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界的黃昏(1 / 3)

第一章 神界的黃昏

#3#1

世紀末中葉的暮春時節,防寒服大紅大綠的色塊還沒有完全在街市上消逝,這座城市最著名的腦外科醫院的手術病房在下午三點一刻緩緩洞開,一輛平車如同劃過水麵那麼靜悄悄地飄了出來。護士小姐在前麵高舉著輸液瓶,後麵依次是護士長、實習醫生、助理醫生和主刀醫生。

那個名叫羽蛇的女人顯然還沒從全麻狀態中醒來,我們可以借助下午的光線看到她蒼白中帶點青黃的臉。她的頭部纏著大麵積的繃帶,這使她略帶青黃的臉顯出一絲鬼氣。她不漂亮,唯一的優點是眼睫毛很長現在她閉著眼睛,那睫毛便覆蓋著整個青黑色的眼窩,一直達到蒼黃的雙頰。

她是那種看不出年齡的女人。特別是在當時下午迷朦的光線下,她的五官十分模糊,像是一團柔黃清涼的水,隨時可以變形,縮小或擴大,聚壟或流散。

自然,她和我那幅關於羽蛇的畫毫無關係。

這時,在當時那迷蒙的光線籠罩下,幾個坐在長椅上的人聚攏過去,他們被光線勾勒成一個個副空的人形。我注意到隻有牆角處站著的一個人沒動。那好像是個年輕人,是個藍眼睛黃頭發的外國男孩。

第一個走過去的是那個叫做若木的女人。75歲的若木穿著繡金剔雲頭的黑色絲棉馬甲。纖細秀弱如一片雲竹,那一種飄散出來的芳香把周圍的年輕女人襯得汙濁不堪。那是一種貴族的芳香,深深埋藏在血脈裏,難得被人偷走的。

若木的雪白皮膚屬於30年代或更早一些的女性,現在這種真正的雪白已經失傳了。這是那種從來沒被陽光照射過的白。所以護士小姐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有些頭暈。若木的臉沒有一絲皺紋。但是有兩個冰涼光滑的大眼袋垂在眼下,如肌膚之外的飾物,看上去十分不協調。鼻子略呈鷹鉤狀,桃葉形的嘴唇永遠像是塗過絳色的唇膏,深紅發亮。這同樣是沒落貴族的標誌。先天的營養後天根本無法替代。可以想見若木曾經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她麵部的線條精致而刻板,與羽蛇那輪廓不清的臉恰成對比。她雖已年逾古稀依然美得咄咄逼人。盡管不長皺紋的老人臉永遠有些可怕。

若木的眼睛裏明顯呈現出關切的神情,她的一雙手交叉上舉攔住了年歲最大的那個醫生。她的手一舉起來便嚇了那個醫生一跳,他以為那是一雙保養得很好的白色骨殖。

手術是成功的。空前地成功。主刀醫生成功地切除了女病人的腦胚葉。精美的手術刀在如頭發一般紛亂的神經網絡裏穿行,竟然沒有碰傷一根神經。手術的決定是在病人家屬的強烈要求下作出的。病人家屬的理由是:她要切除女兒的腦胚葉而維護女兒的心理健康。並使女兒永遠成為一個正常人。

現在她的願望實現了。

這個75歲的美婦人便是羽蛇的母親,現在她凝視著尚在沉睡的女兒,慈母的淚慢慢滲出來,如雪天的泉水一樣溫暖。

#3#2

這片著名的風景區在60年代上半葉還不為人所知。相反,它是作為一片貧瘠荒涼之地在收容著那些被當時世界淘汰的人。有一座小木屋童話般地矗立在這片高大的落葉喬木之中。在黃金般燦爛奪目的樹葉背後,有一角紫藍色的天空滲透出意義不明的靜謐。

有一種神秘令人無法駕馭。你隻能聽憑那力量把你拉向懸浮在天空的古老幻想。但你並不滿足那些故事,那些被風雨剝蝕的故事。我要說的是我這個故事的場景具有反差極大的變化。你需要不斷地適應它。

那些樹林,那些高大的林木在黃昏的時候總像是在燃燒著,那是一團神秘的金色,它如此旖旎,光芒四射,使大自然的其它部分完全成了死氣沉沉的墳塋。

還有一口湖。在我們這個故事中本來應當避免這樣近似太虛幻境式的場景。它畢竟顯得不那麼真實。木屋前的那口湖尤其如此。那湖如淩空出世般地出現在森林的背景前。湖水藍得像一整塊透明的水晶,湖底的水草像珊瑚一樣生出無數美麗的觸角。在60年代上半葉若木隨丈夫被發配此地的時候,她無論如何也不敢把手伸進水裏,她懷疑那水有藍色的讓人中毒的染料,假如她真的伸手入水,那藍一定會侵入她的骨縫裏,永不消失。直到小女兒把一雙小手伸進水裏玩,若木才打消了這一禁忌。小女兒叫羽,她一直叫羽。隻因她屬蛇,我才把“羽蛇”這兩個字如此牽強地拚湊在一起。當然,還有其它的原因。這原因需要你留神在後麵的故事中尋找。羽的出生令若木大失所望。若木盼望的是個男孩,而且,羽遠沒有母親企盼的那般美麗。除了那過分長的睫毛之外簡直是毫無特色。那睫毛閃動的時候很像是一把一開即合的黑色羽毛扇。於是若木的母親玄溟叫她做羽。

