蹚過男人河的女人
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透過濛濛霧色,可以看到那座遙遠而神秘的山,重巒疊嶂的蒼鬱老林,那裏,常年雲海翻騰,天地冥冥,偶而風清日朗,則會看到那棵高大的歪脖樹傲岸地顯露著姿容。它枝柯蒼勁,風姿綽綽,海螺似地盤旋成腳推形。人們都叫它纓山。據說,歪脖樹下有方巨大的石磨,石磨旁有一堆碗口粗的鐵鏈,鐵鏈邊有口祜井。祜井極深,任你放三天三夜鐵鏈也夠不到井底,鐵鏈又極長,任你往井裏放三天三夜也放不完。有人說,歪脖樹上結滿紫藕藕的桑葚兒,有人則說結的是比山楂還大的山裏紅,還有人說結的是紅瑪瑙似的山丁。樹上到底結的什麼始終眾說不一,但有一點是統一的,樹上的果實隻準吃不準拿,拿一顆就下不得山,肚子疼,滿地打滾,直到你交出那顆果子,歸還大地。
故事並不新奇,但是這裏的父老鄉親在娘肚裏,就聽他(她)娘的娘,爹的爹象講訴傳家寶似地講泝著這個神秘而誘人的故事。他們的根就紮在這古老的故事裏。無論子子孫孫走到天涯海角,它,永遠象謎一樣在他們心靈深處盤桓著、呼喚著。真有那棵樹嗎?樹底真有井嗎?井到底有沒有底呢?偷偷拿幾個山楂、似山丁子、或者象什麼山裏紅樣的神秘果,真就下不得山?
她從小就愛對著那座山出神,巴望著能看到那棵吉祥樹。媽媽告訴她:隻有最有福氣的人才能看到那樹。而她從沒看見過,她認為自己沒福氣。媽媽也沒看見過,不,無名屯的人都沒看見過。媽媽常常淚眼汪汪摸著她臉蛋,說杏兒長大可別象媽。她不明白媽媽為啥不要女兒象媽。她願意象媽,媽長得可好看了,象花,象紅豔的山芍藥花。誰走到門口都往屋裏多瞭幾眼,看媽呢。
她望著那山,卻沒看見什麼歪脖樹。天是鐵灰色的,從老林深處升起的濃霧,夾裹著泛著鬆樹油味的炊煙嫋嫋遊過來,飄灑著水腥味。遠處,凡聲飄飄渺渺的草笛聲,在幽靜的山穀裏象山風似地飄來蕩去。
她知道那是牧羊老漢王瘸子吹的。他簡直是個神人,一片尖尖小草葉一到他嘴裏,立刻變得神奇、魔幻。忽而是布穀叫春,忽而是杜鵑哀啼,忽而又是唧唧喳喳一群麻雀的嘻鬧。鳥叫累了,他則例著那張黑洞樣的老嘴“嘿嘿”兩聲,轟走圍觀的孩子,往草垛裏一躺,良久沒有聲息。不知過多久,草笛又響起來,但調子變了,不再象剛才那樣歡快明朗,而是變得悠遠深沉,就象一個積蓄多年思念的戀人,正向自己心上人緩緩傾訴著衷腸。那笛聲如泣如訴,如怨如慕,令人潸然淚下。每當這時,他那永遠冼不幹淨的黑洞似的眼眶裏,溢滿了渾濁的老淚。此刻,他要見到哪個孩子來取鬧,就會惡狠狠地唬一聲“滾”!好象孩子攪了他的“春夢”。他的身世沒一個人說過。人們都說他跟母羊有那種事,說得活龍活現,但是她不信,因為小時候他常喊她去吃小米窩窩粥,那粥真香真甜,每次都吃得肚圓。後來卻發生了一件事,從那以後她再不去他鳥架窩棚吃窩窩粥了。
每年他都踮著老瘸腿拚死拚活去山裏找人參、采木耳、摘猴頭,象老猴子似地爬上爬下。把山珍精心涼幹後,鎖在一個糊著花紙的箱子裏。從箱子上鎖那天開始,每天黃昏他都眯著昏花的老眼在山口張望,直到她到來為止。通常她是跟一個山貨收購人一起進山的,但是他不住他家。王瘸子說她是他幹女兒。她在這住兩天,不多不少隻住兩天,年年如此。這兩天,王瘸子屁股就象用鰾膠粘在炕沿上,一步不出屋。她走後,花紙箱發出空空洞洞的單調聲,王瘸子則會多一件半新不舊的祅褥,或一雙七成新的黃膠鞋。有一年,他竟穿著一條女人穿的大花褲衩下河摸魚。“王瘸子,哪個女人的花褲衩讓你偷去了?”有人取笑他。他頓時惱羞得脖子上鼓起道道青筋,象幾條吃足了紫泥的黑蚯蚓。“偷女人?我王瘸子打一輩子光棍,啥時候那麼輕賤?這是幹女兒從城裏帶來了!”話雖說得硬棒,但鬆樹皮樣的老腮,都象貼了兩片老驢肝,又黑又紫。二隻小白魚甩到河裏,他悻然離去,邊走邊憤憤難平:“咳,幹女兒給的也惹你們眼紅!”就在那天晚上,爹讓她去王瘸子家借碟鹽,從門縫裏,她看見他抓著那條花褲衩,使勁往黑古溜秋的胯襠裏塞著,鹽沒借成。從此,他無論怎樣喊她吃窩窩粥她都不去了。
從草笛飄來的方向,傳來幾聲狗叫。這狗叫似乎是一種信號,全屯立刻響起一片犬吠。犬吠聲先是此起彼落,漸漸變得統一,“汪汪汪”“汪汪汪”,極有節奏感,象有人指揮著一張張長舌大嘴。犬吠過後,幾十條狗從一家家高高的樺木院牆裏噌噌竄出來,一直向村口跑去,到了老槐樹下,前腿擲地,後腿一屈,群狗齊刷刷地坐在地上,象在等待什麼會議。偶爾有一條不知趣的向村外顛幾步,同夥即刻便會彈身而起環而攻之,衝它“汪汪”狂叫,直到它把尾巴夾到腚溝裏灰溜溜地坐下,方才偃旗息鼓。等羊群從北山嘴子一露頭,它們就象聽到出擊命令,象一隻隻長毛箭,直向半山腰一大朵滾動的灰雲射去。灰雲一見到群狗頓時前擠後擁,亂了營,回頭向手持鞭兒的羊倌“咩咩”叫著,以示無需回京的請示,然後象失落已久的孩子,興衝衝地隨著自家的同宗異種的夥伴樂顛顛地跑去。
狗領羊的場麵是無名屯的一大奇觀,也是王瘸子的一大榮耀。有一次牧羊歸來,薄暮天暗,兩條餓狼偷偷叼走兩隻羊羔,他沒看見,牧羊狗趕到叼回來的是一隻死羊。從此,他發狠訓練出這套狗領羊。
她喜歡望那山。
喜歡看狗領羊,還喜歡讓狗剩摸奶子。
小溪邊,青石板上,一個小姑娘懷裏偎著一個四、五歲男孩。有人走過來,她倏地拽出他手,“啪啪”打他手背,打得他“哇哇”哭。人走過去,看不見影子,她趕緊又把那分不出紋絡的小黑手拽進懷裏,讓他摸。孩子眼裏擠出二滴委屈的泥球淚,“幹嘛打俺?”“不幹啥!快摸,摸個夠!”他笑了,她也笑,都感到一種滿足。孩子一手抓著一個奶子使勁揉搓……他覺得這奶子十分好玩,一會兒象粉突突的花菁朵,細粉粉,肉乎乎,一會兒又象走了堿的白麵饅頭,外麵暄騰騰的裏麵硬殼殼,不象老娘那兩個麵口袋癟瞎瞎的一層老皮。他頂愛撥那乳頭,一撥就紅起來,象過年上供插在饅頭上的紅棗,鮮鮮的。他上去一口叼住,使勁吮,以為香甜的乳汁一定會大口大口湧進嘴裏,她卻叫起來,擰他耳雜,打他屁股,“咯咯”笑著把臉埋進他懷裏。他覺得好玩,越發吮得愈緊。她隻好低聲哀求:“好狗剩,別,別這樣!癢癢死人!”“癢?俺媽就不癢!”“你媽是媽呀!”他似懂非懂地順從了,她讓他把臉貼在奶子上,這時,她儼然象個小媽媽,微晃著身子,輕輕哼著那首不是歌的歌:“狼來嘍,虎來嘍,老虎媽子背著鼓來嶁!”沒有奶香,卻使他終生難忘,那是處女的奶子,桃花瓣一般嬌嫩,多年老參一樣金貴。”我敢說,那是我摸過的最招人愛的奶子,包括我老婆的!”長大以後,狗剩曾這樣說。
以往,一想到讓狗剩摸奶子她臉就火燒火燎,現在,不知是記憶的灰塵埋藏了羞澀,還是羞澀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消逝,她隻嘟噥一句:“俺真傻!”
