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調式變音(1 / 3)

第十三章 調式變音

#3#1

終於他來電話了。

她聽他的聲音很虛弱。

“你病了?還是太累?”

“沒有,我挺好,”他甚至笑出來了,“現在還在抗災一線呢。雪災。”

“雪災?四月份還有雪災?”

“北京三月份還下過雪呢。新疆四月份有雪災,太正常了!”“可我總聽著你的聲音不對。”

“……”

“我去看你。這兩天就請假。”

“你千萬別來。我忙得連說話時間都沒有。……這樣吧,給你個任務,寫完歌劇總譜再來好不?那時候肯定我也回伊犁了。而且……”

“而且什麼?”她不知道為什麼很緊張。

“而且,趙政委主動提出來,由汽車城讚助,讓咱們排練歌劇!……”

“啊……”她心裏驚歎了一聲,不敢相信。

“是真的!……還有,我把我們的事告訴他了。”

“你怎麼……”

“他很支持。他說要在歌劇上演的時候,為咱們舉辦一個盛大婚禮。”

她覺得自己是在做夢。那變了質的肉味兒突然變成了古典書香。她在迷惘中逐字默讀,似乎在尋找目錄指認的頁碼,這一頁異常美麗,因為於她,這是神話,她一向相信,神話隻屬於青春,而她早已青春不再。

此生到底還要走完多少出人意料的章節?

難道她,也能跟幸福沾上邊兒嗎?她默默地問自己。

#3#2

還是忍不住內心的悸動,給思然去了電話。

“真要走到這步了?”那邊思然的口氣毫無羨慕之意,倒似有些憂戚,“他同意回北京?”

“回北京或者去新疆,這個不重要。他不願意回來我去也行。隻要在一起。”

思然輕輕地笑起來:“你這大情種,真是稀有動物!得,我也不說什麼了,反正你都決定了!”

“你還是不看好我們……”

“我看好不看好有什麼意義啊?……隻因為咱們是朋友想和你嘮叨兩句,我是親身經曆過來的,和歲數太小的男人結婚,真的問題很大。將來你更年期了,他還正當年。你要有思想準備就是了。”“他真的和別的男人不一樣。”

那邊撲哧一笑:“你真的還沒長大。”

“長大了應當怎麼想?”

“唉,我不說了。我再說下去,將來你們好了,肯定罵我。”

“無非就是你上回說的那些啦。我也做好最壞的準備了:我老了,他還年輕,然後他另有所愛,把我甩了,我無依無靠最後孤獨而死——大不了就是這個吧?那從現在開始和他在一起,十年,甚至更短點,我覺得也值了。……”

“好吧。你既然這麼想,我就什麼都不說了,不過我倒是真想見見這個人,他靠了什麼竟然把我們的冷美人給打動了!”思然在那邊笑了。

她知道思然的潛台詞。

所有人都是矛盾的集合體,她尤甚。

但是在真愛麵前,她還是投降了。

#3#3

周日,她帶著兒子去了堂姐家。

堂姐對此消息毫不驚奇,隻是問:“你需要什麼?沒什麼特別需要就送錢了啊。”

她開玩笑:“你打算送多少?”

堂姐也笑:“你老姐錢不多,湊個整,就一萬吧。”

她笑:“那我也送你這個數。咱倆扯平了,就省了吧,季大夫也在,也笑:“讓小夏過來,一起辦吧。”

兒子在這種時候隻是打哈哈。斜眼看她,觀察她的態度。

“我們……可能要在伊犁辦。”她像個女孩似的紅了臉,“你們也一起去吧。不是沒去過新疆嗎?真的值得一去。”

堂姐笑了:“看你那樣,真像頭一回出嫁。……”堂姐把一個冰淇淋塞到兒子手上,“看你媽媽這樣,好像還沒你成熟呢。”

大家都笑,季大夫又給她號脈,覺得好了些。季大夫是學貫中西的,甚至對心理學、心身醫學都有研究,季大夫說:“古薇啊,恕我直言。你一定要學會控製自己。再說一遍,情深者不壽。情感這個東西,一定不要太投入了,哪怕對方就是你的白馬王子。……你一定聽過榮格的學說吧?阿尼瑪情結與阿尼姆斯情結。對於一部分女性來說,對男性的選擇就是按照自己的阿尼姆斯原始心象。我聽你姐姐講過你的初戀,你把你的初戀想象得那麼美好,別急,也可能是真的美好,可別忘了,那時你還是個孩子,孩子的愛和成年人的愛,完全是兩回事兒!”

