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朝,康寧十五年,冬。
南方由春到夏接連五個月大旱,六省良田顆粒無收,赤地千裏,官道沿途倒匐者不計其數。
僥幸活著的人,還要接著麵對無主屍體倒臥道邊滋生的瘟疫和饑餓的考驗。
到了秋季,大夏全境卻像是天被捅開了口子一樣,晝夜不停地向下傾倒無窮無盡的雨水,原本幹涸的河道短短數日便積滿了雨水,又衝垮了河堤,一路奔向毫無還手之力的孱弱村鎮。
繼位十五年來每日都沉迷修道不問政事的康寧帝都坐不住了,連下三道罪己詔,又向上天修表祈禱,等來的卻不是風調雨順,而是金國大舉進犯的戰報。
深秋近冬,帝都的城外擠滿了四處來的流民。
聽口音有些是在南方來的,有些大約是北方因戰事乍起而逃難的邊民。
但他們每一個人都是骨瘦如柴目光呆滯,衣衫襤褸毫無生氣地擠在一起,端著缺了口的碗排隊等在京城大戶人家施粥的棚前,等著一碗清亮能照見人影的米湯。
……
不過這一切,和帝都內城的百姓,似乎倒是並沒有什麼太大關係。
這京城裏唯一著急上火的,大約隻是遠在深宮的皇帝本人。
在京城百姓看來,左右邊關有將軍們守著,林海雪原裏的冬天可格外不好過,那金國哪年冬天之前不來打打草穀——搶夠了過冬的糧食便會回去,並不算什麼大礙。
至於京城的城門口,自然有京城的大頭兵們守著。那些流民是斷不許入城的。
“這可不合規矩!”——茶館裏的常客老徐猛吸了一口清亮的大碗茶,臉上露出了帶著十分克製的自得。
這是他們京城人在百年承平歲月裏,養出的自信和驕傲。
京城,是這大陸的中心,三百年來風調雨順,真正的風水寶地。
就連京城周邊都從未出現過什麼大規模的天災人禍。
京城的百姓非常自信,這承平年代,歌舞升平的熱鬧,將會千秋萬代的一直傳承下去。
毫無疑問。
人性或許大多如此。
今日午門口也是熙熙攘攘,並不是因為臨近新年增開了什麼特許的集市,而是又有滿門抄斬的戲碼可看。
“真是活該呐,皇爺如此寬待他,他還起兵造反!得虧皇爺聖明,及早發現這賊子的野心!”一位花白胡子,五十多歲的老者咬牙切齒的說著,眼睛還眨也不眨地盯著刑場,生怕錯過了什麼精彩的片段,失了回去向街坊鄰居吹噓的資本。
那刑場上跪了幾個男女,重枷將他們壓得抬不起頭。
居中一人,看上去似老非老,雖然頭發有些花白,但眼神清亮,竟是個看不出歲數的樣子。
他抿緊了嘴唇,將身板又挺直了些,絲毫沒有即將被處斬的恐懼。
“南平王,呸,這賊子倒是個好相貌,難怪能勾引了人婦去,不過聽說他那姘頭前些日子在牢裏上吊了,倒便宜了她!”一位穿著赭褐棉袍,同色髒兮兮頭巾的大嬸咧著幹燥的嘴唇隱秘的笑了笑。
“什麼姘頭?”一個操著南方口音的外地行商伸長脖子在旁邊問道。
大嬸很滿意有人接這話茬,將頭發往上抿了抿,冷笑一聲方才說道:“不就是陳相家那不成器的閨女!”
“可不敢這麼說,陳相已經開祠堂將她除名了,不許她再姓陳!”那老者低聲說道。
崔嬸瞥了他一眼:“我知道還是你知道?我這不還沒說到呢?!”
“哦哦。”吳老頭深知崔嬸子最是潑辣,不欲與她鬥嘴,便悄悄往旁邊擠了擠。
但崔嬸被吳老頭一打岔,興頭已敗,不想再多說,掂腳看起台上的犯人來。
“不是這賊子要造反,怎麼會這麼多流民!”
“死不足惜!”
倒是沒人扔什麼菜葉子和雞蛋——年景不好,就算是爛菜葉子也要收拾收拾醃起來過冬,哪裏值得為這種賊子有多餘花費?
至於地上的石子,最近午門斬首的人太多,地上早就被搜刮過好幾輪。
現在的地比自己的兜都要幹淨——吳老漢遺憾地搖搖頭。
世風日下啊!
……
“再快一點!”不起眼的馬車裏,一個看起來三十餘歲,卻隻作小廝打扮的男人焦急地催促著車夫,他聲音尖利,雖壓低了嗓子,也叫人難以入耳。
“好教兩位爺知道,這裏人太多,實在擠不進去了,依小的看,老爺您還是下車自己步行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