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
亨利·米勒是我了解的文化人物中,元氣最足的。
從古到今,有力氣的人不少,比如早些的寫《人間喜劇》的巴爾紮克,晚些的寫《追憶似水年華》的普魯斯特,中國的寫一百七十萬字《上海的早晨》的周而複和寫兩百萬字《故鄉麵和花朵》的劉震雲。這些人突出的特點是體力好,屁大股沉,坐得住,打字快,沒有肩周炎困擾,椎間盤不突出。他們的作用和寫實繪畫、照相機、錄像機、錄音機差不多,記錄時代的環境和人心,有史料價值。
從古到今,偶爾也有元氣的人,他們的元氣可能比亨利·米勒更充沛,但是由於各種不同的原因,留下的痕跡太少,我無法全麵了解。比如孔丘,拋開各種注解對《論語》做純文本閱讀,感覺應該是個俗氣撲鼻、倔強不屈的可愛老頭,一定是個愛嘮叨的。但是,當時沒有紙筆,如果讓孔丘直抒胸臆,大熊貓一定是沒有竹子吃,長跑運動員一定是沒有鱉精喝了。耶穌對做事的熱情大過對論述的熱情,不寫血書,隻讓自己的血在釘子進入自己肉體的過程中流幹淨。佛祖可能在文字身上吃過比在女人身上還大的虧,感覺文字妖孽濃重,貶低其作用:如果真理是明月,文字還不如指向明月的手指,剁掉也罷。晚些的某些科學家,想來也是元氣充沛的人,比如愛因斯坦,熱愛婦女,寫的散文清澈明麗。可能是受到的數學訓練太強悍,成為某種束縛,他最終沒能放鬆些,多寫些。
亨利·米勒是思想家。亨利·米勒的小說沒有故事,沒有情節,沒有成形的人物,沒有開始,沒有結束,沒有主題,沒有懸念,有的是濃得化不開的思想和長滿翅膀和手臂的想象。真正的思想者,不講姿勢,沒有這些故事、懸念、人物像血肉骨骼一般的支撐,元氣彪悍,赫然成形。既然不依俗理,沒有係統,亨利·米勒的書可以從任何一頁讀起,任何一頁都是雜花生樹,群英亂飛,好像“陌上花開,君可徐徐歸”。在一些支持者眼裏,亨利·米勒的每一頁小說,甚至每十個句子,都能成為一部《追憶似水年華》重量的小說的主題。外國酒店的床頭櫃裏有放一本《聖經》的習慣,旅途奔波一天的人,衝個熱水澡,讀兩三頁,可以意定神閑。亨利·米勒的支持者說,那本《聖經》可以被任何一本亨利·米勒的代表作替代,起到的作用沒有任何變化。別的思想家,是在大量閱讀的基礎上,站在巨人們的肩膀上,添加真正屬於自己的一層磚瓦,然後號稱構建了自己的體係。亨利·米勒不需要外力。一顆小石子,落在別人的心境池塘裏,智識多的,漣漪大些,想法多些,否則就小些,少些。亨利·米勒自己扔給自己一顆石子,然後火山爆發了,暴風雨來了,火災了,地震了。古希臘的著名混子們辯論哲學和法學,南北朝的名士們鬥機鋒,都有說死的例子,如果那些場景記錄下來,可能和亨利·米勒約略相似吧。
亨利·米勒是文學大師。崇拜者說,美國文學始於亨利·米勒,終於亨利·米勒。他一旦開始嘮叨,千瓶香檳酒同時開啟,元氣橫掃千軍。亨利·米勒是唯一讓我感覺像是個運動員的小說家,他沒頭沒尾的小說讀到最後一頁,感覺就像聽到他氣喘籲籲地說:“標槍扔幹淨了,鐵餅也扔幹淨了,鉛球也扔幹淨了。我喝口水,馬上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