“嗬,倒沒瞧出來,你還是個愛情專家哪!”堂姐一邊拿出一大包零食一邊笑,又對古薇:“別聽他的,大半輩子都搞不定女人,好容易碰上我這麼個傻子,他又飄飄然不知所以了!”

古薇笑過之後,正色道:“姐,季大夫說的其實真有道理,我這人就是不能戀愛,一戀愛身體就出問題,那時候和他,現在和小夏,都是。我就納悶兒了!人家都說愛情滋養女人,可我正好相反。季大夫上次說的不能動心,算是說到我的病根兒了!不知怎麼回事兒我就是不能控製自己,心裏有了,就一天二十四小時地想,想,覺得自己這樣很羞恥,可就是沒法兒控製,反正你們是我的長輩,今兒我就向你們徹底坦白了——這是一種不安全感還是什麼?……我真的不知道。”

堂姐笑:“簡單概括吧,你就是個天生情種,還特別自我壓抑,掩飾感情生怕別人知道。你這樣的人從古到今都有: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樵悴嘛!不像我們,粗粗拉拉的,天塌下來也吃得下睡得著!”

她認真起來:“那我怎麼樣才能改變啊?我特想變成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季大夫搖頭:“那可不好辦。你就是這種神經類型,這是遺傳基因決定的,你父母中間肯定有這種類型的……”

她想了一想,對於自己的父母,她是太不了解了,母親那麼早就改嫁了,前不久來電話說,已經隨繼父全家移民澳洲。電話都很少。而在伯父家裏也隻待了很短的時間,自己就在音樂學院住校了。很少回去,直到千禧年送走伯母,去年又把伯父送走,算起來,親人們都沒了,和小夏一樣,這大概也是他們的同病相憐吧。

好在還有這樣一個親姐姐似的堂姐。

那天接到小夏電話之後,堂姐、季大夫和季大夫那位認識北郊醫院院長的朋友,星夜趕到北郊醫院。值班室正是一片混亂,說是走失了一個病人——他們當然立即猜到是怎麼回事。打了小夏手機,知道她已經和他在一起,總算放了心。回家的車上季大夫一直沉默,快到家時才說了一句:“沒想到這年頭,還能有為感情舍死忘生的人,自愧弗如啊!”

因為不敢回南城,她就住在了堂姐家裏。這時才覺得,過去一直過得多麼孤寒。有了親人在,心裏有了暖意,身體竟也漸漸好起來。給係秘打了個電話,要求調課,係秘很快幫她槁定這學期的課和一個老師換了,換成下學期上,這學期她就成了自由人。

自打初戀之後,從來沒有過如此的喜悅。每天她拉著堂姐一起晨練,回來喝現榨的新鮮果汁,然後吃老季做的早餐。上午就練琴,繼續修改那部歌劇,中午和堂姐一起做飯,吃得簡單,晚上等老季回家再做頓豐盛的晚飯,兒子也常常過來,兒子一來,她就讓兒子在網上幫她買東西——準備結婚的衣物,自己存的那點錢,總算是找到用場了,光給小夏就定了四五套一線品牌的衣裳鞋子,管他呢,即使是A單,也總歸是仿得漂亮的,她想。

夏寧遠那裏好久沒有電話了,說是那裏特別偏僻,線路中斷沒有接通,但偶爾還會有伊妹兒。這天她接到的伊妹兒有點特別,他上來就說,希望把歌劇結尾改了,原來那個結尾太悲了:是青年跟著水神走進了另一個世界。現在,他想改成大團圓的結局。他因為太忙也不方便,希望她來改。這倒也罷了,最後他又說,他很喜歡“一半是音樂,一半是傳奇”這個定位,將來他的墓誌銘上,一定要刻上這句話。

