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一種姿態(1 / 2)

二十三、一種姿態

二十三、一種姿態

一個平常的秋天,一個平常的黃昏。

我站在故鄉的土地上,等待著平原的落日。我一分一秒地看著那隻明亮的大鳥,看著它一邊徐徐降落,一邊鋪展開光輝的翅膀。

我覺得我應該留下來,對那個無比溫暖的黃昏進行一次充分的感知和守候,為了我與故鄉之間的闊別,為了大平原坦蕩的空曠,就像我每一個假期要默默地待在母親身邊一樣。或者,什麼也不為,隻是為了一份默默的守候。

我的目光掃過廣闊的田野以及收割過後田野裏那些閃光的葉片和野草,然後一路上行與低垂下來的陽光相互交織,共同為晚秋的大地塗上一層灩灩的金色。

遠處的樹木以及彎腰勞作的農民,在逆光裏現出了清晰的剪影,而他們長長的影子,依憑著日光的承載,正向著我所在的方向漂移、延伸過來。雖然他們一直保持著沉默和對自己內心某些事物的專注,如我一樣,但在他們、我、大地上的萬物之間,有一種無知無覺的聯係,正在悄悄地放大、融會。最後,他們的影子終於和我的影子在大地上的某處重合。

這是一首獻給大地的讚美詩,這是太陽用它晨昏交錯的光影對大地進行的一次強烈抒情。它已經超越了莊稼、樹木,超越了那些俯首躬身的勞動者,也超越了若有所思的我。我們都不過是這首詩裏的一個韻腳。我看見太陽為了擴大自己的抒情領域,采用一個深深俯身的姿勢。他把頭低下去,一直低到了與大地平行或比大地更低的低處,於是他便借助萬物的影子,放大了自己的表達,放大了對大地的抒情與讚美。當他繼續俯身的時候,萬物的影子拉起手來,連成了一片,構成了無邊無際高密、高強的敘事。

甜蜜而溫柔的黑暗來臨。

於是,我們每一個人便在心裏記住了一個難以釋懷的姿態:俯下身去。

這是來自天空的授意與提醒。隻有俯下身去,低低地俯下身去,我們的讚美、我們的感恩、我們的抒發、我們的快慰才能夠放大到充分必要的限度。

然後,我吃驚地發現,自然中的一切、每一個看似平常的細節都蘊藏著深意。千千萬萬朵凡高的《向日葵》,千千萬萬張米勒的《拾穗者》早就懸掛在天邊,或在我們意想不到的某處放好,而且更加精湛、完美,供我們參悟、借鑒。隻可惜,很多的時候都讓蒙昧的我們一一錯過了。

當我比照眼前的情景,再一次審視那幅舉世聞名的《拾穗者》時,便感覺到人類在表達上的局限、單薄與拘謹。我們平時眼所能見的所謂藝術,不過是自然表象笨拙的摩仿,不過是與自然真意的某種契合。但作者米勒終究是幸運的,畢竟,他已經先於我們抵達了自然的某種本質和敘事核心。千百年來,全世界世世代代的閱讀者之所以一直保持著對這幅畫的讚美,是因為作者用拙樸的畫筆,在薄薄的畫布上留下了三位命運女神的影子,表達了全人類勞動者共同的情感和情緒,刻印了人類在大地上最本質的姿態。

其實,僅僅是一個永恒的姿態就足夠了,不一定需要更多的要素。僅此,米勒就有資格被人們視為宗教以外的先知,因為他是某種天意的透露者。麵對一幅這樣的作品,不管作者的表達是刻意還是無意,我們都有理由把它視為一種更高的境界並加以充分尊重和悉心領悟,因為藝術的靈感,永遠不屬於個人,它來自於不可知的暗處,飛來時猝不及防,離去時快如閃電,它是一個秘密,是一個天機。每一幅、每一篇、每一件偉大的作品都不是那個作者要送給我們的,而是那暗處的執掌者要展示給我們的,作者隻是處於接受位置的器皿,是有意或無意的傳達者和告訴者。

那一刻,雖然出現在我眼前的並不是米勒的畫作,它隻是故鄉大地上的一個普通的秋收情景,但回味著那些泥土一樣沉重而又厚實的勞動者們,還是有一種近於永恒的信息在我的頭腦中瞬間凝固下來,成為另一幅更加生動、厚重的《拾穗者》。有一種神秘、幽暗的光芒從他們剛剛隱去的方位,從夜幕背後,綿延透射而出,照亮了我困頓的心靈。驟然的警醒與清明,讓我看到了深藏於歲月深處的某種真實。

也許他們就是那三位入畫的婦女,也許他們就是與那些婦女共同勞動在巴黎郊區的普通農民,也許他們就是隱在典型化人物身後的所有人類,也許他們就是我自己。

他們正在從不可知的起點出發,向一個叫做未來的目的地行進。

在一條艱難的路途之上,他們或我們,必須以自己的生命當做墊腳的木板,一節節艱辛地挪移才能勉強涉過泥濘;必須把自己的生命逐段分解,由一生分成許多年,由一年分成許多月,由一月分成許多天,由一天分成許多個時辰,由一個時辰分成許多秒,由一秒分成許多粒水珠和種籽,一一播入大地,才能獲得下一段的成活與成長。