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嫁衣裹白骨,雪葬未亡人(1 / 3)

雪落了整整一天一夜,它總是這般仁慈,用鋪天蓋地的純白,掩去世間所有的汙穢。

當然,也有這麼一些惡心的東西,會被在冬日裏出入的動物、猛獸翻找出來。

比如說,屍塊。

令肅之就這麼居高臨下看著自己的屍體——那大小不一的屍塊,被饑餓的野狼群三兩口瓜分,就連骨頭也被它們用強勁的下顎咬碎,粗糲的舌伸出,將裂縫中的骨髓添了個幹幹淨淨。

他沒料到,自己生前手掌乾坤,呼風喚雨,死後卻隻能淪為狼群的果腹之物。

就如同他的手下敗將們所言那般,死無全屍。

“令肅之,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忘恩負義,你不得好死!”

“令肅之,你死後一定會下煉獄!永世不得超生!”

“令肅之,你會遭天譴的!”

……

一聲聲詛咒回響在他耳畔,這麼篤定,讓令肅之嗤笑。

這麼多詛咒之中,隻有一個最為特別。

那個女人曾說過……

【我一定要比你活得更久,看你最終不得好死!】

思及此處,他愣了愣,不知自己為何忽然想起那個女人?

那個離他而去,不知所蹤十餘載的人。

……

一道身影緩緩從遠處走了過來,可能是變成了鬼魂的關係,令肅之一眼就認出了那身穿紅紗的女子。

穆炎!

趙國國師。

是指揮趙國鐵騎踏平楚國列地的奇謀第一人,更是將楚國膏腴錦繡的國土化作赤土煉獄的罪魁禍首!

她為何來此?

特意來羞辱他的屍骸嗎?

隻這詭譎毒辣之人置身於茫茫雪原之中,竟顯得如此渺小。

她赤著腳,一深一淺地踩在雪地裏,纖細的身軀艱難移動著,朝他碎骨的方向走來。

她的臉色很是蒼白,比這夜雪都要白上兩分,但卻毫不影響她的美,欺霜淩雪,孤傲清冷。

她的人,不沾染一絲塵俗之氣,幹淨,清澈,透亮,明媚……

美好得……讓他厭惡冷嘲,因為這一切的美好都是虛假的。

穆炎身為趙國國師,不僅有無雙之智,更有絕世之貌,她用這皮囊和黑心,攪得天下大亂,荼毒生靈何止百萬?!

那遍地的餓殍,遍野的哀鴻,遍布的殺戮,都是她穆炎的罪證!

她,顛覆山河,破碎盛世,將厄難和死亡帶到了人間!

她的靈魂,是世間最醜陋、惡心和肮髒、卑劣的存在!

令肅之此時的心情應該是狂躁的、憤怒的、厭惡的,隻對上她的雙眼,他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那雙在他的記憶中,永遠隻有孤冷淡漠的雙眸,此刻殷紅一片,透出倦怠和悲涼。

她在難過?

這個冷硬、殘忍得猶如冰塊、利刀一樣的女子,也會難過?

穆炎,你到底為了誰難過?

“噗通”一聲輕響傳來,穆炎竟跪倒在鬆軟的雪中,單薄的紅紗下,裸露的玉足凍得通紅,腳底的皮肉被他的碎骨刺破,溫熱的血灑落於骨上,燙得令肅之靈魂顫栗了一下。

這個冷心的女人,血倒是熱的。

纖長的羽睫微垂,穆炎神色冷淡地看著赤足邊的一塊裂骨,破碎的聲音在夜風中響起,突兀而刺耳。

“你在這裏吧……令肅之……”

聽到呼喚,他猛然愣住了,難道說,穆炎能看到自己的靈魂?

然而她的下一句,便否認了他這可笑的想法。

“哈哈哈,令肅之……你終究是死了……看看你,權傾朝野的楚國左相,竟然落得一個死無全屍的下場,真是可憐……”

她緩緩開口,怪異的聲調似哭非哭,似笑非笑,難聽的讓令肅之蹙眉。

他又想起了,那個幾乎消失在他生命的女子。

和穆炎比起來,那女子有著一副空靈悠遠的歌喉。

分明是南轅北轍的二人,他為何總將二人聯係在一起?

又見穆炎緩緩脫下自己的紅紗,伸手從雪地裏刨出那塊染上她鮮血的碎骨,那到底是他的腿骨還是胸骨,令肅之自己都認不出來了。

她撫去骨上的肉碎血碴,那力度,輕,柔,帶著一絲顫栗,將它包裹到了紅紗之中,粗嘎的聲音悠悠回蕩而開。

“承平二十七年,桃花塢邊,那人落水,你舍命相救。眾人皆以為,那是上天恩賜的因緣,但那隻不過是你精心謀劃的局,對麼?”

一滴血液滾落在他的骨上,灼熱疼痛。

他眼瞳猛地縮起,漂浮在空中看著下方弓著身軀,宛如蝦米一樣的人,有些微怔。

“接下來的八年,你寄居在丞相府中,對那人百依百順包容寵溺,對那人的爹娘畢恭畢敬孝順有加,眾人皆言那便是金玉良緣、天作之合。但那不過是你的恨,讓那人全家肝腦塗地的恨,對麼?”

又一塊碎骨被裹入紅紗之中,她垂眸淺笑,字字鄭重,猶如話別。

“承平三十四年,你高中狀元,那人及笄成人,隻是眾人期盼的婚禮沒有來臨,因為一個失貞的女子,如何能嫁給當朝狀元郎?但那一夜強迫她的人,是你,對麼?”

驚駭彙聚在令肅之的眼裏,他幽幽盯著這個女人,看不出喜怒,雙手卻緊握了起來,微微顫抖著。

“承平三十五年,那人的父親被發現有謀逆之心,從此她家破人亡,被迫成為教坊官妓。將證據提交給昏君的人是你,陷他們一家於萬劫不複之境地的幕後推手也是你,對麼?”

她的聲音平緩又沉穩,令肅之仿佛被她帶入了一段夢裏!

每每叫他午夜驚醒的夢!

他的視線不受控製地跟隨著她的手移動,看著她用有些扭曲畸形的手捧起了一塊白骨,置於紅紗紅綢中。

“慶元元年,你步步高升,楚國北境戰事爆發,那人意外卷入戰事被北契王所救,那指點江山的人是你,對麼?”

令肅之深深吸了一口氣,控製著自己的身體下降,他落在穆炎的麵前,一瞬不瞬盯著她的神情,她眼裏泛起昏暗和猩紅,手上的動作卻愈發輕緩,輕緩得讓他有些無措。

她窸窣向前爬行,醜陋的手摸索著又挖出一塊碎骨,細語輕聲。

“慶元二年,那人再次被北契王俘虜,卻借著輕寒仙子的名聲活了下來,那背後操控之人是你,對麼?”

“慶元三年,北契大軍屢屢大敗,北契王身受重傷,數次瀕死。北契之人心中異常不解,後來才知道,引路的是一種名為靈蜂的鳥。引鳥的香就撒在那人的身上,而在背後運籌帷幄的人依舊是你,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