她心裏一驚,又細細看了一遍,覺得竟不大像他的口氣。心裏便瑞惴,直到晚上,突然來了一個電話,竟是玉鳳的。

玉鳳顯然不是一個特別善於克製的人,在電話裏先平靜地問了好,絮絮叨叨說了點兒題外話,突然就帶了哭腔。

“古老師……夏幹事,夏幹事釀是個好小夥子!……他……”

她的臉騰地紅了,她第一個念頭就是:玉鳳知道了他們的事兒!也可能,她們都知道了!

“你知道古老師,我們家佟昆,我那個傻兒子,他媳婦滿珍,您還記得吧?用的一把弓不小心掉到湖裏了……他大老晚上的跑去尋……”

“哪個湖?”她突然有了不祥的預感。

“賽裏木湖啊。佟昆這個傻孩子,黑燈瞎火的,不小心掉湖裏了,他平時倒也還有點水性,可那天不知怎麼的,他說就覺得湖底下有水鬼往下拽他……眼看著就沒頂了,夏幹事……夏幹事他好像在附近巡邏,瞧見了,二話沒說就跳進去救他……我們家佟昆也算命大,撿了一條命啊!夏幹事……真是好人,好小夥子啊!……”

“那夏幹事呢?”

“夏幹事……夏幹事他……他沒事……”玉鳳突然哭出了聲。

“他不是去救災了嗎?他是什麼時候回到伊犁的?”

“前些日子就回來了,您不知道?”

她的心咕時一聲沉下去,手開始抖。

掛了電話,她立即打電話定翌日去新疆的機票。

她無法入睡,把房門緊閉彈了一夜琴,彈得雜亂無章。

她不知道自己在彈些什麼,琴譜掉得滿地。天快亮的時候堂姐敲門進來,盯著她問:“出事了?”

她說:“不知道。”

她從堂姐驚愕的神情裏明白了自己的模樣,是陡然間的變化。

她一下子縮水了,變成了一個木乃伊。

#3#4

他覺得自己真的被火山灰覆蓋了,滾燙,皮膚燙得生疼,眼睛要被燙出血來。

斷斷續續的夢,沒有完整的。

灼赤的風嗚嗚地刮,似乎要把耳膜震破。

小時候在風雨裏,媽媽給他打的傘會被風吹得翻起來,每到那時他總會幸災樂禍地笑,媽媽狼狽地想把傘整理好,剛弄好又整個翻起來,直到所有的傘骨都折斷。

刮大風的季節他還會放風箏,那時的廣場,還會有一望無際的藍天。媽媽在前麵迎著他,鼓勵著他,他最喜歡仰望藍天的時候,會看見一個蜻蜓或者蝴蝶樣的風箏,在雲彩裏慢慢地飄。每當那時,媽媽就會哼一支好聽的歌。媽媽會驕傲地說:這個歌,是你爸爸寫的。

爸爸於是成了他心裏的上帝。

雲彩遮沒了那幅圖畫。上帝變成了魔鬼。

他努力讓自己忘掉傷痛,讓自己長成刀槍不入的模樣,可是傷口是那麼深,深得無法填補,疼得他隻想把傷口從身體裏掏出來,扔掉,好讓自己健康地活下去。那一個晚上他真的辦到了!他對她傾訴,是因為他看到了她幹淨的眸子。

灰紫色的草原。鋪天蓋地的薰衣草啊!她消瘦光潔的下巴頦在紫光中閃爍。

茫茫大雪,為什麼不能給他降降溫呢?為什麼連雪也這麼熱?!大雪裏他握緊槍柄,一槍槍擊中天空,變成燦爛的禮花,她在旁邊,像個可愛的大雪人。

別哭,親愛的,別哭。這世間最怕的,就是你的眼淚。那個暴雨的夜晚,你的眼淚如同子彈一般打中了我,淚水可以在你眼眶裏轉悠,但是千萬別落下來!求你了!這麼重的淚珠,我接不住!