路邊青草叢中,有幾朵石柱花開得津津有味,象火,象小精靈,她走進它,慢慢俯下身子……
她看見一個小孩一躥一躥地向她跑來。她是那樣歡快,好象生來不會走,隻會蹦,爹說她是山兔托生的。她一會兒象片早霞,飄向山頂,全身染得綠紅綠紅,褲腿濕了半截,手裏都捧回一捧嬌嫩嫩的芍藥。一會兒又象匹馬駒奔向草甸,滿臉雀斑的卷蓮花會染紅她喜氣的小鼻頭。她野,常常死纏著幾個叔叔大爺,要帶她去打獵,她想看看黑瞎子是咋樣蹲倉。不吃不喝不餓嗎?她要看看老虎和熊瞎子打架,打累了,老虎去尋食,熊瞎卻開辟戰場,碗口粗的樹連根薅掉,這是真的嗎?沒一次帶她去,但沒一次令他失望。他們總是有充分理由推托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她瘋,有一次,看見枯樹窟裏擠著一堆長蟲,幾條長蟲象扭麻花勁似地緊緊摽摽著。她不知它們在幹啥?打架了嗎?別打。她找來一個樹枝要把它們撥開,可是,它們摽得那麼死,撥不開。恰巧羊倌王瘸子從此經過,把她好頓罵,說她不通人性,長蟲也是生靈,它們在做情,那叫長蟲起霧,說如果有人攪了它們的春夢,它們會一口把他咬死!她委屈,心裏忿忿不服,“老不正經,就知道做情!母羊咋不下個人羔呢,讓你臊死!”她認為這是對他報複,因為她不去喝他窩窩粥了。
她愛跑山,無論冬夏。下雪了,她邀上二個,胖妮去後山山裏紅樹下掏山裏紅。扒開雪,再扒開厚厚的樹葉,左尋右找,膝蓋跪濕一大片,好不容易找到幾個新鮮鮮的山裏紅,神了,丁點兒沒凍!於是,她們就跳躍,就歡呼,就扯著嗓門喊叫,滿山都能聽到她們叫驢似的大嗓門。童心得到滿足後,她們象鷂鷹似地飛下山去,去回秉並不感興趣的大人。
她頂愛聽故事,尤其愛聽紅褲帶的故事。北山老林最高一棵鬆樹梢上,掛著一條紅褲帶,不知是真是假,說是老虎叼著一個新媳婦飛越山澗時留下的。說那新媳婦剛結婚三天,進山采蘑菇,與女伴走散讓老虎叼去了。但也有說不是采蘑菇,是她養漢讓她男人發現了,沒臉見人才跑進山裏的。她每次聽了都窮追不舍,“癢汗?啥叫癢汗?是不是用毛毛狗捅耳朵!又刺又癢?”“去,小孩家一邊玩去!”“不嘛,你告訴我,要不我也去癢汗!”“死山杏子,滾一旯去!”
“嘻嘻,不疼,掐的一點兒不疼!”於是,她跑到大草甸裏折來幾根毛毛狗,也“癢”起“汗”來。邊捅耳朵邊琢磨,這“癢汗”關他男人庇事?那女人何必跑進山裏讓老虎吃了呢?
小姑娘消逝了,她不相信那是自己。她不相信她有那麼歡樂的童年。她七歲就失去了母親,但並不缺少愛。老爹親她,鄉鄰疼她,山溝裏的一草一木一水一石都是她的夥伴,都給過她樂趣,給過她撫愛,大自然也需要溫曖,也需要生靈去親近,她愛它,它也愛她。
在這三麵環山,無論冬夏蒼翠環抱的無名小屯裏,她是寵兒,鄉親的寵兒,大自然的寵兒。王瘸子喜歡叫她吃窩窩粥,叔叔大爺一見她就高高舉起貓眼似的燈籠果,菊花似的山提溜,讓她一躥一躥地夠,夠不著,直流口水,不知是酸的還是饞的。“親親,親親大叔就給!”“啪!”“真香!”(響)到手了,一串山提溜,一把燈籠果,或:二串串山葡萄……樹葉剛落,隔壁王娘就把拆洗得暄騰騰的棉祅褲送過來。雖然有補丁,但卻暖和。那時候,她不知道自己為啥得寵,是因為沒娘?可屯裏幾個沒娘孩,冬夏穿著前麵當鏡子後麵結棉花的棉襖,沒人疼沒人問。人,總是不能充分認識自身的價值,也許她現在的認識也是膚淺的。
小溪邊,幾個男人在和女人打諢。山村的女人笑起來“呱呱”響,象母雞下蛋,毫不做作,毫不掩飾,就象山野的風,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打鬧起來能臊死人,潑得很。“來,上!扒下來!讓他那副燈籠掛出來曬曬太陽!”任何一個女人一聲令下,其他女人都頓時變成一群母狼,張牙舞爪撲上去,好虎架不住群狼,何況,說不定那男人正巴不得在眾多異性麵前亮亮相呢。扒下來了……如果女性王國裏有孫大彪參戰,她則首當其衝,一把抓住那黑家雀,象糾餃子輯似的使勁一薅,虛張聲勢地往河裏一拋,“喂魚嘍!”於是,人們搞得前仰後和,四腳朝天,上氣不接下氣。要是孫大彪手重了,那男人便會絕她祖宗,說她毀了他打種的家把式,並說他老婆會把她臉撓成蘿卜絲,如果連雀毛都沒碰落幾根,那男人則帶著雖是敗者卻很心甘情願的表情,慢吞吞地提上褲子,裝著在係褲帶,傾刻,便象公狗向母狗發情忽地撲向早就物色好的一個目標,或是為了“解恨”,或是為了調情,“讓你的也出來見見太陽,要不都捂餿了!”那女人便呼喊,便求救,其他女人聞聲又呼呼啦啦去打、去捶、去拽,但又好象不是真在幫忙,她們似乎渴望這手能輪到自己頭上,似乎又明知他不會真的扒下那褲。他說是扒褲,嘴巴卻突得比豬嘴都長,一個勁往那女人腦門子臉蛋上湊,管他親沒親著,嘴唇卻咂得山響。這種時刻,縱使她男人大駕光臨,也不醋腥,鬧著玩的,就象牲口咬架,咬人的狗不呲牙,養漢的女人才不在光天化日之下來真格的呢。
男人和女人在撒野,在拉春。小孩家巴嗒嗒朝這跑,象看耍猴,沒見過男人世界的姑娘們,躲在哪個柳毛棵後麵躍躍欲試,卻又不敢領教,隻好暗咒自己咋不快點走過那條男人河?也好去抓那家雀。那些走完了雲雨之路的沒牙佬們,隻有品評的份了,他們已經到了靠回憶當拐棍的年齡,“過去,俺們可不象他們,成何體統?野性!瘋!”但,老目昏眼卻死死往河邊瞭,望……就是看不清,直揉眼睛。
唯獨她受不了這場麵,她沒有姑娘那種羞澀和期待,因為她早已蹚過了男人世界那條河,水深水淺她試過。可是,她又沒有眼前這般撒野調情的權利……遇到這種場合,她總是躲在一堆誰都看不見的柳毛棵後麵。她想看,看是一種滿足,一種享受。當看到孫大彪抓住黑家雀,她心就“呼呼”狂跳,甚至產生一種衝動,一種嫉妒。但,一閃即逝,她馬上又咒自己騷!然而,無論她怎樣用咒罵去封鎖來自心底的撞擊,可那想法,那意念總是象春潮,遮擋不住,橫衝直撞,象山洪暴發、象貓叫春象狗起群……有時,她突然想嚎啕大哭,可又不能,隻能讓眼淚細細地流,沒等流到腮邊就得抹下去,因為全屯人都知道她是好媳婦,賢惠,百裏挑一的。有時,她忽然懷著一種焦躁的期待向家裏走去。她巴望他能行,但一到晚上,一看到他那“熊”樣,恨不得把那東西一刀割下來扔到炕坑裏燒了,喂狗!
飄來一陣風……
“肥子嫂,幹嘛洗完手就撓?天黑還早呢。”二嘎又撩起騷來,“著急上炕啊?來……”
“啪”!一把連水帶泥的草根摜到猴嘴猴腮的二嘎臉上,堵住了那句不堪見陽光的話。
“唉呀,想親親也不能這麼來呀?”
“你騷!瘟大災,遭雷劈,狗嘴吐不出一句人話!”
“別咒那麼狠,我死了,上哪找我這樣……”
“哪都有!有的是。隨手就能撿一筐頭,比撿糞蛋都便利!你再賤嘴,讓孫大彪把燈籠掛給你剃下來!”
她在聽,她眼像……
她為什麼不走進那個行列,在一天勞累後,獲得一點盡管粗俗但畢竟帶著刺激的樂趣?是她孤僻、清高?不,喝山泉讓山風灌大的孩子,沒那些文化人慣有的雅病。
其實,她遠不是這副性子,她本該也是山野裏一股自由自在的風,願意怎麼刮就怎麼刮;是一朵無拘無束的雲,願怎樣飄就怎樣飄。就憑她的模樣,沒一個男人不願同她打趣逗哏的,沒一個不想掐一把貼一下,吃不到魚肉想喝口魚湯的。那些青年漢子一見到她,眼珠子睜得比碗口都大,恨不得象啃豬啼似地啃幾口那肉嫩嫩的臉腮。
但是,自從她男人得了那病……
男人們的一切親熱部退避三舍了,投給她的隻能是一句半句的問候,帶著幾聲惋惜,幾下搖頭。她被囚禁了,雖然沒有籠子。
習慣是能改變人的,她不再是她。對人世間的男女情趣以及房中事,隻能躲在被窩裏偷偷想想,悄悄品味品味,但她才二十一歲,如花似玉,舂心正旺,熬得住嗎?熬不住又怎樣?偷漢,她不敢,也不是那種人,下賤!