她的兩個姐姐的名字則是若木的即興之作:生大女兒時若本:對綾羅絲綢感興趣,因此叫綾;生二女兒時若木又喜歡了吹簫,因此叫簫。兩個女兒當時都在離這裏很遠的那座大城市裏念書。

若木的母親玄溟當時剛滿一個花甲。玄溟生於上世紀之末。渾身散發著世紀末的淒清。玄溟在世的時候若木總坐在窗前的一張藤椅上慢慢地掏耳屎。她用的是一根純金的挖耳勺。在羽的記憶裏,若木從不到廚房裏去。每到該做飯的時候若木就拿起那根純金的挖耳勺。而玄溟則顛著一雙小腳在廚房裏穿行。那腳裹得精美絕侖。

在羽的記憶中,玄溟的腳十分特殊。羽喜歡一特殊的事物。晚上,當玄溟脫掉鞋子之後,小小的羽便雙手捧起外婆的腳,吻。每當這時玄溟威嚴的臉上便漾出慈祥的笑意。玄溟問:臭不臭?羽說臭。玄溟問:酸不酸?羽說酸。玄溟就滿足了。這是每天必要演出的節目。那一雙黑色緞鞋就孤寂地置放在角落裏,形狀很像羽疊起的紙船。鞋尖像船頭那樣微微翹起,各鑲一塊菱形綠玉。

玄溟的一切對於羽來說都神秘而誘人。玄溟有個很大的梨花木櫃子。是那種很好的金花梨,在九十年代的裝修材料裏,被人稱作“金不換”,是最好的木地板材料。櫃子上大大小小有22個抽屜。所有抽屜的鑰匙都攥在玄溟手裏。玄溟能夠迅速而準確無誤地找到每一個抽屜的鑰匙。後來玄溟雙目失明之後依然如此。她的指尖剛剛從那些冰冷的金屬上劃過,便可準確無誤地做出判斷。玄溟活得十分精確,有無數種數字種植在她的腦子裏。她失明之後漆黑的眼前常常劃過一些類似符號的數字。那些數字閃爍著暗銀色螢火蟲似的光芒,照亮了玄溟的餘生。

有一個黃昏,(我們這個故事的很多場景都發生在黃昏)羽鑽在床底下玩布娃娃。羽常常喜歡鑽進床底,一呆就是半天。她覺得床底的黑暗可以給予她某種安全。羽從床底下看見一雙鑲著菱形綠玉的黑鍛鞋走進來,那雙鞋停在梨花木櫃前。羽屏住呼吸看見玄溟逐一地打開22個抽屜,每個抽屜裏都有一串紫水晶製成的紫羅蘭花。這些紫色的花朵在黃昏光線中格外神秘。玄溟把這些花朵逐一地穿起來。這些紫色的玻璃樣透明的花結成了一盞燈,一盞十分華麗的藤蘿架一樣的燈。那些花朵像鑰匙一樣在玄溟的腦子裏早已編好了密碼程序。貌似相同的花朵在玄溟的眼中是不同的,隻要穿錯了一朵,便無法結成一盞燈。

羽簡直著迷了。她一動不動地看著外婆的遊戲。那盞燈在黃昏的玻璃窗前顯現出一種無法染指的美。那是一個夢,黃昏窗外綠葉扶疏中飄浮起來的夢。羽的手無法觸到它,但手指卻分明感覺到一種玻璃器皿冰凍般的寒意。

黃昏中一盞紫水晶結成的燈。串串花朵發出風鈴樣的聲音。羽知道,那是一種昂貴的聲音。

玄溟會對著燈沏一杯香茶,茶在這燈光下慢慢涼去。

#3#3

我已經很久不大講話了。因為我說話很遲曾經被父親誤以為是啞巴。我心裏很明白,我之所以不愛講話是因為大人們不相信我。我眼裏看到的東西,總和人家不一樣。這是個很大的問題,這問題後來屢屢暴露出來,變成我一生的倒黴事兒的真正緣起。譬如我看見窗外晾著衣裳在夜風裏飄蕩,就會覺得是一群沒腿的人在跳舞;聽見風吹薔薇花的沙沙聲就嚇得哭起來,認定是有蛇在房子周圍遊動。在門口那個清澈見底的湖裏,在有一些黃昏(說不上來是哪些黃昏),我會看見湖底有一個巨大的蚌。那蚌顏色很黑,有些時候它會慢慢地啟開一條縫。我第一次見到它的時候驚叫了起來,後來就慢慢習慣了。隻要我當時拉住父親或母親的手,我便會緊緊拉住他們,站住不動,另一隻小手指著湖中,發出“呐——呐”的聲音。但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都會十分粗魯地拽緊我的胳膊一扯:該回家吃飯了!