你從賽裏木湖的另一端走來——那是多麼神秘的、無法企及的地方!但是我能看見你,真的,越來越清晰,你穿著最美的婚紗,伸手向我,手指上那個玉人首發著血色的光,你有點憔悴,有點枯澹,但那是我最欣賞的美!懂嗎?我最愛枯澹之美,就像那個大風的夜晚,我們的頭發突然被狂風吹得直立起來。我們互相看著對方發呆。天空沒有一顆星,但是我看見你全身都是星星,都是!是那些星星構成了水晶般的天鵝,就跟我那晚看到的一模一樣。

這時,天空響起最美的音樂,那就是我們的歌劇,有很多的人,很多的小天使在雲彩裏,笑。

親愛的,你的手我怎麼夠不著?再伸過來一點,再來一點!

手指似乎觸碰的刹那,身體突然陷落。

他從夢中驚醒。灼熱難耐,似被地獄之火吞噬。

#3#5

她再次來到伊犁的時候,天空已經變得不那麼明亮了。

如同美人遲暮。強打精神的天空,和北京一樣灰蒙蒙的,寒冷徹骨。她隻感覺到寒冷。冷啊,冷得說不出話來。

還好,堂姐在暖著她。季大夫、兒子,都在暖著她,他們都陪著她來了。不然她連登機口都找不到。

在烏魯木齊下了飛機,乘當天夜裏兩點的飛機趕到伊犁。一刻不停地趕到汽車城。趙政委電話說馬上到。她看到幾張熟悉的臉,都無一例外地避開她的目光。她並不想強迫他們說什麼,也許,對她來講,真相晚一點來到更好。

但真相畢竟還是來到了!看到趙政委臂上戴的黑紗,她腦袋一蒙,隻能看見趙政委的嘴唇在不斷翕動,卻什麼也聽不見了。

她的腦子蒙了,意識還有,但是很亂。她看見周圍來了越來越多的人,眼光似乎都集中在她身上,她覺得那些眼光如同壓得越來越低的烏雲,盛大的集會,如同夏天最後的一場雷雨,雲層很厚,越來越響的聲音,是雨聲,還是雷聲?

有的人是杯子,有的人是水,杯子有他自己的形狀,水隻是一直蒸發、蒸發……她的小遠是杯子,她不過是一直蒸發的水,杯子沒了,水流散了。

可是物質不滅,杯子沒了,他還會以別的形態出現。無論他變成了什麼,她都會去找他。

也許他隱匿到了河流的深處,就像他寫的歌劇那樣,去尋找水神去了,他為了一個不相關的生命,裝出不怕風浪的樣子,就像他為了她,裝出會喝酒的樣子一樣。也許他是為了寫歌劇去湖裏冒險,想從湖底撈出新的故事,像冰山一般不眠不休地漂浮,可他忘了,一切都是有記憶的。連雷聲和雨聲,連賽裏木湖背後黃褐色的山,還有浮在湖麵上的天鵝如果那口美麗的湖最終也能彙入大海,那麼他能不能回到他們曾經的“天堂”?

她心裏是清楚的。她從趙政委的淚水和嘴唇的翕動中知道,她的小遠為了救佟昆,被賽裏木湖吞噬了。可是為什麼,至今沒有發現他的遺體?!

“古老師,我真的對不住您。”人群消失了,周圍不知什麼時候安靜了下來,趙政委不知第幾次說這句話,“我知道你們的事兒太晚了!我也太弱智了!……小夏的嘴也真夠嚴的,最後是萬般無奈才跟我說。我說我支持啊!歌劇我們汽車城出錢做啊!剛一聽說歌劇的事兒,我們的兄弟民族,我們的哈族、維族、錫伯族兄弟都支持啊!還有你們的婚事,一塊辦了啊!浪漫點兒,就在歌劇首演結束的時候宣布,大夥鬧個通宵!……誰知道……誰知道……”趙政委的淚水又湧出來,聲音已經嘶啞了,“還有……小夏已經走了一段了,我還是不敢對您說,我不知道怎麼對您開口!……我隻是仿著他的口氣,給您寫郵件……嗚嗚——”他哭出了聲。一個久經磨礪的中年軍人,一個大男人哭得像個孩子,是很令人震撼的!留下陪伴她的至親們無不落淚,可她就愣是沒有哭。