兩棵白楊樹高高聳立,象兩隻把門虎。塗著黑油漆的大門,有事沒事總關著,不知是關他還是關她。一人多高的樺木院牆,露出三間長著青苔的茅草房頂……隻要她出去了,黑大門旁,就永遠停著三個活物:一人一孩一狗。熱天,狗耷拉著紅鮮鮮的舌頭,人和孩則滿頭淌著臭汗;冷天,四筒青鼻涕凝固在倆人紅赤赤的人中旁,狗胡子上綴著白淩淩的霜。
三個活物永遠在候著她……
看見她,那狗擺擺尾巴,搖頭晃腦跑過來,那孩則趿拉兩隻大鞋跟在狗後象鴨子似地跩過來。他,卻一動不動,大長臉,象猩猩,盯著她,兩眼凶凶,一臉癲狂樣,到了門口……
“脫褲!”瘋話。永遠是這第一句。
“進屋!”聲音不大,她怕讓風帶到別處,丟人!
他不允,伸手就往褲兜裏抓……
“媽——”
隨著喊叫,貼著“福”字的屋門裏急火火地走出他媽,一個放開民裝腳的瘦小老太,瞪他一眼,罵他一句,拽著她走進屋去。
“去!老東西快滾出去!”他吼著,房土震下幾粒。他媽隻好長歎一聲,弓著腰默默離去,她要接受檢查。瘋人,沒法子,熬吧。如果沒查出什麼“破綻”,他則難得地“嘿嘿”兩聲,說一句人話:“我以為你又去跑瘋了!”要發現一點水氣,粘物,他會突然妒性大發,照著她大腿裏子伸手就抓,有時還會突然從炕蓆地下操起剪刀……
“媽——淑梅、淑蘭快來——”但是,幾個女輩是奪不下那剪刀的,隻有他大弟二禿出手方能對付他。為此,她十分感激他。久而久之,她甚至連檢查也不避諱他了。每要檢查,她總是哀憐地瞅瞅他,他則心領神會,拿起掃帚掃院子,掃了一遍又一遍,專掃她窗下,屋裏傳來喊叫,他則頓時凶得象頭獅子,一頭向瘋鬼撲去。
檢查完了,淚還沒幹,她又去抱柴,燒火、淘米……忍吧,習慣了,大腿裏的紫疙瘩一個接一個。
好在公婆小姑小叔都疼她,農家窮舍,雖然吃不上大魚大肉,穿不上綾羅綢緞,但吃一個鹹雞蛋也挑給她大的,買一塊花布也盡她做,兩個小姑從不爭搶。家裏有點進項,婆婆總是悄悄問她:“杏子,缺啥不?媽這有錢,給你幾個,再不都放你哪?”說這話,她那高糧米湯似的眼珠,總是淚光光的。
她感激地搖頭,她不要,什麼都不缺,美給誰看?她心中人皆有之的燈早就滅了。是的,她什麼都不缺,她缺的東西用錢買不到,婆婆又給不了她。
她不止一次地努力過,但都以失敗而告終。
山村的夜晚清寂而漫長,百無聊賴,寂寞難熬,人們自然容易去追隨生物的最低本能……那是一種超脫,一種享受,一種樂趣。
枕頭挨著枕頭,被窩貼著被窩。她希望他能,那是她對他的最高企望。他也希望,盡管他瘋。他親她,啃她,抓她……撩撥起她的層層欲望,她也使出女人對丈夫的全部柔情,千般嬌媚,萬種姿容,情欲推向了峰頂。她象龜裂得五花裂瓣的黃土地,焦渴地等待著天空浮來的一朵雲。雲到了頭頂,就要沉成雨滴,它在加重、加重……忽然來了一股風,雲刮走了,他“嘿嘿”傻笑著摔到枕頭上,似乎也感到一絲歉意,沒過一分鍾,鼾聲代替了一切。她先是壓低聲音急迫地喚他,推他,抓住他黑家雀不放,見一切努力都救活不了那攤軟泥,她絕望了,哭,抽搐、咒罵,活鬼,假男人,不頂用。但一切都是在無聲中進行的,她要愛惜自己的名譽,保住自己在全家心目中的威望,那是她唯一的慰藉,那摟著男人守活寡的滋味隻有她一個人領教了。
他是累的,發瘋以後,沒黑沒白不要命地折騰了三個月,嚇得她東藏西躲。但不行,她要再躲,他會幹出牲口事的。結果,身子摧殘垮了。可是,十個瘋子九個邪,邪心生邪念,自己越是不行,就越是懷疑別人會代替自己,會偷他老婆。隻耍他醒著,就時刻有個“魔鬼”在折磨他。一次半夜醒來,他眼前突然出現一個幻影,“有人!”轉頭就是一口!一聲慘叫驚來全家人,點燈,半塊耳朵還在他嘴裏銜著,血淋淋的。她哭得一下子背過氣去。可憐的人,熬到哪年是個頭?
其實,她完全可以過另一種生活,另一種命運。
她是在鄉鄰們掐臉蛋,刮鼻頭,抓腦殼的親昵中長大的,她是無名屯的一朵花,含苞欲放,她開在老年人的嘴皮上,開在姑娘們慕妒並存的眼睛裏,也開在小夥子們如饑似渴的心窩上。她身後,等待打溜須的小夥子能排成隊,編成排。隻要她願意,她能調動一個排的兵力。她要去打水,有人把水送進家門倒進缸裏,她要去采菇,有人在前麵蹣露水、攆蛇蠍,她要去釣魚,有人給她挖曲蛇、拾魚餌。她不惱不近,對誰都笑,鄉鄰住著,哪能那麼不識好歹?但隻有一個人她對他真心好。他象隻蜻蜓,不是蝴蝶,在女人眼裏,蝴蝶是奶油型的,他不是,他渾身沒有一點奶油氣,而是洋溢著慧氣、靈性。他倆挨得最近,早晨手拉手去十裏外的李家店上學,白天肩挨肩腿碰腿坐在一條板凳上讀書寫字,晚上躺到被窩裏隻一牆相隔,推倒土牆就是一個被窩。夜晚睡不著覺,兩人常常鑽進被窩裏隔牆打電話,“喂,睡著了嗎?沒?我也沒!明早早點起,我給你留著好吃的呢。等著!”她懷著甜甜的夢睡去。他是王娘的寶貝兒子,無名屯的一大指望。人們都說他是幹大事業的料。漸漸,那些滴滴轉的溜須匠們光有羨慕的份了,時不時扔給她一句:“咱是不行啊!象頭傻驢!”如果按著正常軌跡延續,他們倆的結合是天經地義的,郎才女貌古來的婚配佳緣嘛!但是,生活不是一列按鐵軌行駛的列車,何況火車也有扳錯道岔落軌的時候。
她老爹頂愛喝酒,又挺愛以魚醬為下酒菜。她是孝順女兒,稍有一點閑暇,就跑到離屯一二裏地的深水汀甩兩釣。她很少釣到魚,女人天生不是釣魚的料,每釣到一條寸八長的小白漂,就撒腿往家跑,“爹——俺給你釣到魚啦!”其實,一條小破魚打得了魚醬嗎?然而,釣魚卻成了她第二生命。每當她看見一小簍白漂魚放到眼前,總是粲然一笑,一雙媚眼月牙般彎彎著:“唉呀,你真能!”