我還常常聽見一種耳語般的聲音,那聲音常常是含混不清的。偶然能聽到幾個詞,也不大懂。但是那耳語對於我,似乎是一種神喻,我常常照著那含糊不清的指示去做,因此做的事讓別人看來往往莫名其妙。因為我還小,並沒有引起充分的注意,而真正引起注意的時候,一切已經晚了。

那時我還不會說話。等我會說話的時候已經不再想說這些事了。我常常在黃昏的時候麵對湖水發呆。湖邊各種各樣奇怪的花朵在黃昏幽暗的光線下悄悄地閉合。在太陽和月亮交接的一瞬,那些花朵的顏色變得十分陰暗。那些花瓣會變得如同玻璃一般透明而脆弱。我捏緊它們的時候,它們會發出紛亂而破碎的聲響。這時,我會看見那隻巨蚌靜靜地躺在湖底一動不動。在一個雷電交加的夜晚,我躲過家人的視線來到湖邊,我的頭發如煙一般在空中飄動。閃電把我的臉勾勒得忽明忽滅。那個無星無月的夜晚湖水一片黝黑。就在我穿行於那片竒怪的花叢中的時候,一個巨大的閃電照亮了整個湖麵,我看見那隻巨蚌慢慢打開了。裏麵是空的,什麼也沒有。我向水麵細細地看,我的頭發像淡青色的水母一樣在水中飄浮。雷聲閃電和暴雨在那一刻就壓迫在一個七歲女孩的身上。我還不知道什麼是害怕。我隻覺得興奮,好像有什麼事就要發生了。

但是後來閃電中摻進了手電筒的亮光。這幾種光線把我和湖水分割成許多塊麵,就像大教堂中羅可可式的彩繪玻璃一樣。在這同時我聽到外婆聲嘶力竭的喚聲。

有一盞燈漸漸近了,我聞到茶葉的芳香。

#3#4

在若木收藏的相冊裏有一張玄溟年輕時的舊照。那是光緒末年的產物。當時的玄溟隻有9歲,卻已經絕豔驚人。一切都預示著她將是一個國色天香的美女。但末世的離亂害了她。末世的離亂把她的美淹沒了,或者說,把她的美改造了,改造成了一種無奈的淒清。那張照片的珍貴還在於玄溟背後的那個女人。那女人身著宮服,看上去肉滾滾的毫無線條,圓臉上一雙大眼睛和精心描畫過的嘴顯得毫無生氣。無論如何不能算作美麗。但那女人的名字卻作為了某種美麗的犧牲品的像征被載入史冊。她是珍妃——光緒皇帝的寵妃,玄溟的“族中姑姑”。

那是光緒25年盛夏的一天,也是珍妃生命中的最後一個夏天。關於珍妃的死有著許多說法。最流行的一種是由於珍妃“幹預朝政”而被慈禧痛責,後被關人三所,僅通飲食而已,最後由慈禧降旨被崔閹推人井中而死。但是玄溟堅持說那絕不是慈禧的意思。

玄溟說當時還沒等慈禧下令崔玉貴就已經把珍妃投入井中,不然的話慈禧不會後來見到崔閹就害怕,更不會撤了他總管的職,早早讓他出了宮。玄溟與姑姑珍妃合影是慈僖一次格外的恩寵。垂暮之年的慈禧喜歡一種袖珍式的美。那是一種可以把玩的美麗。女孩玄溟在慈禧患了白內障的昏花老眼中絕豔驚人。她想起自己豆載年華的時代,於是聞到了一股葫蘆花般的氣息,她手中纖細的折扇蕩漾著生絲的香氣。她讓女孩玄溟坐在自己的膝上。此時的慈禧早已骨瘦如柴。玄溟小心翼翼地蜷起雙腿,生怕身下那兩段枯骨會突然折斷。

幾十年之後這件事便成為玄溟談話中一個永恒不變的話題。玄溟總是這樣開始:光緒25年慈禧太後親自把我抱在懷裏……這個話題演變了幾十年之後變成了一個超凡脫俗的故事:玄溟是清王朝末代格格中最美麗的一個,是慈禧最鍾愛的曾孫女,慈禧曾多次宣她人宮,曾有立為小公主之意,隻是因了慈禧的離世,這一切才化為泡影……

時間總是把曆史變成童話。

母親的話使若木覺得自己是一位滿族公主的後裔。於是若木總是用公主的標準來要求自己。即使是在離亂的時代,若木也總是用刨花水把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若木的頭發十分豐盛,梳成一個大發髻的時候總是沉甸甸的。隻有一次在空襲警報響過三次之後,若木的頭發在防空洞擁擠的人群中被擠亂了,發髻散開,黑色瀑布一般的頭發洶湧地垂掛下來。若木覺得像被剝光衣服示眾一樣羞愧難當。若木走路的時候上身始終不動。這是旗人的規矩。若木把這習慣保持終生。直到古稀之年,臉色雪白的若木仍然穿一襲香雲紗旗袍,走起路來筆管條直,灑下一路茉莉花和薰衣草的陳年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