是的,她一滴眼淚也沒流,但是卻清楚地從別人的眸子裏,看到了一種反射式的恐懼——後來堂姐告訴她,她當時的樣子真讓人怕:臉色煞白,連嘴唇都是白的,眼光迷亂,好像隨時會做出驚人之舉。

#3#6

接下來的幾天她出奇地安靜,把自己關在旅館裏修改歌劇的結尾。

是的,他要一個大團圓式的結局。那麼就大團圓吧。現在汽車城這麼支持,不愁沒有管弦樂隊,更不愁沒有大的合唱隊。補寫一個大合唱。男女主人公經過千難萬險終於團聚,“從此,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這句她從小就從格林童話裏看到的句子在這裏呈現了。她寫得那麼投入,寫得連自己都相信了。自己在為男女主人公的幸福喜極而泣——欺人與自欺是多麼必要的事人總歸要想一個能讓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啊!

夜深了,從窗簾的縫隙可以看見伊犁的月亮。

在一種近乎冥間的靜寂中,她突然聽到了一個滄桑的聲音。

嗯?她是不是糊塗了?無意間按響了哪盤CD的開關?

是《黑色星期天》!——那個在第五樂段出現的著名的死亡之音!

她呆住了。

在音樂史上,這首詭異的曲子曾經導致無數人自殺!在它的第五樂段三分十秒出現的那個聲音,是死神本人的聲音。

接下來的事情更加吊詭——一段音樂無法停下來,她知道原創者那時的傳播方式是黑膠片,反複播放一張黑膠片,最後的結果就會倒放。

原來導致無數人自殺的秘密就在於倒放!許多奇怪的音階出現了!……她亂了方寸,那些奇怪的音階以鋪天蓋地的方式籠罩了她。

她想找開關,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她看到房間裏的幢幢鬼影,知道是死神在追趕她,她唯一自救的辦法隻有衝出去——她衝出了房門,門外,竟站滿了人!

瑪依努日、玉鳳、阿蘭、佟芳、滿珍、阿娜爾古麗……

是在做夢嗎?

她們默默地圍上來,拉住她的手,她們的眼裏都含著淚,佟芳哭得幾乎昏死過去。她們手上的溫度讓她相信,她們是真實的。她們在門外守護著她!

“我沒事。”她輕輕地說。

在另一個角落,站著堂姐和季大夫,還有兒子。

兒子走過來,手裏拿著一張小夏的照片。

兒子說:“他真的夠帥,長得像查理·考克斯,《星塵》的男一號,比考克斯的線條還硬些。”

#3#7

排練歌劇的過程很順利。古薇出人意料地沉著。

不過隻有幾天的工夫,她的眼窩變成了青黑色。她好像縮水了,瘦了一大圈兒,但精神卻是奇怪地亢奮。她不知疲倦地和請來的指揮商量著。她反複對扮演男女主人公的阿娜爾古麗和塔西講啊講啊,講他們的心理變化,他們的內心世界,他們的勇氣與真誠,她的狀態讓所有認識她的人都很吃驚,因為在他們的印象中她是非常沉默的,沒什麼話,也不太會說話。

最後她說,如果她說多了,那麼她希望大家隻記住一個字,就是“真”。

“真,好像很簡單,”她說,她的聲音很小,但卻很用力,一根脈管在她的頸子上一跳一跳的,“其實很難。要用你的心去唱,要用你的整個身體、整個生命去唱,即使偶爾有錯也沒關係,誰也不是傻子,誰都能辨別真假,你要打中人家的心,首先要打中自己的心,不能怕疼,不能怕疼,真的,不能怕疼!再疼,也得忍著!……”這時她的眼眶裏才有淚水遊動,但她顯然克製住了,“……真,不那麼簡單,特別是在我們這個時代。裸臉,都是要受傷的。……”