“能啥,幾條小破魚!”每次他都不以為然地聳聳肩,好象在說將來我要幹更能更能的大事呢。
但是他沒有等到將來,他卻幹了一件在她看來天地不赦常理不容的醜事……
那天她起的很早,昨晚爹說他好久沒吃打魚醬了,她要在爹麵前顯顯女兒的孝心。
深水汀,一麵是石岩,一麵是沒人深的蒿草,一條腸子小道時隱時現,象條褐色草蛇隱在蒿草中。啁啾啁啾的鳥叫撥響了山野裏的晨鍾,太陽還沒出世,血光卻穿透山頂的千年老樹,整個老林被黛紅浸得透明,就象一塊碩大的琥珀。溪水很穩,很輕,沒有汩汩聲,山野的早晨是那樣美麗、寧靜。
她拴好魚餌,甩到水裏,瞪著眼聚精會神地盯著碧清碧清的溪水。小魚在水中漂來浮去,很是悠然。不知是水太清還是魚兒也欺負女性,它們用嘴碰碰魚弦,引來少女一場虛驚,然後倏地鈷進磖根,睜著小黃眼珠竊笑她。漸漸,無望的靜加上想睏終於剝奪了女兒的一番孝心,她竟睡著了,枕著一隻胳膊。那睡態一定很美,象哪位畫家大師筆下的睡美人,所以,一下子撩撥起那少年的某種衝動。
開始,她以為是黑崽淘氣。以往她酲遲了,老爹常讓黑崽去叫醒她,它不咬不叱,而是用嘴拱她鼻子,拱得鼻頭癢癢。可是,當她睜眼一看,一張人嘴人臉,頓時驚恐萬狀,一種自我維護的本能使她不顧一切地向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搧去,邊打邊喊:“不要臉,耍流氓!不要臉,耍流氓!”繼而,踉踉蹌蹌消逝在雞腸小道上。一生的愛情悲劇就這樣釀成了,不堪回首。
一天傍晚,她爹不在家,他苦著臉來央求她:“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可是那眼再也不是月牙形,而是兩口黑井,虎虎的。她心裏憤憤思摩:正因為你不是故意的才是流氓,你會對別個女人也這樣去親去啃,去摸奶子……其實,他並沒把她怎樣,隻是吻了她,但是在她狹小單純的心房裏,再也容不了他,她認定他是耍流氓。“我……不是耍流氓,我喜歡你,想親你,你知道我對你真心好,以後咱倆……”他不敢亮開底牌,怕招來拳頭,隻說了一句:“再說屯裏那多叔叔大爺都這樣親過你……”
“屁!”她第一次罵了他。在她看來,那完全是兩碼事,風和牛不相及。叔叔大爺親她是明的,她樂意,那是大人疼愛她。他呢,偷襲!小人書裏寫的流氓一樣!為這事,她背著老爹一連哭了好幾個通宵。他似乎偷去了她最寶貴的東西——少女的貞潔。她恨他,可又放不下他,兩種矛盾在她心裏整日整夜地打架,象兩隻小狗,汪汪叫,日夜不寧,但兩隻狗撕咬的都是同一塊肉,同一顆心,她的。
她痩了,沒精打彩,兩家老人都發現了他們之間的裂痕,想問問不出,想說又說不明。老爹急得隻用煙袋鍋子敲自己腦殼,她是爹的心頭肉,長這麼大連她汗毛都沒碰倒過。“杏子,你倒說話呀!你和他咋啦?快告訴爹!”
她不說,她沒法告訴爹,隻是眼裏汪著水。
“嗨,這可咋說?”
一天深夜,爹輕輕喊了聲“杏子,睡了嗎?”她沒應聲。爹以為她睡了,輕手輕腳下了地。她以為爹去解手,可好一會兒沒有撒尿聲,外屋亮著燈。她心生疑惑,爹在幹啥?便躡手躡腳掀起裏屋門簾……
……外屋門用她花圍裙遮擋著,鍋台一個小米碗裏燃著三柱香。香火著的不錯,是青龍香,中間高兩邊低,老爹告訴過她,要是中間低兩邊高就是白虎香,最不吉利。三柱香九條線,悠悠然然向北牆飄去,幾撮耗子屎樣的香灰墜到小米碗裏,金燦燦的小米失去幾分光澤。外屋地上擺著飯桌,飯桌上也撒了一層小米,爹雙膝規規矩矩跪著,用手輕輕撫著小米,撫了一遍又一遍,撫得十分仔細,十分虔誠。撫平後,拿起一麵深褐色小籮,那小籮常年掛在下屋裏,然後又拿起兩根筷子在襖袖上擦了擦,擦完,把一根筷子與籮底平行放好,另一根被平行那根逼著立起來,就象一個小細脖歪頂著一個大腦袋。接著,爹嘴裏嘟噥起來,邊嘟邊將獨角小細脖的籮筷雙手擎到小米上,籮在微微顫動,筷子在籮下發出極輕的吱吜聲。籮擋著爹眼,他不得不側著腦袋。爹每嘟一句,那籮筷就在小米上吱吜一下,是畫圈、是打橫,她著實看不清。爹嘟的什麼她一句也沒聽見,他嘴裏好象含著一塊糖。但她知道這一定是件挺秘密又挺重要的事。
這樣的場麵她隻見過一次,那是媽死的前一天,爹也這樣極神秘極隆重地鋪擺過一次,那次就在屋裏。她聽得真切,爹跪在地上,在跟一個姓黃的人說話,可那黃姓人並沒露麵,爹一個人在那鬼念窮咒,自問自答。爹好象在問媽病的事。當時,媽躺在炕上呼嗒呼嗒在喘氣,好象有人吹窗戶紙。爹在地下詭秘地說鬼話,忽閃忽閃的燭光把爹的背影描得老大。三柱香火,一會兒左高,一會右低,最後一同埋在一堆耗子??樣的香灰裏。那黃姓人好象是幽靈,就在屋裏,看不見摸不著,可他卻指點籮筷,一會劃圈一會打杠。她覺得眼前的一切實在太可怕,嚇得她渾身亂顫。可她不敢哭叫,她從爹的嚴肅的麵孔上領悟到事情的嚴重性。爹擎著籮筷跟那沒影的黃姓人說了好一會兒,最後,爹的聲音抖得得得亂顫,就象一根抻得過細的麵條,隨時都能抻斷。那淒切的哀求,現在想起來還令她心冷,隻聽爹說:“黃……求求您老人家,保佑她活過年關吧。要活過去,年三十晚上,我殺豬宰羊……您看能做到嗎?若能做到您就劃圈,要做不到就打……打杠……”爹時手在抖,籮在顫,整個茅屋都在籮筷的淫威下顫動著。筷頭立在桌上好一會兒不動,爹的眼瞪得老大,眼珠子瓦藍,那竹筷牽扯著媽的命啊。好象鬼魂真的附在筷頭上,先是小圈,接著一個接一個地劃大圈,劃到第十個,爹放下籮筷,衝著香碗連磕無數個響頭,接著,突然象孩子似地嗚嗚哭著撲到媽的身邊,“杏她媽,你該好啦!這回你該好啦!”
可是,媽隻活到第二天半夜。
媽死時好象並不痛苦,那臉泛著黃亮亮的光,顯得既高貴又安祥。記得媽隻說了一句話:“杏子,媽就舍不下你……”
這回爹又是為誰呢?為他自己,還是為俺?她在猜測,側著耳朵,盡心諦聽,終於聽清一句:“您老要同意這門親事就……”天,這是幹啥呀?但她立刻盯住那筷頭,說不清是希望它劃圈還是打杠,心光是跳,往死裏跳,不要命似的。好象她的命也跟媽的一樣,是死是活在此一舉了。忽然,她驚呆了,長長一條豎杠一直拉到爹的齶底下,小米碰落幾粒。這豎杠象王母娘娘的金簪,一下子把她推向了絕望。爹看見她婆娑淚眼,隻說一句:“從今以後咱再不理那小子,爹給你找好的!”
命就這樣定的:一碗小米,一隻籮,一把筷子,一條鬼使神差的豎杠。
她隻念了小學,他卻上了高中。臨去縣裏念書的前一天,他最後一次找她希望能和解,但她錯過了這唯一能改變命運的機會,隻說了一句:“你矮!”
“矮?電線杆子高,等著吧,你去找他!”這是他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從那以後他再也沒回來過,沒過一年他家也搬走了,後來聽說他考上了大學。
從發生“流氓”事件以後,她性情變得沉穩了,鄉鄰們越發誇獎她越長越水靈,越長越文靜了。
現在回想起來,她並不感到後悔。誰敢保證他不跟別個女人那樣耍“流氓”呢?城裏姑娘哪個臉蛋子不比她的甜?哪個奶子不比她的好摸,人家都用罩子緊緊兜著。人們總是能找到自我解脫的借口,否則就難以活下去。一想到他會跟別個女人偷情,她心裏就恨恨的。其實大可不必,早已井水不犯河水。但是,感情這東西遠不是一兩句絕情話就能斬盡殺絕的,她嫉妒,說明她對他情未了,愛還在。男女間沒有愛就沒有嫉妒。不過,她沒有那麼高的思維層次,她隻想他在外麵偷了好多女人,把她遠遠冷落一邊,活受罪,還不如廝守那瘋子。
瘋子原也是個挺不錯的小夥,隻是沒有王娘家運生那麼靈秀。當時,她和運生的事告吹以後,屯裏幾個正在訂親和要娶親的小夥子,突然出現了銀幕上的定格,接著,絡繹不絕,但又偷偷摸摸地來到她家窗外,乘她爹不在,扔進來幾句燙人心窩的求“情”話,想討回一句能扭轉乾坤的回答,但是,昏花老眼們看到幾個垂肩厥腚的身影上蕩悠魂地從黃瓜架下溜走了,繼而,傳來幾家吵翻盆碗的事。
幾個沒訂親的小夥子暗中慶幸,接著就出現了走馬燈,媒人拉牽,親朋說情。瘋子媽叮得最緊,象螞蝗,咬住不放,再說人也算厚誠,屯裏屯外住著總算知根知梢,更重要的是那籮筷滿桌子劃了一個大大的圓圈。當時,她爹又象她媽死那次一樣,連連喊著:“這回好啦。杏子,這回好了!所黃×××的準沒錯!”他老那昏花老眼竟放出光來,藍幽幽的。於是,那小米桌上的圓,就成了她的囿地,她的男人,她的生活,她的命……按理講,她應該在那圈裏安分守己,不得有半點非分之想地走完一生。
結婚了,雖然談不上至親至愛,但也過得去,她漸漸鼓起的肚皮就是最好的見證。中國人最講實際,務實,愛情也是如此。(應該說是婚姻)那些虛的飄的,甜哥哥蜜姐姐摸不到夠不著,沒用。再說他會疼她,半夜撒泡尿都起來給她點燈,但常常被她一口吹滅。
不久,他參軍了,這給他們沒有多少內容的“愛情”生活,忽然增添了不少色彩,他是無名屯的第一個軍人,物以稀為貴,立刻身價倍增。加上他用北方農村漢子那種憨勁、苦勁很快博取的榮譽——嘉獎令,更使她對他產生了不少愛慕之情。屯裏人都說他去了南邊,立了功,成了大英雄。
“怎麼樣?杏子,我說聽黃×××的準沒鐠,你看應驗了吧?”
