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地
眼前的日子幾乎每天都有欺騙和陷阱;遙遠的雪山總是讓我無限向往。
楚瑪爾河,你是我最初的村莊,也是我最後的家園。什麼都不能占有我,惟獨你能穿透我的心。黃河泛濫,長江水渾,你卻始終用一股明麗的清波滋潤我並不荒蕪的心。
我常常這樣想:不管過了多少年,隻要我還在這個地球上,楚瑪爾河就不可能在我心裏幹涸。說不定我有一部長篇作品的書名中會出現楚瑪爾河這幾個字。
當初和後來我都問過自己:青藏高原上有諸多的大河名山,它是黃河長江的發源地,又是美麗的雅魯藏布江流過的地方,一條瘦小的楚瑪爾河何以讓你銘記於心?
它以它羞澀而野性的純美、豪放而節製的性格,吸引我數十年如一日地苦戀著青藏高原這塊荒涼、偏僻的不朽高地。它是我遠方美麗、豐饒的文學村莊……
18歲至25歲,我把生命裏這段最寶貴的黃金歲月獻給了青藏高原,無怨無悔。那時我是汽車兵,終年在雪山顛簸,不分冬夏,總是穿著一身油漬漬的棉工作服。工作服的本來功能自然是禦寒保暖,可我們這些汽車兵還要用它來擦車、燃火。你瞧,袖口、胳膊肘處的棉絮被撕扯得無一保留。我腰間紮一條麻繩當腰帶,臉上東一道西一溜地點綴著油膩。最有趣的是那頂毛皮帽,整個絨毛油漬浸蝕,變成了一個又一個的油球,泛著亮光。我從來不把兩片護耳放下來,隨意地讓它在耳廓上耷拉著,忽閃忽閃的,像兩隻翅膀。一雙氈靴很笨重地套在腳上,走起路來一步一挪,猶如北極熊。以上便是我當汽車兵時的素描。很可惜,沒留下一張照片,這使我終生都後悔莫及。
我們駕駛的是從德國進口的依發牌載重汽車,運載六噸半。我每年都要開著它至少六次七次地翻越5300米的唐古拉山口。有時西藏極需物資、器材,我們便開展“攻關運輸”。從甘肅峽東兵站至拉薩,往返六天六夜(正常情況下跑一個單程就需9天)。我給西藏送去了多少物資,在忙得連喘息的空隙都少有的運輸任務中又寫下了多少文字?楚瑪爾河記著。
楚瑪爾河是長江源頭的一條支流。它不經意地、慢悠悠地從可可西裏草原上淌過。左手掂著昆侖山,右手拽著唐古拉山,流呀流呀,不知何處是終點?它冬天不結冰,夏日不斷流。河水不算深,卻也不能說淺。我們在黃昏時將車開進河裏洗刷,浮動著夕陽碎片的河水會把汽車輪胎淹沒。每次,我們的車隊駛過昆侖山口後行駛不久,老遠就會看見一條亮閃閃的銀鐲似的帶子出現在眼前,那就是楚瑪爾河。它在可可西裏草原上繞了個美麗的大彎子。我真想把這隻銀鐲戴在手腕上,便加大油門向它撲去。
楚瑪爾河這個獨特的名字以及它身上散發出來的誘惑力使我這個當時幾乎每天都作詩的“連隊詩人”,途中小憩時坐在駕駛樓裏趴在方向盤上寫了一首題為《楚瑪爾河》的詩:
楚瑪爾河上,
木頭架的橋。
青藏公路從橋上跨過,
負荷太重,橋彎了腰。
我駕著汽車過楚瑪爾河,
木橋吱扭吱扭唱起了歌。
歌聲掉在“野驢筏”上,
流進了長江黃河……
很淺,很嫩,娃娃詩。但是,小司機開著汽車走山跨水時的那歡快、自豪神情是按捺不住的。詩作於1960年前後,未變成鉛字,一直蜷縮在我的筆記本一隅。詩中的“野驢筏”把我的思緒拽人美好而深思的回憶長河中……
我駕車從楚瑪爾河經過時,差不多都會遇到成群結隊的黃羊在河灘上吃草。那真是數也數不清的羊群,隻見黑壓壓的一片茸毛的海在湧動。羊群有時離公路很近,我們可以瞅得見羊身上的花斑和蹄子上的泥巴。黃羊的聽覺特敏銳,聽見汽車喇叭鳴叫後像箭簇一樣飛奔而去。瞬間,草灘上騰起煙塵,黃羊便消失在這煙塵中了。等煙塵散落後,黃羊早沒影兒了。黃羊的奔跑速度可以與汽車相比,這是高原人都知道的事;野驢比較稀少,罕見。我第一次見到野驢的情形仍曆曆在目:有五匹野驢在距我們300米的河裏飲水,湍流的水波淹沒驢們的腿,隻留身子露在水麵上,極像羊皮筏子。隻是這驢皮筏子比西北高原上常見的那種羊皮筏子大得多。我猜想:野驢的腿一定很長,恐怕像長頸鹿的腿一樣細而長。這樣它才沒有被河水淹沒。
關於野驢的腿很長這一印象,我在後來又多次見到野驢後也沒有改變。需要說明的是,那時我每次見野驢都在好幾百米外,觀察到的目標總是朦朦朧朧的。距離像一層霧,野驢在霧深處。更正我的這個印象是在我調離高原後的第三年重返楚瑪爾河時。那陣子整個中國都被推進了災難的火坑。這是一次全民性的大瘋狂、大饑餓、大倒退。據我所知,許多村民特別是偏遠的深山老林裏的山民,因為不會鬧革命又不能放開手腳種莊稼,連肚子都喂不飽了,隻好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在這種情況下,昆侖山裏出現一批又一批的打獵人就不足為怪了。這樣,那場政治上的大災難就不可避免地殃及到高原上的野生動物。它們跟著人類一起遭災。當時,我在楚瑪爾河畔看到了一堆又一堆槍殺了的野驢和黃羊。它們被野驢販子們運往青海、甘肅甚至陝西、河南去賺錢,去充塞那些餓極了的胃囊。我不敢正眼看這個殘忍的場麵,便問一個紮著紅袖布指揮運輸的半老不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