最後一句話她說的聲音更小,很多人都沒聽清。說完她就走了出去,此時,已是午夜。

她一口氣跑到賽裏木湖邊,放聲痛哭。

湖水似乎可以吸吮聲音,她的哭聲在這個寬闊空間的夜晚,格外悲傷。

她記起關於他的一切,賽裏木湖的天鵝,一切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她看到黑暗裏草木環繞,那些也許都是湖畔的神靈,她希望看到真相,但是真相不會重演。天空是一片完整的星圖,遠處是野熊或者雪豹的低吼。夜晚的星空再不需要太陽,最明亮的那顆星或許是北極星,湖裏,魚類孵化籽卵,老蚌閉緊嘴巴,或許他們很討厭她的哭聲,愛情的正反麵像個放在太陽下的空盤子,又熱又輕,經得起刷洗,能夠負重。但是破碎了的盤子呢?

她哭到出不來聲,在星光下也能看到,眼淚是紅色的,像多少年前一樣,她的眼底出血了,但她依然無法抑製自己,直到看見湖畔坐著的一個人。

她一驚——怎麼剛才沒看到這個人,剛才明明是無人的境界啊?!

再細看,她更加詫異:這不是溫倩木嗎?嚴格地說,是另一個版本的溫倩木。平素她臉上的那種邪惡,刁蠻……沒了,她端端正正坐在那兒,麵呈莊嚴和悲憫。

#3#8

“我想知道,世界上每個人是不是都有自己的靈魂伴侶?”她問。

溫倩木微笑了一下:“靈魂這種東西,是不需要伴侶的。靈魂是自由而且無限的。伴侶是可以死去的,可靈魂是永生的。”

“我想知道你們的神。”

“我們的神,就是太陽、月亮和星星。”

“那麼你要當著月亮和星星向我起誓,他到底是怎麼離開人世的,他到底是因為什麼而死?我要知道真相!”

“好吧。不過在此之前,我要把神祇帶給你,或許,它會給你一點幫助。”

她看著溫倩木,心裏依然驚誰——溫倩木橡皮麵具一般的臉上,閃爍著一種奇怪的光芒,似乎有什麼附體似的!此溫倩木非彼溫倩木——

“你們相愛,我很早就看出來了。我可以看穿草原上每個人的心思。我也能看出來,對你來講,人生最重要的就是愛情,愛情是你快樂的來源。不過你知道嗎?所有的人,尤其是女人,都想有愛的機緣,但是這與靈魂無關。當然,愛情是人類最美的情感,可是你把它放大了!你承認嗎?”

“不……不,不我不承認,我對他的愛非常樸素,他對我也一樣,我從來沒有放大……”

“不對。”溫倩木不動聲色,“你根本不懂,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有局限的,你不懂這點,所以愛情在你那裏就會放大,相反地,感情也會放大,愛情的確給你帶來了快樂,但是同時也會帶來焦慮和痛苦,這些情感都被你放大了,你就會崩潰,這是因為你對你自己不夠誠實!說白了就是你沒有真正麵對自己的內心!”

“對自己不夠誠實……你是說……”

“是的,沉浸在愛裏的人,多半都對自己不夠誠實。你總是在設計劇情,你總以為愛是給予或者接受……”

“難道愛不是給予或者接受嗎?”

“當然不是。人的本性是不願意受任何限製的,人最根本的欲望其實是想超越自己。愛情不過是短暫的快樂而已。如果你真的對自己誠實,就會發現那些所謂要死要活的愛情其實是你自己的想象,是你在誇張你的感情,誇張你的生活。肚子餓了就吃飯,感情餓了就去愛,就這麼簡單。但是如果你相信了愛情神話,那麼你就走上不歸路了,最後你愛的根本不是一個真實的對象,而是愛上了你想象的愛!你懂嗎?”