是應驗了。她抿嘴笑,越發信那籮筷的指點。每當遇到難心事,比如丟了一隻母雞,母豬忽然不吃食了,兒子拴柱受了驚嚇,她就跑回家,讓爹下晚給問問。但爹卻吧嗒著煙袋,悠悠晃頭,“使不得,這點小事哪能勞人家黃×××大駕?你知道他老人家來一趟容易嗎?遠著哪!”
“多遠?”
“很難說。”
“那他咋知道你請他?”
“燒香!香火通路,心到佛知嘛。”
她越發覺得神靈,也愈加信那籮筷。
但是,老爹沒能看見女兒遭罪就過世了。彌留之際,他叫女兒到身邊,讓她把門窗關嚴,俯在她耳邊,把如何敬請黃×××登門的程序認認真真教給她,讓她重複一遍,並說:“心要誠,信神猶神在,不信胡思來……”她重複了,一點沒錯,他笑了,好象還有個爹留在女兒身邊,他可以放心地去了,“記住……信黃……準沒錯……”這是他留給女兒的最後一句話。
茫茫荒野,蒼莽一片,三條狗拉著一隻爬犁,跑得四蹄生煙,一條又粗又長白茸茸的尾巴窮追不舍地跟在後麵。爬犁上坐的少婦紮著條腥紅圍脖,在銀白世界裏火團般跳著光焰,遠比那雪霧中渾渾沌沌的太陽要光亮,要耀眼。這就是那天早晨,她去鎮上接他時的情景。
臨走前,婆婆讓二禿陪她去,她卻狡黯地謝絕了,“還是讓二弟快殺豬吧,要不來福到家該吃不上豬肉了!”“那就讓淑梅跟你去,那有三十多裏路呢。”淑梅剛剛涉入愛情王國,對母親的不識好歹狠狠地搶白了一句:“你是怕嫂子讓花和尚背去呀?”
真有意思,看來你哥是花和尚了,俺今天就讓他背,讓花和尚背。
一路上,她不斷地同自己逗哏。她不希望任何人陪她去,她要獨自享受一下分別二年後的親昵。
心情是一個人對自然景物描繪的寒署表。幾年以後她才回想起來,那天早晨天氣並不好,鐵灰色碩大屍布,覆蓋著天底下那片望不到盡頭的荒草甸,焦枯的半人多高的蒿草,在雪中艱難地不由自主地搖來晃去。幾十隻老鴉在一棵讓冷風拔得一根毛不剩的老槐樹上,死命地呱呱著。天既冷又陰,小冷風好象專跟那條紅圍脖過不去,刺得她腦瓜骨生疼。有兩次,她惱狠自己賤,一條紅圍脖他早看晚看還不行,何必為了顯擺挨冷受凍?但是,這想法隻不過是浮光掠影,一閃即逝。那剛剛點燃的愛情爐火正強烈烘烤著她,烤得她心跳臉發燒。她覺得眼前的曠野、枯草、老鴉,一切都象她心情一樣美好。
一路上,她不斷回味著他們結婚那一夜晚,她給他的是個冰人,死板板的象挺屍,既不羞又不惱,他撩不起她半點情趣。她和他是媒人的兩片嘴,老爹蘿筷下的一個圈撮合到一起的。象拴到一個圈裏的公驢母驢。她嫌他粗俗,沒丁點兒斯文,睡覺連腳都不冼。她總拿他同運生比。但是現在,她那顆並不缺少女性柔情的心,再也不象兩年前那麼沉默。她被他想象中的威武、英俊乃至鄉鄰們時常誇獎的英雄形象所懾服。她變得如饑似渴,急於想得到他,愛他、疼他,急於想把婚後的歉疚補回來。“來福,這回你等著吧!”她向他悄悄許諾,許諾著一個女人的全部,她要把她積累了二十年的所有的柔情,所有的愛,所有的討賤,所有的夫妻間能做情的都掏給他,讓他高興,讓他開心。她想她會,她有,她怎能不會?怎能沒有?她那麼年輕,那麼豐滿,那麼美麗,那麼楚楚動人……現在,他就是她的一切,她象億萬個中國農村婦女一樣,男人是她的天,是她的地,除了他,她自己一無所有。
一路上,胡思亂想常常攪得她耳燒心跳,從朱紅小嘴裏撒出一串串似癩似癡的傻笑。傻笑過後,她總要向哈哈直喘的三條狗發點淫威,“撒什麼尿?老驢上磨道不是屎就是尿!你們就不知道著急?俺可急煞死了!”
寥寥無人的小鎮汽車站裏,有人在等她,但不僅是他一個……這是她及全家接到電報時誰都沒想到的。
當他麵孔出現在她視野裏的瞬間,她的心正處在最亢奮狀態。她剛要撲過去,嬌嗲地叫一聲“來福——”可是,就在她仗著膽要把全部愛戀一股腦兒泄到他懷裏的刹那,眼前,冷漠的目光,呆滯的眼神,和那略微浮腫的麵孔,突然化做一股惡浪,猛地把她向後推去,她費好大勁才穩住身子。她不相信,一百個不相信,一萬個不相信,她親眼看見過他叔叔就是這副模樣。
然而,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她必須接受這無可否認的現實。
兩個護送人員告訴她:他是在一次軍事演習時不慎掉進枯井裏嚇瘋的,在醫院治療了三個療程,現在基本好了,他本人一再要求複員,部隊最後同意了他的意見。
命運到底是什麼?是機遇,是上蒼的主宰,是八字造就,是自我抗爭?是,也不是。說它是一朵雲倒很形象,摸不到抓不著,飄浮在空中,想得以安生,想得以寧靜,想得以藍天下一片永恒,但是,任何一股風都能把它吹散,粉碎,消融……
然而,命,真就這麼乏嗎?
他隻好了幾天,很快就變得再也不是“人”了。
她在喂豬,大白天,幾個鄰家女人正同她聊他病。
“怪可惜了的,要不說不定當多大的官呢。不過,人家到底是在部隊裏得的,那叫英雄,要不能給那麼多錢?”被窮性剝去了一身胖肉的胖子,搓著兩隻幹裂哧哧的手不無惋惜地說。孫大彪卻不甚讚同,“幾吊錢頂屁用?女人要的是囫圇個的男人。唉,杏子,說真的,他還頂用?”她說得十分認真,絕不是在河邊抓家雀。
騷腥!離開男人一天也活不成!她心裏悻惱,臉臊得比剛開張的雞冠子還血紅,往豬槽裏“嘩”地倒進一瓢豬食,幾星菜葉濺到孫大彪褲腿上。女人家在靜等下文,臉色真誠而急迫。
就在這時,他衝出門來,象條發瘋的狗,拽住她就往屋裏奔;迫不急待。進屋後,她隻來得及喊了一聲:“媽——快把拴柱抱走!”就被一陣男女“做愛”的冰雹擊得暈頭轉向。
她忽然發現掛著厚霜的玻璃上,有幾個暗影一動不動,象粘著幾隻大蝙蝠,她猛地起身,蝙蝠倏地消逝了,留下一陣呱呱的笑。
她想跑出去攆那幾個騷包,罵她們一頓,可是,她一步沒動,她似乎被人猛擊一棍,怔怔地,而後嗚嗚一場大哭。
以後,她一連多少天不敢出門,外麵那些舌頭刮起一場什麼樣的台風,她不知道。也好,耳不聽心不煩,但她能想象出那台風的威力,以至過了好長時間,鄰人臉上還殘留著那次台風的痕跡。男人見了總要愣眉愣眼打量她幾眼,然後轉過臉抿嘴偷笑;女人見到了則炮筒子砸眼,直來直去,說些讓人合不上牙的話。
她受不了啦,一天夜裏,偷偷跑到一位女同學家,想貓幾天,但是第二天中午,她婆婆找來,撲通一聲給她跪下……
天塌下來,隻好她一個人頂著了。當時,她真恨不得一剪子把他那玩藝剪下去,或者找來一個騸馬劁豬的,以至他做死一段以後,變成了假男人,她竟磕頭作揖,阿彌陀佛,可算受罪到頭了。
瘋人雖然喪失了某些記憶,某種功能,但是,某些不必要的神經卻異常“健全”,甚至過分“發達”。他的瘋狂的腦海裏常常出現常人所不能有的各種妄想,醫生叫它為妄想症。什麼嫉妒妄想,被害妄想,鍾情妄想,誇大妄想……雖則妄想,卻要有切實存在的對象為把子。他們的妻子、丈夫,往往是癲狂者的最佳人選。
她去挑水,她不知道自己竟變成了那雙瘋眼裏的準星。王瘸子趕著羊群從她身邊走過,看著她吃窩瓜粥長大,又看著她眼前被一個瘋男人做賤得不成人樣,老漢多說了幾句安慰話,多拍了她兩下肩膀,多幫她把水從冰窟窿裏提到岸上……
水挑到家了,還差一步邁進門坎,他擋住她,如果搶過扁擔掄她兩下倒也沒啥,他拎起了水桶,她以為他突然悟性複蘇,心裏好不歡喜,可是,她低頭去拎另一桶水時……“嘩”地一聲巨響,她以為冰河突然從天跌落,便一頭蹌到門坎上……
數九寒天,滴水成冰,當她從地上爬起時,早已穿上一身披甲,刷刷響。如果僅是這些,倒也罷了,隻不過是一次瘋人發泄,但是,一個不堪想象的開端就從這一天開始了。
不僅是檢查,他要用爐鉤子把裏麵的“他物”勾出來。他說她小時不是去吃窩瓜粥,她很早就給過王瘸子花褲衩。瘋人的記憶竟如此驚人。接著,他舉著褲衩在院外跳著腳地罵,聲稱要把王瘸子跺螞蝗似地剁成一段段。
瘋話。因為王瘸子老,能當她爹的爹,此話不中聽。但是,卻把恐懼和避嫌吹進了男人們的耳朵。何況年老一點的,都見過瘋子叔叔半夜把母親剁成肉段的情景,原因是他說他老娘不給他當馬騎。真是觸目驚心。於是,男人們一見到她就象見到勾魂鬼,趕緊勾肩耷背縮回屋去,來不及縮回去的,就鑽進哪個草棵假裝上茅房。女人們則是假是真地一再警告自己男人:“少跟那瘋老婆扯蛋,別好說不好聽!別讓瘋鬼真把你剁成肉丁!”
