到處是人來搶他,恨不得把他分八瓣。可是他臨到死,也隻能把一肚子曲子、幾冊爛唱本留給我。
“我到而今還清清楚楚記得老頭子過世那一夜。我們祖孫兩個,偎著,靠在神龕下。我聽著他有一聲沒一聲地唱著《拆白歌》睡著了。後來,從坍了的廟頂上飄進來的雪,壓熄了我們麵前的火堆,我冷醒了,一摸,老頭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斷了氣。我拆下廟牆上的磚頭,給他堆了座墳。第二天一清早,太陽出來的時候,我一個人摸索著,上路了。我依舊到處去唱。
“不是我自賣,那時我唱得實在好人們都說我是祖父的替身。不敢說唱得雀子下樹,十七、八歲的黃花妹子讓我唱得心動的,實在不少哩。”他臉上又浮起一種近似於油滑的表情。好象在召喚那已經過去了的風流歲月。“你相信麼?你要是不相信,我給你唱一個,怎樣?”
他沒有等我回答,竟自唱起來:
隔山聽見梆梆響,
想必情姐洗衣裳。
我一氣跑過九個嶺,
一氣翻過
九坡九凹九重崗。
原來是樹上,
叮當當叮,當叮叮當,
發瘟的鳥兒啄樹樁。
……
他唱著,忘情而率真地唱著,一個接一個,好象再也不打算停下來。
不知哪家的塒裏,雞叫了。這黎明的使者,喊出了晴朗的新一天的第一個強音。然後,暖洋洋的太陽跳起來。遠處的山脊和山坡下的村莊,在迷茫的霧裏醒了。村口的井台、穀場的幹草垛和靜靜地倚在水塘邊上的水車,都隨著霧幕的隱退越來越豁亮了,閃爍著玫瑰色的光芒。山邊的溪水,帶來了沁人心脾的清風,夾雜著田野阡陌上的草香和附近樹林的濃鬱氣息。在這剛剛蘇醒的大地的溫柔的呼吸裏,隱隱約約地響著一個從深山裏傳來的砍樵人的號子聲。在清晨的靜謐中,那個悠長的“啊啊啊”的喊聲顯得特別起勁,透露著一種青春的狂喜,仿佛在訴說著心裏剛剛來到的愛情。我有很長時間沒有感到,某一天的早晨會這麼美好!
歌者微微抬著頭,在昏黃的油燈映照下,他的青光眼閃著異樣清亮的光輝。我這一次才注意到,他原是長得漂亮的。在這張清臒的臉上,五官端端正正,每個輪廓都極分明。我完全相信了那個我曾極為不屑的傳說:有位大家閨秀被他迷住,不顧一切地跟他私奔。隻可惜終於失敗。他就在那次失去了一條腿。
文化站封閉了。我下放到山裏一個公社。他被打發回了老家。
}h4}三
“哎,慢些!莫擠,莫擠,小心!哎……”
我滿頭大汗地在人縫裏鑽來鑽去,大叫大喊。
這幢風燭殘年的鼓皮屋子,幾乎到處都在“軋軋”地呻喚。本來就鬆動了的大門的鉸鏈完全脫了,窗上的柵欄被爬到上麵來的人拉斷了,屋裏四麵的板壁不時地這裏那裏發出裂縫的響聲。人來得真多,起碼有半條街在這裏集中了。小鎮人,象歡迎一位至尊者一樣,歡迎曾經給他們平庸的生活憑添了那麼多樂趣的、久違的鄉土藝術家。
整整一天我都在昏頭昏腦地忙著。整飭場地(把已經糊過一次又泛黃了的板壁再糊一次。修補各處的破洞、裂縫),出海報,到縣劇團借用幾位上等樂手等等。我把這次演出的幾乎所有的準備工作,都盡可能地包攬下來。我要努力辦得使這次演出,成為小鎮上有曆史意義的事情。
現在,終於一切就緒了;屋裏留給聽眾的範圍,再也插不下一個人;圍子中間,縣劇團的幾名樂手正在長一聲短一聲地校音、定弦。就等著他了。
他來了。
屋子裏忽然出奇地安靜下來。隻剩下樓梯上的“篤、嚓,篤、嚓”的沉著而自信的聲響。當他站定在圍子中間那盞兩百支光的大燈泡下的時候,連我都有些吃驚了——他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穿著一身嶄新的藍製服(這是去年春節由縣民政局發給養老院的救濟)。今天理過的短發,齊刷刷地立著。臉刮得錚光。那些跟布紋一樣密的皺紋,好象也同雜亂的胡茬一起被刮光了。總而言之,他渾身上下都在閃閃發光。一個再生的人,原來是這樣容光煥發啊。
“祝你走運。”我默默地祈禱。
山歌好唱口難開,
楊梅好吃樹難栽。
……
他莊重地抻抻衣襟,清了清喉嚨,唱起來。看上去,他似乎有些緊張。
這開首兩句唱得顯然不甚理想。聲音有些沙啞、滯澀。他停下來,臉轉向伴奏的人,抱歉地笑了笑,然後,他身子動了動又用力清了清喉嚨,從頭唱起來:
山歌好唱口難開,
楊梅好吃樹難栽,
米飯好吃田難種,
米粑好吃磨難捱,
好吃懶做窮萬代——
“代”字上的這個長拖音還沒有最後落下來,場子裏就“哄”地響起一片笑聲。他唱得實在滑稽。牙齒漏風,吐詞不清且不說,輕重緩急、抑揚頓挫完全沒有規律。低音就象是含糊不清的說話,高音則象是一隻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雞發出的尖叫,讓人聽得頭皮發麻。在小鎮人的傳說裏,瞎拐不單是個唱歌的好手,還是一個擅長逗樂子的快活神。如今,事隔多年,他一上來,就耍起了這套把戲,給大家尋開心。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啊。人們亂糟地哄笑、揶揄、議論。氣氛活躍。
我有些迷惘。他是極認真地來對待這次演出的,怎麼會一上來就大開其玩笑呢?一定是聽眾的誤解。我希望我的想法不要被證實,但它卻實實在在被證實了。他在眾人的哄笑聲中,隱隱透露出不安。他的一隻手鬆一下、緊一下地抓著拐杖的抓手,另一隻手不斷地搓弄著衣服下擺的襟角。
“不要緊的,”我給他倒了一杯早已泡好的糖水,“你會恢複的。畢竟荒疏得太久了。”
他點點頭,接過杯子,隻輕輕地呷了一口,就推還給我。然後猛然一移拐杖,回轉身,招呼一下樂手,又唱起來。
哄笑聲一陣接一陣地在屋子裏回蕩。但是,不久以後,它就逐漸地稀落下去。人們好象發現了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這個瞎拐是怎麼回事呢?看他那副認真得怕人的表情,同他油膠滑調的怪聲多麼不協調啊。
他越唱越亂了方寸。他已經完全無力駕馭那些時高時低、時強時弱的旋律。由於越來越頻繁地不得不在不該換氣的地方換氣,節奏完全被打亂了。樂手們跟在他後頭疲於奔命。有時奏過了頭,有時又接不上去。他的臉色一陣陣發白,汗流如注。他不斷地大口大口喝水,緊張地喘氣,用力咳嗽,清嗓子,極其固執地一個接一個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