“不,我曾經一度這麼想過,可我遇見了他,我相信愛情了,請不要對我說這些話!”

“你害怕真實!你敢對我說你和他的愛僅僅是快樂,而沒有焦慮和痛苦嗎?你有沒有近於崩潰的時候?”

“有,誠實地回答,我有過,可那是愛情必須付出的代價!我覺得我值了!”

溫倩木冷笑一聲:“你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你在把生活看成值與不值的時候,愛就已經是有條件的了!——記著我的話,人生下來就是一個人,到死還是一個人,愛與他人無關,完全是你自己的事!難道我們不是常常在愛人離去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的愛嗎?我們不是常常愛那些死去的人嗎?!”

她覺得自己被打中了。“你的話讓我覺得全身發冷。”她顫聲說。

溫倩木的口氣和緩下來:“我相信你現在的感情是真的。這是因為,你還遠遠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大歡喜。如果你經曆了,那麼什麼愛,什麼性,什麼物質或者野心,都成了小孩子過家家的玩意兒!”

“告訴我,什麼是真正的大歡喜?”她淚眼婆娑。

“咳,真正的大歡喜,怎麼說呢?我不知道你這個大城市的知識分子能不能理解,小夏就理解,他臨終前已經享受過真正的大歡喜……”

“你說什麼?……你怎麼知道?”

“那個晚上,我到賽裏木湖畔散步。看見他一個人坐在這兒,就在這塊石頭上。……他告訴我,他剛剛經曆了一件奇怪的事……”她全身都緊張起來了,目不轉睛地盯著溫倩木。

“他告訴我,他剛剛有十幾分鍾的時間,人坐在那兒,但是好像一切都變了!好像周圍的湖水,山巒,草原,花朵甚至空氣都變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與周圍的萬物融合在了一起!他覺得他變得很大很大,他成為了一個巨大的存在,他說這十幾分鍾過去之後,他好像經曆了一次重生!我從來沒見過他掉淚,可那天他哭得像個孩子!……我祝福他得到了最重要的生命體驗!——這是無數人想追求而沒有得到的,物質不滅,他已經轉化成了別的基因,也許是這塊石頭,也許是湖水,也許是魚,也許就是我們腳下的草地,在聽我們說話呢!他說了,無論將來他變成什麼,都會在另一個場景裏和你相遇,你們會認出對方,絕對不會錯過……所以你不必難過,他是懷著大歡喜走的……”

她搖頭:“我不信,你是在安慰我。你說的這些,無非是佛家說的那種開悟罷了,我聽說過的。”

“不,你並不了解。所謂開悟,不過是一種記憶,小夏是用不著刻意開悟的,他本身就是天國的孩子,你既然懂得那麼多,不會沒聽說過安拉隻歡迎天真的孩子進入天國吧?”

一顆流星劃過夜空,她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應:“是他嗎?他變成了星星?……”

“很有可能。剛才我不是說了嗎?月亮和星星是我們的神。你們的愛情一開始就有神性,不是你們一起合作了一曲《看星星》嗎?那首曲子,現在在我們維族和哈族都傳唱開了……”

“難道他……他沒跟你說別的?”

“說了,他和你一樣,在那天之前也充滿了焦慮,因為,因為他那時已經知道自己不行了!……他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件事……他天天晚上到湖邊悶坐,直到那天……”“什麼叫他知道他不行了?他怎麼了?他到底怎麼了?告訴我!”她突然像瘋了似的抓住溫倩木的雙手,瘋狂地搖著,她知道真相即將揭開了!

“……他從北京回來直接趕到救災的地方,就已經不行了。是政委他們派人接回來的——他在北京期間,感染上了SARS。”

“你是說……你是說……”

“是的。”溫倩木非常平靜,“就在他去救你的過程中,他自己感染上了非典。知道這件事的隻有政委。他不讓政委告訴你。你沒發現後來的幾封郵件不是出自他之手嗎?……可是他明白你早晚會知道,他怕你受不了,那時他已經是晚期了,人很瘦,從醫院出來就天天晚上坐在這湖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