一連多少天,她不敢挑水,不敢出門,更不敢跟男人說話。但是,她是一個農家媳婦,瘋人的癲狂並不能使她變得高貴,她要喂豬、挑水、抱柴、下地幹農活……她和全家要生存就不能不見人。每次“外出”歸來,無論公婆小姑小叔怎樣苦苦出庭作證,都不能為她“雪恥”。後來,連他爹、他禿弟都被列做防犯對象,氣得他老娘也說起瘋話:“咳,真是造孽!凡是帶把的就信不過,以後咱家連公狗公豬都別養了。真難為死杏子了!”
說這話,二禿子虎虎地瞪著他媽。他很少為嫂子說話,隻知道拚命幹活,農家人有幾個不拚命的?不拚命就沒法活。但隻要她呼喊一聲:“弟快來救我——”他則頓時變得不顧一切,甚至呈現出一種超乎常人的瘋狂,她常擔心他有一天也會象他哥哥一樣。有幾次,瘋子被他打得幾天動不得一下。看得出,他在“合理合法”地“報仇”,每報完仇,他總是一天半天不露麵,連吃飯都見不著他,是怕他媽,還是怕他嫂子,誰也搞不清。隻是露麵時,他用一種既歉疚又討好的目光看著她……
她男人的瘋,以及她被男人蹂躪的事,在這偏僻山村裏,象一股旋風,在人們舌頭底下旋轉一氣,漸漸散淡了。那旋風曾渴望再加點旋轉力,多兜幾圈,但是,盡管每天瘋人都當法醫,可再沒發現比王瘸子更可信更新奇的內容,人們的新鮮感淡漠了,消失了。於是,他們又在百無聊賴的夜晚,摸著黑給孩子講起那古老而神秘的故事:在很遠很遠一座山上,長著一棵山楂樹,樹下有口井,井邊有磨,磨旁有堆鐵鏈……山楂隻準吃,不準拿,拿一個就下不得山,肚子疼,滿地打滾,直到你交出那個山楂,物歸原主,方能叫你返回家園……
生活對於他人來說,再苦也是甜的,因為他人有起碼的保證——安全。而她呢?什麼都沒有,有的隻是見不得人處一塊多一塊的疤痕。她忍著,獨自吞噬著那籮筷那圓圈給予她的一切。她隻巴望有一天,他突然不再懷疑她,這就足夠了。她不巴望他好,這不可能。她提過幾次送他去瘋人院,都被公婆搖頭否定,不如留那幾千元給二禿說媳婦。他叔一直到死都瘋著,越瘋越凶,最後不知被誰綁到一棵樹上活活凍死的。
但有一點,對於她來說,無異於在她永不見天日的黑暗心靈上灑下一絲光亮。那光亮曾帶給她莫大慰藉,以至在以後的日子裏,也掃去許多後顧之憂。那就是瘋人也有舔犢之情。他愛拴柱,愛得生疼。大門外的樹蔭下,是爺倆撒尿和泥的好地場。捏泥人、泥馬、泥狗、泥鴨……捏的泥玩藝能擺半趟街。哪個孩子好奇要偷去或弄壞個泥玩藝,讓瘋子抓住,會把全部黃泥摜到他臉上去。捏泥人捏煩了,爺倆就騎狗,狗馱不動就打,打得“嗷嗷”叫還馱不動,於是瘋爹就變成狗,讓兒子騎上滿地爬,膝蓋磨得血絲絲的,他卻笑,兒子也“嘎嘎”笑,得意地用馬棍敲他瘋爹腦殼,“狗”騎膩了,爺倆脫得一絲不掛在炕上比咂咂,比肚臍眼,比家雀,看誰誰小?比夠了,他把兒子花菁朵似的小雞含在嘴裏。她第一次見了嚇得“媽呀”一聲,他卻“嘿嘿”一笑,說句人話!“我能嗎!親還親不夠呢。”他疼兒子,無論吃啥都嚼著喂他。其實兩三歲的孩子用得著嗎?何況那嚼完的山葡萄隻剩一張老皮,還有的吃嗎?瘋人哪,真難斷定他的心是歪是正,是睡是醒?但是,她卻感到安慰,畢竟不用擔心孩子的安全,他那根神經始終是清醒的。
每天提心吊膽,隨時準備接受“內查外調”,這就是她生活的主體,雖然沒有高牆電網,但卻被判了“無期”。如果不是發生了後來那些事,她的生活隻能象門前那條小河,永遠靜靜地流下去,直到生命的幹涸。
那天……
也許她不該心血來潮去村口孫嫂家取鞋樣,也許她根本不該跟那人搭話,更不該接那地瓜……不,也許她什麼都應該,她是人,她有做人的權利。幾年以後,她心裏第一次這樣呼喊著。
一條茅草道,一人寬,就在小溪邊。有腳步聲,象男人。她側過臉讓他過,這是瘋人給她“立下”的規矩,少惹麻煩。可那腳步並沒象以往那樣留下一句客客氣氣的問候匆匆離去,而是停下來,笑嘻嘻地說了一句:“來福嫂,按理應該您先過哩!”
聽口音,她一下子斷定是那個南蠻子小木匠。在這之前,從姑娘媳婦們嘴裏有關他的傳聞一個接一個,天天象吐瓜籽皮似地吐到她耳朵裏。
“喲,咱屯來了個大能人!那穿衣櫃打的可真絕,釘是釘鉚是鉚,一點兒不糊弄人。什麼姐克(捷克)式、摳式(歐式)、日本式,要打哪樣就給打哪樣,精著哪!”
“人家不光會打穿衣櫃,還見過世麵,你聽人家一說話,南朝北國啥不知道?人家知道林彪是在溫突突的什麼汗被打下來的,說飛機上還有眼,說江青一心想搶毛主席的錢,八成那錢她一輩子也花不完……”
“唉——不是錢,是權——”
“你懂屁?錢和權還不是一碼事?有錢不就有權?人家還說深……深什麼來著?就叫它深汀吧,可是了不得了!大街上,你摸一下賣的褲襖都要錢。咱可記住,以後上哪可別亂動手腳,免得遭殃!說那地方資本主義啥樣那就啥樣……”這些天,小木匠成了抹在姑娘媳婦們嘴皮上的香油,饞了就舔幾口。舔夠了又覺得不解饞,於是就悲天自憫。“你看人家啥沒見過?啥沒坐過?再看咱,也叫托生一日,連火車都沒見過!嗨,虧死了。我要找婆家說什麼也不在這破山溝裏找,我要找……”每談起這,粗手大腳的黑妮就大發感慨,繼而又長噓短歎:“唉,上哪找去?誰要呢?”
“嗨,你行啊!”鄭家二媳婦反倒豔羨地咂著嘴,“你是沒窩的鳥,願意上哪棵樹搭窩就上哪棵樹,誰也扯不住,俺們呢?隻能囚在這棵枯老樹上啦!當初那咎,隻看到他家有兩間破房子,嗨,真是頭發長見識短,黑妮子,這回你可睜開眼,千萬別投錯廟哇!”
據說,幾個有主沒主的姑娘開始鞋底抹油,嘴上抹蜜,盯上了小木匠,有事沒事去找他拉呱。為了拉他來家打衣櫃,有的同爹娘吵翻了臉,有的還重演最原始的愛情表達方式——量腳印,有的還暗地裏約過他幾次……山野的風是雄壯的,它喜歡胭脂味。
她第一次見到他是在河邊洗衣的時候。那小河是她人生的一麵鏡子,幾多辛酸,幾多煩心事都是在它身邊發生的,它是見證人。可它隻會唱歌卻沒有嘴巴替她辯護。當時拴柱忽然跑來喊媽,她起身回頭看孩子,瘋子的一條褲子不見了,她急忙去找,恰巧他在河邊磨刨刃……
以後又見過幾次,但始終沒看清他的臉。此刻,又在小河邊,他就在眼前……
沒什麼出奇之處,又瘦又小,比起彪悍的東北大漢,他隻不過是大樹下的一棵茅草,但是那雙微微凹陷的眼睛。卻遠不象東北人那麼憨誠,眼裏透著靈性,還有幾分不安分的野性,使你頓時想道:這是一隻貓,它與老虎較量絕不是靠凶牙利齒,而是靠智能……尤其那雙小白牙,一呲一笑,愈發使你感到他的精靈。
他好象剛走完遠路,幾縷頭發粘在鴨蛋似的腦門上,一抹夕陽把那腦門塗得黃亮黃亮。她想起來了,他去鎮上買水餃了,胖丫說的。
“來福嫂,您這是幹啥去了?”他在笑,小白牙一閃一閃地跳。
她急忙向兩棵樹下望,還好……“去……收鞋樣……”臉燒、耳熱、心跳,她已經喪失了與男性說話的能力,但是她想說,尤其跟這位女人眼裏的偶象更想說。
“來福嫂,您不打個衣櫃嗎?”小白牙一閃一跳,跳得她心窩子直發毛,我看您家木料那麼多,放著不是白朽嗎?家裏應該好好裝飾裝飾,打個穿衣櫃,梳裝台,木箱……生活嘛?就應該講究點,您又這麼年輕漂亮,說真的,我走南闖北,還從沒見過山裏人象您這樣的……你要打,我可以少算點……
她想逃,可他沒讓出那條小茅道。
“來福嫂,您回家商量商量,要打就告訴我一聲,我剛好給楊老伯家打完。”他轉身要走,她卻沒動,似乎有些犯疑。不知怎地他又回轉身,舉起一個網袋,粉鮮鮮的地瓜從網袋眼鑽出尖尖小腦袋,“拿去給孩子嚐嚐鮮,鎮上剛買的,我又沒地方煮,這東西在我們那有的是……”他說的很隨便,就象老故知,大概他的聰明才智就在於此。
她嚇壞了,要奪路而逃,“無功受祿”,禍福難測。可是一隻手卻鉗住了她,“這有啥?幾斤地瓜,昨天我還聽您家小孩嚷嚷饞地瓜呢!”他頂會說也頂會笑,笑得她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就在她六神無主的當兒,他又說了一句:“來福嫂,我看你頭發總擋眼睛,下次去鎮上我給您帶回個發卡來……”
她完全傻了、懵了,心魄好象插了翅膀,不知飛到哪個爪圭國去了。當那瘦小背影消逝在茅草道上,她才懵懵懂懂覺出手裏的重量,低頭一瞧,天爺……
按理講,幾斤地瓜,一個尚未見到影子的發卡,(而且她絕對不敢受用)在人類男女交往史上,不過是極其輕淡的一筆,但是,人類的想象力卻是驚人的,可以把螞蟻吹成大象,也可以無中生有。不知是哪個女人的彈簧舌來得那麼快,而且向一個精神錯亂已久的懷疑狂喋舌……
為了平靜一下心境,也為了編幾句謊話,她在河邊把地瓜冼得粉白粉白,邊洗邊琢磨剛才那番話,不知是寡是假,要是真……發卡什麼樣?有沒有花?以後去鎮上讓別人捎一個來,不能要人家的,那成啥事?
家門口,三個活物正候著她,永遠是那句瘋話:“脫褲:”也永遠是那句回答:“進屋!”說話間,瘋子一把抓住她褲子,癲狂的眼惡狠狠地怒視著她。
“媽——”她喊。院子裏有關門聲卻沒人走出來。“媽——”她又喊。院子裏隻剩下小雞刨食聲。“媽小雞支起耳朵……
她盯著那被癲狂剝得青耗耗的臉,黑鼻頭下,兩筒長短不一的鼻涕衝出寸八長,“哧”一聲又抽了回,去,她第一次覺得那張瘋臉竟這麼令人惱悻。
她正犯怔,隻聽“刷”的一聲,低頭一看,白花花的大腿根全部見了太陽。不遠處,幾張閑嘴張得老大,男嘴女嘴都象攝影機似地對她張著鏡頭。
她羞惱到極點,一頭向瘋子撞去,褲筒象黑蝴蝶似的呼扇著,露出白腚溝。瘋子被撞得仰麵朝天,瘋頭撞在把門樹上,幾隻麻雀“呼”地飛得無影無蹤。她嗚嗚咽咽向屋裏衝去。
一網袋地瓜,有的被碾成地瓜泥,有的被丟進草垛裏。事情還沒有完結,不一會兒,一個被撕成布絲的花褲衩懸到門外樹上,一絲絲,一縷縷,紅紅綠綠隨風飄蕩,遠遠看去就象一麵經過戰火洗禮的戰旗。伴隨戰旗的又是跳著腳的罵,指名道姓,聲稱要把那人剁成肉泥。
瘋人,瘋話,本不可信,但是愚昧能滋生荒唐。常用無聊填補空虛的女人們,突然來了興致,支起耳朵,踮著腳尖,有的嗖嗖瞍象陣風似地刮過來,來看他罵,來觀賞那絲絲縷縷的戰旗,左端詳右察看,恨不得雙眼變成高倍顯微鏡,如能查出戰旗上的蛛絲馬跡來。脖子舉酸了,卻沒查出“活物”來,有戰旗沒有戰績,似乎有些索然。但是,並不貧乏的想象卻填補了眼睛所沒能發現的空白,於是,女人們便撇嘴,便在幾個人中間“眉來眼去”,便指點戰旗,激昂陳辭,好不壯觀,進而得出一條連福爾摩斯也為之卻步的推理:王瘸子因為他老,老得快啃槽幫了,便不可信;小木匠年輕,一身好手藝,又能說會道,她怎就不能?要不,他憑啥給她地瓜?瘋子憑啥指名道姓罵他?又憑啥把她褲衩撕成一條條?小雞不撒尿,必有道道!再說,那些女人們早就掏去了根底,瘋子早不頂用了!
可以想象,連正常人也信起瘋話,那瘋子則愈發變本加利,惡性循環。一股惡風團團圍住一個可悲可憐的女人。其實,無非是幾斤地瓜,一副尚未見到的而她也絕不敢受用的發卡。
還真有添油加醋點燈撥蠟的。孫大彪手指高挑著網兜扭扭搭搭邁進屋來,“這可是新鮮物,扔了多可惜?煮煮給孩子吃也是好的!”
她氣,恨不得抓破那張西葫蘆臉。
婆婆接過地瓜,不冷不熱地哼一聲,“哼,幾個破地瓜誰希罕?”隨手摜到水缸邊上。
“喲,你這是摔我還是摔誰?給你撿回來還撿出不是了!不希罕我扔出去喂狗!”
“嗨,他孫嬸,我哪能摔你,自家的狗看不住,能怨誰呢?還不是那瘋鬼,熊,不頂用……”
她盯著她們,突然覺得眼前都是瘋子,孫大彪,婆婆,全村男男女女都是,一群瘋鬼。
她想大哭,可又沒有淚,淚饢枯了,擠不出丁點兒水星。
瘋人的神經最敏感,也最固執,他的妒火一旦燃燒起來,便再也無法撲滅。她永遠忘不了那一夜,直到幾年後想起來,心裏還怵得發冷。門窗關得嚴嚴的,瘋鬼撒出全部牛勁,揮起爐勾、火鏟向她那塊柔嫩的流著血的部位盡情地發泄。她哭、她喊,爹一聲媽一聲地求救,喊公公婆婆,喊小姑小叔,最後喊拴柱。那碎心的喊聲撕碎了山林的寧靜,傳得很遠,驚來一聲聲狗叫。但是,這三間草房都好象一座墳塚,隻有象老鼠在啃棺木,螅螅蟀蟀,撕撕巴巴。她聽見這是有人在阻攔誰,還能有誰?“二禿弟——快來救救嫂子——”有人撞門,不是撞她屋而是撞對麵屋的。撞不開,傳來“啪啪”聲,打嘴巴,不是女人打男人而是男人打女人,這下完了,那個從不參與女人事的老祖宗出麵涉政了。
漸漸,她變成了一團得得亂顫的肉,任那瘋爪隨便處置著,直到瘋鬼癱倒在地。
僅因為幾斤地瓜……
夜,終於恢複了山野那故有的寧靜,鳥兒早已歸巢,蚊蟲蜷縮在花草葉下,兔得疼露打濕翅膀。狗兒帶著一天的疲倦假寐著。月亮不諳人間冷曖,永遠不計報酬地施舍著微笑。一切都顯得那麼古樸,那麼靜謐,那麼天經地義,隻有目睹現狀的清風,悄悄訴說著剛剛發生的一切。
她記得,她當時並沒多想,隻想到不能在屋裏,那會嚇著孩子,還想到她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是怎樣來到大門外的,是走是爬,她不記得,隻記得手裏牢牢抓著那根能帶她去永恒世界的褲帶,那是她唯一的依托。
兩棵白楊樹幽深深地挺著枝幹,她想就在那個掛著褲衩的樹杈上,明早讓他們看見一個白條!當時她好象沒有穿褲,也許穿著,記不得。就在她屈腿揚手的當幾,一種母愛的最後一點光亮,突然義在她心裏問了一下:不能,孩子和瘋鬼天天在這撒尿和泥……
她走了,搖搖晃晃,繞過幾間茅屋,沿著那條記錄著多少歡樂,也記錄著多少心酸的小河,向山溝裏走去。
終於選擇了一塊理想之地,深水汀,她和運生鬧翻臉的地方,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隨便哪棵樹都經得住一個女人。褲帶搭上去,她拉住死神的手,緊緊的,並不痛苦,她聞到了地獄裏的血腥味,很甜,有股醇酒的芳香,能醉人。就在這顆痛苦靈魂馬上就要回歸到天國之際,突然傳來一個哭喪喪的聲音:“來福嫂,不能啊!”
那清脆脆的聲調,卷不過花來的硬厥厥的舌音,象凡世晨鍾,一下子扯住了那就要生騰的魂靈,接著,兩隻有力的手緊緊抓住她皮包骨的肩胛……
“來福嫂,都怨我,幾個地瓜使你……”
刹那,一晚間的非人待遇,一下凝聚成一腔委屈,她突然癱軟成一灘軟歪歪的泥。他擎住她,以他整個瘦小身子。
傾刻,她又突然“悟性”大發,悔恨交加,恨他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起來,照他胸口咚咚就捶,捶完撒腿就跑,剛跑兩步又一頭栽在草從裏……
夜是睡了,月亮卻是長眼睛的。
第二天天剛朦朦亮,老目老眼們、小目小眼們臉還沒洗,褲子還沒係,先是唧唧嚓嚓一頓小雞叨米,繼而數欻欻欻一陣肥豬嗆食,最後竟象花脖公雞亮嗓似地扯開嗓門……“呀,半夜三更的,光腚拉擦連個布絲都不掛,我看得清清楚楚!”“我也看清了,真沒見過,羞死人……。先是又咬又啃,後來是……嘿嘿,那還用再說嗎?不要臉,那麼瘋的男人都沒管住!看來,和王瘸子八成也是真的!”“肯定是真的……”
饒舌婦們的舌頭比瘋子嘴都利害,能舔去一個人的一身皮肉,光留給你一把骨頭。古往今來,多少桃麵杏腮的弱女子,都是活活被人的舌頭舔死的。但是今天,她不愛用了。
那是昨晚摔到草從裏後,他給她出的主意,“何必呢?年輕輕的,要尋條活路,……”
活路?哪還有啥活路?
“有,有……”
東山老林的鬆樹梢頭,剛跳出紅紫紫的太陽,她就夾拉著兩腿跨出裏門,沒人問她去向,隻有幾隻肥豬一見她出屋吭吭叫著直咬槽幫,數隻母雞嗖嗖跑過來,傻愣一會兒,然後又若無其事一步一尋思地悄悄散去。她向村口那頭苫完的三間草房走去。一路上,看不見人影,卻看得見各式各樣的眼睛,月牙的、三角的、溜溜似的,綠豆般的,沒想到同是兩個玻璃球,卻那般豐富多彩,變幻莫測,那玻璃球從板隙縫,玻璃窗裏瞄著她,她不在乎了,故意挺直腰板,甚至希望遇到狗剩或什麼男人,她要大聲跟他們說點什麼。人要死過一回,就能長出十個膽。怕屁?地獄都下過一回,人世間的還有啥可怕?不就是說我養漢賣大炕嗎?我沒!你們才是呢!
張萬林是屯裏唯一一名黨員兼村長,他無論冬夏都披著一件油潰發亮的軍大衣,那是他曆史的見證,扛過槍的。誰都不知他哪年哪月哪個部隊扛過槍,但軍大衣是履曆表,沒人懷疑。他剛起炕,那特號新聞似乎還沒灌進耳朵。一見到她,他先披上大衣,然後問她啥事。她從落了水銀的鏡子裏,看見他老婆站在門坎一方向他“擠眉弄眼”,他不受用,一揮手,連同鑽進屋的小雞一起轟了出去,“去,老娘們家家屌事不懂,暗摻合屁?”
她說明了來意,理直氣壯。
她記得,他先是雙肩一擰猛地抖掉大衣,接著左手把右袖往上一挽,她以為他要洗臉,窗前板凳上的洗臉盆裏正散著紫幽幽的熱氣,可是,“啪”地一聲,她還沒弄清是誰在打蚊蟲還是拍暗虻,隻覺左腮火辣辣的一片灼痛,一行淚水流下來,卻不是哭的。
“你姥姥個糞!你這是對我們軍人不恭。劉來福的病是在部隊得的,那是為保家衛國,趴冰臥雪,那叫英雄!打你兩下就不受用了?我看打得輕!你不侍候誰侍候?他是有功之臣,難道要我這個村長,這支書去侍候嗎!王八蛋操的,從今以後你再敢說個‘離’字,我就把你腿打折!去,滾回去!”
走出村長家門,她一下子又想到昨晚那個圓型繩套,但隻不過是想想而已,小木匠曾告訴她:“村上不行,你就去鎮法院!”
二年沒走過這條路了。
村口,有兩座山在把關,就象握手牌香煙盒上的兩隻胳膊,那棵老槐樹長在左腕上。轉過山口,十裏大草甸則鋪在眼前,那是一片能藏住千軍萬馬隱住千百條狼蟲虎豹的禍福之地。解放不久那年,上百條狼偷襲無名屯就藏在這兒,有人看見一雙雙狼眼綠螢螢,陰森森在草甸裏晃來晃去,象無數個綠手電筒。一夜間,無名屯的豬圈血冼得隻剩幾縷豬毛,好不淒慘,狗被咬死好多條。
然而,她愛這草甸,每見到它都有一種親切感,好象又看見了那個山兔托生的瘋了。
那時草甸在她眼裏,忽而是一片海,書裏說的那種海,碧綠碧綠,忽而又是一片浪,書裏說的那種麥浪,金黃金黃。她常把自己變成一隻小鬆鼠,東跑西跳,大喊大叫,她愛聞甸裏的泥味,泥味清涼,還愛嚼草根,草根滋滋甜,更愛采細腳伶仃的黃花菜,回家好給爹打黃花醬湯。
她不相信這草甸曾給過她那多樂趣。此刻,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出這草甸,能不能走到鎮上。走到老槐樹下,她又沒看見那山那樹,隻看見一團紫霧,她永遠也看不見那棵吉祥樹。
那地方一直在疼,流血,她把裏麵的小花襯衫撕下一塊墊上,豁出來了。
走出不遠,山嘴子那邊有馬打嘖嚏聲,好象向腦門打的。娘急忙閃進沒人深的蒿草,急不擇路,一隻鞋陷進稀泥裏。果然是二禿和老祖宗,果然是來追她的。老祖宗瞪著老眼前張後望,脖子抻得比鴨脖都長。找吧,能找到才怪呢!她悻悻然,薅出泥裏的拉帶鞋,套在濕漉漉的腳上。
傍晚,薄暮沉沉,幾塊奇形怪狀的老雲掛在西天。要不是有一個雖然萍水相逢,但卻使她起死回生的人正等著她消息,她無論如何走不出這十裏大甸了。
人,其實最軟弱,也最輕信,關鍵時刻相信的往往不是自己,而是任何一點外力。
“你要離婚?你愛人有監護人嗎?誰同意當他監護人?
沒有?……不行!”
“啥,啥……叫監護人?”
“監護人就是負責照顧他生活及經濟來源的。”
“他們家人……”
“你說不行!人家家人必須自己提出同意當監護人,據我們了解,人家不同意,而且有人反映你……”
她永遠忘不了那張凍僵的臉。
晚霞沉在一線,風吹動著草尖。回頭望,車軋馬踏的茅道通向西天,閃著昏暗的白光,白光成U形,又象那繩套……
草尖抖動幾下,一個人頭鑽出來,她絲毫不怕,人要橫下死的心,見鬼都敢親近,她等著。沒等看清那嘴臉,卻聽撲通一聲:“嫂,嫂,你別離……他不行我行!”沒頭沒腦的一番話說得她直發怔。突然,那勾到腳麵的脖子猛一縮,又一抬,舉起一個得個暴花禿的腦袋,“嫂,我行!我真行!不信你現在就試試!”他說著,粗手大掌一把抓住她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